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骈文类苑》的编选特色与清代的骈文新风

2017-03-10 07:05卞东波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骈文作家

卞东波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皇朝骈文类苑》的编选特色与清代的骈文新风

卞东波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清人姚燮所编的《皇朝骈文类苑》(下简称《类苑》)14卷,是清代一部规模空前的清人骈文总集,全书分为15大类,共收105位作家495篇作品。《类苑》是对清人骈文创作的一次总结和集成,也可看作是清代江南骈文家的集合,所选骈文家以江浙两省作家为主,特别以江苏常州、浙江杭州两府的入选人数最多,所选多为清代骈文的名篇佳作。《类苑》的成书受到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李兆洛《骈体文钞》较大的影响,在选文上不拘骈散,所选之作多有沟通骈散、以古文为骈文者。另外,《类苑》所选之骈文亦有说理论学之作,这是清代骈文的新气象。《类苑》是清代第一部以“骈文”命名的著作,对推广“骈文”之观念,对清代骈文家的经典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骈文总集; 姚燮; 皇朝骈文类苑; 以古文为骈文; 以骈论学

一、《皇朝骈文类苑》的成书与清代的骈文总集

中国文学与学术到清代,进入了总结与集成期。就骈文而言,经历了元明时期的衰微,洎清代,又呈现出中兴的景象。在骈文创作与理论建构上,清代皆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有清一代不但涌现出了一大批骈文大家,而且刊刻了大量骈文别集和总集。晚清骈文作家胡念修(1873—1915)曾云:

国朝入关定鼎,文运大昌,万象更新,百废具举。识才后俊,博学多闻。各尽观止之长,早泯才难之叹。或则就性所近,择善而从,墨守师承,壁立家法,而色香泽古,俨然为先哲遗音;或则语不犹人,力足断代,匠心独造,生面别开,而杼轴制宜,卓然为熙朝盛轨。其曰:为先哲遗音者,有若茗柯抱建安之骨,玉芝扬太康之风,西河衍宋齐之波,湖海刻梁陈之韵,仪郑、思补挚节于李唐,芸楣、确山侔色于赵宋。因是蒋忠雅心传《法海》,旁行养一之《书钞》,曾题襟手定《正宗》,别录夕葵之《文选》等广乐偏弦之张。

胡念修生活在清代末期,以上所言可视为对清代骈文发展的总结。上文对清代著名骈文家的评论,亦显示出清代骈文创作的不同面向。上文还提到数部清代的骈文总集,有蒋仕铨(1725—1785)的《忠雅堂评选四六法海》、李兆洛(1769—1841)的《骈体文钞》、曾燠(1759—1831)的《国朝骈体正宗》及吴鼒(1755—1821)的《八家四六文钞》。姚燮(1805—1864)所编的《皇朝骈文类苑》14卷虽然没有被提及,但其可谓一部远迈前代的大型清人骈文总集。

姚燮,字梅伯,号复庄、野桥、大梅山民、疏影词史、复翁、老复、二石生等,浙江镇海(今属宁波)人,一生历清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姚燮在清代文学史与学术史上都留下了深刻烙印,他在诗、词、骈文创作领域皆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张寿荣《皇朝骈文类苑例言》云:“(先生)以骈俪文、古近体诗,声名海内,著有《复庄骈俪文榷》初二集、《复庄诗问》、《疏影楼词》各卷。”他也是清代著名的“红学家”,其以“大某山民”为笔名的《红楼梦》评语,在清代颇为流行,其所撰的《读红楼梦纲领》更是清代红学史上的重要文献。

在清代骈文史上,姚燮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自己不但写得一手好骈文,著有《复庄骈俪文榷》初编(112篇)和二编(125篇),姚燮友人徐时栋(1814—1873)说:“梅伯所著骈体文第一,诗次之,填词又次之,余所横溢,皆可观传人也。”王韬(1828—1897)则云:“蛟川姚梅伯孝廉……于学无所不通,著作等身,风行海内。其足以抗手六朝,绝尘一代者,尤为骈俪文,于本朝洪、胡、袁、彭四家外,别辟町畦。”徐坷(1869—1928)亦云:“姚梅伯,名燮,与魏默深(魏源)、龚定庵(龚自珍)、蒋剑人同时。才气学术,足以凌轹魏龚,蒋非其敌也。著书数十万言,《骈俪文榷》为最高。”而且他编纂了一部规模空前的清代骈文的总集《皇朝骈文类苑》14卷。此书出版后,颇受欢迎,时人称之为“艺林中不可少之书”。《类苑》初版于光绪七年(1881),又再版于光绪十二年(1886),皆为姚燮同乡张寿荣(1827—?)校刊。关于《类苑》的编纂背景,姚燮弟子郭传璞(1855—?)所作的《皇朝骈文类苑序》有所介绍:

录骈俪文为总集,昉自昭明,继之者则有《续文选》、《广文选》诸编,而李氏兆洛《骈体文钞》之选,自秦迄隋,区类三十有一,称为善本。圣清诸儒历算、舆地、律吕、声均(韵)、训诂之学,远迈前代,而骈文尤盛。近彭氏兆荪助曾氏燠选《正宗》四十有二家尚已,然人系以文,未析为类。我师镇海姚复庄先生选有《皇朝骈文类苑》一书,凡百二十有五家,为文五百三十有二首,为类一十有五。

从上可见,姚燮编纂此书实是有感于前代骈文总集的缺憾。清人编纂了不少质量颇高的骈文总集,如李兆洛的《骈体文钞》,虽然是分类的总集,但所收之文止于隋代,未收本朝作品;曾燠所编《国朝骈体正宗》所录虽然全是清人,但仅区区42家,又未分类,不足以展现清人骈文创作的全貌。姚燮着手编纂《类苑》在道光、咸丰年间,有鉴于清代骈文创作经过乾嘉时代的兴盛,涌现出了众多名家名作,也积累了大量骈文文献,故有必要对清代的骈文创作作一总结,但如果以人系文的话,不能展现清代骈文的特色,以及创作成就的多样性,故编纂一部大型的、分类的骈文总集似乎是时代的要求。《类苑》确实是清代一部空前的骈文总集,原拟收入清代125位骈文作家532篇作品,并将入选骈文分为15大类(详下),每类一卷。姚燮编纂《类苑》的主要工作是撰写了书前的叙录,确定了全书入选的篇目,而实际编辑与校刊工作是张荣寿在郭传璞、冯可镛、刘凤章、林植梅等人帮助下完成的。但由于首卷典册制诰类,姚燮又没有确定选目,故这一卷事实上空缺,最终《类苑》入选凡105位作家495篇作品,厘为14卷。

《类苑》在编排分类上受到李兆洛《骈体文钞》很大的影响,但在实际成书过程中,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等骈文总集亦是其主要的资料来源。姚燮在《皇朝骈文类苑叙录》直接提到了这两部书,但认为这两部书“未餍于心”,从而动手编纂《类苑》。吴鼒《八家四六文钞》选入袁枚《小仓山房外集》一卷(24篇)、邵齐焘《玉芝堂文集》二卷(18篇)、刘星炜《思补堂文集》一卷(12篇)、孔广森《仪郑堂遗稿》一卷(18篇)、吴锡麒《有正味斋文续集》二卷(54篇)、曾燠《西溪渔隐外集》一卷(17篇)、孙星衍《问字堂外集》一卷(7篇)、洪亮吉《卷施阁文乙集》一卷(19篇)。这八人也被称为清代的骈文八大家,他们也全部入选《类苑》,《类苑》入选的这八大家作品不少来自于《八家四六文钞》。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下简称《正宗》)12卷选录毛奇龄、陈维崧、毛先舒、陆圻、吴兆骞、吴农祥、胡天游、杭世骏、胡浚、黄之隽、袁枚、王太岳、邵齐焘、刘星炜、朱珪、吴锡麒、汪中、杨芳灿、杨揆、赵怀玉、沈清瑞、顾敏恒、杨梦符、孔广森、孙星衍、阮元、王芑孙、洪亮吉、凌廷堪、朱文翰、刘嗣绾、吴鼒、乐钧、金式玉、查初揆、彭兆荪、胡敬、朱为弼、郭麐、顾广圻、吴慈鹤、汪全德等42家文172篇。除了汪全德未入选《类苑》外,其余41家悉数入选《类苑》,而且41家入选的作品与《正宗》重合率很高,特别是《正宗》中仅有1至2篇作品的作家,《类苑》所选与之完全一致,可以说《类苑》参考《正宗》尤多。因为姚燮曾经点评过《正宗》,故对此书非常熟悉,从中取用也很正常。

除了利用《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这些骈文总集之外,《类苑》利用最多的可能还是这些作家本人的别集,本文不再一一详考。

二、《皇朝骈文类苑》选文的地域与时代特色

《类苑》既是一部骈文总集,同时也是一部选本,选本在中国文学史上既有保存文献的功用,亦有一定的文学批评功能,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四库全书总目》将“文章之衡鉴”放在前面,可见更看重其文学批评的功能。与其他清人骈文总集不同,《类苑》的特色正如书名透露的,在于分类。《类苑》将入选的清代骈文分为15类,每类一卷,如下表所示:

《皇朝骈文类苑》分类入选数量(篇)《骈体文钞》对应的分类卷一典册制诰类未选卷六诏书类卷二颂飏奏进类35卷二颂类/卷三杂扬颂类卷三书启类23卷四(分上下)卷二十一序类序类之一(著述序跋之文)97序类之二(题图之作)22序类之三(游宴行役记序)23序类之四(赠送之作)14卷五记类13卷六杂颂赞铭类21卷一铭刻类/卷二十二杂颂赞箴铭类卷七论古类22卷二十论类卷八碑记30卷二十三碑记类/卷二十五志状类卷九墓碑志铭类25卷二十四墓碑类卷十哀诔祭文类23卷五谥诔哀策类/卷八告祭类/诔祭类卷十一赋类53卷十二释难类4卷十二驳议类卷十三笺牍类58卷十九书类/卷三十笺牍类卷十四寿序类9卷十五杂体类19

虽然《类苑》受到《骈体文钞》很大的影响,但两者在分类上的差异也很明显。《骈体文钞》分为31类,与《类苑》对应的大概有15类,其余16类:卷四箴类、卷七策名类、卷九教令类、卷十策对类、卷十一奏事类、卷十三劝进类、卷十四庆贺类、卷十五荐达类、卷十六谢陈类、卷十七移檄移类、卷十八弹颏类、卷二十七设辞类、卷二十八七类、卷二十九连珠类、卷三十一杂文类与《类苑》无法一一对应。从上表可以看出,《骈体文钞》所收文章几乎是实用性、应用性文类,文学性并不是太高。《类苑》也选了不少实用性文类,但也收入了《骈体文钞》未收的纯文学文类——赋,而且数量相当多,并且所收之赋,皆是清赋佳作,如沈德潜的《白鹦鹉赋》、张惠言的《黄山赋》、焦廷琥的《文选楼赋》、金应麟的《哀江南赋》等等。即使其他应用性文类中,文学性仍然是姚燮选文的一个重要标准,序类、记类很多骈文具有很高的文采,如厉鹗的《秋声馆记》,可以称得上是一篇美文,寥寥数百字就营造了一个纸上的精神家园。此记是用散文笔调写成的骈文,全篇基本都是散文句式,但夹杂了不少骈辞俪句,词句称不上华丽,却十分传神,如形容秋声馆地势,连用三个骈句“翼然其荣,呀然其背,冏然其牖”,分别描绘了屋檐的高耸,馆宇的纵深,以及窗户的明亮,可谓言约意密。而“怪石错径,杂花扶阑”形象地描写了秋声馆周遭环境的雅致。“不风而风,不雨而雨,歊景赫曦,其外彤彤,其中凄凄”则写出两棵古桐树给秋声馆带来的独特亚环境。通过一系列外在环境的铺写,为文章后半部分揭示秋声馆可以让人“歙华返实”,“憬然悟、蘧然觉”的议论奠定了基础。本记篇幅不长,却景理交融,含蓄隽永。关于这座秋声馆,厉鹗还分别用诗《坐圣几秋声馆作》和词《齐天乐·秋声馆赋秋声》两种文体加以吟咏。可能因为文体性质以及字数限制的原因,作者无法在诗和词中同时进行景物描绘和说理,所以诗和词中表达的内容容量有限,只能就一点来发挥。如诗只写到初到秋声馆的感受,而词则着意描写在秋声馆听到秋声的感受。虽是描写同一对象,但诗词文这三种文体,作者似乎经过了精心的功能划分,描写了秋声馆的不同面向,不过在描写的丰富性与力度上来说,还是骈文《秋声馆记》更出色。

《类苑》卷一开卷即是典册制诰类,因为姚燮没有留下选目,详情不得而知,但不难推断出这一类骈文基本是朝廷的官样文章。这类文章固然文学价值不高,但对于已在仕途上的“词臣”或将来要踏上仕途的士子来说,写作这类文章不但可能是日常的工作,而且暗含着某种荣耀。邵齐焘(1718—1769)曾云:“窃以润色鸿业,揄扬上德,臣子旧职,朝廷通议。”所以姚燮在构思此卷时,一定是为其“隐含的读者”(implied reader)设计的,有一种“用示程式”的意味,即所选可以作为创作的模板。本书第二卷颂飏奏进类也是歌功颂德之作,如毛奇龄的《平滇颂》、胡天游的《拟一统志表》、高士奇的《登岱颂》、钱大昕的《万寿颂》、陈兆仑的《圣驾南巡赋》、陈继善的《四海会同赋》、袁枚的《平西赋》等等。姚燮选择这些歌功颂德的作品,一方面体现了骈文的实用性、应用性特征,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姚燮编纂《类苑》想作为骈文写作模板的用心。虽然这类骈文并不是纯文学作品,但在写作上也颇符合这些文类的特色,《类苑》所选皆是公认的佳作。

《类苑》入选495篇骈文,其中有很多名篇佳作,晚清时的谭献(1832—1901)虽然对《类苑》颇有批评(详下),但他也认为《类苑》选入的一些作品质量很高:

予就其(引者按:即《类苑》)中不愧八代高文、唐以后所不能为者仅十五篇,目列后:纪昀《四库全书进表》、胡天游《拟一统志表》、《禹陵铭》、胡浚《论桑植土官书》、陆繁弨《吴山五公庙碑文》、吴兆骞《孙赤崖诗序》、袁枚《与蒋苕生书》、汪中《自序》、《汉上琴台之铭》、孔广森《戴氏遗书序》、阮元《叶氏庐墓诗文序》、张惠言《黄山赋》、《七十家赋钞序》、孙星衍《防护昭陵之碑》、乐钧《广俭不至说》。

这里谭献所举的15篇作品皆是佳作,特别是张惠言两篇作品,清人评价皆较高。当然,谭献说《类苑》中只有15篇作品质量高,显然是“缩小夸张”,在此之外,仍有很多作品可谓传世之作。

下文我们再讨论一下《类苑》入选作家的情况。《类苑》共选了105位作家,下表展示了这些作家的身份籍贯以及他们入选作品的篇数:

籍贯作家数量宗室(2人)永瑢(1)、允祹(1)2浙江(38人)萧山毛奇龄(4)、王宗炎(1)、沈豫(6)3秀水朱彝尊(2)、王昙(19)2钱唐高士奇(1)、陈兆仑(7)、袁枚(17)、吴锡麒(24)、沈埁(2)、陈撰(1)、陆圻(1)、厉鹗(1)、陈文述(5)、周天度(1)10山阴胡天游(19)、杨梦符(1)2仁和杭世骏(7)、吴颖芳(3)、毛先舒(1)、金应麟(12)、胡敬(10)、陆繁弨(1)、蒋诗(1)6天台齐召南(2)1余姚邵晋涵(1)、邵昂霄(1)2会稽胡浚(1)、王衍梅(16)2乌程严遂成(1)、张鉴(1)2嘉善黄安涛(6)1海宁查初葵(5)1平湖朱为弼(1)、黄金台(1)2临海宋世荦(6)1慈溪姜宸英(1)1永嘉张泰青(3)1江苏(43人)长洲尤侗(1)、沈清瑞(1)、王芑孙(2)、汪琬(2)、沈德潜(1)5嘉定钱大昕(3)1华亭王祖庚(1)、黄之隽(2)2上元程廷祚(2)1荆溪叶翥凤(1)1昭文邵齐焘(5)、孙源湘(1)2武进刘星炜(2)、张惠言(4)、赵怀玉(2)、李兆洛(12)、恽敬(1)5泰兴朱珪(3)1阳湖洪亮吉(38)、孙星衍(6)、刘嗣绾(18)、董祐诚(16)、洪符孙(1)5无锡秦蕙田(1)、秦瀛(1)2金匮杨芳灿(14)、杨揆(1)、顾敏恒(2)3镇洋彭兆荪(24)1宜兴陈维崧(4)1吴江吴兆骞(1)、郭麐(16)2江都马荣祖(1)、马曰璐(1)、汪中(4)、焦廷琥(2)、焦循(2)5仪征阮元(5)1吴县吴慈鹤(4)、曹堉(3)2元和顾广圻(4)1山阳潘德舆(5)1上海乔重禧(1)1福建(1人)闽县陈继善(1)1安徽(8人)桐城姚鼐(3)、刘开(10)2歙县凌廷堪(1)、金式玉(1)2新安朱文翰(4)1全椒吴鼒(1)1当涂徐文靖(1)1婺源王友亮(1)1江西(6人)南城曾燠(5)1临川乐钧(18)、张锦传(1)、李弦(1)3泰和梁机(1)1太康车文(1)1山东(1人)曲阜孔广森(10)1直隶(3人)大兴方履篯(1)1任邱边连宝(2)1定兴王太岳(3)1湖南(1人)湘潭张九钺(3)1汉军(1人)李锴(1)1满洲(1人)黑(1)1

105位作家中选文最多的是洪亮吉,共达38篇;其次是吴锡麒和彭兆荪,皆为24篇;再次为王昙和胡天游,皆为19篇;次之为刘嗣绾和乐钧,均为18篇;其他入选10篇以上的作家还有:袁枚17篇、王衍梅16篇、董祐诚16篇、郭麐16篇、杨芳灿14篇、李兆洛12篇、胡敬10篇、刘开10篇、孔广森10篇。这16位作家,共入选作品281篇,占全书57%。其他89位作家入选作品从1篇到9篇不等。《类苑》入选洪亮吉骈文最多,与洪氏为清代骈文宗主的地位是相应的,也与清代其他骈文总集入选洪氏骈文较多相呼应,如曾燠《国朝骈体正宗》选其15篇、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选其79篇、王先谦《骈文类纂》选其90多篇。从入选情况来看,《类苑》既以人存文,即有些作家骈文作品不多,但名气较大,故亦收入;又以文存人,有些作家并没有什么名气,但有一两篇骈文佳作,因此也选入其人。

从上表可见,清代有名的骈文家基本入选,但也一些作家未收,如邓实(1877—1951)为胡承珙(1778—1832)《求是堂骈体文》所作的跋语称:

墨庄(胡承珙)骈体文清峻简约,雅近齐梁,由其蕴蓄之渊深,故能结体之高逸,在乾嘉时亦一作手也,而曾宾谷《国朝骈体正宗》、姚某伯《皇朝骈文类苑》皆遗之,何欤?

除了胡承珙之外,还有一些骈文家,《类苑》未收。但笔者认为,没有必要因此苛责《类苑》,因为清代骈文家实在数不胜数,肯定有挂一漏万之处,加之各种天灾人祸、社会动荡,文献保存不易,姚燮也不可能寓目所有的清人骈文别集。实际上,《类苑》主要的文献来源可能是此前的骈文总集,《国朝骈体正宗》未收胡氏之文,《类苑》可能亦沿其旧。这也说明了,清代的骈文创作成就并非一两部骈文总集所能涵盖的。

从地域来看,《类苑》几乎就是一部江南骈文作家的总集。有学者指出,《类苑》“所录的作家共103位,而其中江南作家共有59人,约占本部的57%”,这里的“江南作家”主要指环太湖地区的“苏、松、常、镇、杭、嘉、湖及太仓这七府一州”,但如果将“江南”扩大到整个长江以南地区,则《类苑》入选江南作家则要占90%左右。下图是《类苑》入选作家区域分布情况:

图1 各区域入选人数

从上图可以看出,《类苑》入选作家隶籍江苏的最多,共有43人;浙江其次,共有38人,两省合计81人,占全部入选作家的77%。再仔细考察江浙两省入选作家的籍贯:

图2 江浙两省入选作家分布

从上图可见,江苏的作家以出生常州、苏州的居多,常州多达17人,苏州的有13人;浙江的作家以出生于杭州、绍兴的为多,杭州亦有17人,绍兴则有9人。常州出现这么多的骈文作家与常州清代以来骈文兴盛有很大的关系,关于这一点清人早已指出,晚清人陈作霖(1837—1920)《国朝常州骈体文录跋》:“若常州,则以骈文著称,陈其年之绵丽,洪稚存之逋峬,孙渊如之宏肆,李申耆之博雅,非皆能自树一帜而为群彦之所趋附者哉!”秦缃业(1813—1883)为徐寿基《酌雅堂骈体文集》所作的“题辞”也说:“乾嘉以来,骈四俪六之文,吾郡称极盛。”秦氏是无锡人,无锡在清代则是常州的属县。现代学者吴兴华也说:“至于词与骈体,更没有一个地区可以与(常州)竞争。”清代,常州产生了一大批骈文名家,民国南社学者陈去病《五石脂》说:“常州人文字,皆好骈俪……二百年间,自陈迦陵以下,北江、渊如、申耆诸辈,作者踵起,洵极一时之盛。”清人屠寄所编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共收入清代常州作家43人,其中入选《类苑》的有陈维崧、刘星炜、李兆洛、杨芳灿、杨揆、顾敏恒、刘嗣绾7人。

除了地域之外,笔者还发现《类苑》入选作家的另一层关系,即家族与师友。《类苑》中所选骈文作家很多出自同一家族或其之间有师友渊源,如杨芳灿、杨揆为亲兄弟,杨芳灿曾师从袁格,方履篯、刘嗣绾皆师从杨芳灿。可见,地域、家族、师友是《类苑》中入选作家的隐形纽带。美国汉学家艾尔曼(Benjamin Elman)认为:“汉学家偏爱骈体文,宋学家崇尚唐宋古文,这意味着任何一方的写作都要求适当的文学表达方式,汉学家需要骈体文,而宋学家则要用古文阐述心性之学。”我们发现《类苑》所选作家中很多是清代著名的朴学家,如毛奇龄、毛先舒、钱大昕、孙星衍、汪中、阮元等等,因此《类苑》还提供了一个观察清代学术风尚很好的视角。

三、“以古文为骈文”与“以骈文论学”:《皇朝骈文类苑》体现的清代骈文新风

随着骈文创作在清代的兴盛与发展,骈文理论也屡有创新,特别是清嘉道以来出现的“不拘骈散”之论,对骈文创作带来了实质性的影响,骈散合一也成为清代文章学的主流。到了姚燮编纂《类苑》的时代,骈散文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紧张对立,而是融合互渗,如林则徐(1785—1850)为张泰青(1783—?)《小东山草堂骈体文钞》所作的序中说:

文章之有骈格,犹诗之有今体也。貌不同,而源则一。……骈散者,文之外焉者耳。语其精微,则必本之以心灵,运之以真气,干之以风骨,而后修之以雅词。用能沉博绝丽,渊懿茂美,斥远凡近,与古文殊途同归,而区区抽黄媲白,悦时人耳目者,固未足多也……顾闻先辈之健于此事者,其持论皆谓与古文相表里。

张泰青,字孟平,永嘉人,著有《小东山草堂骈体文钞》,其骈文也入选《类苑》中,林则徐认为张氏的骈文是沟通骈散文的一个例证。林氏认为,骈文与散文只是外在的体貌不同,其渊源则是一致的。在“本之以心灵,运之以真气,干之以风骨,而后修之以雅词”上,两者有相近之处,其实是“殊途同归”。林则徐的意见在当时很有代表性,再如何金寿(1834—1882)为尹恭保《抱膝山房骈体文》所作之序亦云:

古文、骈俪,两汉人无分途也。贾生之《治安策》,古文也;其《吊屈原赋》、《鵩鸟》,亦古文也。司马相如,扬子云、班、张、崔、蔡,皆以词赋为古文者也。后之作骈俪者,能浸淫于两汉诸子,因源及流。至于建安、齐梁,文采虽缛,而骨干森然。则古文骈俪仍无二矣。

何氏从历史的角度,指出古文与骈文是“无分途”的,故今日做文章,也不必执着于古文与骈文的二分。殷如珠为徐寿基《酌雅堂骈体文集》所写的“题辞”中称徐氏“真能以古文为骈文者”。可见,到了清代,以古文的手法写骈文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现象。

《皇朝骈文类苑》顾名思义,所收俱为骈文,但我们发现入选的一些文章,与其说是骈文,还不如说是散文,如《类苑》卷二所收杨芳灿《复法梧门论全唐文体例书》一文几以古文写成。杨芳灿(1753—1815),字才叔,号蓉裳,江苏常州府金匮县人。乾隆丁酉拔贡,官灵州知州,改户部员外郎。著有《芙蓉山馆全集》二十卷(诗钞八卷补一卷、词二卷补一卷、文钞八卷)。金匮是清代常州府下面的属县,故杨芳灿亦是清代常州骈文派文人之一。王昶谓其:“惊才绝艳,缀玉联珠。骈体之工,几于上掩温邢,下侪卢骆。”毕沅亦说他:“扬州牧惊才绝艳,世谓盈川复生。博贯群书,属辞比彩,方之近代,则梅村、迦陵不足掩其华瞻。”可见,杨芳灿骈文的主导风格是“绝艳”和“华瞻”,但我们读这篇论学的文字还是比较平实的。

法梧门即法式善(1752—1813),嘉庆十三年(1808),嘉庆帝敕令开设“全唐文馆”,开始纂辑《全唐文》,由文华殿大学士董诰领衔,廷臣学者共107人入馆编校,法式善亦入馆参与其事,任总纂官。法式善入馆后,可能就《全唐文》编纂之事写信咨询过杨芳灿,《类苑》所选即为杨芳灿之复信,详细阐述了杨芳灿对纂辑《全唐文》的八条意见,涉及《全唐文》的体例、采录范围等问题,其中讨论的问题对于今天我们从事古籍的辑录工作也很有意义,如录入诗歌之序,是否要辑入诗歌;文章总集是否辑入小说、赋等问题,而且杨芳灿最后还提到要利用金石文献,非常具有现代学术眼光。

此文虽然入选《类苑》,但视为散文也未为不可。关于骈文的定义,民国学者骆鸿凯(1892—1955)先生曾云:“骈文之成,先之以调整句度,是曰裁对。继之以铺张典故,是曰隶事。进之以煊染色泽,是曰敷藻。终之以协谐音律,是曰调声。持此四声,可以考迹斯体演进之序……”可见,骈文的关键要素在于裁对、隶事、敷藻、调声四点。民国学者杨寿柟(1868—1947)《云薖书札·与丁阁公书》云:“若骈文则当以神味、气韵、风格、词藻为主,骨欲其奇,气欲其咽,采欲其沉,意欲其邃,然后泽之以古藻,纬之以华思,斯为极骈文之能事。”这里,杨氏又提出骈文四要素:神味、气韵、风格、词藻,“词藻”与上文的“敷藻”意思相近。衡之以这两位学者对骈文的定义来看杨芳灿这篇骈文,除了有部分语句勉强对仗之外,这篇文章可以称为一篇“非典型”的骈文,不但没有过多用事,而且不讲究音韵的谐美,也没有用叠词;甚至在所谓神味、气韵、风格上也更接近于散体;只是从八个方面来铺排编纂《全唐文》时“体例之宜审”的情况。但《类苑》将其作为骈文收入,可见采取的是一种宽泛的骈文观念,也是嘉道以来,不拘骈散观念的反映。姚燮在《类苑》的叙录中虽然没有直接说出这种观念,但从实践中看出,他对此还是比较认同的,这可能也受到李兆洛《骈体文钞》的影响。姚燮在《类苑》叙录中多次提到《骈体文钞》,而且还入选了其多篇作品。《类苑》的编纂体例,如采用分类的方式来编排清代骈文无疑是受到《骈体文钞》的影响,姚燮的骈文观念可能也受到李兆洛“不拘骈散”论的影响,李兆洛论其编纂《骈体文钞》编选宗旨时云:“欲合骈散为一,病当世治古文者,知宗唐宋不知宗两汉。”张寿荣在《皇朝骈文类苑例言》中说:“骈文家承用古体、俗体,错出不齐,未能一律諟正,以尚非大谬,姑为仍之其有。”无论是编者,还是校刊者都注意到了《类苑》中收录散体古文的现象,但他们认为并非很严重的问题(“大谬”),可见在他们的意识中,骈散并非不可调和的文体。

杨芳灿这篇文章还有一点值得重视,即用骈文来讨论学术。上面我引用到骆鸿凯对骈文的定义,其中一个要素就是“隶事”,即用事,这就意味着写作骈文需要很多的知识储备,换句话说,写骈文的人学问一定要过硬。清人袁枚认为:“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骈文作为一种纯文学的文类,其实是很不适宜用来论学说理的,但在清人看来,骈文既可以用来言情,也可以用来论学,两者并不矛盾,王莳兰为姚燮《复庄骈俪文榷二编》所作的序说:“意双则陈理易达,句耦则言情易深……然如任昉、邱迟、徐庾之徒,树典既确,炼词亦精。”“意双”是指用相同或相近的语言表达同一个意思,如果用来“陈理”的话,不但不是障碍,反而能够把理说透,是为“易达”。值得注意的是,这是王莳兰为《类苑》编者姚燮本人骈文集作序时提出的观点,至少姚燮本人应是认同这一观点的。

以骈文论学是清代骈文史上出现的新现象,这与清代骈文的创作主体,即清代士人的人格特征有很大的关系。清代的骈文作家既是写作骈文的高手,同时也是学问精深的学者,用清人的话说就是“文苑”与“儒林”兼擅,杨芳灿本人就说:“习义理者以诗赋为曼辞,工词章者以笺疏为朴学。卒之朝霞落采,空谷寻声,根柢不存,二者交病。若夫才全能巨,体大思精,宫众岭而为山,汇万流百成渎,经神学府,撮服、郑之标,辩囿词宗,吐卿云之思,春华秋实,美可兼收,文苑儒林,理原一贯。”“文苑”代表着文学创作上的才华,而“儒林”则是学术(特别是经史之学)上的能力。古人往往难以兼美,且视为对立,但在杨芳灿看来,两者其实“理原一贯”,即在基本原理上是相通的。基于这样的认识,再来看杨芳灿用骈文来论编纂《全唐文》的体例,也是平常之事。以骈文论学在常州骈文派的作家身上表现最为明显,杨芳灿本人就是常州金匮人,他著有《芙蓉山馆文钞》八卷(骈文占很大的比重),同时他也是一位学者,他参与编修了《大清会典》,又修纂过《四川通志》二百四卷首二十二卷、《灵州(宁夏)志迹》四卷,又续修过《成都县志》。值得指出的是,杨芳灿还著有《四川金石志》,可见他对金石学颇有研究,故在《复法梧门论全唐文体例书》中才会提醒法式善在编纂《全唐文》时要注意利用金石文献,可谓心得之言。近人南桂馨(1884—1966)说:“骈文至常州经儒,风骨始邃。”所以用骈文来论学是常州派骈文中一个比较普遍的特色,也是清代骈文的新风。除了此文外,《类苑》还收录多篇论学的骈文,如洪亮吉《与钱季木论友书》、刘开《与陈伯游论世习书》(以上卷二);陆圻《吴汉槎杂体诗序》、杭世骏《两浙经籍志序》、沈清瑞《读赋卮言序》、金式玉《张皋文词选后序》(以上卷四)等等,这些骈文不但辞藻华美,而且说理透彻深入,皆为杰作。

四、结 语

《类苑》刊刻后,在清代有两种不同的评价,誉之者,如胡念修云:“国朝力起厥衰,名家专稿,充栋盈车,于是全椒前驱,肇《八家》之选;南城结轨,订《正宗》之编。然求其美备,则复庄《类苑》,后来居上焉。”此处,胡念修将《类苑》与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相比,在“美备”上,后来居上。从文学史来看,这种评价还是中肯的。另有批评者,如谭献云:

姚燮梅伯选纂凌杂,不逮曾宾古、吴山尊。本书又不完,阙四十许篇,郭晚香尝写示搜访,不知目录中何以不列。张寿荣刻此书先成张皋文、乐莲裳、王仲瞿、王笠舫、刘孟涂、董方立、李申耆、金埃布尔诸篇,坊间遂以《后八家》单行。予审定,随笔校正讹说,诚如落叶。似未付校勘,急于印行。

这里,谭献的意见与胡念修完全相反,认为《类苑》“选纂凌杂”,成就上不如曾燠、吴鼒之书。可能《类苑》刊刻时间比较仓促,但在姚燮原稿“涂改窜易,时有出入”(张寿荣《皇朝骈文类例言》)的情况下,如果不及时刊印的话,《类苑》可能就毁于虫蠹水渍之中了。所以今天,我们应该对张寿荣的及时校刊表示敬意,不应过分求全责备。

姚燮编、张寿荣刊刻的《皇朝骈文类苑》14卷成书于光绪年间,是有清一代骈文创作的总结,是书共收105位作家495篇作品,规模庞大。较之早先的清人骈文总集,如吴鼒的《八家四六文钞》、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类苑》所收清人骈文作品更多;全书分为15大类,全面展现了清人骈文的创作成就。《类苑》不但收录了一大批清代著名骈文家的名篇名作,也收录了一些清代名气不是太大的骈文作家的作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姚燮构思此书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前,但张寿荣刊刻此书已在战乱之后。太平天国战争对清代的江南文化造成近乎毁灭性的破坏,“顾兵后,简册销沉,庋藏家亦不多得”(郭传璞《皇朝骈文类苑序》),张寿荣在这样的背景下收集资料、刊刻《类苑》,具有文献保存之功。

“骈文”是一个后起的文类概念,在清代之前,“骈文”一般被称为四六、骈俪、骈体文等等。学者研究指出,“骈文”作为文体概念在骈文批评中出现,最早见于康熙、雍正年间张谦宜(1648—1731)《絸斋论文》中。在姚燮之前,清人一般用“四六”、“骈体”、“骈体文”来命名骈文集,而《皇朝骈文类苑》可能是第一部以“骈文”命名总集的书,对于推广和确立“骈文”观念,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其后王先谦所编的《骈文类纂》亦承其绪。

总之,《类苑》具有重要的文献与文学批评价值,其对清代骈文作家的经典化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是研究清代骈文史的重要文献,值得加以点校出版,并进行深入研究。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卞东波(1978—),男,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域外汉籍、海外汉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唐宋诗日本古注本与唐宋文学研究》(批准号:14BZW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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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7)01-0031-10

2016-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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