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折中”诠释思想的形成与实践
——以《四库全书总目·诗经》为例

2017-02-28 13:13荣国庆王晓轩
关键词:宋学四库汉学

荣国庆,王晓轩

(1.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1;2.晋城职业技术学院 教师教育系,山西 晋城 048000;3.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清代“折中”诠释思想的形成与实践
——以《四库全书总目·诗经》为例

荣国庆1,2,王晓轩3

(1.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1;2.晋城职业技术学院 教师教育系,山西 晋城 048000;3.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清代康乾时期,在整理历代经学文献的基础上,提出了“折中”“参稽古义,镜别异同”的诠释思想;以《四库全书总目·诗经》为中心,可以发现通过历时性注疏文本的选择,在这一时期形成了以消弭汉学、宋学为前提,确立了以《诗经》文本为本体,以“和气”为先见,以“折中”为方法的文本诠释模式。同时对以文学诠释《诗经》、以时文释《诗经》的思想保持了充分的警惕。

清代;《诗经》;诠释学; 《四库全书总目》

随着清初“理学反动”学术思潮的兴起,政治学术环境的变化*梁启超《明清之交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一文中对清代学术背景提出四个方面的特征:一是“理学反动”,二是西学东渐,三是政学分离,四是清初文化政策。梁启超说:“这一时期,若依政治的区划,是应该从1644年起的,但文化史的年代,照例要比政治史先走一步,所以本讲所讲的黎明时代提前二三十年,大约和欧洲的十七世纪相当。想知道这个黎明时代思想界变迁之动机,要注意那时候‘时代背景’如下四点。第一点就是前段所讲的理学反动。……第二点那时候有外界的一椿重大事件,是耶稣教士之东来……第三点清初因为满州人初进来,统治者非我族类,第一流学者对于他们,或采积极的反抗态度,或采消极的不合作态度,这些学者,都对于当时的政治不肯插手,全部精力都注在改良学风作将来预备,把以有许多新颖思想自由发挥,而且因积久研究的结果,有许多新发明。第四点那时候康熙帝真算得不世之英雄。”(《中国哲学思想论集》,水牛图书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6年,第1-5页。)胡适也认为:“十七八世纪是个反理学的时期,第一流的思想家大都鄙弃谈心说性的理学。风气所趋,形成了一个朴学时代……‘朴学’是做实事求是的工夫,用证据作基础,考订一切古文化,其实这是一个史学的运动,是中国古文化的新研究,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胡适《反理学的思想家——戴东原》,中国哲学思想论集,水牛图书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6年,229页),传统经学诠释观念内在的冲突成为束缚经学发展的重要障碍,梁启超概括为:“自康雍以来,皇帝都提倡宋学—程朱学派,但民间——以江浙为中心,‘反宋学’气势日盛,标出‘汉学’名目与之抵抗。到乾隆朝,汉学派殆占全胜。”[1]梁启超此论切近清初经学研究的真实面貌。清初学者泥于传统经学是非之论,“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较他经而言,《诗经》学的冲突显得尤为尖锐。康熙皇帝在《钦定诗经传说汇纂序》中说:“自说《诗》者以其学行世,诠释纷纭而经旨渐晦。朱子起而正之,《集传》一书参考众说,探求古意,始独得精义。”[2]1故其书《凡例》云:“朱子表章圣经,惟《诗集传》与《周易本义》为成书,尤生平精义所属,今标以为宗。”[2]8然而到了乾隆二十年,乾隆在《御纂诗义折中序》又提出:“因先从事毛诗,授以大指。”[3]1康、乾两帝,一以朱子《诗》学为宗,一试图光复汉学。两帝尚且如此,太学、民间《诗经》学之争议更多。

《四库全书》编撰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展开的,四库馆臣需要想办法避开这一冲突,因此在《凡例》中确定丛书编选目标时提出:“至于阐明学术,各撷所长。品骘文章,不名一格,兼收并蓄,如渤澥之纳众流,庶不乖于全书之目”[4]39。这样的编选目标有消融冲突,重建学术标准的意图,也必然会在皇权主导下生发出一个新的诠释话语。就《诗经》类著作而言,把众多历时性注疏汇集于丛书之中,编者、读者就不能仅把它当成是《诗经》学成果汇集,而必然谋求在历史语境的差异性背后,抽象出普遍适用的新的诠释标准,以此来指导当下《诗经》学。因此,从《诗经》类作品的解题目录入手,能够考察清初《诗经》诠释思想与实践的重大变化。

一、《诗经》学诠释任务的变化及《周易折中》《诗义折中》诠释策略的提出

《四库全书总目·诗经》小序说:“今参稽众说,务协其平。苟不至程大昌之妄改旧文,王柏之横删圣籍者,论有可采,并录存之以消融数百年之门户。至於鸟兽草木之名,训诂声音之学,皆事须考证,非可空谈。”[4]320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提法,“消融数百年门户之见”“事须考证,非可空谈”就是以历代《诗经》注疏文本为研究对象,抛弃门户之见,以“实证”为前提,通过对历时性注疏文本的再理解、再评价,廓清《诗经》学思路,指导《诗经》诠释实践。从这个视角来看,清初四库学者提出了《诗经》诠释的新任务,就是超越历史语境限制,寻求解决历时性注疏作品冲突的诠释策略。

从“经学致用”的诠释传统来看,任何一个时代的《诗经》学著作都是特定历史语境中《诗经》文本与时代对话的产物。汉代《诗经》学是在圣人话语体系下的政治学说,其经学诠释的任务是在《诗经》中发现和诠释“法先王”之政。郑玄概括为:“《诗》者,弦歌讽喻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诬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5]从这个视域来看,《诗经》就是政治生态,君臣之情志的表达。宋代《诗经》学则是在“尊德性,道问学”的儒学话语体系下的君子学说,其诠释的任务在于构建自我修养之学,无论是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其立论全在“修身而为圣”。朱熹《诗经集传》序说:“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6]朱熹把《诗经》诠释目的确立为“吟咏性情之正”。比较郑玄和朱熹的差异会发现,不同的社会话语体系会产生不同的诠释思想,而诠释的本质就是用《诗经》诠释来满足某些社会文化需求。这和保罗·利科尔提供的描述相类,他说:“19世纪中期以来的文学研究和《圣经》研究的普遍趋向就是将文学作品和文化文献的内容与作品所产生的社会状况(或所指为对象的社会状况)相连接。诠释一篇文本,在本质上就是把它当作是某些社会文化需求的表达和对某些处于具体时空的困惑的反映”[7]83-84。郑玄和朱熹的做法也符合保罗·利科尔的判断,《诗经》学历时性著作本质上是社会文化需求的表达的意义,是一种历史意识。但是,应当注意到历史意识有两个致命的缺陷,伽达默尔在《真理与诠释》概括为:“历史意识在过去的他物中并不找寻某种普遍规律性的事件,而是找寻某种历史一度性的东西。由于它在对他物的认识中要求超出它自己的一切条件,所以它被束缚于一种辩证的假象中,因为它实际上试图成为过去的统治者”[8]。按照伽达默尔的观点,清初学者从历时性注疏文本中并不是要寻找某种普遍规律,而是要寻找其当下诠释问题的条件。《总目提要·诗经》小序说:“《诗》有四家,毛氏独传,唐以前无异论,宋以后则众说争矣。然攻汉学者意不尽在於经义,务胜汉儒而已。伸汉学者意亦不尽在於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已。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亦其势然欤!”[4]320这里忽略了汉学、宋学的独立品格,而仅指出汉学、宋学发生的历史性冲突的存在,并强调汉学、宋学之争并不是经义之争,而是义气之争。这样的结论虽然武断,但这正是解决清初政治文化危机的主要路径,就《诗经》诠释而言,使得清初学者可以凌驾于历时性注疏文本之上,避开具体历史事件的参与,直接回归到《诗经》文本。可以说,这一论述提出了清初学者《诗经》学诠释的新任务——文本诠释学,一种旨在探讨文本原义的诠释思想。

当然,任何释义者都离不开历时性注疏、历史语境以及先入之见的影响。在追求文本原义时,也很难把文本原义和历时性意义区别开来。梅约翰在审视《论语》的历时性注疏时作了这样的描述:“文本的原先意义被‘恢复’ 了,也根本没有一个独立标准或视角能让我们将此原先意义和历时意义区别开来。这就是因为:(1)当文本被书写下来时, 它立即开始有隔离于作者意图的独立命运;(2)我们所接受的《论语》是经过传统的积累传嬗过程才传达到我们的;(3)我们恢复历史脉络的能力与条件是极有限的。”[9]这段话准确描述了中国经学历时性注疏的诠释学特征,清初学者从积累下来的历时性注疏中去探寻经文原义的困惑是很容易想象到的。幸运的是,康熙和乾隆皇帝率先做了一些尝试,这也是梁启超把康熙皇帝视为清代学术大变化之动因的理由吧。康熙指导学者李光地编撰了《周易折中》,并亲撰《序》文说:“宋元明至于我朝,因先儒己开之微旨,或有议论已见,渐至启后人之疑……特命修《周易折中》,上律河洛之本末,下及众儒之考定,与通经之不可易者,折中而取之。”[10]1这里提出了一个很有意味的诠释策略——折中,就是要在上古以来“河洛”之图到历代各家学说中,找出所有“经”的理解的学说,汇而成秩,以形成对文本的理解。正如书前提要所概括的“其诸家训解,或不合於伊川、紫阳而实足发明《经》义者,皆兼收并采,不病异同。”[10]12乾隆皇帝沿袭了这一说法,他在《诗义折中》序中说:“今言诗者众矣,自《小序》而下《笺》《疏》《传》《注》各名其家,各是其说,辨难纠纷几如聚讼……因先从事毛诗,授以大指,命之疏次其义,凡旧说之可从者从之,当更正者正之,一无成心,唯义之适。”[3]1

这两本左右四库馆臣编撰思想的著作都用到了一个词“折中”,亦作“折衷”,是宋代以来所发明的认知判断事物的方法。朱熹《楚辞集注》释《惜颂》“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往。折中,谓事理有不同者,执其两端而折其中,若《史记》所谓六艺折中于夫子是也”[11]。这里,朱熹谈论的是中正之道,并引用《史记》所言,六经虽有不同,但却可以归于孔子学说,因此朱熹提出“时中”的哲学思想,提出认知判断事物的理解“时中”,就是《中庸集注序》中所提的:“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12]也就是要时刻遵循不偏不倚、平常之理。“君子时中”其实并不容易做到。南宋末学者叶适《题西溪集》:“夫欲折中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13]叶适提出“折中”并不是简单谋求不同事理、义理之间的融合,也不是简单的合二为一,而是在理解事理各种变化之后,发现并抽象出一般,其途径就在于“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也就是说,折中是在博学(掌握历时性文本)而后所获得的,超越个体事物的普遍适用的理。清初黄宗羲有着和叶适相似的观点,他提出“博粗而约精,博无定而约执其要,博有过不及,而约适中也,此为学心法。世儒乃曰:‘在约而不在博’。嗟乎!博恶乎杂者斯可矣!约不自博而出,则单寡而不能以折中,执一而不能以时措,其不远於圣者几希!”[14]“执中”就是“约”,然而“约”离不开“博”,即对事物的充分占有和了解。由此可见,“折中”是基于历时性注疏文本的再考察,兼收并采,发明经学文本意义的诠释策略。康乾二帝的实践和倡导必将成为四库编撰的金科玉律,“折中”的诠释策略也就成为《诗经》著作提要中的重要内容。这一诠释策略试图避开历史主义文本的缺陷,以汇集众本的方式,正经义,别异同。但是很容易发现,忽略了历史语境的差异及其诠释意义相关的历史事件后,文本诠释容易陷入历史虚无主义。

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诗经类》“和气”的前见理念和“持平之论”的诠释方法

以文本为本体,以追求经文原义为目标,以“折中”为诠释策略,有两个难点必须解决:一是如何在历时性文本中确定“正确”经义的标准,经文原义具有什么样的特征;二是有什么样的方法可以恰当地消弭历时性文本经义的冲突,从而很好地完成“折中”这一诠释策略。

《经部总序》说,“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4]54。《总序》给出了这个标准:“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即经义”。但如何做到这两个标准呢?《毛诗本义》提要论曰:“修作是书,本出于和气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循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后之学者,或务立新奇,自矜神解。至于王柏之流,乃并疑及圣经,使《周南》《召南》俱遭删窜。”[4]326《絜斋毛诗经筵讲义》提要曰:“其中议论和平,颇得风人本旨。於振兴恢复之事,尤再三致意。”这两段都提到了得“诗人之本志(风人本旨)”[4]333,在四库馆臣看来,得经义之正,必须“和气平心”。从诠释学视角来看,“和气平心”就是经义之正的前见,就是“祛私心”的方法,由此才可以生出经义、公理。

和气,是儒家哲学中描述“天人相应”关系的关键词。汉代王符说:“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一郁,万物化淳,和气生人,以理统之。是故天本诸阳,地本诸阴,人本中和。三才异务,相待而成,各循其道,和气乃臻,机衡乃平。”[15]这是王符天道论的核心思想。天、地、人都有道存乎其间,而道生于气,气有和有乖。圣人能和气,统理其道。气,是万物的本原,和气就是感应天、地、人之道,形成天人相应的过程。到了宋代朱熹,则把“和气”看成是人的本质,他提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皆自和气中生。天地生人物,须是和气方生。要生这人,便是气和,然后能生。人自和气中生,所以有不忍人之心。”[16]1280这句话虽然不是对王符“和气生人”的诠释,但却也是讲感应天地自然之道,进而才能自然而然地理解万物。正如孟子所讲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皆由人心自然而生出来的,也是人内心存在的“理”。也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朱熹把“和气”与修身,以及宋代“内圣外王”的经学追求联系起来,他说:“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务自立说,只恁平读着,意思自足,须是打迭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然推出那个道理。所以说以此洗心,便是以这道理尽洗出那心里物事,浑然都是道理。”[16]2086“和气”就是感应人内心的道理,读诗就是要把自己内心所有的私欲、愿景放空,自然就能在《诗经》和自我内心之间相互感应,进而理解《诗》中的道理,而《诗》中的道理也最终能够影响读者的内心,理解《诗经》和理解自我是同一的。清初王夫之说:“尽天下之理,皆太虚之和气必动之几也。”[17]326在王夫之眼里,“气”是理解万物的逻辑起点,可以说从整体上继承了朱子以来关于“感应”的观点,这也是清初把“和气”看成是文本诠释前见的理论根源。

平心、和平,则是“和气”的结果,是“和” 的具体要求。程子说:“学莫大于平心,平莫大于正,正莫大于诚。”[18]程颐以“诚”为认知世界的最高境界,但平心是理解的最高境界和通道。故朱熹说:“观书,当平心以观之。大抵看书不可穿凿,看从分明处,不可寻从隐僻处去。圣贤之言,多是与人说话。若是峣崎,却教当时人如何晓。”[17]180“平心”就是理解的途径,圣人的言论给人以启迪,总是要人读懂的,因此不要把自己主观的观念带进去,更不能固执于某种先见的理解。“和气”和“平心”的观念,类似于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尔提出的“间距与占有”,“意义的客观化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一种必然中介,但是作为中介,它需要有一种称作意义的占有,具有更多存在的特征的补充行为……占有意味着把最初异化了的东西当作自己看待。”[7]191。“平心”就是通过“感应”“和气”而最终超越历史事件的限定,从经文中找到自己的意见,形成对《诗经》的理解,这就是“折中”而后发现经文原义的过程。清初四库馆臣引用这一词汇作为其经学诠释的前见,他们在《读诗私记》提要说:“盖不专主一家者,故其议论平和,绝无区别门户之见……虽援据不广,时有阙略,要其大纲,则与凿空臆撰者殊矣。”[4]344议论平和,也就是其理解《诗经》并不从主观出发,不泥于一家之学,而是寻求本文意义和诠释者前见的重合,看上去其诠释结果似出于主观,然并非臆断。故《诗经》以“和气平心”为前见,本质上是把《诗经》看成是天人之本的哲学,诠释《诗经》必须以此为观念,以客观为标准,才能弥合诠释者、经文之间的间隙,实现对经文充分的占有,最终实现经文原义自解。这和顾炎武所说“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19]意义相同。读经首重文字,而治文字必始于知音声,从音声到文字,没有先见的理念,只以“平心”“和气”观之,也就达到了消除经文与诠释者间隙的作用。由此可见,因为清初《诗经》诠释以“和气平心”“感应”作为诠释的前见,所以对以“天人感应”立论的汉学有天然的亲近。这里需要注意一点,以“和气”“平心”为前见,并不反对宋学,而是对汉学、宋学都表现出极大的包融。客观的标准和充分占有经文的思想,使得训诂和名物考证之学成为诠释者和经文之间沟通的重要手段。《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平心”诠释《诗经》著作的有18条,以“和气平心”论《诗本义》,以“务持其平”论苏辙《诗集传》,以“平易求古人之心”论《诗补传》。

以此为标准,《四库全书》把宋学代表李光地、汉学代表毛奇龄视为清初《诗经》影响最大者,不仅录其本人著述,其弟子后学著述也多有征引。不过应当注意,毛奇龄是位有很大影响但争议也很多的人,全祖望作毛氏《别传》贬斥其学说,而阮元则推崇其为“实学”的开山人物。

《诗所》提要评李光地说:“是编大旨不主于训诂名物,而主于推求《诗》意。其推求《诗》意又主于涵泳文句,得其美刺之旨而止,亦不旁征事迹,必求其人以实之……其所诠释,多能得兴观群怨之旨。”又曰:“其言皆明白切实,足阐朱子未尽之义,亦非近代讲章揣骨听声者所可及也。”[4]351这段评价正是从“和气平心”发出,表现出对“涵泳文句”“求其人以实之”两种义理之法的推崇。毛奇龄是《四库全书》诗经类收录著作最多之人,一人独录4部,存目2部,其弟子后学著述丰富。《毛诗写官记》提要曰:“征引详博”。 《诗札》提要:“毛、韩异义,齐、鲁殊文,汉代专门,已不限以一说。兼收并蓄,固亦说经家所旁采矣。”《诗传诗说驳义》提要:“明代说《诗》诸家,以其言(丰坊《鲁诗世学》)往往近理,多采用之,遂盛于时。奇龄因其托名于古,乃引证诸书以纠之……奇龄是书,不以其说为可废,而于依托之处则一一辨之,亦可谓持平之论矣”。《续诗传鸟名》提要:“惟以考证为主,故其说较详”[4]352。四篇提要极力推崇毛奇龄训诂与名物之学,视其“详博”“兼收并蓄”“引证诸书”等考证之法为创举,虽然“瑕瑜并见”,仍为“考据”学的代表。此外,惠栋、戴震为代表的吴皖二学派也受到极大关注,二人治《诗经》,重小学考证,文字、音韵、名物、训诂均有精审之识断。张之洞总结为“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20],代表了乾嘉《诗经》学共同路径,即《诗》小学—《诗》经学—《诗》史学。

“折中”的诠释理论和“和气”的诠释前见很大程度上和清初新哲学思想又是同步的。黄宗羲以“先王之法”已失,后世所传皆“非法之法”立论,提出创建新型法制社会的理想,“法先王”是儒学立论的依据之一,黄宗羲以此立论,倡导重新回到起点,从哲学的源头探求建立新世界的方法,其论正和“折中”之义相同。朱彝尊对“道学”提出了质疑,他指出经学“正名分”,传统枉顾历史:“何以正之?正之以天子之命而已。先儒往往从中推求所谓微言大义,皆由学圣人之过。谓圣人可以意予夺之,进以书褒,黜以示贬。测之愈深,离之愈远矣”[21]。朱彝尊比黄宗羲的思想更进一步,他重新提出“正名”,这是天人感应哲学立论的原则,其意指向圣人话语体系的正确性。清初学者反对因循守旧,提出回归原典,重塑儒学的哲学思想,把儒学从亦步亦趋的泥潭中解放出来,获得了新的进步的空间,这是清初思想界的一大进步。哲学上的突破带来了学术上的进步,为《诗经》新诠释学的出现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正如费密提出的:“圣人之道,唯经存之。舍经无所谓圣人之道,凿空支蔓,儒无是也”[22]。以经为圣,经传诠释就是学圣人之道。新的经学诠释思想又推动了清初以“实学”为主导哲学观点,也引发了经学疑古、考证之法的施行。清初经学和哲学运动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清初文本诠释思想的产生,是清初哲学影响的结果。

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诗经类》消弭历时性文本的差异,构建文本诠释新模式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诗经类》提出“和气平心”为前见,以“折中”为方法,就要充分占有历代《诗经》注疏,通过对过去成果的考论,从而达到解读经文原义的目的。这就必须消除历时性注疏文本的时间间距与差异,通过发现文本意义的同一性,才可能阐释经文的原意。四库馆臣构建了两个同一:一是历时性注疏文本的同一,即所有的《诗经》阐释都要有师承,或尊毛《序》,或尊朱《传》,或两者兼融,因此诸多文本其源皆出于一;二是无论汉学、宋学,其本质具有同一性,即汉学、宋学其实同源。从根本上否定其冲突的存在,从而完成汉学、宋学相互之间的兼收并采,也就是“折中”。

宋学谱系较汉学更为严密,四库馆臣提出,欧阳修弃《小序》而求诗之本义,其学有首倡之功,而朱熹最终成宋学之大成。宋学弃毛郑、《小序》,是《诗经》诠释学的一次重大突破,但其诠释任务在于“理学”“心学”的发现,故《诗补传》提要总结《诗经》宋学说:“宋人学不逮古,而欲以识胜之,遂各以新意说《诗》。其间剔抉疏通,亦未尝无所阐发。而末流所极,至于王柏《诗疑》,乃并举《二南》而删改之。儒者不肯信《传》,其弊至于诬《经》,其究乃至于非圣,所由来者渐矣。”[4]328这个评论也算中肯。宋代学者解《诗》不受毛郑、《小序》的束缚,追求《诗》中之理,《诗》中之义;其释经追求微言大义,篇内微旨,词外寄托,故其诠释多以己意取胜,其学师承严密,多宗朱《传》。谱系化的历时性注疏文本的独特性被相同意旨、相同诠释方法所取代,历时性注疏文本成为了某种思想、方法延续的结果。抽取出某种思想、方法,历时性注疏文本便同一了,同一便是“折中”。

历时性注疏文本的谱系化消解了文本的独异性,从而抽象出了经学的“常”义,然而毕竟汉学、宋学有着本质的不同,因此必须解决汉学、宋学诠释内容的差异性,才最终可以达到兼收并采之目的。 汉学与宋学的差异最早提出的是刘克庄,其在《季父易稿序》中说:“易学有二:数也,理也。汉时如京房、费直诸人,皆舍章句而谈阴阳灾异,往往揆之前圣而不合,推之当世而少验。至王辅嗣出,始研寻经旨,一扫汉学,然其弊流而为玄虚。”[23]朱彝尊《经义考》引袁桷序曰“五经专门之说不一,既定于石渠、鸿都。嗣后学者靡知有异同矣。易学以辞象变占为主,得失可稽也。王辅嗣出,一切理喻,汉学几于绝息”[24]。从刘克庄到袁桷,都把王弼《易》学视为汉学的终结,因此也就有了基于理学为主的宋代经学。汉学与宋学的分别在经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展示出了经学发展过程中其理论变迁与时代的关联,也展示出了经学意义的多元性。

在解决汉学、宋学诠释内容的差异性问题上,《四库提要》显得有些不足,但仍提出了解决的方案。《诗序》提要吸取朱彝尊《经义考》的研究成果,提出了汉宋之争在《诗序》,宋学内部之争也在《诗序》,故其辑录《毛诗序》并录朱子之《辨说》为合订本,“著门户所由分”。虽然看上去是“分门户之见”,但两书合订本身就有弥合其差异的含义在其中,而且考其差异,后世学者也认为,朱子遵《序》之义较其废《序》之说其实要多很多。而且《毛诗正义》提要又说:“然朱子从郑樵之说,不过攻《小序》耳。至于诗中训诂,用毛、郑者居多。后儒不考古书,不知《小序》自《小序》,《传》《笺》自《传》《笺》,哄然佐斗,遂并毛郑而弃之。是非惟不知毛、郑为何语,殆并朱子之《传》亦不辨为何语矣。”[4]323这一段有意把朱子《诗》学与汉学同一化的目的很明显,除了《小序》中明显的差异,对其训诂内容方法同一性的描述,已经让汉学和宋学在很多内容上可以放在一起来陈述了。因此在《诗经集传》提要中又作了这样的描述:“注《诗》,亦两易其稿。凡祖谦《读诗记》所称‘朱氏曰’者,皆其初稿,其说全宗《小序》,后乃改从郑樵之说,是为今本……杨慎《丹铅录》谓文公因吕成公太尊《小序》,遂尽变其说,虽意度之词,或亦不无所因欤?”[4]329这段描述抛开朱子释《诗》的具体思想,以其早期遵《小序》,侧面论证其与汉学相同,而归其晚期的学说为意气之争,也间接论证其本质是相同的。这种诠释完全消灭了历时性文本中历史语境的差异,从而确定了汉学为《诗经》学原义,宋学只是汉学的变体,这也成为当代学者诟病其学说的口实。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诗集传八卷》条说:“《提要》谓《集传》废序成于东莱之相激。遍考《语类》《文集》,并无此说,盖本之《丹铅录》,此升庵臆度之词,元以前无言此者。夫考亭《诗序辨说》,后儒以负气求胜讥之,固所不免。然谓成于东莱相激,亦考之未审耳。庚子凡三答吕伯恭书,玩其辞气,皆无彼此相激之语。”[25]余先生此论确矣,杨慎此说的确缺少证据,然四库学者刻意引此说为据而置《朱子语类》《文集》内容不顾,也必有其用意。但不管怎样,《四库提要》通过对宋学、汉学诠释间隙的分析和占有,实现了历时性注疏文本的同一,也为“折中其义”“兼收并采”的清代经学诠释思想,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

与此同时,四库馆臣对非经学类诠释思想也保持了应有的警惕,这一点可以从其对明代《诗经》学谱系的描述和评论看出来。《四库提要》描述了明代《诗经》学四个谱系:一是朱学谱系,元以后至明代万历之前,朱善、胡广等以朱《传》为阐释核心,其学归于宋学,故其虽有发明而不脱宋学案臼。二是杂采汉宋派,季本、李先芳、朱谋玮、冯应京、何楷、张次仲等,多以“以意逆志”为宗旨,自立新义。三是文学派,全书不录,仅存目以标识。四是以时文解《诗》者。许天赠《诗经正义》提要云:“盖全为时文言之也。经学至是而弊极矣。”[4]368四类之中,朱学谱系为宋学,此不累述。杂采汉宋派为消弭汉学和宋学的对立提供了可能,虽己意说《诗》者,但仍多存赞许。唯有文学谱系,和以时文解经者,四库馆臣表现出猛烈批判。袁仁《毛诗或问》提要说:“观其书,一知半解,时亦有之。然所执者乃严羽《诗话》不涉理路、不落言诠、纯取妙悟之说。以是说汉魏之诗尚且不可,况於持以解《经》乎?”[4]367戴君恩《读诗臆评》提要说:“渐开竞陵之六,其于经义,固了无相关”[4]368。沈守正《诗经说通》提要则曰:“纯以公安、竞陵之派窜入《经》义。”[4]368刘毓庆师总结说:“明代《诗经》学从纵向上可自然分为两大块,一是经学的研究,一是文学的研究”。经学研究“基本上是衍义‘朱传’,向理学的方向倾斜,没有什么创造。”文学研究“虽然没有出现像郑玄、朱熹那样的《诗》学大家,但他们却以群体的力量改变了《诗经》学原初的经学研究方向,开创了《诗经》文学批评的新航线”[26]。刘毓庆师所论准确,然而从经学意义来讲,文学诠释学对《诗经》意义的发明,使《诗经》诠释走向了情感化、个性化道路,抛弃了其“至上法典”,指导政治、社会、人生的功能。当代学者以《诗经》为文学,故解《诗》注重诗人内心情感的变化,以“物色之动,情以摇焉”为立论标准,上溯其源,则始于明代文学解《诗》谱系。《四库提要》对文学解《诗》保持应有警惕,在于其要维护经学政治意义、文化意义的权威性,确保经学仍然是清代社会重要的意识形态工具。此外,四库学者对“名物多泛滥以炫博”的考证之学也进行了批评。《诗识名解》提要说:“其中考证辨驳,往往失之蔓衍……至於凤凰神物,世所罕睹,而连篇累牍,辨其形状之异同,则与《经》义无关矣。”[4]353《诗传名物集览》提要说:“其中体例未合者,如释‘鹑之奔奔’,则《庄子》之鹑居、《列子》之性变以及朱鸟为鹑首、子夏衣若悬鹑之类,无所不引。释‘鸡栖于埘’,则《列子》之木鸡,《吕氏春秋》之鸡跖,《汉官仪》之长鸣鸡,亦无不备载。皆体近类书,深乖说经之旨。”[4]353明确提出遵汉代训诂之学,是以经学致用为根本,并不是为了“炫博”,这一批评可佐证清学严谨的学术品质。

综合而言,《四库全书总目·诗经》提要,通过对汉学、宋学谱系的构建,达到了消弭历时性文本时空间距的目的,与此同时又尽力把汉学、宋学进一步同一化,从而构建了以文本为本体的新的诠释思想。其诠释以“和气”为前见观念,以“折中”为方法,兼收并采,通过涵泳经文,从而实现诗人与读者的感应,达到经义自现的目的,经义即真理。因此对本文名物训诂的考证就成为了最突出和最紧要的任务,清代《诗经》诠释新模式初具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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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雅坤】

The Formation and Practice of “Eclectic”Hermeneutics in the Qing Dynasty—— Taking“Sikuquanshuzongmu·Shijing” as An Example

RONG Guo-qing1,2, WANG Xiao-xuan3

(1.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xi University, Taiyuan, Shanxi 030001;2.Department of Teacher Education, Jincheng lnstitute of Technology, Jincheng, Shanxi 048000;3.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In the period of Kangxi and Qianlong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annotations of “Eclectic”, “reference to ancient books of different meanings” were put forward on the basis of sorting out the ancient Confucian classics literatures. With “Sikuquanshuzongmu · Shijing” as the center, it is found that by the choice of diachronic text, in this period it was formed the prerequisite of eliminating Han and Song studies, but established the text of “Shijing” as the ontology, “harmony” as the forerunner, and “Eclectic” as Interpretation mode, which at the same time maintained full vigilance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Shijing” and the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Shijing” thought.

Qing Dynasty; “Shijing”; ermeneutics; “Sikuquanshuzongmu”

2016-11-20

荣国庆(1971—),男,山西陵川人,山西大学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经学研究。

G256

A

1005-6378(2017)04-053-07

10.3969/j.issn.1005-6378.2017.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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