社会史与革命史该如何结合?
——《市场·革命·战争:近代赣闽粤边区的变动与转型》读后

2017-01-29 10:28
苏区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经济史边区革命

钟 健

社会史与革命史该如何结合?
——《市场·革命·战争:近代赣闽粤边区的变动与转型》读后

钟 健

一、路径与旨趣

选择一个社会经济区域,至少要考虑到四个层面的因素:即这个区域是一个内在联系紧密的社会经济综合体,并足以体现时代特色;研究者对该区域的当代社会经济有较充分的认识,且有丰富可信的史料作保证。*李金铮:《关于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河北学刊》1998年第6期,第75-78页。

在“绪论”部分,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从行政区划、地理区位、交通、市场等方面看,近代赣闽粤边区皆称得上是一个内在联系紧密的社会经济综合体。赣闽粤边区居于传统中国商道“十字形”交通大动脉南北方向的末梢,受近代沿海通商口岸的开埠影响较大;20世纪20、30年代,作为中国共产党领导底层民众演练制度创新和变革传统农村社会的发源地,经历了国共之间全方位的激烈交锋;国共战争尘埃落定后,复又在国民党政府的主导下恢复与转型,并遭遇了抗日战争的洗礼。作为中国典型的传统农村社会的丘陵山区,它既较早受到近代“资本主义”的冲击,又先后经历了革命与战争洪流的洗礼,鲜明地体现了近代中国的时代变迁轨迹。

在硕士研究生阶段(1996~1999年),作者便追随指导老师温锐教授从事学术研究,开启了对赣闽粤边区的认知和研究进程,逐渐培育了对赣闽粤边区人事物的深厚情感,亦找到了比较理想的学术研究归宿(详见后记部分)。近代赣闽粤边区先后经历了市场变革、中共革命与战争等重大历史因子的冲击和洗礼,留下了极为丰富和深刻的历史瞬间,形成了一批独特的历史资料(如《寻乌调查》)。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结合自身的优势,选择了一个大有可为的题目,好的选题是成功的一半。

尽管每个研究者所选择的区域不同,特色各异,但所要建立的框架结构和讨论的基本面却是相近的:以区域农村社会经济史而言,都要涉及自然环境、社会构成、土地分配与农业生产、家庭手工业、市场贸易与金融、赋税、社会生活等基本内容,进而再分析农村社会经济的性质和发展趋势。*李金铮:《关于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第75-78页。作者也认为:“任何一个研究者,都必须从区域的自然环境、区位、交通、人口(劳动力)、产业结构、地方历史文化传统等基本构成入手,才有可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区域社会经济史学者”;并指出“‘市场’是打开区域社会经济实况大门的一把钥匙,是研究和理解区域社会经济史的不二法门”(第11页)。此外,作者还始终把握一个核心宗旨,即将所探讨的相关问题置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宏观框架内,放在现代化发展(社会发展观的角度)的总体进程中进行审视(第12-13页)。

《变动与转型》的谋篇布局与写作立意也着实体现了这一研究路径和旨趣。除“绪论”与“结语”外,全书共有四章,分别是“市场变迁与地域社会经济发展”、“生态环境变化与中央苏区革命”、“战争与地域社会经济变动”和“后中央苏区时代赣闽边区恢复与转型”;具体探讨了交通通信、农业生产、农民观念、(政治)生态环境、中共革命、人口流动、债权与产权、民众政治生存状态,以及政府机构转型等方面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近代赣闽粤边区社会经济发展抑或衰败、农业生产发展还是停滞、如何看待现代化浪潮中的农民、生态环境与土地革命的关系、战争对地域社会经济的影响、债权变革与农村社会经济的关联、后中央苏区时代市场恢复与转型之间的关系与中央和地方政府如何救济难民等问题。

二、特色与不足

然而,如果一项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仅仅强调叙述内容的全面性,“面面俱到、浅尝辄止”,就很容易掉进另一个陷阱,即限于地方性资料的发现与整理,并在此基础上对某些过去较少为人注意的“地方性知识”的描述。要避免一场在既有思考与写作框架下的文字填空游戏,关键在于把握区域社会发展的内在脉络,揭示社会、经济和人的活动的“机制”。*陈春声:《历史的内在脉络与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史学月刊》2004年第8期,第8-9页。作者毫不讳言称:“近10年来,随着个人研习的深入,深感以往的研究,更多是关于赣闽粤边区史实的梳理,以及对历史事件、现象等前因后果的解读,而少有对史实背后运行规则的思考,以及从宏观的视野和长时段的角度,去探究社会运行规则所体现的社会发展观”(第11页)。显然,作者在这方面持有足够的警惕,亦流露出相当的学术自觉和追求,此点在书中有充分的体现。

例如,作者对中央苏区革命前后债权变革与农村经济兴衰关系的探讨,并不满足于农村金融史层面的讨论,而是透视社会巨变所折射出的社会发展观,即社会运行机制。作者在充分阐释赣闽粤边区革命前的自由借贷、土地革命时中共的“平田废债”以及南京国民政府重新确立、规范债权关系的基础上,比较了三个不同(交叉)时期债权变革对地方社会经济秩序的影响;揭示出民间债权债务关系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必然产物,“一概废债”严重扭曲传统社会以来的正常产权经济伦理,破坏正常的社会经济运行机制;指出对民间借贷放任自流和简单取消,都是不可取的政策选项,惟有充分尊重这一经济生活中的常识。(详见第四章第四节)

再如,作者对后中央苏区时代国民政府如何处置赣闽粤边区地方公产的探讨(第五章第三节),亦揭示了“保护产权”对特殊历史情境下边区社会经济发展的积极效用,并指出这一价值取向“既是衡量市场经济下政府职责是否合格的一个基本风向标,也是市场经济建设能否顺利继续,乃至常态社会秩序能否建立的关键”(第255页)。

通过对患者的病情进行充分的了解,对于撤机时机的选取应采用如下标准。首先导致患者呼吸衰竭的基础病因已经好转或是痊愈[2]。其次氧合状态的良好保持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患者的实际呼吸参数应满足撤机的实际数据要求。不仅如此,患者的血流动力学稳定因素也是考虑的范围之中。当没有活动性的心肌缺血以及没有临床性的低血压皆可考虑撤机活动。除此之外,患者自身的能否保持用力呼吸也是撤机时机选取地重要标致。

窃以为,作者牢牢抓住“市场”这根主线,以社会发展为评判标准,会通清末民初、中央苏区土地革命时期与后中央苏区时代三大历史时期赣闽粤边区的变动与转型,从长时段揭示出边区社会经济发展的(部分)运行机制,不失为《变动与转型》的最大特色。

但凡对作者有所了解,大概不难觑出,其作品皆出之于实证研究,《变动与转型》也不例外。史料丰富是该书的另一大特色。作者征引了大量地方文献(包括方志、文史资料)、近代报刊、档案资料汇编、根据地史料选编、时人著述、时人回忆录、实地调查资料等。

试举一例加以说明。在第二章第二节中,作者对近代赣闽粤边区粮食作物、经济作物、山林业、家庭养殖业的种类、规模、结构、效益等逐一进行量化分析,以数据服人;并注意到地方政府的机构设置、职能转换与实际作为、社区组织与普通民众的积极参与和新式教育的发展推动、人才培育等新因素;从多方面论证说明近代赣闽粤边区农业面对新的市场竞争环境经历了兴衰嬗变、重组调适的过程,其间有衰落、收缩、扩张,涌现出诸多近代农业新因素,总体上朝着积极的方向做渐进性转型和演进,有力地反驳了以往学界认为近代中国农业整体呈现衰败之势的观点。仅在这一节中,作者根据多方史料编制了五种表格。如果没有掌握充足的史料,显然无法推进相关研究的既有认知。

《变动与转型》涉及3省的区域史研究,资料众多,如何筛选出典型资料并准确描绘近代赣闽粤边区的变动与转型,十分具有挑战性。正是由于资料繁杂与驾驭难度的客观存在,因而难免存在一些缺憾。诸如,未见作者使用地方原始档案、契约文书、族谱等重要地方文献;在某些部分的叙述时空分布不均,“厚此薄彼”,“赣”所占比重最大,“闽”则次之,“粤”稍显不足,不免给人论述不够充分和“以偏概全”之嫌。

全书紧紧围绕“市场”、“革命”与“战争”三大核心变量来展开讨论,结构严谨,布局合理,但若以近乎苛求的标准而论,似乎仍有改进的余地。此即,作者在“结语”部分虽然归纳总结了前述各章的观点,但并没有进一步深化主题,作更深层次的引申和讨论,给人“匆匆结束”之感。

通读全书,作者给人较为深刻的印象是,文字平实,清晰流畅,甚少拖泥带水;通俗易懂,逻辑严密,论证合理,延续了以往的写作风格。不过,如果要满足读者更高的期待,作者似乎还可以酌情增强理论色彩,文字更具张力,并在论述过程中适当地考虑“思辨性”、“故事性”和“趣味性”。事实上,区域史研究向来不缺这方面的素材,关键在于研究者如何剪裁,“独具匠心”。另外,作者在个别地方的叙述有待进一步斟酌。例如,第53页的叙述出现了时间明显颠倒的错误,“紧跟步伐”者反而在前。

三、社会史与革命史的结合

近年来,随着中共革命史研究的层层推进和深入,传统的革命史研究对革命何以爆发的解释日益受到质疑,新近的研究结果显示贫穷、土地占有不均、阶级压迫和矛盾、国民党内部分裂所造成的权力真空等因素未必与革命存在必然的联系。*近年来涌现较多值得关注的新成果,如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换言之,仅仅把革命作为短时段的事件来研究,已不能解释大量新的事实和现象。因而,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尝试从区域社会史的角度来解释革命缘何爆发,注意到潜藏在革命背后的社会结构及其变迁。*诸如,饶伟新:《生态、族群与阶级——赣南土地革命的历史背景分析》,厦门大学2002年博士学位论文;梁洪生:《“盆地结构”:支流流域、家族生存与革命——对青原区历史文化和革命的一种“结构化”解释》,王宪魁编:《井冈山道路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352页。

中央苏区革命是近代赣闽粤边区历史变迁的重要部分,作者辟专章探讨(详见第三章)。非常可喜的是,作者并非仅仅从革命事件的来龙去脉着手,而注意到社会生态环境变迁与中央苏区土地革命爆发之间的关联性,较成功地把长时段的社会变迁与短时段的革命事件有机结合在一起,颇值得重视。

在第三章第一节,作者首先阐述了近代赣闽粤边区由于市场变迁所引发的社会经济剧变及地方社会转型失控,从宏观层面说明“社会生态环境严重失调的赣闽边区,恰在此时成为催生革命最好的温床”(第88页)。其后,作者以东固革命为个案,从微观层面探讨生态环境变化与革命发生到底存有怎样的关系。作者细致地梳理各种地方史料,对革命爆发前夜吉泰盆地的生态环境做了全面的分析,包括自然环境、资源、土地分配、市场、宗族、秘密会社、宗教、政治等方面;指出已经失衡的吉泰盆地已经具备爆发革命的社会条件,只剩由谁来点燃革命星火的问题。

紧接着,作者从中共地方分子入手,仔细考察了赖经邦、曾炳春、高克念、刘经化、汪云从、汪安国等人的身世、背景、经历等情况,以及他们面对国民党政治打击的心路历程,并最终点燃东固革命的星星之火的过程。作者甚至还注意到赖经邦等革命领导者的家仇私恨和个人前途等细节问题。最后,作者以“九打吉安”中的农民动员为例,探讨了中共的革命动员机制和策略。作者注意到,正是由于中共“自上而下”严密的组织系统,逐层推进,充分介入基层民众的方方面面,灵活采取各种有效的策略,革命才得以持续开展。

作者从社会生态环境变迁、革命组织者、民众动员等多个层面出发,宏观论述与微观实证相结合,非常立体地呈现了东固革命爆发的远因、近因及发展演变过程;从即时性和历时性两方面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东固革命之所以能开展,除了中共的农民动员机制和策略外,还与清末民初以来中央权威日渐丧失、激烈的军阀混战和黑金政治的横行、市场经济的急剧变革,以及地方社会矛盾的冲突升级密切相关,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第115页)。

尽管学术界很重视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研究革命史,但究竟该如何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仍是个问题。有学者指出,“在具体做法上仍然主要利用党史资料,结果要真正了解革命进程中的社会,还是比较困难”。*饶伟新:《赣南苏区革命中的宗族和阶级》,《开放时代》2015年第2期,第18-20页。此外,在具体的论证过程中,如何将区域社会变迁的历史真正与革命事件发生有机结合亦是问题。如果仅仅呈现社会变迁的一面,而忽视革命事件发生的另一面;或者把社会变迁当作背景简单处理,过于侧重革命爆发及其演变过程,似乎都难以称得上社会史与革命史的有机结合。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作了极有意义的尝试,为社会史与革命史真正融为一体的路径探索做了良好示范。

李里峰指出:“从历史认识论的角度来看,长时段的社会结构具有一种‘不可见性’,而短时段的事件却可以成为探讨社会结构及其变迁的重要切入点”;事件“无疑属于短时段的历史,但若研究者能够放宽视野,在阐明事件本身的演进脉络之外,努力挖掘出潜藏在事件背后的社会结构及其变迁,那么这种短时段的事件史完全可以和长时段的结构史、总体史并行不悖甚至相得益彰”。*李里峰:《新政治史的视野与方法》,《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第80-88页。革命史与社会史相结合并非不可行,但究竟该如何付诸实践,仍需要更多的研究探索,方能日臻完善。

四、余论

在方法论上具有“范式”意义的区域史研究不断深入的同时,其局限性也愈加明显:忽略了区域之间的关联性,不自觉地将不同的区域割裂开来;没有注意到不同的区域会因跨地域的“政治”实践而具有比较的意义;随着原来的理论假设、问题意识和解释框架不能容纳或解释大量新的事实和现象,过去的整体性理论关怀也悄然淡出,渐渐失去了方向和普遍意义。《变动与转型》是作者这十几年来对近代赣闽粤边区孜孜不倦研究和思考所得的阶段性成果,为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又新添了一部佳作,但为了避免陷入目前区域史研究所遭遇的困境,作者似乎还可以有更大的野心和作为。

首先,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并非单纯就“区域”而谈“区域”,而是“将其放到一个更大的地域空间内进行考察,与其相邻区域或更远的区域做横向比较,以凸显其特色或发现与其他区域的相互联系”。*李金铮:《关于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第75-78页。换言之,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应该具备“整体史关怀”,其宗旨是无限接近全面、宏观、理论的“总体史”目标。由此观之,作者对近代赣闽粤边区的讨论,还可以继续加强资料收集的力度,进一步拓宽基本面;增进与其他经济区域的比较和联系,寻找共性和特性,进而得出更为宏观的认识;除地理位置、区位交通、市场等因素以外,还可以把时段继续往前追溯,置于“国家”——“地方”的宏阔视野之下,从学理上阐释赣闽粤边区成为一个经济区域的内在逻辑,确立该经济区域的历史地位和功用,进而在整体上增进对“中国”的认识。

其次,作者长期致力于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且有相当的学术积累和感悟,完全可以尝试加强理论建树,在叙事过程中注重理论分析,还应该积极参与对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的理论、方法及历史认识层面的讨论,甚至是建构理论体系,把问题的研究引向深入。

最后,作者还可以深度挖掘研究对象区域内部各个方面的内在关系,加强多学科的交叉和运用,融会贯通多个研究领域。区域社会经济史研究所讨论的基本方面相当宽泛,涉及到地理、环境、人口、社会、经济、文化、习俗、政治等面向,而每一个面向都有相对应的学科领域和理论方法。因而,这对研究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惟其如此,才能取得更大的突破和成就。

(作者钟健,男,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研究员,博士。)

责任编辑:戴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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