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 别

2017-03-01 16:15赵丽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芝麻姥姥母亲

赵丽

大地隐现于薄雾中。

姥姥走了。乡舍的晨冬还在梦中。

送殡的队伍排了很长。姥姥走的那天,母亲说她梦见高粱地里最壮实的一棵高粱折了,叶秆累满的蜀黍,落入厚实的泥土里,长出绿莹莹的幼苗。她似乎听见“滋滋”生长的声音,还听见有布谷鸟绵长的叫声,回来,回来,回来……似乎在预告着什么。母亲说,姥姥一定会回来的。

姥姥走时,我无法领会母亲的痛,挤出来的泪水也似蜻蜓点水浮过表面,伤及不到内里。人大了,生活累及时日,与亲人相处的时间被逐离分隔,渐有了不舍。

夏日傍晚,在河堤,我与母亲在台阶上乘凉。河水无声,流淌着有关记忆、温情和逝去。母亲喜欢讲我小时候。“你还记不记得我教你唱‘小燕子,穿花衣吗?”母亲轻声哼起来。这轻灵的歌声立刻把我带到那个冬季漫长的城市—哈尔滨,那是随父亲出差在外的一段时光。在一间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母亲就着窗外的月光,细柔的声音充满韵味,她唱一句,我学一句,唱着唱着便睡了。“你乐感那么好,可惜后来没有学音乐。”母亲惋惜着。

十八岁那年,青春与叛逆同行。我只知路在前方,不知母亲眼中那条长长的線攥在心里,为我日夜担忧。父母最多的对话是:“丽会不会被拐走?”父亲说:“都那么大了,不用担心她。”“外面大城市人多车多,会不会遇见坏人?”“没事,不会不会。”说完,两人各自沉默。母亲闷闷地收拾家务,她的脸上浮过一层阴影,像终日得不到阳光似的。每天下班后,母亲支起耳朵听邮差的车铃声。她常常听错,索性搬个小凳子去门口织毛衣。有一次,她老远看见邮差送报纸,忙丢下毛衣,跑着去撵他。她拦着不让人走。“北京到咱家的信件要几天?”“七、八天。”邮递员看到一张憔悴的脸。“走快一些要几天?”“三、四天。”“信会不会被别人拆了?”“这是什么话?”邮递员一脸不高兴。“会不会送错地址?”母亲继续问。天近黄昏,邮递员急着回家,被人缠着问来问去,很不耐烦,蹬起车子走了。那时的母亲整日心神不定,工作老出错,几乎每月被罚钱。多年后,我有了女儿,才理解母亲漫无边际的忧虑和不安。

出嫁那天,我从外面化妆回来,母亲麻利地打四个荷包蛋洒上红糖端给我。“赶紧吃些东西,天冷。”她的眼红红的,似乎哭过。“妈,你哭了?”我盯着她问。“傻闺女,哭啥,不看看这是啥日子。”母亲躲着我。“你吃两个,我吃不了。”瓷碗里的荷包蛋像四只被母亲包裹的小鸡。“你吃吧,我吃过了,多吃些,把汤喝完。”母亲说着,去她的卧室拿一件军大衣批在我身上。“你这件小红袄太薄了。”她摸了摸我的衣角,摸摸棉裤,“我做的袄一件顶它两件。”她又小心地摸了摸我头上的百合花,仔细地端详我,“俺丽化妆就是好看。”一边儿站着的婶娘笑着说:“哪有别人不夸自己夸的!”母亲笑了,很开心地笑,“你姥娘好吵我,吵我夸孩子,说哪有爱夸自己孩子的!”她笑着笑着,脸僵了,走出里屋,去忙其他事。

“被子抱车上时放柜子上面。”“这柜抬的时候小心点儿。”她安置好她能想到的,走进房间,看着我发呆。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冷不冷?”她问我。我对着镜子抹口红,未来得及答话,有人来,她又招呼其他事去了。她停不下来,走着,说着,小跑着,来打发母女面对的间隙。我走之后,我想母亲松了口气,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终于走了,又隐隐担心,不知我在夫家的生活是否如意。

我生孩子时,母亲开始慌。她的腿有风湿关节炎,走路多了关节疼。“医生,孩子是顺产生还是剖腹产?”“说过了,不用剖,顺产生。”医生不耐烦。母亲担心,看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忍着腿疼打热水,又跑到医院外面买热水袋。她问我饿不饿,是否有力气。我说,妈,你歇会儿。她坐不住,走来走去地忙。她计算着孩子出生的时间,以至于我说要生了,她安慰我:“早着哩,不用急。”她以自己的经验来照应我。我让她喊医生过来,母亲走进过道,瞅见别人家都带着小铺盖,记起自己什么也没带,等她跑到院门口打完电话,我已送进产房。

我成家后的住处与父母相隔不远,骑车子几分钟能到。我回娘家,母亲会先观察我的脸色。我气色好,她便高兴,话也多。如面色萎黄,她便一直看我,小心地顺着我的意思说话。直到走的时候,她才叮咛我:别想太多事,吃好睡好,啥也别想。

我对父母的变化不曾在意。搬了新家,离父母远了,有时去看他们,才发觉他们一年一年老去,父亲的眼睛因并发症朦朦的看不清东西,母亲的腿更痛了,得了滑膜炎,几乎难下地走路。

又一年,父亲走了。

父亲走的那天下起雨。他回到老家,躺在那儿,似乎睡了。雨一滴滴打湿眼帘。我想父亲辛劳一生,未来得及享福,就这样去了。很多话很多事都在无意中错失。棺木起地时,我抓着边沿不舍得丢。有人紧拉着我扒开我的手,我眼看着父亲的灵柩缓缓下落,与我阴阳两隔。我忽然忆起姥姥下葬时,母亲的梦。原来亲人间生离死别,都似一个梦。梦以各种方式出现,来来往往,生生不息。父母与子女,像喂养的鸟儿一样,养大了早晚会飞走。飞回来时要算着节季,相会不过短短的片时几刻,余下的是各自想念,直到再次别离。

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生活。

我有一次在路上看见母亲,她弯着腰买菜,仔细地挑选西红柿,和卖菜的人唠嗑。走近了,听见她说做饭,一个人吃饭总剩下,买菜不敢多买,买多了不吃就坏了。

“妈……”我喊了一声,她没有听见,“妈!”我大声喊她。卖菜的老人提醒正在挑菜的母亲。“哪儿?哪儿?”母亲忙抬起头朝前看,又转个脸儿,看见离她几米之外的我。她展开笑脸说:“我听见有人喊我,想着不会是你。”

“蕃茄,你看多好,我给你挑几个。”

“我不要,我不要。”

“我正好路过,看见你。”

“你中午在家吃吧,我做捞面条。”

“我还要办事去,我明天回去。”

母亲的表情明显地暗下来。“你去吧,去吧,别耽误办事。”我走过去,听见她说,“这是我大女儿,二女儿在外地。”

晚饭后,母亲常去听戏。

母亲年轻时是乡下宣传队的台柱子。她大眼睛,长辫子,演豫剧《朝阳沟》的“银环”深入人心。爱美爱唱的母亲在车祸后因眼睛划伤丧失了上舞台的机会,从此只做台下的听众。父亲在时,两人结伴去听戏。父亲走后,她一个人带着折叠的小凳子,去找听戏的地方,与众多戏迷爱好者一样,在台下交流对戏中人物的看法。

我经过公园,仿若听见有拉弦子的声音。顺着音找,在拐角处看见一班戏迷在那儿演出。很多人在听。

越过一个个人,查找母亲的背影。没有。再找,还是没有。准备走开时,发现母亲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微低着头,抚弄着手指,好像跟着节拍在哼唱。

“妈……”我喊她,她没有听到。戏曲那么大声,她肯定听不到。

我扒开人群,朝她走去,“妈……”她扭头看了看,没看到我。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顺手拿起茶杯,打开瓶盖,喝口水。

我朝她走過去。她的眼光掠过我,仍没有认出我。我走到她身边,她忽然抬头看见我,立刻满心欢喜,“你怎么来了?”她站起来,要把凳子让给我坐。

“我不累,你坐。”

“你坐你坐。”她不由分说站起来,把凳子让给我。

“从哪儿来的?”她问我。她每次见我,会详细地问我从哪条路来,吃饭没有?我回答说顺路,吃过了,她才心安。

“你明天中午回家吃吧?我买只鸡,给你炒鸡吃。”我迟疑着……

“星期天吧?星期天你带着孩子过来。”她看着我。“好。”我答应着,心里并不确定。

“你已经下班回家了,怎么想起来这儿?”“顺路。”

“你累不累?”“不累不累。”

她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戏曲上。“听出这是哪出戏吗?”

“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常给你唱‘小二黑结婚那一段?”她说着哼起来,“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服来到河边……”

我想起母亲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亲青春飞扬。

听完戏,我预备打车送她回家。她争论得如同吵大架,无论如何不让送。走到路口,我们要分开。“妈,叫辆车吧?你腿疼。”“不用不用,我走走。”她说着,迈步要走。我看着绿灯还未亮,伸手去拉她。她看不懂红绿灯,我教过她,走斑马线,看对面。她答应着,总是忘。再提醒,仍然忘。有一次,我吵她:“街上那么多车,那么多人,撞着了怎么办?谁伺候你?”她听了这话,低下头,像个孩子。我嫌话说重了,缓和下语气,“以后千万要记着,太危险了。”她的脸木木的。此后,她看见我会想起来,多数时间仍然忘。街上人来车往,我的手刚松开,她一手掂着凳子,另一手抱着茶杯,迈着不利落的步子,没入人流中。

天凉了,我回家送糕点和衣物给她。

“我不要,我不吃。”母亲把糕点随手放在桌子上。“来,你试试这件衣服。”我把风衣递给她,让她试穿。“不好看。”她坐在床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你试试吧,看看合适不合适?”她满脸不高兴地站起来,不情愿地试了一下,又脱了。“不满意吗?”母亲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像生气的样子。“不好看,你拿走。”她对我待理不理的。“妈,有人气你吗?”“没有,哪有人气我。”可她明明不高兴。“我走了。”我试探性地说。“好,你走吧,把你的东西带走。”她说着,把衣服装进袋子,把糕点递给我。“我送的东西你不要,你给我的我也不要。”她说着,把门打开,撵我走的样子。我想了想,想起她前一段送到家里一袋子芝麻,让我碾芝麻盐吃,我嫌麻烦,打电话让她去路口,又把芝麻还给她。没想到她生气了。原来是这事儿,我心里好笑,去厨房找那袋子芝麻。“别找了。”她转身去橱柜里抱出个大瓶子,里面是炸好的芝麻盐。“给。”她递给我,看我犹豫,抱起瓶子转身就走,嘴里嘟囔着:“你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的。”“好,好,我要,我要。”我抱着一瓶子芝麻,像抱着我的孩子,紧紧地贴在身上。

母亲渐渐习惯了一个人。

我走的时候,她必定要送我。我拦着不让送,她说去院子里关灯,又说去路边的小卖部买东西,找任何理由把我送到她力所能及的地方。我说了又说让她止步,她瘸着腿难以停下来。走了很远,回头看,她还在路边看我。挥手,示意她回去,她微侧着身子要走的架势,转身慢慢隐于暗中。我知道,她等我走后看不见我的背影,她才离开。

我后来方体会到母亲的用心。

我送女儿到学校,她掂着东西,转过身上楼,想看我,却没有回头。走到第五个台阶,她终于回头向我挥手,我努力朝她微笑。上到二楼宿舍,她的眼光回避着我,招一下手,勉强笑着,我看她想哭的样子。“走啦……”我扬扬手,车掉头往回走。车慢慢地走,我忍住想返回的冲动,把车子停在路边,想了又想,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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