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律比俄斯的混合政制论与马基雅维利

2017-03-10 07:06
关键词:马基雅斯巴达维利

马 勇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珀律比俄斯的混合政制论与马基雅维利

马 勇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根据古典政治思想,政治的兴衰包括两个方面:政治体的兴衰和政制的兴衰。珀律比俄斯将两者结合起来解释古罗马的兴衰,并断言政制的兴衰是政治体兴衰的根本原因。任何政治体,包括罗马的政治体在内,其兴衰无法摆脱“命运女神”。马基雅维利是现代政治思想的开创者,他的《李维史论》表面上讨论古罗马的政治实践,实际上则为未来的“新罗马”构建了一种新的政制。他认为,凭借这种新的政制,“新罗马”就能征服“命运女神”。通过故意“歪引”珀律比俄斯的政制循环论,《李维史论》之开篇重新解释了罗马政制。马基雅维利的新政制论必然会孕育出自由民主政制,但是它依然无法征服“命运女神”。

马基雅维利;珀律比俄斯;政制循环;罗马

珀律比俄斯(Polybius)第一次去意大利是公元前167年,当时他作为阿凯亚联盟交付给罗马的1000名人质中的一员抵达罗马。他的思想被传入意大利是15世纪早期。拜占庭帝国的读书人将他带到了意大利(准确地说是佛罗伦萨)。珀律比俄斯第一次去意大利所取得的成果是四十卷的巨著《罗马兴志》。*珀律比俄斯的史书用希腊文写成,标题是Ιστορ ων,其拉丁文标题是Historiae。英文的Histories是对这个词的转写。这个希腊文词的含义是对探索而来的知识、打听到的情况进行叙述,它的动词στορ ω的含义是探究、询问和叙述。希罗多德第一次将这个词用作其著作的名称,取其探究和叙述的意思。这个词也规定了史书的任务:探究某一事件的原因,同时通过叙述这一事件将其原因展现出来。珀律比俄斯的这本史书若直译的话,应该译成《史记》,但他的作品记述的是罗马的崛起,故依照其内容意译为《罗马兴志》。2013年,翁嘉声翻译的《罗马帝国的崛起》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这个译本译自科勒维特(Ian Scott Kilvert)所编的珀律比俄斯史书的节译本The Rise of the Roman Empire。本文所引珀律比俄斯的段落皆是笔者自译,版本为W. R. Paton, revised by F. W. Walbank and Christian Habicht, The Histories,6卷本,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2012年。西罗马帝国灭亡后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西欧人遗忘了这部巨著。当拜占庭的读书人在15世纪带着这部残缺的巨著重返意大利时,莫米利亚诺(Momigliano)称之为“珀律比俄斯的幽灵”重临西欧。*莫米利亚诺《论古代与近代的历史学》,晏绍祥译,黄洋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6-99页;莫米利亚诺《波利比乌斯在英国人与土耳其人之间》,载《海国图志》第3辑《古代世界的自由与和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15页。珀律比俄斯之所以具有“幽灵”性质,有两个原因:首先,珀律比俄斯是对罗马的帝国功业的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阐释者;其次,《罗马兴志》是西方古典史书中仅有的一部用一整卷的篇幅阐述政制理论的史书——《罗马兴志》卷六专门论述罗马的政制和军事制度,认为罗马共和国的兴衰源自其政治制度的兴衰。《罗马兴志》在18世纪仍对欧洲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实践具有影响,[1](P.75)而“珀律比俄斯的幽灵”重临西欧最为重要的标志是,他突兀地“出现”于马基雅维利的《李维史论》之开篇里。

据说,马基雅维利是位爱国主义者。这一流行说法得到了两个事实的支持:首先,马基雅维利一生的经历显示,他为了自己的祖国佛罗伦萨的独立和强盛,要么投身于政治实践,要么积极献计献策,可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其次,《君主论》最后一章表明,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抱负乃是致力于统一意大利。[2](PP.122-126)依照当今时代的看法,马基雅维利的政治目标无可厚非,尽管在他那个时代统一意大利意味着大规模的军事征服。由于珀律比俄斯的《罗马兴志》意在解释罗马共和国崛起为地中海帝国的原因,难道马基雅维利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帝国主义者”,不仅追求意大利的统一,而且欲求一个大帝国?这一疑问某种程度上被下述事实打消了:《李维史论》宣称论述李维《自建城以来史》前十卷,而前十卷是李维记述罗马从建城到统一意大利的历史中尚未逸失的仅有部分。[3](PP.119-120)看来,马基雅维利的确志在意大利的统一。不过,只要细细研读《李维史论》就会发现,这部史论著作不仅囊括了李维史书的全部时期,而且涉及帝制时期。简言之,《李维史论》的论述对象实际上是整个罗马史。诚如马基雅维利在序言中所说,这部史论意在阐述古人在“整饬共和国、维护国家、统治王国、整训部队和作战、审判属民、扩张帝国”等方面的知识。[4](P.142)如此看来,珀律比俄斯出现在《李维史论》开篇之中的意义非同小可。

一、斯巴达还是罗马?

珀律比俄斯写作《罗马兴志》意在回答下面这个问题:罗马以何种方式、凭借何种独特的政制及其所孕育的美德,在短短53年内征服了几乎整个地中海?珀律比俄斯意识到,这是一项史无前例的功业。珀律比俄斯的探究属于古典史学最本质的内容,即政治共同体何以兴衰。珀律比俄斯所提出的问题已经规定了答案的方向:某种政制及其所孕育的美德是罗马崛起并成为帝国的根本原因。珀律比俄斯的答案相当清晰:罗马的混合政制以及由这种政制孕育而成的美德是罗马崛起并成为帝国的根本原因。不过,只有那些仰慕帝国伟业之人才会把珀律比俄斯当作权威,只有那些欲求帝国地位的邦国才会将罗马视作效仿的对象。不过,若要揭示马基雅维利“转述”珀律比俄斯的真实意图,首先应该搞清楚珀律比俄斯出现于《李维史论》之中的语境。

《李维史论》卷一前十章探究政治共同体的创建。第一章探究选择在何种地点建城。马基雅维利认为,选择土地肥沃之地建城最好,拥有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之城邦乃是取得伟大政治功业的必要条件;第二章至第八章探究在土地肥沃之地建立共同体时选择何种政制;第九章和第十章探究建城者及其可能获得的荣誉。尽管马基雅维利并没有提及珀律比俄斯的名字*关于马基雅维利为何未在第二章中提及珀律比俄斯的名字,参施特劳斯《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思考》,申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161、197、314页。,但是熟悉珀律比俄斯著作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出,其第二章是对珀律比俄斯《罗马兴志》卷六的“转述”。

《李维史论》第二章系探究政制的类型以及罗马政制的一系列章节的开端。此前的一章论述城邦的起源。不过,马基雅维利并非就事论事,而是着重讨论政治生活的开端。他通过探究罗马城的开端来探究政治生活的开端。建城的选址必然受制于自然条件。人类历史告诉我们,大多数繁荣、昌盛的城市都建立于土地肥沃之地,但水草丰盛、土地肥沃之地总是稀缺的。因此,当马基雅维利提出城邦应建在土地肥沃之地时,就暗示了政治生活不可避免的冲突:各方对肥沃之地的血腥争夺。

《李维史论》第二章的标题是“共和国有几种类型,罗马共和国属于哪一种”,[4](P.148)其内容基本模仿了《罗马兴志》卷六当今的结构。*《罗马兴志》卷六以残篇形式流传后世,但这些残篇的顺序是确定的。参见F.W. Walbank,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us,卷一,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57年,第635-636页。卷六的结构分为三部分:政制循环论、罗马混合政制和政制比较。珀律比俄斯综合柏拉图的三部对话作品(《法义》《治邦者》和《理想国》)的相关内容,构建了完整的政制循环论;他对罗马混合政制的论述则模仿了色诺芬的《斯巴达政制》;其对政制的比较则借鉴了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卷二的相关内容。《李维史论》第二章也分为三部分:政制比较、政制循环论和罗马混合政制。

马基雅维利首先比较了斯巴达、罗马和佛罗伦萨的政制。他说,有些政制是由一人单独创建的;有些政制则是凭机缘、因时制宜创建的。前者如斯巴达,后者如罗马。这个说法并非马基雅维利原创。珀律比俄斯在《罗马兴志》卷六中比较斯巴达政制与罗马政制时就提出了类似的看法:

吕库古斯凭借他的理性,可以预见到事件必然发生的诸种根由以及发生的方式,所以他无需灾难的教导就创建了[斯巴达]的政制。与之相反,罗马人的政制虽然也实现了相同的状态,但不是凭借立法者的理性,而是通过很多争斗以及困境才发展到现在的形式,他们凭借在灾难中的教训总是能选择最好的方式,借此获得了与吕库古斯的同样的结果。[5](P.319)

珀律比俄斯的意思是,斯巴达和罗马都实现了混合政制,但其实现的途径不同。由某个人依照理性独自创设明显胜于凭着机缘而达成的政制。马基雅维利在此处与珀律比俄斯保持一致。他认为,一个智虑周详之人创设的制度要比迫于时势不断调整的政制更好,即斯巴达政制比罗马政制更好。马基雅维利在此种语境下的意图是确立混合政制的权威。依照珀律比俄斯的看法,斯巴达政制和罗马政制同属于混合政制,皆为现实中可以实现的最佳政制。马基雅维利继而借批评佛罗伦萨的政制暗示道,像吕库古斯之于斯巴达的范例可遇不可求,罗马的事例反而是常态;大多数邦国的开端绝非完美,只要能够迫于形势进行自我改革,则不至于国亡家破。马基雅维利暗示道,大多数邦国几乎没有机会效仿斯巴达政制,因为任何一个邦国一旦存在就几乎难以返回开端。不过,他的论证思路依然肯定了斯巴达政制作为最高典范的可能性,即创建邦国者首先应该效仿斯巴达,由一个智虑周详之人独创全部制度更佳。迄今为止,马基雅维利依然将珀律比俄斯当作权威。*珀律比俄斯重返西欧首先是重返佛罗伦萨,参莫米里亚诺《论古代与近代的历史学》,晏绍祥译、黄洋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6-90页。这些观点基本没有背离珀律比俄斯的看法。

不过,这并非马基雅维利的最终结论。佛罗伦萨究竟应该效仿斯巴达、威尼斯还是罗马,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争论异常激烈。[6](PP.194-345)总体而言,当时佛罗伦萨的人文主义学者更倾向于斯巴达或威尼斯的政制,因为这两个城邦数百年间保持了稳定局面。反之,罗马共和国毁于贵族与平民的内讧。马基雅维利为了确立罗马的至高权威,用了两章(第五章和第六章)论证斯巴达及威尼斯与罗马孰优孰劣。在第五章中,马基雅维利论述了平民和贵族哪一方是引起内讧的主因,核心问题是斯巴达或威尼斯式混合政制与罗马式混合政制何者更优。在马基雅维利看来,前者是贵族制占据主导,后者则是平民与贵族成对峙态势。如果依照结果来检验,贵族一方明显占据了上风,因为斯巴达和威尼斯的自由要比罗马更为长久。马基雅维利从内讧的起因入手分析这个问题。为斯巴达和威尼斯辩护的人说,贵族占主导地位可以满足贵族的野心,同时可以消除平民不安分的心思。这是因为,平民一旦拥有权力,就会变得越来越贪婪。马基雅维利反驳说,内讧的起因通常是由于贵族为了维护既有权力,不断扩张其权力所致。更有甚者,贵族的此种权力欲望促使其他人也追逐权力。总之,平民并非内讧之源,而是贵族欺人太甚。兴许有人会问,既然斯巴达和威尼斯的贵族们掌握了全权,为何这两个城邦没有大规模的动乱和内讧?马基雅维利说,这是因为这两个城邦的平民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力;反之,罗马的平民却拥有力量和权力。罗马平民的力量和权力源自何处?——源自罗马共和国为了追求帝国,不得不征用平民作为士兵。也就是说,罗马平民乃是武装的士兵;反之,威尼斯和斯巴达的平民之所以没有力量和权力,就在于这两个城邦没有征用平民为士兵。至此,马基雅维利给出了他著名的教诲:若是为了追求帝国霸业,就应当效仿罗马;若是仅仅追求长久的稳定和独立,不妨效仿威尼斯和斯巴达。

至此,斯巴达及威尼斯与罗马的地位开始平等,建国者或治国者可以自由选择。但是,马基雅维利在第六章否决了威尼斯或斯巴达之路,斯巴达及威尼斯所渴望的安宁和长久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人世的本质就在于变动不居,人的理智实在难以预料各种偶然事件和形势。一个共和国的制度即使禁止扩张,形势也会迫使其扩张。对于像威尼斯和斯巴达这样的共和国来说,扩张无异于自毁根基,自寻死路。这两个城邦没有众多的人口和武装。斯巴达迫于雅典权势的增长,与后者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斯巴达获胜。伯罗奔半岛战争之后,斯巴达的权势扩增到顶点,却无法制止忒拜的反叛,几年内就丧失了霸权。马基雅维利说,根本原因在于斯巴达不接纳外来人口,以致士兵人数越来越少。威尼斯亦然,尽管凭借雇佣军曾盛极一时,称雄意大利,但一天内就被击败,其根源在于威尼斯贵族不敢征用平民为士兵。马基雅维利的结论是,一个邦国很难做到独善其身,非不愿,而是不能。有人兴许会认为,某个邦国得天独厚,并无强邻虎视眈眈。但是,马基雅维利在第一章指出“富饶肥沃之地极其稀少”,这意味着各方对富饶肥沃之地的血腥争夺是不可避免的。马基雅维利补充道,假设有这样的地方,随之而来的安逸也会迫使那个邦国腐化和灭亡。

熟知马基雅维利的读者会发现,他的几乎所有论证都属于历史论证,即他的政治教诲都以历史事例为支撑。这不单单是一种写作策略,更是观察政治生活的基本方式。马基雅维利通过观察以往的政治史发现,政治生活的基本处境是激烈的国族竞争。西方的古典政治史印证了他的这一观点:从古希腊的城邦冲突至罗马一统地中海世界,其间的基本特征是各个邦国争夺霸权,其激烈程度远超战国“七雄”的争霸情形。在此需要指出,马基雅维利所论述的共同体是城邦共同体,而非大的君主国或现代国家。马基雅维利念念不忘的是佛罗伦萨这样的城邦国家如何崛起。罗马值得人们效仿的另一个并非不那么重要的原因就是,罗马是从一个小城市扩张为大帝国的。

马基雅维利的终极结论是,扩张不可避免,因而只能采取主动扩张的政策,亦即只能效仿罗马。扩张需要武装,因此必须武装平民。《战争的技艺》这部马基雅维利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其核心论点就是论述武装平民的必要性。*波考克《马基雅维里时刻》,冯克利、傅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210-240页;马基雅维利《战争的技艺》,崔树义译、冯克利校,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若要指望平民士兵能为邦国的福祉献身,则必须给予他们一定的政治地位,必须让平民与邦国同呼吸、共命运。可是,武装的平民势必与贵族发生内讧。这对于马基雅维利来说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问题。他不得不承认,平民与贵族的内讧导致了罗马共和国的毁灭。马基雅维利说:

因此,既然不能(我是这么认为)使这件事保持平衡,也不能确切地保持这条中间路线;在组建共和国时,就必须考虑其中最显要的方面,把共和国组建得即便必然性促使其扩张,它也能够保住它已经占有的东西。[4](P.166)

《李维史论》的终极目标是设计一套在帝国巅峰时期不至于因内讧而导致帝国毁灭的制度。这种制度就是他在第一卷“序言”中提到的那种“新的方式和制度(new modes and orders)”,[7](P.5)其核心问题在于避免混合政制的衰亡。为了理解马基雅维利对这个问题的论述,需要返回他在第二章对政制循环论的表述。

二、马基雅维利的“新罗马”

前文所述,马氏所著该书第二章重点是论证混合政制的优越性。马基雅维利的宗旨并非是论证抽象化的混合政制理论本身,而是论证某个具体共同体的混合政制的优越性,亦即论证罗马的混合政制的优越性。珀律比俄斯则是完成这一任务最著名的前贤。因此,我们既可以理解,为何珀律比俄斯《罗马兴志》卷六的内容会出现在《李维史论》的开篇,也可以理解为何马基雅维利要“转述”它。马基雅维利主要“转述”了《罗马兴志》卷六的政制类型论和政制循环论。需要注意的是,马基雅维利并非完整地使用珀律比俄斯的论述,而是做了诸多改动。

马基雅维利指出,有人说有三种政制即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但“更明智者”认为有六种政制,即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以及这三种政制的败坏形式:僭主制、寡头制和暴民制。这里的“更明智者”就是指珀律比俄斯。珀律比俄斯在列举政制类型时,首先反驳了那种认为政制分为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的看法。他认为,政制类型有六种:君主制、僭主制、贵族制、寡头制、民主制和暴民制。珀律比俄斯在列举政制类型时,描述了三种正确政制的统治原则。他指出,君主制是指臣民自愿接受一个最智慧、最有德性之人进行统治;贵族制是指由选举出来的少数最智慧、最正义的人们进行统治;民主制是指由多数平民进行统治。在珀律比俄斯那里,不同政制的优劣之别在于德性和智慧。但是马基雅维利在转引时忽略或者省略了这一点,含蓄地拒斥了判断政制类型优劣之别的传统标准。珀律比俄斯阐述的重点是论证政制循环论。

珀律比俄斯论证政制循环论时,从人类政治生活的起源谈起。由于洪水、饥荒、庄稼歉收等原因,以往常常发生毁灭人类的灾难。珀律比俄斯说:“正如传统告诉我们这样的灾难不止发生过一次,我们也相信未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所有的技术和手艺同时毁灭,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幸存者像种子一样在大地上播种时,人口再次增加……”[5](P.303)眼尖的读者知道,这个看法来自柏拉图《法义》卷三对政治起源的论述。[8](P.59)这一看法的本质在于,人的政治生活无法摆脱像洪水之类的自然灾难。古人并不相信人类可以抵御此类自然灾难,因而人的政治生活受制于自然。大自然的这一限制对人的政治生活投下了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阴影:人的政治生活无法摆脱自然的无常流传。这是古代循环历史观的自然基础,也是政治生活必有兴衰的第一层要义。马基雅维利在转引珀律比俄斯的论点时,有意隐去了这一关键论述。这并不意味着马基雅维利持有一种从开端到终点的历史观。兴许,马基雅维利相信通过建造水坝和大兴水利工程即可避免发生大洪水等灾难,亦即通过人的技术手段打破大自然对人类的限制。

珀律比俄斯说,大灾难之后,人口则会逐渐增加;迫于自然的威胁,人们会结合为一个共同体。由大众所组成的共同体是大自然最真实的作品;也就是说,共同体的种种政制形式源于自然。马基雅维利则说,诸种政制形式会因着偶然或机运而发生变迁;也就是说,政治生活出于偶然或机运。马基雅维利还补充说,人类起初的生活与野兽无异。但是珀律比俄斯却没有这样说。大洪水之后的大众依然是拥有理性禀赋的人,他们与野兽绝然不同。珀律比俄斯此处暗示了人类政治生活的开端不完美,但这种不完美并非由人导致、而是由自然导致的。人类凭借理性能力组成政治共同体以应对自然的威胁,进而很快发现了政治生活的种种原则。马基雅维利则完全扭转了传统的看法。“人与野兽无异”的看法,其实质在于人即是野兽、人性无异于兽性。因此,在第三章一开始马基雅维利宣称立法的宗旨是抑制人性本恶。马基雅维利对人类政治生活发端基础的描述开启了全新的传统。霍布斯正是基于马基雅维利的这一断言,构建了“自然状态论”。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论”反观马基雅维利“人起初与野兽无异”的论断,即可看出这一论断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

珀律比俄斯说,人组建政治共同体后,那些在气力和勇气方面卓越的人必然会引领和统治其余的成员,这是自然而然的现象。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在共同体中自然而然产生了友爱和共同的习俗。按照珀律比俄斯的说法,正义和善必然会在共同体内部产生,这是出于人类本性的需要。由于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拥有理性能力,人对子女不孝敬父母、晚辈不敬重长辈感到义愤,因而人类形成了义务与责任的观念。珀律比俄斯的论证与中国古人的看法类似:由孝道引出了对长辈的敬重。与此同时,高贵、正义者都会得到民众的敬重和模仿,卑贱和不义则会遭到惩罚。马基雅维利在论及这点时,忽略了子女对父辈的孝敬,仅仅谈及众人由于对忘恩负义行为的恐惧,担心自己成为受害者,才决定立法惩治忘恩负义之人。珀律比俄斯在这里谈论的是王者观念的产生,而马基雅维利谈论的是法的产生动因——法是源于人的自私自利和人的恐惧。珀律比俄斯说,王者是那种有德性、有智慧者,臣民心甘情愿地服从王者的统治。人的理性赞成王者的统治,也就是赞成德性和智慧的统治。在珀律比俄斯笔下,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过程,人的理性必然趋向对有德性和有智慧者的赞美与服从。马基雅维利则说,民众完全有自由选择何种人来统治;选择身体强悍者还是选择智虑周详又公正为怀者进行统治,皆是民众的自由。

珀律比俄斯说,王者的后代免不了要堕落,变得贪婪、放纵和奢侈。因而,这类王者的后继者仅有王者之名,却无王者之实,总是恐惧共同体中那些有德性、有智慧者,由此走上了通往僭主的道路。马基雅维利在论述君主的堕落时忽略了珀律比俄斯对腐败状况的分析:正是君主在获取财富和提供安全方面提供的成功为继位者的欲望提供了放纵的可能性。因为古时的王者为了臣民的安全和为了给臣民提供生活必需品,都会攻占其他城邦的土地。王者的后代正是由于王国消除了安全方面的威胁以及先王大量聚集的财富而变得贪婪与放纵。马基雅维利之所以要忽略这一点,乃是因为他所创建的那个新共和国也会进行领土扩张及追逐财富。

珀律比俄斯说,共同体内部那些最高贵、最有血气、最勇敢之人由于无法忍受僭主的傲慢,势必团结起来废除君主制,由此诞生了贵族制。马基雅维利补充说,这些废除僭主的贵族不仅是那些品德高尚之人,而且他们的财富无人企及。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财富不仅不是形成僭政的原因,反而是避免僭政的原因。[9](P.19)这些高贵之人兢兢业业地为共同体服务,赢得了民众的支持和敬重。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贵族的后代从父辈那里继承高位和权力,逐渐变得贪婪、毫无廉耻地追逐钱财,沉湎于酒色,奸淫良妇、强暴男童,由此贵族制转变为寡头制。因此,民众势必会在某些人的带领下发动革命推翻寡头制,建立民主制,将平等和自由视为最高价值。事实上,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一个由平民自发创建的民主制;所有的民主制,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皆是由精英分子领导平民创建而成的。纯粹的大众统治虽能维护一段时间的统治,但是一代人之后,民主制就变成了无法无天的暴民政制。马基雅维利再次略去了珀律比俄斯关于财富具有腐蚀作用和民众天然贪婪、不知满足的论点。珀律比俄斯说,暴民制的结果是大众堕落为野蛮状态,直到重新为自己找到一个主人。我们从柏拉图那里知道,这种暴民制的必然结果是一种最恐怖的僭主制。马基雅维利则说,面对暴民制,由贤达之人建议或为形势所迫,必然会促使人们恢复君主制,从而展开新的循环。

珀律比俄斯的政制循环论有两层含义:首先,由于每一种政制不可避免地会堕落败坏,因而由三种正确的政制——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构成的政制才是最佳政制。罗马政制就是混合政制,因此它是最佳政制。其次,政制衰败的根源在于,每种政制中掌握统治权的那部分人的德性发生了败坏。任何政制形式都是人们对统治权力的分配结果,政治共同体中任何掌握统治权力的阶级都需要具备统治的资格,这种资格就是治国的才能和德性。政制的衰败往往是由于主政者缺乏治国才能和德性败坏;其中德性败坏是最根本的原因。若一个统治阶层的德性已经整体败坏,则即便是治国雄才也无力挽救。在珀律比俄斯笔下,德性败坏的表现是贪婪、放纵和奢侈,即统治阶层不再拥有节制和正义之德。整个人类古代史的政治兴亡表明,人类对防止统治阶层的德性衰败几乎无能为力。珀律比俄斯尽管论证说罗马混合政制是最佳政制,但他并没有说混合政制不会衰亡。他在史书的后半部分借助多重事例表明,皮德纳战役之后,罗马贵族青年已经败坏:

由于一些年轻人沉迷于与男童的性爱,另一些人则流连忘返于妓女们,很多年轻人热衷于音乐消遣和搞宴会,他们奢侈放纵,在与伯尔修斯的战争过程中,很快感染了希腊人在这些方面的放纵。[10](P.235)

珀律比俄斯暗示道,罗马在对外扩张过程中逐渐积累的大量财富,乃是罗马贵族青年败坏的主要原因。珀律比俄斯还说,迦太基的政制同样是混合政制;它之所以在帝国争霸战争中败北,乃是由于迦太基的统治阶层已经败坏,即便有汉尼拔之类的雄杰亦无济于事。人们需要知道的是,马基雅维利的“新罗马”如何能避免因对外扩张和追逐财富必然导致的腐败和堕落?这就回到了第一节最后的问题,即他如何建构用以避免混合政制衰亡的政治理论?

马基雅维利的回答内容隐含于他对珀律比俄斯混合政制论的“转述”之中。他对珀律比俄斯的论述做出的所有改动意在重新解释政制循环的原因。马基雅维利认为,政制循环的根源在于掌握权力者对权力无止境的贪欲。他在第三章一开始对人性所下的论断——人性本恶——就是对这一看法的哲学说明。鉴于历史上从未有平民掌握实际统治权力的事例,“人性本恶”所说的“人”并不包括平民,马基雅维利在这里以此特指贵族。在第五章他深化了这个论断,这一章的标题是“将对自由的守护置于何处更可靠,是在人民中还是在权贵中;何者有更多的理由引起骚乱,是想要获取的人还是想要维持的人”。[4](P.159)第五章讨论的主题实际上是在平民与贵族之中,何者更适合作为邦国自由的护卫者。马基雅维利的回答非常明确:平民适合作为自由的护卫者。[6](P.208)其理由在于,平民的最大欲望是不再被人统治,亦即天生热爱自由;贵族则天然倾向于统治,渴望掌握最大的权力。这样一来,马基雅维利力图解决的问题就变得简单多了:只要能限制贵族或权势人物的权力欲,即能避免政制衰亡;而限制贵族权力欲的最有效的办法是允许民众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权力,借此迫使贵族恐惧民众的力量,或者在贵族贪得无厌时借此惩罚贵族。这即是“武装的公民”之形象,这一形象与扩张的城邦共和国必须武装平民的要求合二为一。

马基雅维利讨论这一问题的语境是,一个追求扩张的共和国如何避免共和国由内部所导致的灭亡。马基雅维利指出,罗马平民之所以能与贵族斗争,其原因在于,罗马迫于扩张而需要的更多的兵力只能来自武装平民,平民由此获得了力量和权力。正如他在第四章所论,罗马贵族与平民的斗争促成了罗马的强大并保护了罗马的自由。巅峰时期的罗马共和国始终保持了贵族和平民的权力平衡状况。那么在马基雅维利看来,罗马共和国毁灭的原因是什么?马基雅维利给出了两个主因:第一,格拉古兄弟的改革导致贵族与平民相互仇视,每个派系都拥戴自己的军事首领及军队;[4](PP.247-250)第二,军事统帅任期的延长,使得士兵某种程度上成了统帅的雇佣兵。[6](P.222)格拉古兄弟的改革表明,罗马平民士兵彼时已经脱离了地产,变成了领军饷的职业士兵。罗马对外战争的不断扩展,导致士兵长期驻扎于行省,从而逐渐成为统帅的私人军队。这既是罗马贵族的腐败,也是公民军人的腐败。

马基雅维利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必须确保武装的公民在经济和政治上的独立,即确保平民是军人的同时还得是公民。这意味着,所有公民都需要同等地承担公共责任,即是说,公民的平等既需要体现为经济上的平等,也需要体现为政治上的平等,每个公民都应当成为自治的个体。简言之,马基雅维利所提出的“平民武装城邦”是一个以平等为原则的城邦,一个民主制的城邦。它不再谨慎地追求贵族和平民的平衡,而是要求贵族与平民实现政治和经济的平等。

三、“新罗马”能否征服“命运女神”?

马基雅维利从未说过他的新政制不会腐败。依照马基雅维利的看法,平民天然倾向于摆脱被统治的地位。从某种程度上说,平民并没有能力进行统治。因此,“平民武装城邦”依然需要实际掌握统治权的少数人,这些人由民众选举产生。这些拥有实际权力的人必然成为腐败的因子,他们要么尽一切机会牢牢掌握权力,要么依靠权力最大程度地聚敛财富。当这种腐败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原先的政制、法律以及风俗都会失效,此时这个城邦便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除非有某个智识超群之人独揽大权,用恐怖手段对城邦进行更新。马基雅维利以斯巴达王亚基斯(Agis)和科勒奥门涅斯(Cleomenes)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在亚基斯那个时代,斯巴达人已经完全背离了吕库古斯的法律。亚基斯企图恢复古代的法律,被斯巴达的监察官所杀。亚基斯的继任者科勒奥门涅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杀死了所有监察官以及反对他的人。[4](P.176)简言之,这独揽大权之人必定是一位僭主,更新城邦的行动必定会血流成河。霍布斯的政制设计不过是民主制与僭主制的综合,试图既维持平民的平等,又确保主权者有权更新政治。

马基雅维利洞察到政治生活的基本处境是共同体的霸权竞争,这种竞争事关共同体的生死存亡。既然如此,共同体的首要目标是保存自身。为了实现最大程度的自我保存,它必须不断地扩张,直至对敌人拥有绝对优势的地步,或者可能的话消灭所有敌人。美国国际政治理论家米尔斯海默(Mearsheimer)宣称自己是“进攻现实主义”的创立者*米氏的观点,参见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4年,第二章,第33-46页。,其实这个理论不过是对马基雅维利关于政治生活首要本质的看法的重新表述。马基雅维利观察政治生活的首要视角是政治共同体的存亡——这个政治生活最基本的现实。这也是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第十五章批判古典政治思想的理由。他指责古典政治思想家追求从未存在过的事物,正确的做法是关注真实的情形。[2](P.73)因此,马基雅维利评价政制优劣的标准,重点并不在于政制本身的优劣,而是在于何种政制能导致强盛。至此我们即能理解,为何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和《李维史论》中给出了两种不同的统一意大利的途径,并且这两种途径没有优劣之别。

马基雅维利的一个著名命题是以德行(virtu)征服命运、而非以某种政制来征服命运。这一“德行”的具体内涵是智略和武力。马基雅维利之所以效仿罗马的理由有两个:首先,罗马在帝国争雄中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其次,佛罗伦萨是一个城邦,或者说当时意大利境内基本的政治共同体形式是城市国家。与此同时,一个并非城市国家的王国,比如那不勒斯王国,则不必效仿罗马、而是可以效仿居鲁士的波斯。换言之,在人类政治史上并非只有罗马成功获得了帝国地位,至少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奥斯曼帝国正处于全盛时期。无论效仿罗马还是波斯,都是为了征服“命运”。此处的“命运”指的是共同体这艘航船在时间长河里面对的种种偶然。因此,命运总是无常和难以预料的,政治体若是不想被命运击倒,就应该因时制宜地随时改变自身,以智略和武力来适应形势的变化。[2](PP.118-121)简言之,政治体的内政完全服从于对外政策,而对外政策的最高目标是自我保存,尽最大能力地自我保存。波考克说,作为爱国者和好公民的马基雅维利比作为僭主顾问的马基雅维利更具颠覆性。[6](P.229)实际上,恰恰是马基雅维利身兼双重身份这一事实最具颠覆性。这意味着,僭主制的城邦和共和国制的城邦在根本意义上并无优劣之分,只有胜败之别。

从世界史的视角来看,近五百年的历史是欧洲人崛起的时代,马基雅维利之政治思想的作用是唤醒并正当化了欧洲人崛起的野心。与之同时,这五百年也是国族竞争最为激烈的时期。马基雅维利的思想正当化了此种竞争,并增强了它们竞争的激烈程度。

[1]莫米利亚诺:《论古代和近代的历史学》,晏绍祥、黄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2]马基雅维利:《君主论》,潘汉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

[3]施特劳斯:《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思考》,申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

[4]马基雅维利:《李维史论》,薛军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1年。

[5]W.R.Paton. revised by F. W. Walbank and Christian Habicht.TheHistories,Vol 3, Cambridge/London: Harrard University Pree,2012.

[6]波考克:《马基雅维里时刻》,冯克利、傅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

[7]Machiavelli.DiscoursesOn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

[8]Plato.TheLawsofPlato, translated by Thomas L. Pangle, Chicago/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

[9]曼斯菲尔德:《新的方式与制度》,贺志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

[10]W.R.Paton. revised by F. W. Walbank and Christian Habicht.TheHistories, Vol 6, Cambridge/London: Harrard University Pree,2012.

(责任编辑:山 宁)

Polybius’ Mixed Constitution and Machiavelli

MA Y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In accordance with classical political thought, the boom and slump of politics contain two aspects: the rise and fall of a political community and of regimes. Polybius mixes these two aspects in order to explain the rise and fall of Rome, and he asserts that the rise and fall of regimes is the fundamental cause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a political community. With regard to the political community, including Rome, it is destined to rise and fall. Machiavelli is the pioneer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 whose workDiscoursesonLivyseems to discuss Roman political practice on one hand, and truly intends to find a new regime for a future “New Rome” on the other. The “New Rome”, in his opinion, will conquer Fortuna by way of the new regime. The beginning ofDiscoursesonLivyreinterprets the Roman regime through deliberately misquoting Polybius’ discourse on the circulation of regimes. Machiavelli’s new regime proposal necessarily gives birth to liberal democratic regime, but it cannot conquer Fortuna all the same.

Machiavelli; Polybius; the circulation of regimes; Roman

2017-02-19

马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典政治史学和古典政治哲学。

D093/097

A

1674-2338(2017)03-0043-08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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