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威胁论”与日本明治初期的国家战略

2017-03-10 22:57张礼恒
理论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威胁论俄国朝鲜

张礼恒

(聊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俄国威胁论”与日本明治初期的国家战略

张礼恒

(聊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俄国威胁论”在日本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从幕末起到明治初,“俄国威胁论”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日本的上空,掌控着日本的思想,支配着日本的行动,甚至主导着日本国家的整体走向。在北方领土归属问题上,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带有明确的内向性,是对来自俄国现实威胁的真实反映;在朝鲜问题上,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则呈现出外向性特征,是对本国整体战略的遮掩,带有明显的欺骗性。

日俄北方领土争端;俄国威胁论;征韩论

“俄国威胁论”对日本近代历史的走向具有十分重大的影响,中国史学界对此少有研究。日本史学界虽有研究,但过于笼统、粗疏,既未能厘清日本政府在不同时段渲染“俄国威胁论”的用意、特征,也没有剖析“俄国威胁论”与明治日本国家整体战略之间的关系。本文将就此问题进行探讨,以期深化、拓宽日本近代史和东亚国际关系史的研究。

一、日本史学界研究现状

日本学界对幕末、明治初期的“俄国威胁论”给予了高度关注,出版了一批广有影响的论著,涌现出一批大师级的史学专家。冈义武、信夫清三郎、安冈昭男、山室信一、池井优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总体而言,日本学界对“俄国威胁论”的研究,在阐释了其由来、经过、形成原因的同时,还得出了一个颇具共识的结论:无论当时俄国的威胁是否存在,“俄国威胁论”都是明治初期政要们有意扩大渲染的结果。因为客观上,当时的俄国尚无南下长驱直入朝鲜的实力,政要们却蓄意将朝鲜问题与俄国威胁紧紧捆绑在一起,将其作为日本制定对朝鲜外交政策、东亚战略和强化国力、整军经武的前提和依据。换言之,“俄国威胁论”是明治政府实施对外扩张国策的内在动力。

安冈昭男认为:“幕末、明治初年至1880年期间,‘俄国威胁论’的产生,首先由日俄两国就北方蝦夷、桦太领土归属问题所致。其次又以1860年俄国在《北京条约》中获得乌苏里江以东的沿海地区,致使俄朝两国领土邻接,加之俄国以在此地建立符拉迪沃斯托克市(中国称之为“海参崴”——引者注)为契机,延伸出朝鲜半岛问题。而1861年俄国军舰攻占对马之举,则进一步加深了日本对俄国威胁朝鲜半岛的深刻认识”*[日]安冈昭男:《明治前期大陆政策史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8年版,第59页。。此事件也成为明治初期山县有朋、大久保利通、岩仓具视、黑田清隆、井上馨等人渲染“俄国威胁论”的绝佳素材。日本“进入明治以后,始终高度关注俄国南下的动向。对明治日本来说,俄国威胁是与蝦夷、桦太问题和朝鲜半岛问题紧密相连的”*[日]安冈昭男:《明治前期大陆政策史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8年版,第59页。。

池井优则重点从修建西伯利亚铁路之传说、英国的鼓噪等方面,探讨了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的成因。他认为:“明治初期的日本政府面临着两大外交课题:一是条约改正,即与欧美各国交涉修改有关幕末时期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另一个则是领土问题。而在领土问题上,又集中表现在明治政府如何应对北方强大的俄国威胁,确保日本领土安全方面。当时,俄国主要精力在西方,东方对其来说是第二位的。加之西伯利亚铁路尚未动工,俄国在东北亚的扩张仅在运输方面就十分欠缺。事实上,对日本边疆防御来说,俄国的威胁并不那么严峻,但是日本政要们的对俄观,并不是建立在对俄国国情和实际状况进行严密细致分析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一开始就从‘北门的强敌’这一意识出发来判断的。形成‘俄国威胁论’的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1)与俄国在地理地域上的接近;(2)对1861年俄国军舰攻占对马事件尚记忆犹新;(3)英国,特别是巴夏礼公使对日本有意灌输的对俄警戒心的结果。”*[日]池井优:《日本外交史概说》,东京:庆应通信,1973年版,第33、34页。池井优并对此进行了深入剖析,指出:“明治初期,日本尚无独自收集俄国情报的手段,对俄国的认识和有关俄国的信息主要来自英国和其他国家的情报。因此,英国的巴夏礼一旦宣扬俄国恐怖,日本对俄国的警戒心就会成倍增长,其结果便导致了明治政府的一些要员认为,日本北方存在着重大威胁,那就是俄国,政府必须采取必要措施确保日本对外安全系数。1871年12月,山县有朋、川村纯义、西乡从道等人就有关充实陆海军和沿岸防卫问题,以‘北门的强敌正在逼近’为依据,明确提出要严密警戒俄国的南进政策” 。“虽然此前在逼迫日本开港的诸列强中,俄国是最稳健的国家,为此在日本尚有一部分人主张亲俄,但是自发生了俄国舰队攻占对马事件之后,政府要员们所提警戒俄国威胁的言论便成为主流”③[日]池井优:《日本外交史概说》,东京:庆应通信,1973年版,第33、34页。。

田村纪之、增田毅则着重剖析了“俄国威胁论”中的英国因素。田村纪之认为:“对日本渲染俄国威胁的是英国外交官阿礼国。……他曾告诫英国政府,对于俄国在远东地区的入侵活动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对于具有领土野心的俄国,英国必须采取坚决果断的态度,也就是说,在此事上有必要发挥帝国主义的机能,这应该是英国政府的基本方针,同时要不断地向日本幕末的官员宣传此主张”。“巴夏礼是阿礼国路线的继承者,于1868年起作为英国驻日公使,前后共计18年,他忠实地执行了英国的基本方针”*[日]田村纪之:《近代朝鲜与明治日本——19世纪末的人物群像》,东京:现代图书,2012年版,第211~212页。。增田毅则指出:“对阿礼国来说,作为英国驻日公使,首先要维护公使馆的经营及与幕末政府交涉各种事务。在众多的事务之中,阿礼国的难题之一便是应对1861年3月俄国占领对马岛事件。在此之前,英国已经对俄国在东亚的动向和行动有了高度的警觉。当时俄国不但已经由西伯利亚侵入中国东北地区,同时还从桦太北部南下,引起日俄疆界纷争。阿礼国赴任前,英国外相约翰·罗素在给他的训令中指示:收集俄国在东亚入侵活动情报;努力说服日本,使其不割让任何日本领土给俄国;英国在日本对抗俄国问题上,不会对日本伸手援助。1861年,俄国海军舰队占领对马岛,对马藩主对此虽然进行制止却毫无成效”。俄国占领对马岛事件的发生,使阿礼国改变了对日方针,“阿礼国与英国海军提督相商并决定派军舰前往。于是,从6 月开始,英国舰队数次前往该岛探查动静,之后对俄国的警戒丝毫没有松懈”*[日]增田毅:《幕末期的英国人》,东京:有斐阁,1970年版,第72~73页。。

日本史学家们的研究佐证了一个质朴而又永恒的道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后世的史学工作者正是依据明治时期日本政要们的言论,梳理了“俄国威胁论”的来龙去脉,剖析了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的用意所在。明治初年的档案资料显示,此时的“俄国威胁论”主要与日本确定对朝鲜交涉的方针政策相关联。换言之,欲实现开拓万里波涛的帝国伟业,必先自征服朝鲜始;欲实现征服朝鲜之意图,必先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始。可以说,探讨“俄国威胁论”与朝鲜关系也就成了日本制定内政外交政策的重要依据,自然也就成了政要们的关注重点。

二、“俄国威胁论”的由来

“俄国威胁论”在日本的出现,是由幕府时期日俄两国围绕北方蝦夷、桦太领土归属问题而引起的。1861年3月,俄国海军占领对马岛事件的发生,使“俄国威胁论”达到了顶峰。此后,随着明治政府侵朝政策的出台,“俄国威胁论”的所指由日本本土扩大到了朝鲜,成为日本制定国家战略的强劲动力。

(一)俄国在北部地区的蚕食催生了“俄国威胁论”

17世纪初,俄国人就出现在了千岛群岛。从1711年起,俄国开始向千岛群岛派出“探险队”。“探险队”绘制地图,沿岛南下,向当地居民征收毛皮税。以此为开端,在此后几十年的勘探中,俄国人发现,整个千岛群岛“仅有松前(虾夷)一岛在日本国王统治之下,而其他岛屿则无人管辖”*[苏]纳罗奇尼茨基:《远东国际关系史》第1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71页。,遂对“无主之地”实行占领,强迫乌鲁朴岛(即得抚岛)、伊土鲁朴岛上的原居民加入俄国国籍,并于1794年向得抚岛移民,建立了首个殖民地。此时独享日本对外贸易特权的荷兰人出于保护垄断地位的考虑,散布“俄国居心叵测的谣言”,成为“俄国威胁论”的始作俑者。俄国对南千岛的持续染指引起了日本当局的警觉。1799年,德川幕府将原归松前藩管辖的东虾夷地(北海道东部和千岛)改为直辖领地,加速开发,防御俄国南侵。随后在择捉岛树立界标,宣示主权,拒绝俄国提出的贸易要求。俄国则采取了武装入侵的方式予以报复。从1806年10月至1807年7月,俄国武装船只袭击择捉岛上的日本驻军,抢劫粮食,焚烧货物,长达10个月之久。后来几经冲突、反复谈判,到1855年2月,日俄签订《下田条约》(又称《日露和亲条约》),划定了两国在千岛群岛上的国界,规定:千岛群岛中择捉岛以南归日本所有,以北归俄国领有。随着克里米亚战争的惨败,俄国从黑海南下的企图被扼杀,同时,随着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的签订,俄国割占了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与中国、朝鲜比邻而居,“与日本形成隔着日本海而直接对峙的形势”*[日]信夫清三郎:《日本外交史》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88页。。日俄关系再度紧张,“俄国威胁论”甚嚣尘上。

1861年3月,俄国为了“确保日本海至黄海的航路自由,而一旦有事之时,则可作为破坏欧洲各国与日清两国通商的根据地”,“阻止欧美列强建立接近俄国新领土(滨海州)的根据地”*[日]大塚武松:《幕末外交史研究》,东京:宝文馆,1967年版,第40页。,于是指派毕留列夫率领军舰“波萨得尼克”号驶进对马岛的尾崎浦;4月,俄舰侵入对马岛的芋崎村古里浦后,水兵登陆,砍伐树木,建造兵营,构筑永久性设施,次月又提出租地要求,史称“对马事件”。幕末政府在无力驱逐的情况下,只得向欧美列强求援。英国驻日公使阿礼国出于维护本国远东利益的考虑,决定调派军舰,强力介入。8月15日,英国舰队启程前往对马。“28日,英国海军司令率领的两艘军舰到达对马,诘责俄国舰队的行为是违约行为,要求其撤出对马。结果俄国舰队撤出了芋崎港,对马事件至此落下帷幕”*[日]增田毅:《幕末期的英国人》,东京:有斐阁,1970年版,第78页。。

桦太岛的归属问题是日俄北方领土之争的另一焦点。桦太岛,俄称萨哈林岛,中国称库页岛。该岛原本是中国领土。成书于西汉初年的《山海经》,在《海外东经》篇中就有关于该岛原居民“毛氏”的记载。《后汉书·东夷列传》、元代《开元新志》、明朝《殊域周咨录》和《万绂图考》、清朝《圣武记》,都有关于该岛情况的记述。从唐代开始,中央王朝就在黑龙江下游置府设使,管辖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广大地区。日本关于该岛的最早记载始于1635年。是年,江户幕府松前藩藩主松前公广派家臣带兵巡视该岛,此后又于1650年、1689年、1700年先后委派家臣巡视该岛。俄国人到达该岛的时间最晚。1738年至1739年,俄国人什潘别尔克中尉在探测日本航线期间,从虾夷人处获悉了该岛的存在。1742年,俄国人舍利京克到达该岛,并对该岛东海岸进行了勘察。到18世纪末,日俄两国在库页岛形成南北割据态势。从1806年10月开始,日俄两国为该岛的归属进行了70年之久的争夺战。1875年5月7日,日俄签订《桦太千岛交换条约》,俄国将千岛群岛北部给予日本,日本则放弃对桦太岛(库页岛)的主权,全岛归俄国管治。至此,日俄之间长达160多年的北方蝦夷、桦太领土归属争端暂告结束。

从日俄围绕北方蝦夷、桦太领土归属问题进行争夺的全过程来看,在160多年的时间里,基本的态势是俄国强,日本弱;俄国进攻,日本防御。日本此时渲染“俄国威胁论”带有明确的内向性,是对来自俄国之现实威胁的真实反映。与此相反,在朝鲜问题上,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则呈现出外向性特征,是对本国整体战略的遮掩,带有明显的欺骗性。

(二)为争夺朝鲜而渲染“俄国威胁论”

弱肉强食的国际环境,欧美列强的群体示范效应,岛国民族的冒险性与效颦性,催生了日本近代的扩张与侵略。为了完成“八纮一宇”的宏大战略,实现“布国威于四方”的既定国策,明治日本首先将朝鲜锁定为征服的对象。幕末思想家吉田松阴所提“失之于美俄者,取偿于邻国”,成为明治日本外交实践的指导思想。在以何种方式获取朝鲜问题上,当时日本国内存在两派意见:一为“征韩派”,一为“迂回派”。两派虽有方式、手段的歧异,但终极目标是一致的。鉴于以英国为首的欧美国家对朝鲜均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宗主国中国又对保护藩属国朝鲜表达了强烈的意愿,加之自身整体国力有限,精明的日本人便利用了英国、中国对俄国南下染指朝鲜的担忧,渲染“俄国威胁论”。

1869年9月25日,“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在《朝鲜国一件伺书》中,阐述了朝鲜问题与俄国威胁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眼下包括俄国在内,其他各列强都将朝鲜视为口中之肉,垂涎不已。为此,我皇朝应以公法维持,承匡救扶绥之任,除此之外,别无他策可选。若皇朝将其搁置度外,那么俄狼等强国必定乘机吞噬而来,此为皇朝永世之大害,燃眉之急也。”*同一天,时任日本外交省权少丞的宫本小一郎在《朝鲜论》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他说:“与朝鲜交际虽无益处,但不能搁置不顾。如搁置不顾,俄必将其蚕食,此为日本最极之害也。故我国帮助朝鲜就是爱护朝鲜,爱护朝鲜就是爱护日本。”②《大日本外交文书》第2卷第2册,东京:日本国际协会,1936年版,第856、863页。

1873年10月,“维新三杰”中的另一杰大久保利通上奏《意见七条书》,反对“征韩”。在第五条意见中,他从日本与英、俄关系入手,围绕俄国对朝鲜的威胁问题表达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俄国在北方占地囤兵,有紧逼桦太,一举南征之势。不仅如此,如今彼我之间亦有不快之事,彼我之关系可谓让人忧虑。如果此时与朝鲜操戈动武,如同鹬蚌相争,俄国坐收渔翁之利,此点尤为注意。为防止俄国,我国也不能与朝鲜操戈。”*《大久保利通文书》第5卷,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68年版,第58~63页。“征韩论”的鼓吹者副岛种臣、西乡隆盛则表达了完全相左的意见,他们坚持认为,为了防止俄国侵占朝鲜,确保日本的对外战略,日本必须早于俄国出兵朝鲜。为此,他们极力渲染俄国即将南下侵略朝鲜,倡言“俄国威胁论”。1874年1月,西乡隆盛甚至宣称:“俄国今日内来袭必定无疑,到那时,小队长要身先士卒,率领同志勇敢作战,当今政府更要觉醒。我定要出征征讨俄兵。”*[日]安冈昭男:《明治前期大陆政策史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8年版,第64页。1875年1月,榎本武扬就桦太、朝鲜问题递交意见书,其云:“俄国虽然对朝鲜已有野心,但鉴于其地理位置以及内政外交缓急事务,目前尚无见到其对朝鲜出手。在此问题上,我国必须先于俄国行动。若不然,万一俄国像攻占我对马之地一样攻占朝鲜某地的话,那时我国的海防将失其功效。”*《大日本外交文书》第8卷,东京:日本国际协会,1936年版,第174页。

上述史料表明,无论是力主“征韩”的木户孝允、副岛种臣、西乡隆盛,还是反对“征韩”的大久保利通,都深谙朝鲜对于日本开土拓疆、走出海岛、染指大陆的重要性,皆视朝鲜为日本国运的生命线、日本战略的延长线;同时,他们也深知,如果朝鲜一旦落入俄国囊中,就等于关上了日本西进的大门,卡死了日本通往亚洲大陆的命脉,日本将局促于海岛一隅,依旧品尝千年来与大陆隔绝的苦涩。此种局面一旦成为现实,庞大的国家战略将成为水中花镜中月,日本将继续成为欧美国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难有翻身之日。为防止噩梦成真,渲染“俄国威胁论”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1870年7月28日,外务大臣柳原前光在《朝鲜论稿》中写道:“近年各国中频繁到彼地探测国情,窥视者皆不少。比如俄罗斯已经蚕食满洲东北,而其蚕食朝鲜之势亦不可估量。”*《大日本外交文书》第3卷,东京:日本国际协会,1936年版,第149页。为此,他提议政府应加强对朝鲜信息情报的搜集,制定富有成效的针对性措施。明治政府采纳了柳原前光的建议,派出大批官员分赴朝鲜边境等地,进行实地调查,收集相关情报。1874年8月,曾任日本驻釜山领事官的森山茂在写给外务卿寺岛宗则的报告书中,汇报了与朝鲜暗行御使的谈话内容。他说:“俄国占领满洲之地,又沿鸭绿江逼近贵国国境,清国萎靡不振,无能力救助贵国,吾国与贵国有同感之处。吾国亦与俄国边境比邻,不能不警戒防备。如果贵国被俄国人加害,我土亦不得安宁。”*《大日本外交文书》第7卷,东京:日本国际协会,1936年版,第391~392页。这是目前看到的日本向朝鲜推销“俄国威胁论”,宣扬日朝一体、唇齿相依的最早记录。1876年6月,井上馨在东京两次向朝鲜修信使金绮秀渲染“俄国威胁论”。金绮秀写道:“井上馨,春间来沁都之副官也,来访馆所,谓余曰:‘露西亚之有动兵之渐,吾于沁都,已有言之者,而我国之人,每往彼地,见其日造兵器,多积粮于黑龙岛,其意将何为?贵国须先事而备,缮器械,练兵卒,以为防御之策可也。’并再三表示:‘所以勤勤以此告贵国者,愿贵国先事而谋,俾无他日之悔也。幸先生归去必申勤致语于贵朝廷,无负此至意,区区之望也。’”*[韩]金绮秀:《日东记游》,《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第5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2页。当金绮秀登门拜访时,井上馨再次灌输“俄国威胁论”。对此,金绮秀有如下记述:“井上曰:‘日昨申告之事,公非有心人耶?露西亚之注心贵国,吾已言之缕缕,吾非疾风伤性之人,苟无所见,则何必不惮烦至此也。公之归去,须勿弁髦我言,力告于贵朝廷,早自为备可也’。仍出地球全图一轴曰:‘以此奉赠,携归去,时时观察一度,度各有程里,以此推一定之规,露西亚之距贵国几里,亦可知也。吾今奉使欧罗诸国去,六七年后方可归来,苟无所见,何苦为此缕缕之言也?公可以谅此苦心也。’”④[韩]金绮秀:《日东记游》,《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第5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2页。通篇读来,字里行间流溢着井上馨对俄国威胁的恐惧,跃动着对朝鲜命运的“担忧”,而在这些文字的背后透露出的却是对独霸朝鲜的渴望。

三、“俄国威胁论”下的国家战略设计

明治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兼具国内、国际双重因素,既是争取外部有利环境、统合国内力量的重要手段,更是实施宏大国家战略的精明设计。

“俄国威胁论”是明治日本整军经武战略的重要考量。“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迅速走上了扩军备战之路,高度重视军队建设。陆军效法德法,即所谓“陆军从德国、法国制”*《朝士视察团关系资料集》第2篇第12卷,首尔:韩国国学资料院,2001年版,第503、242页。;海军则“取法于英吉利国”⑥《朝士视察团关系资料集》第2篇第12卷,首尔:韩国国学资料院,2001年版,第503、242页。,力争建设一支攻守兼备的近代化陆海军。为了争取国内舆论、财政的支持,“俄国威胁论”成为必打牌。1870年,日本兵部省提出了一个庞大的海军建设方案,计划建造200艘军舰,所递交的《积极创建海军书》中流露出浓厚的警戒俄国威胁的色彩。其中强调,俄国南下政策在地中海遭到英法的遏制未能得逞,必定强化在远东地区的攻势,从而构成对日本生存的威胁,“现俄国拥有海军,如虎添翼,其欲则远近皆知。……俄国不但频繁骚扰入侵我北境,还将目标指向我对马,而海军的建成必将助俄国达成夙愿。俄国志在将两大洲合二为一,占为己有”。“近年俄国沿黑龙江占取满洲之地,与我北海道及朝鲜国境比邻相接,……如果其侵入东海,获一良港,待海军整备完善时,其欲望则不可制止,此乃两大洲之害。我皇朝从现在起,务必对此警戒,并断然采取措施阻止”*[日]安冈昭男:《明治前期大陆政策史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8年版,第63页。。

为抵御来自俄国的威胁,确保日本国土安全,必须制定新的国家战略防御计划。1871年12月24日,兵部大辅山县有朋、少辅川村纯义与西乡从道联袂上书,指出:“方今俄国颇为骄傲猖獗,违背盟约,将其军舰驻进黑海,在南方占取诸国,染指印度,西越满洲之境,穿梭往返黑龙江”,日益逼近日本,威胁日本国土安全。为防患于未然,日本应调整国家战略,进行具有针对性的战备建设,具体而言,就是“内地守备,沿海防御,强化军备”*[日]安冈昭男:《明治前期大陆政策史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8年版,第63、74页。。

“俄国威胁论”成为日本实施富国强兵国策的强大动力。明治时期的日本政要大都具有深深的忧患意识,时常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将国家战略与俄国可能的入侵联系在一起。1874年11月,驻俄公使榎本武扬在写给外务卿寺岛宗则的信中,就俄国将修筑西伯利亚铁路的传闻表达了“俄国威胁论”。他指出:“中亚细亚铁路有有志者们的夙愿,迟早会建成。我认为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铁路50年之内必定完成。在这之前,我与俄国短兵相见时,彼兵跨越印度洋而来,从陆路而来则无可能。”②[日]安冈昭男:《明治前期大陆政策史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8年版,第63、74页。但一旦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铁路修建完毕,俄军将饮马太平洋,横扫日本海,经略东北亚,进逼日本国土。此事表现出了明治政要对日本国家前途命运的超前预判和深深的危机感。不独有偶,1880年11月30日,时任陆军中将、参谋本部长的山县有朋向天皇奉呈《邻邦兵备略》。此书虽是主要记述清朝中国兵制、军备之作,但其中仍然高度重视俄国对朝鲜的威胁,指出:“审视此时邻邦的兵备情况,俄国在浦盐斯德建设军港,备兵万余人,英国在香港、印度备兵数万人”。“海内形势开始不断变化,此刻吾辈应迅速进行朝议形势,制定对外防御措施。应迅速施行内地守备、沿海防御、建设海陆军三项措施,以防北方的强敌俄国”*《山县有朋意见书》,东京:原书房,1966年版,第91~99页。。

前述史实表明,明治初年日本渲染“俄国威胁论”既是一种深远的国家战略,又是一种灵活机动的外交策略,是对国际、国内形势研判后的精明设计。具体说来,有如下原因:

其一,自身国力不足的反映。“明治维新”开创了日本历史的新纪元,日本从此步入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快车道,但明治初年凸显的整体性社会结构缺陷使日本国力难以在短期内跃升。与英、法、俄等国相比,日本仍然是一个弱国。“岩仓具视使团”修约的惨败折射出了日本低下的国际地位。1871年12月,肩负“修改已往之条约,确定独立之体制”*《伊藤博文传》,东京:统正社,1940年版,第1009页。重任的右大臣岩仓具视率领使团,踏上“修约”之路。在此后20个月的时间里,美、英、法、德、比等12个国家均对使团所提修改不平等条约要求表示了坚决拒绝,以致使团成员木户孝允在日记中沮丧地写道:“彼之所欲求者尽与之,我之所欲者一未能得。此间苦心竟成遗憾,唯有饮泣而已。”*《木户孝允日记》第2册,东京:早川良吉,1933年版,第150页。1873年9月,“随着岩仓使节团的返国,日本的领袖们比以往更加理会到他们处境的屈辱”*[美]马士、宓亨利:《远东国际关系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356页。。作为弱国的日本深知,在奉行强权政治的时代,以当下的实力正面对抗强大的俄国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渲染“俄国威胁论”暗含着对俄国的恐惧之心。

其二,由对俄国扩张成性的了解而产生的危机感。俄国原本是一个欧洲国家,经过两个多世纪的持续东扩,到19世纪60年代,俄国已经成为一个地跨欧亚的大国,与中国、朝鲜疆土毗连,与日本隔海相望。一旦俄国倾力东扩,东亚诸国无力与之争锋,东亚地区必将成为俄国人的领地。19世纪初叶日俄关于萨哈林岛、千岛群岛的纷争,1861年3月俄国舰队占据对马的事实,1875年5月日俄《桦太千岛交换条约》的签订,屡屡让日本领教到俄国的贪婪与蛮横。160多年的纷争,160多年的妥协、退让,使日本患上了严重的“恐俄症”。朝鲜人就曾经说过:“日人畏俄如虎,虽与之通商,常存不虞之戒。”*《朝鲜视察团关系资料集》第2篇第13卷,首尔:韩国国学资料院,2001年版,第598页。“人每言露,皆比‘耽虎’。”*《朝日视察团关系资料集》第2篇第12卷,首尔:韩国国学资料院,2001年版,第226页。19世纪70年代后,随着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的过渡,列强争霸世界的进程明显提速,对俄国深存的恐惧感更使明治日本感受到了空前的民族危机。危机滋生忧患,解除忧患需要呐喊,“俄国威胁论”适逢其会。

其三,统合国家力量的需要。“明治维新”既是日本由封建社会迈入资本主义社会的转折点,也是日本由王朝国家向民族国家转型的开端。转型期中的日本,体制、结构性的调整带来了诸多难以调和的矛盾,相当规模的世代名族对西化改制心存不满,拒不合作。尤其是当纸币贬值,黄金、白银外流,经济通货膨胀发生之时,人心浮动,谣言四起,表现出对日本前途的巨大怀疑,抨击全盘西化、唱衰维新者大有人在,认定”明治维新“导致礼崩乐坏,前途堪忧。最为严重的是,1877年1月,失意的西南藩阀在西乡隆盛的率领下,不惜以战争的方式对抗中央,反对维新。拒不合作者、质疑者、分裂者的存在,极大地弱化了国家的向心力,妨碍了国家意志的统一。明治初年政要们极力渲染、炒作“俄国威胁论”,就是借用民族主义这面廉价而又实用的大旗,以达到转移矛盾、凝聚人心、统合力量的目的。

其四,国家战略构想的需要。到19世纪80年代末,由于恶劣的自然环境、落后的交通设施、稀少的居住人口等条件的限制,俄国虽然已成横跨欧亚的“双头鹰帝国”,但在远东地区鲜有作为。1888年5月8日,俄国在圣彼得堡举行会议,专门商讨对朝政策问题。经广泛讨论,会议形成如下决议:“朝鲜之占领不仅不会给我们任何益处,而且一定会引起非常不愉快的后果。朝鲜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国家,所以它不能成为我国有利的商业市场,尤其因为我国在太平洋方面的本国领土缺乏工业”;“朝鲜位于满洲边境,在相当情况中它可成为我国重要的战略据点,但此一战略据点由于防卫的不便及困难,所以此种意义也就消失。朝鲜离我们有足够武力的中心太远,阿穆尔军区的资源亦有限,所以我国土地的任何扩张,尤其在我们必须保卫朝鲜三面环海的漫长海岸线时,会成我们的负担。最后,朝鲜之占领不仅会破坏我国与中国的关系,还会破坏我国与英国的关系,因为英国也在觊觎上述国家”*《红档杂志有关中国交涉史料选译》,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30~131页。。据此可知,时至1888年5月,在俄国人的心目中,朝鲜形同“鸡肋”,并不具有现实的战略价值。俄国的对朝政策表现为徘徊、观望,维持现状,并不具有攻击性、侵略性。这也反证了日本政要所提俄国威胁,并无事实作为依据,而是用一种近乎想象的方式演绎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俄国威胁论”。这种以臆想抑或推演代替事实的论证方式明显带有牵强附会的意味,叠加了极强的主观意志,纯粹是为了达到“先入为主”的目的而为之。其实,在这种看似矛盾的思维逻辑中,存在着合理性的战略构想。放眼望去,当时在东亚地区能够对日本构成威胁的不是清朝中国,只能是俄国;能够阻遏日本侵占朝鲜的,不是清朝中国,只能是俄国。日本在东亚的真正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俄国。为了战胜这个唯一的对手,实现从岛国到陆地的跨越,主宰东亚命运,日本从19世纪70年代起,就将俄国设定为战略假想敌,大肆炒作“俄国威胁论”,转移中朝两国的注意力,大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

[责任编辑:裴传永]

本文系山东省社科规划重大项目“从闭关到开放:‘朝士视察团’研究” (项目编号:13BLSJ02)的阶段性成果。

张礼恒,男,历史学博士,聊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近代中外关系史、近代中西思想文化史。

K3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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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909(2017)03-016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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