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2017-03-01 16:26臧北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镜子月光

臧北

在格林兄弟的一则故事里,镜子是不受魅惑的,被施了魔法的公主请求王子通过镜子铭记她的美貌,而不要凝视她已经面目全非的肉体。镜子是这样一种可爱的物件,不但可以托付怀春少女的终身,亦能无视权力的淫威而冷然向旁观者说出真相。

这里,怕就怕铁的锃亮,

有一种东西还在高高挥闪,俨然一把剑。

尽管喝光桌上的酒壶,镜子款待我们

(保罗·策兰《蕨的秘密》)

人必须向镜子求教,镜子就像一位导师和智者,不接受镜子的忠告的人,跟安徒生童话中刚愎自用的国王一样,会陡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变得赤身裸体,威严扫地颜面尽失。所以历代贤明的君王都必然拥有一面只给自己使用的镜子,他们与镜子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作为曾经的和将来的王位继承人,王子对如何建立这种默契,自然了然于胸。

之所以说是默契,而不能使用教导或命令这些足以让语义的天平一端下沉的词语,那是因为镜子固然非常重要,但它也是可以打碎的,不管它是何种材质,镶嵌了何种宝石,有多稀有珍贵。“世界上从不缺少镜子,因为那么多磨镜子的工匠要靠它生存。”打碎镜子的人这样想。“他终究离不开镜子。”碎了的镜子一边这样想,一边还晃动一地刺眼的光亮。

镜中不仅映现外貌,还寄居着灵魂。为了让死者的灵魂早日解脱,不再继续留恋人世,新几内亚群岛上的有些土著,在亲人亡故后要把镜面转过去,对着墙壁。在世界各地的传说中,镜子,尤其是夜晚的镜子,都常常让人心生戒备与恐惧,甚至手足冰凉。

镜子本诞生于火红的铁水或岩浆之中,当其发硎新拭毫光乍吐时,却蓦然而化为至阴至寒之物,这曾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譬如痴男怨女的由爱生恨,又譬如革命和独裁,新生与死——从一种火热的沸腾转而为一种冰冷的沸腾。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月亮一直偏爱镜子。尤其是在深夜,春风吹动半卷帘栊,皎洁的月光踅进来,从地板上悄悄地涨潮一样漫上来,你静听,也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哗啦哗啦的潮水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吁吁喁喁的说话声……

我痛恨把月光比作牛奶,不管是刚从奶牛肿胀的乳房中挤出的冒着热气的,还是经过现代高科技工艺加工后包装在纸盒里的牛奶,惯用这个比喻的人分明没有真正看见过月光,也没有真正沐浴过月光,赤身裸体地站在过月光里。月光就是月光,既不粘稠也不稀薄,它不能充饥,也不能输送养分,但是你站在月光里就不会感到饥饿,只会稍微感觉到有点儿凉意,有点儿孤独,你会喜欢上月光里的这种孤独。

……这时候,月光淹没了高楼,当月光淹没了妆台,当月光淹没镜子,镜子就像被点燃了一样,变成了另一轮光华流照的明月。

镜子自诞生之日起,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坚硬的沉默。但如果有一天,它终于忍不住在幽闭的暗室里自己就发出光来,那大约是它已经厌倦了这个处处装聋作哑的世界吧。

一位陈姓四川军官就曾偶然得到过这样一面敢于挑战无边黑暗的镜子。斗士一样英勇的镜子给军官带来了厄运,就像我们已经熟知的这个世界的法则,由于光明触犯了黑暗,那么黑暗就要抹掉光明,甚至是光明的可能。不幸的军官在上司的迫害和亲人的背叛中双目失明了,被永久地幽闭在了天地未判的混沌之中。

这记录在满洲人和邦额的一部写于黑夜的书里。那面决绝的镜子在军官失明后,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镜子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让人百思不解,仿佛它们具有隐身和飞行的神奇能力。没人知道那些不翼而飞的镜子究竟去了何方,只留下曾经与它们心心相印的,赤裸裸地悬挂于空中的,那颗巨大孤独的天体,如同冰轮,又如明镜,彻照大地山河、草木纤尘。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博尔赫斯《镜子》)

在古人流传下来的失去了光华的镜子中,背面的装饰纹样大多是一种叫做菱的水生植物。菱的叶片如被压扁了的正方形,伸展着浮于漆黑的水面,花白色,一说是紫色,——昼合夜开,并且随月转移,像那些一生追逐太阳的菊科植物,倘若碰上阴雨或晦朔之日,这白紫莫辨的花儿就茫然起来,在一团漆黑中随波逐流了。

有时候,一些胆大妄为的菱还会悄悄长出小小的羽翅,企图纵身一跃就能扑腾着飞离了让它眩晕的水面,从此翱翔在碧海蓝天之间。据说,吃了这种色如碧玉的菱角,的确能让人身轻生羽,御风而行。它曾是仙人凫伯子钟爱的零食。

我怀疑,语焉不详的凫伯子乃是一种水鸟,以禽而化身人形,优游容与,流连于江湖幽谷,这与辽东丁令威以人身而化为白鹤,恰成彼此映照的镜像。在古人留下来的文字帝国里,镜子无處不在,可以从一本书映射到另一本书,也可以从一则故事映射到另一则故事。正因为如此,我不能不提到另一种飞禽——鸾,它最为明了,镜子不过是天上那耀眼的宫禁在人世间的赋形与化身。

这位信鸽与猫头鹰的伟大远祖,它因为乐于充当爱情的信使,而使自己的血液产生了神奇的黏性,能够接续起因为争吵而绷断的琴弦——这是破镜重圆故事的另一个翻版。据说,让一只沉默寡言的鸾鸟展现歌喉和舞姿的最好办法,就是给它一面镜子,让它面对一个肖似的自己,看到有限性。

在镜子中那片弥漫着栀子花香的深不可测的世界里,居住着弗罗伦蒂诺·阿里萨永远不死的父亲,和费尔明娜虚幻的倒影,还有湖州人沈东甫先生漫长的三世轮回。

我的秘密就是,

我来自镜子的另一面。

(雅克·冈瑞特《Et puis merde !》)

弗洛伦蒂诺认出了父亲的隐喻,那是埋伏在他灵魂和肉体中的死亡与重生的混合体,它们同时壮大,休戚与共。而沈东甫先生在照见今生的瞬间遽然惊醒之后,就从转述者的文字中隐去了踪影,仿佛掉进了背道而驰的时间撕开的裂缝。

当然,也有可能就像小姑娘爱丽丝一样,掉进了镜子的世界里。镜子以其残酷的冷静,而揭示了时间的流逝,爱丽丝怀中那只稍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的兔子,或许就是一个让对镜人颇为伤怀的隐喻。

兔子也曾出现在月亮女神嫦娥清冷的怀抱中,我把这一形象看作惩罚:长生不死者就像一个永不枯竭的沙漏,她尽管被免除了肉体的衰老,但却要在心理年龄上没有止境地衰老下去,毫无解脱的希望。

兔子还曾给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的大唐和尚制造了一个不断坠落的陷阱,这是它作为时间精灵的本性使然,但当和尚重重地摔在了陷空山无底洞的地上,他知道,这个关于时间的神话破灭了,它终究要作为无害的风景,回到天上去。

虽然镜子在一个时期内令人生厌,

但女人和书还是训练了他的中年

(W·H·奥登《天职》)

的确,镜中世界并不平静,往往让人头晕目眩,有时也杀机四伏。所以在智慧者的眼中,明媚耀人的镜子和收割人命的镰刀互为表里。根据一种极为隐秘的线索,我们有理由认为十八世纪伟大小说家曹雪芹作品中的风月宝鉴,它的制造者很有可能就是丹阳人葛洪笔下的孙博,貌似一个琐罗亚斯德教派在东方的高级祭司,他伪装成墨翟的信徒,活动于公元前一世纪左右的山西一带。

也许是一时兴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为什么一个虔诚的拜火教长老流传下来的信物,会是这样一件阴寒险恶之器。比皇家买办不幸的后裔更早揭穿镜子淫荡本性的是五代道士陈钊,他传授渔民以镜子解开乌龟爱情密码的方法,收集它们据说可以助人阳道的奇特精液。

镜子总是与情欲有关,人最初是通过镜子来揣测自己在异性眼中是否具有交配优势的,即使是鸾那样聪颖仁厚的鸟类中的骄子,也难以抵御镜子的蛊惑,就像可怜的那喀索斯,一边凝视着镜中人,一边被熊熊燃烧的爱之烈焰焚为灰烬。

明镜:人们从未熟谙地描绘,

你们本质里是什么。

你们就像时间的间隙——

布满纯粹的筛眼。

……

可是最美的那个会留驻,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入她已被收容的脸庞。

(里尔克《致奥尔普斯的十四行诗》)

在人类思想的最黑暗时刻,镜子曾经是一种被禁止的存在,因为它让人们的注意力从上帝转向自身,从爱神灵转向爱自己,这是对造物主的僭越和对神圣情感的亵渎。不仅如此,当目光从完满的整体转向了残缺的局部,龃龉、不满、争端就开始像麻风病一样流传开来。邪恶的女巫就是通过镜子与魔鬼交谈。

反对镜子的人给它赋予了过多的恶意,在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上,大主教们让夏娃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握着权杖,一方面承认她作为祖母的权威,一方面又尖刻地指责她的权威的来源。

罗伯-格里耶担心他小说中的人物会在镜子里长出一只角来,然而,长角并不是魔鬼的专利,洁白的独角兽也会映现在处女的银镜中。热爱镜子的人认为,上帝就是一面镜子,否则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形象,并据此制造了人类的呢?人凝视镜子,不但是为了认识自我,也是为了能从镜子中看见上帝的面容,并获得启迪。镜子代表了从无到有,而手持镜子的夏娃,则表征着一种最高的求知欲——女人的好奇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鉴禅师《四句偈》)

道士葛洪告诫他的门人,如果在山林里碰到拿着镜子的女人,要千万小心,因为只要一言不合,她就能让你现出原形,失去狡辩和反抗的力量。镜子制造幻相,也能摧毁幻相,镜子既邪恶又正义,甚至能通过闪电,拷问不义者的良心。

这只是地上的情形。

而那天上的独裁者通过镜子凝視我们,计算着每个人的善恶,并无限期地推迟他将赐于的惩罚和奖赏;它也会犯跟我们一样的错误,忽略近在眼前的人和事,而让千里之外的城郭与村落纤毫毕现,让毫无防备的普通人的隐私无处遁形,让心藏大恶者拘禁在一道神圣的光柱里,不得不忍受着羞辱向世界展示他的恶。

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

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

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

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

(吴承恩《西游记》)

如是我闻,每一面镜子都有其胎记,在长久的时光中,这些胎记就像老人斑一样日益浮现,从镜子不容辩驳的威严中消蚀出一个个猫眼——就像在里尔克的诗中描述的那样——让它在漫长的有生之年与窥阴癖达成了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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