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青年

2017-03-01 16:28朱红梅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邻家二叔茄子

朱红梅

1

以前老家的自留地里有一种青菜,叫“苏州青”。一棵棵碧绿圆润,长得十分讨喜。味道清香,经霜打以后更是清甜可口。在苏州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探究过老家的“苏州青”是不是道地的苏州青菜。细想来,即便是同样的种子,落在不同的泥土里,经过不一样的雨水浇灌,长出来的枝叶应该也是不一样的;哪怕形态近似,内里也早已经荒腔走板,不是那个味儿了。记忆里“苏州青”的味道在一年年地变淡,不过对于苏州青菜的爱好,尤其是吴江七都有名的“香青菜”,我仍然由衷地喜欢和追捧。

不经意间,我从一名“苏州青”爱好者,渐渐长成为一个“苏州青年”。1996年夏天来到苏州,至今整二十年。二十年前我是个刚成年的大学生,对于未来,满满的皆是憧憬,以为来日方长,有的是大把青春和无尽的可能。哪知道,流年如梭如箭,二十年,忽忽一瞬间的事。人生中最好的一些光阴,我在这座城市里度过。既没有练成一口吴侬软语,对于吴地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也谈不上有多少了解,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最大的,却是自己的胃。

少年的我怀着一个饥饿之胃,那时乡村的同龄人大半如此,平常饭食用简陋粗鄙来形容是不过分的,吃一趟荤腥等同于过节。农忙一起,常常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有也是老米干饭,下饭菜永远都是萝卜丝烧毛豆,寡淡得令人反胃。或者加几块豆腐,舌尖上于是又多了一点变质豆制品的酸腐气。

大人们似乎不以为苦,他们还总是“想当年”,“想当年饥荒的时候,人都吃过河里挖来的观音土呢!”所谓观音土,我是见过的,但已经记不太真切了,好像是一种黑黑的粘土,也记不得自己是否曾经出于好奇亲口尝过。据说吃下去不好消化,还拉不出屎来,听着都觉得肝儿颤。被这样教化着的孩子,思及眼前还有一粥一饭可以果腹,满心的不平和气闷,也就悻悻作罢了。

可是心理的虚拟满足并不能掩饰胃里的饥饿革命,对于丰富美食的永恒向往,正如人类内心对于真善美的追求,是合理且正义的。

我至今都难以忘记家乡高中食堂里那道臭名昭著,可以当一辈子反面教材的“炒茄子”。不管是蒸是煮,凉拌还是热炒,茄子都能做出不同的风味来。可世界上有一种最难吃的茄子,就是我们高中食堂的厨子炮制出来的“僵尸”茄子。它不硬不软,咬一口没有味道,就像塑料一般的口感。不仅如此,中午没烧熟的茄子,晚上放在饭盒里再蒸一遍,拿出来一尝,还是相同的塑料口感——这倒霉的“僵尸”茄子!

在苏州生活的这些年,让年少时饱受虐待的胃得到了抚慰。这种抚慰有点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效果,身历其境时没有察觉,每每离开苏州一段时间,心里便会有一种微妙的失意和牵挂。这牵挂有时那样具体和接地气,心里念着的,可能是一碗赤豆小圆子,也可能是一杯腾着熱气的绿茶。当然,小圆子最好是皇废基巷子里祥鑫家的小圆子,茶也最好是亲自从西山缥缈峰秦家堡茶农家购得的雨前炒青。

与其说这是矫情,不如理解为一种习惯。人容易无原则地臣服于习惯。所以,重要的不是苏州有多富庶、包容和适意,而是人对于这种富庶、包容和适意心甘情愿的接纳和习惯。习惯的力量如此强大,几乎是无声地改变和重塑着某个人或某些人,这种改变无从察觉,似乎在某一个瞬间醍醐灌顶。我在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可逆的改变之后,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改变,而不去问这改变是否应该和正当。

二十年前的某个时刻,我似乎也曾想过,自己多年以后会怎样地活着。但是,没有哪一种预设是跟今天相符的。可自己也并不失望。年届四十,开始遭遇琳琅满目的同学聚会,小学聚,初中聚,高中聚,大学聚……很多人都想把自己的生活呈现给别人看,可是真正的生活所得都在你的心里,都在度过的日常里,能展示的不是生活,而是秀。所以我很容易就在众多的微信群里沉底了,并且情愿沉默一百年,甚至更长。

每个成人的心里都千疮百孔,每颗心也都有着不足与外人道的复杂感受。我们渴望与万物融洽相处,却并不渴望与万物同质。我们正是在对于外界的庞杂、纷繁的理解和反射中,映现和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丰富性来。

就像我知道自己所处的就是苏州,但是却无法把这个苏州准确地呈现出来,让别人也感同身受一样。我感觉、体会、领悟的苏式生活与别人的经验都不相同,但这的确是苏州无疑。

在苏州,园林古镇,小桥流水人家——诗意生活似乎是一种标配。而我所理解的诗意,并不仅停留在形式感、画面感上,而是根植于心。一个始终生长的内心世界,才是蓬勃诗意的根基和源泉。我们试图保留那么多物质的、非物质的文化遗产,但其实,让思想永动,让内心澎湃,让文化不要变成遗产,才是更难的事。

2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盼望家里来亲戚。亲戚一来,多半会带些好吃的零食;即便没有,大人留饭也会添些好菜,总可以杀杀馋。有时候,我妈会煎两只荷包蛋招待客人,外焦里嫩、香气扑鼻,馋得我总是迈不开步……我妈说,我就一直看着人家吃,看得人家不好意思,总要留一口给我。

我最盼的是过年。远方的亲戚总在这时候回老家探亲,苏州的二叔爷每次返乡都会带回两种口味的饼干:甜的华夫饼和咸的苏打饼。我一直偏爱咸的苏打饼多一点,持续到今天仍然没有变。

二叔爷很早就到苏州当学徒工,在国营布店里干到退休。二奶奶是邻村的姑娘,两人少年夫妻,勤俭度日,生育了二女一子,感情很好。二奶奶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站在高高瘦瘦的二叔爷身边显得很般配。每次返乡他们总是穿着得体,讲一口柔柔糯糯的苏州话。我看着他们,怯怯的,有点隔膜,又无比喜欢。

我生长的苏中农村不是最贫苦落后的地方,可城乡差别依然不可逾越。所以一辈辈的村民当中,向往城市的人很多,走出去的也不少。除了像二叔爷这样从小离家打工的,农村青年进城,“替职”是一条更好的路。这意味着一个年轻人可以通过接替父母亲的工作,来实现“农转非”的身份转换:一夜之间从泥腿子变成“城市户口”,吃上国家粮。这是多少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邻家有个叔叔当年就是替职到苏州的。兄弟三人,他是老小,长得斯文英俊,前两个哥哥都成家了,他正和邻村一个姑娘谈着恋爱。

为了前途,为了即将到手的城市户口,他断了跟姑娘的恋爱关系。这一类的故事在当时中国广袤的乡村也不算新鲜。可是邻家叔叔的运气似乎坏了点,姑娘想不开,喝农药死了。生命的寂灭有时就是这么潦草和出人意料的。当下的农村姑娘,再不会遭遇如此惨烈的人生,她们可以视户籍如粪土。只要在兜里揣上身份证和若干票子,满世界都可以去打拼。

到了城里的邻家叔叔也经历了结婚、生子、下岗、再就业……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不知道他是否获得了如愿以偿的人生。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那位早逝的姑娘?会不会在人生逆境中,深夜辗转于床榻的时候,有过一瞬间的后悔?

也是巧合,我后来求学、工作,在苏州定居,跟二叔爷、邻家叔叔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而二叔爷和邻家叔叔这些曾经的“苏州青年”已经慢慢老去。

二叔爷五十多岁的时候,二奶奶病死。他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几十年来,每次跟家乡亲友说起故去的二奶奶,他就像个无助的小孩儿一样哭泣,时间不能治愈他的悲伤和孤独。再后来,他又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我记忆里更多的是他忧戚悲伤的神情。如今,他和分别多年的二奶奶一起长眠在灵岩山。

邻家叔叔据说已经做了爷爷。独生子虽说成了家,小夫妻习惯了饭来张口的生活,自己不开火仓,跟老人搭伙过日子。邻家叔叔婶婶如今就料理着一家的伙食,买汰烧,一家五口就在50平米的小屋子里共进晚餐……

我知道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平淡度过一生,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我也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正是我们这样平凡的大多数,铸就了这样一座城的基石,构筑了一段段绝无仅有的历史,完成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接力。而最后,我们面目模糊,消失于时间深处,不被记录,不被提起……只有苏州始终在那里。

3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么些年过去,我始终记得自己在大学里的一次兼职经历。那天,两小时的家教辅导结束后,我照例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回学校宿舍。才骑了一小会儿,车胎瘪了,我只好下车推着走,走了很久才回到宿舍。关于那晚的很多细节现在已经模糊了,我只是记得自己当时有些沮丧,有些愤怒,只想扔掉那辆破车,头也不回地走掉……可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我,令我终于没有愤怒,甚至连嚎啕,或者啜泣也没有呢?

一个平凡、拮据的女大学生,在黑咕隆咚的夜晚,忍住害怕与懊丧,费力地推着一辆坏自行车踽踽独行,没有指望、没有安慰,没有诉苦和发牢骚的对象,她为什么连一滴委屈和伤心的眼泪都吝啬掉下来呢?

这与勇气和希望似乎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觉得那时的自己是近似于麻木的,麻木也是種习惯。这种惯性自童年和少年沿袭而来,物质的贫乏,导致对于精神生活的忽略,自然吝于感情上的表达和释放。不管是家人还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表达感情的需要和能力,也包括表达愤怒的权利。?

那一晚,在那样的情境下,哭泣、嚎啕,或者是愤怒的跺脚,都不是软弱的表现。唯独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走回去,才是令我纠结至今的心灵难题。在今天看来,这不是理智,而是残缺。直至今日,我仍然不善于充分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和厌恶,不敢直接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不会表达爱意,也不敢表达憎恶。只有意识到表达情感也是种能力,这种无能和软弱的自我才有被拯救的可能。

我十七岁念高中开始住读,每次离家,我妈都会送我到村口。除了几句寻常的叮嘱,从没有什么离愁别绪。后来,她不止一次地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离家读书去,每次送行,当妈的都得抹眼泪儿。她对于这种脆弱的情感表现出不解甚至是不屑。开始没什么,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我竟然对这些会抹眼泪的人和她们的孩子生出些许艳羡。因为从前以来,每次离家,我妈只会一言不发地,把我沉重的箱包拎在手里,走在前面,停下来的时候微微喘着,临上车前,才把包交到我手里,嘱咐几句小心安全的话。我知道我妈的心和那些母亲们其实没什么不同,她就是不说,也不通过眼泪表露出来。我的被疼爱和被关心总像是在隔靴搔痒,而我妈,一辈子的爱都像在茶壶里煮饺子。

我们以为心里有,就是什么都有了。诉诸于口未免矫情,似乎从来没想过,有时候,表达也是爱的一部分。我们自发地以隐忍为美德,可这样的美德有什么必要呢?人不是应该在难过、悲愤的时候就哭泣、嚎啕,掉眼泪的吗?我们这么克制,这么自律,这么的不随性而为,究竟是受外界某种力量的支配,抑或是我们自加的约束?

我妈大概从来没有深想这样的问题,我以前也不想。这有些自寻烦恼,可是人到中年,自寻烦恼的能力也与日俱增,很多以前根本不去想的问题越来越多地跑来拉扯你。和年轻时候的混不吝不同,我开始有耐心去应对自己内心的某种疑虑,也会花时间来解决它们。渐渐觉得,这种内心的疑虑才是纯然个人的问题,它们只属于你自己,融不进大合唱,也无法借鉴别人的经验来解决。这些内心的冲突是衣食饱足,肉身得以妥帖安置以后必然遭遇的问题。也是我从一个懵懂青年步入中年以后必然经历的挣扎:怎样活着才算活得更好?对此,很多人早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也有人从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我试图给自己一个答案,却每每力不从心。

同样喜欢“苏州青”的我妈,多年前把我从老家送到了这苏州城。凭自己的能力,读尽可能多的书,给自己更好的生活和未来,我妈心里一定是把自己的人生理想都倾注到了我身上。我至今也没能过上一种让她觉得称心如意的生活,可是我并不打算因此而妥协,去迁就她。爱是个事儿,自由更是个事儿。

但我迫切需要锻炼,锻炼着把心里堆积的情感宣之于口。虽然我知道这样可能会让我们都陷入尴尬,但却不得不说。一对从来没有互相表达过爱意的母女多少有点悲催。只有到我敢于开口的那天,心里才会有些笃定,这二十年远离故乡和家人的生活是值得度过的。在这繁华姑苏城里的日日夜夜,让我褪去性格里的麻木和生硬,开始重塑一颗近情、成熟和勇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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