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亩八分号子田

2017-03-01 16:09孔建华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田头货郎号子

孔建华

谨以此文纪念袁浦乡分田到户三十二周年。

《袁浦镇志》说,1974年公社整饬园田,钱塘沙上错落有致的湖汊河浜,化为园田齐整的新农村。

瓦舍前后对正,左右看齐。农田长80米、宽20米,一块田一个格两亩四分,又叫号子田。

1982年分田到户。我家六口人,得号子田两块,四亩八分。有了田地,我们修成纯正的种田人,一家子欢喜振奋。

立春。铁耙高高举起,叩响农耕的地扉。大铁耙四根齿,齿尖呈蛇头形,闪着启明星光,小铁耙四根齿,像四根刚劲的猪肋。

赤脚下地,一股穿心凉爬上小腿。我虔诚地从父亲手里接过小铁耙,学乡民的样,吐口唾沫在手心,紧握耙柄,抡起来,速坠下去,勾拉一下,一块泥土翻过,露出青灰条纹的犁底层。掘不得法,耙把分离,连耙带楔掉落下来。父亲过来,默默地帮我装好,找块平整的石头,将铁耙蹾实,推我手心。偶尔翻出几条泥鳅,引了心头的惊喜,撇开铁耙,奋力去捉,添了动乱,把翻好的席正地踩成一堆烂污泥。

父亲、母亲和我,间隔四米,一起往前掘进,一下接一下,连贯起来,从身体里抽出力量,辟出号子田的鲜灰色,扬起浓浓草殖香。

号子田间,原本繁花鲜草遍野,经年未烂透的稻梗或麦茬,一小撮一小片,翻过身,轻喘气,作别一季,化为生殖,平卧在泥土里睡去。一些未压实,露出头来的小花小草,在风里轻颤,像是遗落的使者、掉队的雁儿,寂寥地诉说前尘往事,回味上季风语。

钱塘沙上一个劳力,一日翻地三四分,一块号子田,翻六七天。我勉强够三分之一劳力。母亲鼓舞我信心,往往使大劲,多掘一会儿,紧紧跟上。

年成好,手头宽裕,父亲请了赶牛人来犁,套上犁铧,调整好入泥的角度,轻甩一下鞭,吆喝一声,牛悠悠地往前迈开步。犁铧解开湿润土地,如一叶踏浪扁舟,航行在号子田上,卷起的泥块线条流畅、刀工上乘,是速雕的海上花。

有牛来犁,我们特别开心,站在犁过的地上,用铁耙补一些未尽落实之处。待补翻过边角地,一块规则而又鲜新的号子田,向天空敞开怀抱,把新的季节摊开在了天光云影里,预备一个奇妙世界的降临。

后又请手扶拖拉机手来犁。拖拉机大声喘气,以不容置疑的果决,碾过田埂,迈进稻田,挂上拖犁,地一绺绺纠结连绵翻卷而去。这是绝美的歌者,号子田被吞没在拖拉机的欢叫声里。

一块地两个壮劳力每天干八小时,连干三天。牛上场,只需干一天。拖拉机手上场,约摸三小时,一块地顺从地翻过身,长长的泥花被子,舒展地仰卧着,并排铺在号子田上。

拖拉机停在号子田头,机头顶一窝沸水,热的水烟抖开来像一块软飘飘的白绸。乘这停靠间隙,蹭过去摸索着坐一会儿,赤脚摩挲着轮子踏板,油然生起臣服的愿望,紧紧地抓握扶手,陡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翻过地,在漫过泥土浸满浦水的号子田里,拖拉机笃实地跑起来,刨碎了土,爆破音骤起,叭叭叭叭,狂野吹打水面。父亲跟在后面,用推泥板平整一些未落平的田面。生命的上季安稳地入了土,在潺潺水流里,欢实地沉浸,作了繁华的序,以全部的热诚复活在新生季的百花千草里。

平而静的水田,白洋洋一片,把蓝天白云拥入怀中。微风轻启的素颜的唇,一下一下吻过,羞涩了天空,红了季节的脸和脖子,一如快要上花轿的女孩。一顶浩浩荡荡的生命的迎娶的花轿,停在了号子田头。

清明。育苗插秧时节,也是各样活色生物竞相攻击之时。最惧白天秧畈蚂蟥的偷袭,傍晚半空蚊子密集的叮咬。

拔秧之时,蚂蟥或蜷依秧根或踏波潜泳,一不留意沾人腿上。小腿下部没入水的部分,泡久了麻木,一有痛感,半条蚂蟥已钻进去,吸足了血,撑圆腰身,像一个斑斓的果实,贴腿悬挂着。

我被这勇猛的“软兽”攻击过三五回,失了些血,留下一处红痒一个圆斑。自此极为留神,预防被攻击,拔一会儿秧,检视一通。

秧田蚂蟥数量极多,防不胜防,一经得手,也无报复之法,甩丢一旁,蚂蟥得胜沉泳而去。

乡下的傍晚,蚊虫成群抱团飞舞时,又常是一日劳作、酸痛饥渴之时,虫子得势,脖脸手腿莫不受到叮咬,一波又一波。抡起泥浆手,狠拍下去,身手快的飞将去,拍死几只贪心的琐屑虫,皮肉红了一大片,又痒又痛,触到心头烦躁处,忙不迭地收工。

回家剥掉上衣,扑通一声纵进六号浦里,涮洗一会儿,水淋淋地上岸来,换过衣衫,搬出竹榻躺下纳凉,拿出大蒲扇,呼呼地扇風。

抹了花露水,蚊虫仍不放过,叫起来如蜂鸣,这时已不易得手,那饿极的扇不走,非要叮吃一口再走,只好腾出手来,拍晕了它,一吹了之。

秧子插下,月上杉梢,头等事是放水灌田。

吃过夜饭,急急地奔田里。乡民们聚在号子田头巡视田埂,堵塞缺口,等活水来。用水量骤增,机埠抽的水一时供不上,沟渠水位又极低,各家拿了盆水。一蹲一提一扬,云霓笼了银,哗地泼出去,心头一颤,好生快意。

水顷刻泻伏抹平了,秧子如鸭群,在清风里,向着月亮,发出沉雄的抖翅声,去够天上的星星,挽住黑不下来的夜。因为水,天上星,我的心,和这秧苗紧紧地贴在一起。

挹干渠里的水,跑到号子田另一头泄水沟里,一盆一盆往上提,举过肩,倒进秧田。

月光经了水声的濯洗,分外皎洁,钻出洞眼纳凉的黄鳝,呆呆地游弋,沉寂于所思,怕它醒神跑了,赶紧喊父亲。父亲下沟拘黄鳝,专注而娴熟,一手握鳝头,一手托鳝腰,郑重其事,像呵捧了初生的婴儿,放进盆里,我端回家抛进水缸去。

再出来,四野的蛙声此起彼伏,把瓦舍的窗子都喊了开来,起初一二、七八声,是一堂午后的语文诵读课,紧接一阵高过一阵、一片赛过一片,像是顶起一只会飞的大河蚌,欢天喜地地去吻那月光,向蟾宫里的嫦娥和兔子示好。

平日秧田缺水,父亲让我找管机埠的阿伯请水。抽水泵又粗又长,瘦小个几可钻进去。

得了允许,先用盆从出水口往里水,一二十盆下去,引来哼哼唧唧的震荡声,继续水,引出一小水流,渐淌渐粗,挤满三分之一、二分之一,声音纯正畅响。

扔了水盆,直起腰来,用身子去靠堵出水口,水从泵口挤注出来,顷刻把人推倒一边,一股巨流顺渠狂奔而去。

我沿渠奔跑,把阻碍物拨开,将支叉分流堵住,让水快速溢满主渠,流到号子田头。

钱塘江畔出稻米。考古学家在江对岸的跨湖桥挖出先民种植的稻谷和一条独木舟,距今八千年。从那时起,我的故乡——鱼米之乡——上溯三千年。

独木神舟载着先民,泛流钱塘江,舟上一头坐螃蟹,一头蹲石蛙,一个滋滋,一个呱呱,各抒己见,先民笑着捕鱼,一来二去数千年,从江中到河上,从河上到沟里,从沟里到田间,处处鱼鲜。

我爱号子田里的鱼。最常见的,是鲤鱼、鲫鱼、鲢鱼、鳙鱼、草鱼、汪赤鱼、肉托埠鱼,还有虾、鳗、黄鳝、泥鳅。

清明,微凉,放学路经一涵洞,闻听嬉水声,起了好奇心,循声跟过去。露了黑鳍的鲤鱼安详地游弋,老板鲫鱼急切地逆水上窜,沉着的虾七八、十来只,弹腰甩须,散布其间。

急急地跑回家,拿盆、桶、小铁耙,喊上正在专注地玩弹子的阿弟,来到涵洞前。

一头把一个,分头筑坝,两头一截,将水舀掉三分之二,露出洞口。阿弟钻进去,将捉住的鱼虾条条只只往外递,竟攒了小半桶。

油菜花开时节,鲫鱼劲爆欢畅地疾行在垄间水沟。闻见花香,听见水声,扔了书包,脱了布鞋,我钻进油菜花地,追那鱼去。

鲫鱼灵动而敏感,追到头时,对峙一瞬,迅速摆鳍,掉过头来,疾射而去,扬起一个水脊,带起阵阵放射状的弧纹。

三两个来回,便气喘吁吁,一脸的汗水,一头一肩一地的落花。垄上草青青,在夕阳残而暖的光里,偷得片刻闲,把嫰揣得满身滴翠,诱你忍不住揪一把嚼两口,舌间惟余淡苦和轻涩。

稻田蓄水,冒失的鲤鱼从沟渠一路折转,蹿入水田,不满这浅浅的水,乘势腾跃,横冲直撞,弄出极大声响。

循声而去,常唤起我的好奇,看个究竟,便赤脚下田,追迈而至。鱼闻人声,吱溜一下,闪遁开去,既未看清,脱落无寻,倒是远处秧苗的异动,露出一丝鱼迹,知这大抵是伊弄出的动静。

号子田水面阔开,鱼入水田,不易捉得。极高明而幸运的鱼,趁泄水时游出田畈,进入水沟,回归浦里或江里。

号子田头有一片高地。说高,其实不过与田埂齐,未积水罢了。近水田的一头,种了毛豆,毛豆围着一畦地,地里是瓜秧。

瓜秧出个头,憨实直爽,一无所忌,欢蹦着滋长开去,活泼泼地,秧头抬起来,脉脉仰望天空,盯着朵朵白云出了神儿。

叶子往上托,摇青漾碧,承那天上露水,一张叶一把伞,荫庇这片地,护住身下土。

日色月光昼夜切换,悠悠碧空,枝蔓叶长,朵朵花儿顺着瓜藤,向前向上开放,透过风吹泄光的叶隙,催结小青瓜,一周两周三五周,拔长成圆,通体翠青,不舍移视。这翠青,见久了光,泛出鱼肚白,起初淡淡的一点、薄薄的一层,像隔了重纱的灯苗,慢慢衍成片,脱落出雪白,肉壁凝脂如玉,偎靠在暖暖的地床,日散独一无二的雪瓜香。

钱塘当季雪瓜,不负碧空日色,香远愈浓,熟到乳白倜傥,摘捧起来轻置竹篮,挂在屋间或檐下阴凉处,留给爷爷享用。这一口,爷爷欢喜,掰一块含嘴里,笑着说好香哩!

号子田头,高地中央,每年留出甘蔗地。早先排种青直细长的柴蔗,后改作粗壮脆甜的红皮甘蔗。排种甘蔗时,先整饬好地,开挖长而直的坑,将甘蔗排放下去,带结点和芽的冲上,灌浇了水,泥浆渗实了,半在泥里半坦露。

甘蔗有柴木的蛮野阳刚,水稻的劲挺饱满,油菜的温润光泽,长起绿芽之后,如竹笋般穿劲上抽,趁时掊土,新生甘蔗的根须,像江上机帆船的桅绳,绷紧漫扎下去,和泥土系在一起,一如酣睡少年抱着枕头的胳膊。

我常守在甘蔗地里,坐着啃个够、解了渴,前后左右察看一番,确信没有蛇虫出没,干脆躺在地上,从蔗叶的空隙,仰望蓝天白云和飞鸟。

一季的甘蔗,也辨不清是红多一点,还是紫多一分,这一色的红、一色的紫,逐日递变,大红大紫,是钱塘的喜色,少年的活彩。

甘蔗节节拔高,蔗叶如剑,旋舞着软刺开去,像仗剑欲击、出手神速的剑客。蔗叶的色,先着亮青、渐作墨绿,随圈拔高,乡民上手,去了底圈的几轮叶,露出浅紫或浅红。紫色的红色的节,自下而上,渐長渐淡,淡到嫩青,终于白芯,带点浅浅的绿影,包裹在重重笋壳般拥簇的蔗梢里。

我家蔗林初长成,只短短的八行,坐在林边看那长叶飘飘,穿过密枝繁叶的风,有一种渗了糖水的甜。咬一口,甜到心底,满嘴的霜白,抖落下来的蔗霜,像扑棱的鸟儿没入草丛中。

我的童年,顺着蔗林甜甜的风,把梦想的线一寸一寸放手,在甜甜的天边,抖曳起一面风筝,拖着长长的尾。我的梦,也曾趴在那嗖嗖轻响的风筝的尾上,从天上俯瞰着,一个圆头圆脑的点。

收割的丰年,村子里一派繁活。

交够公粮,号子田头慢慢沉静下来,香杉瓦舍像是怀揣一只兔子,骚动出闹热来。牛马拉的大车,驮来六谷埠头(玉米棒子)、洋芋艿(土豆)、番薯,以物易物,换取稻谷。也有黄岩蜜桃,拖拉机运来,称取稻谷,折了蜜桃比重。还有一样解谗良物,是机器做的中空的白色米棒,折成等长,用编织袋装好,提回家去,再扛一袋稻谷,折了工钱。

公社散时,一村只一个小店,设在大队部。卖的一种糕点,叫香蕉酥,通体赭黄,闻见糕香,涎水直流。还有一种麻酥糖,一块一块用纸包起,展开来轻捻起,软糕层层紧贴,蘸了甜的酥粉,吃得满嘴跑粉,把空气也弄得甜丝丝的。

父亲曾教我去小店买过一回烟,嘱咐买“大红鹰牌”,我一路默念烟名,临到队部转弯处,雨后的路面出个坑,露出石头一角,绊了一跤,摔得半晕,昏昏沉沉跑进小店。阿伯笑眯眯地问要什么,我说“雄狮牌”!

走村串户的货郎,挑一担零碎杂什,拨浪鼓叮咚,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奶奶见了买些针头线脑、扣子木梳,补齐日常针线活的缺处,或挑一两样给小孩把玩的物件。

一拨少年跟在后头,只是羡看,却不出手,末了偶也唤起邻友的爱心,给几根棒棒糖,分着持含在嘴,欢快地呼啸着散开去。

我记得一回,村里来一个货郎,向前不曾见过,有一把带红缨的驳壳枪,枪由一块沉木斫雕而成。货郎先让我们挨个玩,玩到爱不释手,又不买,显见买不起,货郎在前头走,我拿这枪随着,直跟到红星和八一两个生产队交界处。

货郎说,你跟我走,我给你枪。我动了心,又有犹豫,走了一段,临出村庄,起了担心,还了那枪。货郎直说可惜可惜,这般好枪,没有人耍。

奶奶不见了我,急急挪步,跟了两个人,追上前来,拉了我手,眼泪扑茨扑茨往下掉。货郎眼见这阵势,架着一担小东西,往东方疾步退去。

晚稻收起,空旷的田野,連声的鸟喧,这一声,那一嗓,拖出一片接一片的红花草子,齐齐怯怯静静地站着。

红花草子新裁的绿,嫩到滴出翠来,青瘦的草茎,竖着堆叠开去,翠色欲射而紧绷,纤茎娇嗔而欲折,遇了秋风紧处,发出轻轻的唤啼声。草子秀色可餐,引人狂野,恨不得变作一头壮年的牛,一匹饿急的马,一只跳栏的猪,冲进田野,左吃右啃,一通鲜美畅快的咀嚼,末了不忘舔净嘴角,那挂了的几滴草汁。

冬阳轻捶草子的长靴,薰紫草子的美帽。草子花开,越过稻梗,高过田埂,新染的紫,一式的紫,透些遗白,如霜红的婴儿的脸,色无旁贷地占据号子田。块块号子田静伏在紫云被下,打着拍子,轻轻吟唱,把那风声水声,草长草摇声,花开花卷声,风起风落声,奁进田野的不眠曲。

灰云天,西北风,冷雨阵阵,漫过草子的靴。戴了宽沿的笠帽,穿上硬挺的蓑衣,赤脚踩在田里,冰冷的寒流爬过脚趾,死死地抱紧脚背,脚赤红而白,一脚追一脚,拖着冒泡的雨水忽忽前行,紫云被头划出一道深深的墨笔的线。

飞过草子地的鸟儿,目迷于斯,耳迷于斯,影子从天空落下,像一只只灰色的锚,勾起号子田间一船又一船的众生欢喧。

故乡的号子田,乃是人间天上,种田人的驻场耕作之所、财用日出之基。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钱塘稻谷丰登,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我的父亲把一副盛大的担脚挑到江对岸义桥镇民丰村,桂花妮娘笑了。

站在民丰村小木楼顶上抛下的上梁馒头,出自袁浦,是四亩八分号子田笃诚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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