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休闲及其价值*
——以《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为中心

2017-03-10 09:17王世海
关键词:礼法刘姥姥贾母

王世海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福建 漳州 363105)

简论休闲及其价值*
——以《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为中心

王世海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福建 漳州 363105)

休闲,主要包含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内涵。《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进行了游玩、吃喝、取乐打趣、文娱、礼俗等一系列休闲活动。通过对这些活动的分析,我们大体可知休闲活动的基本特点、价值和主旨,进而窥测出休闲的本质和意义。

休闲;《红楼梦》;休闲活动;价值

一、休闲活动及其类别

一般意义上的休闲,是指两个方面:一是解除体力上的疲劳,获得生理的和谐;二是赢得精神上的自由,营造心灵的空间。大体来说,西方人的观点更倾向认为休闲是人追求的一种自由状态,是实现自我、成就自我的一种存在方式;中国人则认为休闲是人的一种闲适自在的心意状态,是诗意存在的一种实现。所以,西方人酷爱运动健身、远足旅游等休闲活动;中国人则喜爱节庆娱乐、文人雅集、游山玩水等等。下面我们就通过《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到四十一回描写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内容,来具体讨论《红楼梦》中展现的古人休闲艺术,为我们当代休闲艺术提供参考。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叙述了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情景。这次进贾府,刘姥姥的处境已大为改观,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还略有了宽裕,遂带了些农家新鲜瓜菜果蔬“孝敬”贾府上下人等。 所谓礼轻情意重,凤姐见她有这份心,要留她过一夜,贾母听见,正想找个年岁大的老人家说说话,也要留她,并许意带她到大观园里转转。这样,便有了刘姥姥与众人同游大观园的情节。下面,我们根据《红楼梦》的叙述,对刘姥姥的这次休闲游艺活动作一个简单归纳。

1)凤姐见贾母喜欢,提出让刘姥姥多讲些村里的新闻故事,贾母听后“益发得了趣味”。彼时宝玉姐妹们也都在那里坐着听,“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第三十九回)

2)刘姥姥编了一个故事,说一个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后果然又养了一个儿子,一席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第三十九回)

3)贾母和王夫人及众姐妹要给史湘云还席,遂决定一日早晚饭均在大观园吃,并带刘姥姥同游大观园。(第四十回)

4)贾母带着一群人刚入大观园,便有一盘菊花呈上,按例每人选一枝簪于鬓上,凤姐把刘姥姥的头上插满了花,众笑。(第四十回)

5)贾母到沁芳亭,问刘姥姥园子如何?刘姥姥说,“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第四十回)

6)贾母带众人入潇湘馆,案上笔砚,架上满书,刘姥姥直呼为“哥儿的书房”,并谈起“软烟罗”纱等事。(第四十回)

7)贾母带众人经过紫菱洲,到秋爽斋,摆下早饭。贾母丫鬟鸳鸯和凤姐商议,让刘姥姥充当吃酒吃饭的“篾片”,即帮闲凑趣的人。(第四十回)

8)吃早饭时,鸳鸯悄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席中,刘姥姥先说了一个笑话,引得众人笑态各出。她又被特意安排了一双象牙镶金筷子,一碗鸽子蛋。筷子本就沉,不听使唤,蛋又小,刘姥姥夹不起,掉落,加之言语粗俗逗乐,又引得众人欢笑不止。(第四十回)

9)一时吃毕,刘姥姥看着李纨、凤姐对坐吃饭,感慨大家礼数。凤姐对刘姥姥说,可别多心,不过是大家取笑儿;鸳鸯又说,姥姥别恼,给她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 (第四十回)

10)大家吃完早饭,散坐说笑,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遂命自家戏子等会儿演戏吹打,说:“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第四十回)

11)众人又至荇叶渚,登两只棠木舫,划向蘅芜苑。途中有残荷,宝玉要叫人拔去,黛玉说最喜李义山诗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宝玉喜,遂要留下残荷。书中写道: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第四十回)

12)蘅芜苑外是异香扑鼻,内如雪洞一般,贾母不喜,遂要搬来一些古董装点,使之又大方又素净。(第四十回)

13)至缀锦阁,每人跟前摆了案几,案几上摆有各色食物,依次坐下。贾母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后叫来鸳鸯主令。鸳鸯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众人从令,完令饮酒,错了罚酒。三张骨牌,三个令,再合为一个令,每一令需用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来配,还要叶韵。贾母至众人都合出,刘姥姥亦用粗语合出,众人大笑。(第四十回)

14)吃完,众人到藕香榭听戏。“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第四十一回)

15)乐止,贾母带着刘姥姥散闷,介绍园内花草树木等。不多时呈上点心。(第四十一回)

16)吃过后,贾母带刘姥姥等至栊翠庵。妙玉喜迎,为众人烹茶。(第四十一回)

依据以上的叙述,我们大体可以将这些休闲事项归为五类,分别是:①园内游赏活动。大观园有诸多胜景,如沁芳亭、藕香榭等水上景,潇湘馆、蘅芜苑等花园式馆阁等,供众人游览评赏,这也是此次休闲活动的主体。②园内吃喝活动。这也是此次游历活动的重头戏。先有早饭,后有午饭,主食完了还有点心,同时伴有喝酒。最后还有喝茶。整体来看,吃喝活动有起有落,有发有收。③打趣逗乐活动,主要指吃喝中刘姥姥充当“篾片”活动。④文化娱乐活动。游园前有刘姥姥的编讲故事活动,游园中有行酒令和听戏活动。⑤礼俗活动,即众人刚进园时的“簪菊”行为。

二、休闲的条件和主旨

休闲,从现实的层面来讲,一要有空闲时间,二要有可供游赏的空间,三要有足够闲散的金钱。而休闲的目的和意义,却不是为这些要素而存在,而是要在这些基本要素中体验和塑造身心的愉悦和自在。马惠娣说:“休闲文化是将休闲上升到文化的范畴,指人在闲暇时间内,为不断满足人的多方面需要而处于文化创造、文化欣赏、文化建构的一种生命状态和行为方式。它通过人的个体或群体的行为、思维、感情、活动等方式,创造文化氛围、传递文化信息、构筑文化意境,从而达到个体身心全面、完整的发展。休闲的本质主要体现人的一种精神生活。”[1]因此,任何的休闲,必定要有一定的活动形式作为载体来具体实现。依上文所述,无论刘姥姥,还是贾府众家眷,都处于闲暇状态,而贾府的富贵、大观园的建成,为他们此次游赏活动奠定了坚实而丰厚的基础。或许在此,我们还必须提及一点,那就是休闲的“缘由”。从理论方面来讲,休闲是人的一种基本权利,是人生存发展的一个必要方式,也是人追求自由、美的一种内在要求。潘立勇说:“休闲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把生活从被动的劳动状态与负有责任的其他活动中分离出来,实现自由的创造和自得的体验;这是‘享受’的基础,也是人的生存整体的本质部分和理想状态。”[2]换句话说,从我们每个人的内在心理和外在身体来说,都需要有一个“休闲”的时空和具体的活动。但是,如何休闲,何时休闲,仍旧是一个极为现实而具体的问题。我们必须摆脱“为了休闲而休闲”的心理误区,所以,休闲的现实缘起在整个休闲活动中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再看《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对于贾家人等可以算作熟人了;她带来了一些小礼物送给贾家,互相也就有了“礼尚往来”的情义;凤姐、贾母的尊礼重情,最终造就了这次同游大观园的活动。不难看出,休闲的缘由,也必须是“文化”的:一是参与休闲活动的诸人之间不应存在明显的利益关系;二是活动诸人与活动本身不存在明显的利益关系;三是参与活动者之间存在明显的礼义情意关系;四是赏玩的游戏心态和礼仪的馈赠形式共同促发了休闲活动。

有此缘由,《红楼梦》中整个休闲活动也便紧紧围绕着这样的主题展开。首先是园内景致的游赏活动。大观园的景致,正如刘姥姥所说,“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第四十回)。无论是陆上楼阁亭榭,还是水中花草舟船,都精致典雅、意趣横生。从休闲的层次来说,这些活动更多满足了人的身心的“舒适”需要,也是休闲活动最为主要的意义所在。其次是游赏中的吃喝活动。这类活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本就是人的一种生理需求,如何能算作一种休闲呢?但是,即使是休闲活动,也不能脱离人的正常生理活动,而大多数的休闲活动,正是需要建立在这些活动之上才能现实地存在。纯粹地吃喝,那仅是为了满足身欲,而在这个过程中加入文艺游戏的活动,就变得丰富多彩而饶有趣味了。应该说,只有这样的活动,才可能导向休闲,也才可能成为休闲。具体来说,吃喝活动,不仅有吃什么、喝什么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何吃、如何喝以及与谁吃喝、在哪吃喝等的问题。由此可见,身体需求的满足和心理需求的满足,在时间上大略有个先后的问题,但在空间上,更多是前后相继、互相促进、和谐统一的。

再次,打趣逗乐活动。书中对刘姥姥在活动中的角色特别用了一个词——“篾片”。所谓“篾片”,专指依附富贵人家、为主子帮闲凑趣的人。贾母丫鬟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第四十回)这个女篾片,就是刘姥姥。篾片,本是一个贬义角色,而且有辱蔑的意味在。然而,鸳鸯、凤姐要将刘姥姥作为篾片,当事人刘姥姥也没有反对且极为配合。从具体的过程来看,这个活动也的确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众人都被刘姥姥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换句话说,这种活动,从直接的效果看,足以达到身心愉悦的目的,也就实现了休闲的目的。但是,这样的活动,免不了有个充当“丑角”供人取笑的对象,而逗乐取笑的方式,多是以丑化自己、贬低自己、嘲弄自己等方式实现,如刘姥姥用重筷夹鸽子蛋、喝大碗酒以及说演笑话等。进一步说,这类活动必然带有贬损某类人的人格、尊严的意义在,而这样的意涵,一定是违反现代平等理念的,也是违反古代礼义观念、情意本身的。《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到众人吃螃蟹时,凤姐取笑了贾母,王夫人说贾母太惯凤姐,会让其“越发无礼”。贾母笑道:“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红楼梦》乙卯本批语道:“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3]这就是说,这些打趣逗乐活动中,有一个隐在的界限和原则,那就是礼。可礼数的规定,有综合、原则性的要求,有具体、细致的要求,有繁琐的要求,也有简易的要求,同时,礼的规定和执行,还有一个“时”“权”的问题。更进一步说,礼数本身就存在着内在道理和外在规则的分别。乙卯本的批语,就是针对礼的权变和内在道理而言。除去贾母所言极是外,刘姥姥、凤姐、鸳鸯事后的一段对话,也说清楚了其中道理。《红楼梦》第四十回载道:

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刘姥姥是穷苦乡下人,鸳鸯是贾母贴身大丫鬟,与凤姐、贾母等人相比,都属下等人。以刘姥姥为“篾片”,本有欺凌、辱蔑的意味在,而鸳鸯还主动安排捉弄,更可以推出玩弄、辱蔑下等人的结论来。可是,正如刘姥姥自己所说,这样做仅是哄着老太太开心,并没有其他企图,自个心里也明白,也愿意,同时,众人仅是笑笑而已,尊敬老者、爱护老者仍旧体现在细微处、日常处,这就使得众人都知道,大家在一时游戏、互相取乐,并没有贬低、侮辱她的意思。如果刘姥姥有其他企图,故意逗乐讨好贾母等人,以此来“邀功请赏”,那就是自我贬低、轻贱了;如果众人一味取乐,一切都不管不顾,只把她视作一个小丑,既不尊敬也不爱护,以假为真,就完全变成人格侮辱了。简单来说,取笑打趣,都是逢场作戏,在游戏中破除一切礼法、规矩,从而获得会意人“狂欢”式的开怀、解放,也易造成错落的矛盾而出现暂时的“出格”和“自我否定”。而现实中则一定要严守礼法,有规有矩。这或者就是休闲游艺活动中必须遵守的“规矩”了。而正是此种规矩的遵守,才能造成现实和戏法的对差,才会引出丰富的乐趣来。总体而言,礼法、规矩和游艺、狂欢内在理路并不存在根本的冲突,反而会成为引发真正乐趣的重要因素。由此可见,整个游玩过程,虽见得众人全无尊卑长幼之别,随意取笑逗乐,但一则不能僭礼,也不能挑战尊者权威,都是在尊礼的前提下假装游戏,造成一时的反差或故意的错误,引起会意人的笑,所谓玩笑是也;二则所有取笑逗乐,既为玩笑,就不能认真,也不能暗指真事真情,否则就会变成挖苦、讽刺或恶意的攻击了。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伤及他人的人格尊严,所谓人人平等,不论尊卑长幼。

第四,文化娱乐活动。这类活动可谓是打趣逗乐的升级版,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满足人们口腹之欲,也不是为了身体的舒适,而是为了心理、情感乃至精神的愉悦。这类活动对现实各要素如时间、空间、人员、金钱等要求更高,同时对参与者的要求也更高,与之相应,观赏者从中获得的愉悦也更为丰富、更为超越、更为长久。《红楼梦》为我们集中演示了行酒令和听戏活动。贾母说:“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第四十回)这基本点明了行酒令的意义。前文已述,吃喝等满足生理需求的活动,不应与满足心理需求的活动分割开,二者是互相促进、互相彰显的。酒能助兴,使人更愿意展示自己;而行酒令,就是顺着兴发的情思来为众人创造一个机会,抒发情思和展现自我。同时,行酒令过程中的惩罚措施,不仅促使众人更为尽兴地饮酒,更重要的是又进一步激发起人的创造欲望。只有这样,众人才能最大限度地“享受”饮酒——吃喝带给人的身心满足和乐趣,也才能让人逐渐超越身体欲望的满足,来体会情感、精神等创造的更为丰富、更为自由的美。比行酒令更纯粹的精神活动,便是听戏了。戏,首先要人来演,看的是演员的身段、功夫和文饰;其次是戏文,听的是故事,人物内在的情思、主旨;最后是曲调、唱腔,听的是情意的婉转和悠扬,体会的是人生的艺术化彰显和淬炼。视听之色,能娱其身;文曲之意,能娱其神,可谓全然满足了人们休闲的要求。贾母此处更胜一筹,说:“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第四十回)而此后的搬演,确实收到了奇妙的效果。书中写道:“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第四十一回)如此也使人们完全进入到了审美境界,享受到最为充分的自由体验。

第五类,礼俗活动。这方面的内容在此处表现得并不充分,只在入园时顺带点出,每人都在自己的鬓旁插一枝菊。入秋,便离不开菊,中国文化便将人、物、情、意融为一体,形成礼俗活动或一种礼仪,来表达一份美好的祝愿,自然也深深透显出礼法的神圣和权威。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的休闲活动,从始到终,从内到外,都深深贯彻和浸润着礼的主旨、规范和形式。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人情世故,是礼;往来交际,是礼;休闲娱乐,也是礼。只要有人的活动,就有礼的渗透和规矩。同时,礼,也转变为一种休闲活动,让人更充分地享受了生活,美化了人生。

三、休闲的意义和限度

总体而言,游玩活动,消散了人们的时间和精力,也满足了人们视听的愉悦需求。吃喝活动,满足了人们生命活动的基本需求,使人能够保持体力,养足精神,也是为休闲活动奠定必要的基础。打趣逗乐活动,是人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一个畅通心情、融洽彼此的重要环节,促使休闲活动向“乐”的方向趋进。文化娱乐活动,促使人进入更为丰富、更为超越的自由境界和美的享受,使人更为充分地体会到“人的意义”。

当然,在一些人看来,并不是所有的休闲活动都值得推崇。面对同样的休闲时空,我们可以选择庸俗、低级地度过,也可以选择典雅、高级地度过。健康、文明的休闲方式,可以提升人的素养,减少社会的冲突,消除人们之间的隔膜,促使人们爱护自然、守护地球。可是,无论什么方式的休闲活动,都将花费时间、消耗精力,长此以往,好逸恶劳、恣意享乐的意识和风气自然形成,也必然会阻碍社会、经济的正常运行和人们生活的正常开展。我们不能对庸俗、低级的休闲活动大加贬斥,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休闲活动最直接、最易得,也最便宜;我们不能对典雅、高级的休闲活动就大加推崇,因为此类休闲活动不单单对观赏者要求较高,更为重要的是,对场地、时间、人员和经费的要求都较高。如果我们仅仅认为,“休闲的价值不在于实用,而在于文化。它使你在精神的自由中历经审美的、道德的、创造的、超越的生活方式”[1],“休闲是人的一种自由生存方式,是人的创造能力和个性精神得以充分发挥的一种生命状态”[2],从而忽略休闲活动带来的一些弊端,那么无论何种休闲方式,都将走向身心愉悦、社会良善的反面。

休闲和劳作应是一组相对概念。劳作的目的是为了维持生产,创造财富;休闲的目的是为了调节人的身心状态,以使人更好地生活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休闲大体是劳作的一个补充,一个暂缓。于光远和马惠娣在《关于“闲暇”与“休闲”两个概念的对话录》一文中对“闲”作了较多讨论,指出“‘闲’是人在社会生活中不自由的劳动与自由的劳动在时间上的分配状况”,“闲暇,是指‘非劳动时间’,是人们在履行社会职责及各种生活时间支出后,由个人自由支配的时间”[4]。简单来说,休闲一定是相对于劳作来陈述的一个概念。当描述休闲的意义和价值时,我们往往会忽略或忘记劳作在休闲中的地位和作用。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我们不能说休闲是为了更好地劳作,将休闲统一到劳作的领域里面去,但同时,我们也不能说,休闲获得了完全独立的地位,可以脱离劳作来进行更为纯粹地发展。这里面不仅存在一个休闲和劳作的“分配”问题,而且存在一个二者的“调节”“转化”问题。

游玩、吃喝活动,主要是为了恢复人的精力和体力,以利于投入下一阶段的劳作和生活;打趣逗乐、文化娱乐活动,更多是为了消遣精神,娱乐身心。可是,我们还应该看到,一部分人的“享乐”,是以另一部分人的“劳作”为基础和代价的。更进一步说,除去等级、礼法等造成的不平等、不公平的现象外,任何人的休闲,一定有自我的劳作作为基础和前提。换句话说,劳作和休闲本就存在着相互转化、相互抵消的过程。刘姥姥的此次休闲,是以前世的“交情”为基础,又以此次的“孝敬”以及过程中的卖力表演为代价的;贾府众人的休闲,是以前代人的“功勋”、荫蔽的等级特权、下等人的劳作忙碌以及贾府人的自我修养为基础的。或者说,她们的此次休闲活动,是直接建立在普遍劳作的基础之上的。一方面,只有劳作了,才有可能休闲;另一方面,只有劳作了,才能体会到休闲的意义和价值。于光远提到了两种“闲”:一种是退休的“闲”;一种是“闲”得发慌。前一种闲,属于人的正常生活发展阶段;后一种闲,属于特殊的人群暂时或长期处于“无工作”的状态。刘姥姥的闲,大体属于前一种类型;贾府人等的闲,大体属于后一种类型。任何休闲都要有限度。比如,刘姥姥喝了些酒,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又误闯入宝玉的内房,呼呼大睡起来(第四十一回)。这样的行为,一来坏了自己的身体,二来犯了礼法的规矩。贾母太过高兴,又劳乏了身子,还受了风寒,身体不大舒服了;凤姐的大姐儿着了凉,也害起了发热(第四十二回)。贾府人等因休闲过度,损伤了身体,消沉了精神。由此可见,无论劳作还是休闲,一则不能违背人的身心基本规格、限制;二则不能超出和打乱自我养成的生活习惯和性情品质。劳作和休闲,是一组相互交替进行的人类活动,也是一组相互转化、生成的人类活动。劳作应成为休闲的一个外在尺度,休闲应成为劳作的一个外在尺度。休闲,不是为了劳作,却是进入劳作的一个预备阶段,或是完成劳作的一个后续阶段;劳作,不是为了休闲,却是进入休闲的一个前提、基础,或是完成休闲的一个后续工作。我们在追求劳作和休闲相分的同时,一定不能忘了二者之间存在的转化和相融。否则,不仅劳作无法继续,而且休闲也无法获得。

因此,休闲活动最为核心的问题,应该是礼。书中特殊的几笔叙述,正透显出礼在这些活动中的意义。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一出场,就为贾府的螃蟹宴算了一笔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第三十九回)其后讨论“软烟罗”纱,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第四十回)再次是鸽子蛋,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第四十回)最后是有名的茄鲞,待凤姐说完整个制作过程,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第四十一回)这些看似随意的几笔,却直接揭露出王公贵族们这些休闲活动“暴殄天物”“文过饰非”的深层弊病!当追求享乐的心理欲望超过了礼的限度,或者说失去了礼的约束,必然会生出淫乱、邪恶,走向休闲的反面。

《荀子·礼论》言: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在荀子看来,礼法制定的根由,在于限制人的欲望的无限增长。因为人的欲望满足,必须要消耗外物,而外物在一定时空中是一定量的,如果人的欲望无限增长,就必然带来外物与欲望之间的激烈冲突,同时也必然引发人与人的相互争斗,最后引发社会动乱,而动乱又是最为消耗社会资源的事情。因此,荀子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用礼法来规范人的欲望和行为,来调节人的欲望与外物之间的关系。休闲活动,从根源来讲,就是要人在劳作、生活的空闲时间里继续活动,以满足人的身心愉悦需求。从经济、社会学的角度说,要培养起人的一种称其为“更高层次”的需求。儒家思想提出,以内在的仁心来贯彻人、事的内外,用外在的礼法来规范人、事的一切活动,一方面促发人追求更为高级、纯粹的身心愉悦,另一方面又严格贯彻、践行礼法,用礼法来约束和调节人的欲望以及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只有做到了这点,休闲活动才能够真正实现自己的“休闲”功能。

[1] 马惠娣.文化精神之域的休闲理论初探[J].齐鲁学刊,1998(3).

[2] 潘立勇.休闲与审美: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6).

[3] 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中)[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3:466.

[4] 于光远,马惠娣.关于“闲暇”与“休闲”两个概念的对话录[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6(9).

(责任编辑 陈咏梅)

On Leisure and Its Value——Taking Grandmother Liu's Visits to the Grand Garden Twic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s an Example

WANGShiha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Journalism,Xiamen University Tan Kah Kee College,Zhangzhou Fujian 363105)

Leisure has both physical and spiritual connotations.During Grandmother Liu's visits to the Grand Garden twic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they have had a series of leisure activities such as touring around the garden,eating and drinking,making fun of Grandmother Liu,entertainment,and etiquette,etc.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se activities,we can have a general idea of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and values of leisure activities,and further explore the essence and significance of leisure.

leisure;ADreamofRedMansions;leisure activity;value

2016-10-09

福建省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语言差异研究——以贾宝玉话语叙述为中心”,项目编号:JAS160770。

王世海,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论和美学,大众文化批评。

10.3969/j.ISSN.2095-4662.2017.01.005

G122

A

2095-4662(2017)01-002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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