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手抄古本《水浒传》”的真实性考辨*

2017-03-10 10:03李永祜
菏泽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古本画舫文徵明

李永祜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00)

近些年来,一批学者就新发现的文徵明手抄“小楷古本《水浒传》”(以下简称“古本《水浒传》”)的史料进行了研究,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一时间成为《水浒传》研究的热门话题之一。概括起来 ,争论焦点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问题上:手抄“古本《水浒传》”的真实性、可信性的问题;手抄“古本《水浒传》”的时间;手抄“古本《水浒传》”与《水浒传》主要版本的关系问题。这几个问题确实饶有兴味,值的深入探讨。笔者也愿意对此陈述管见,以就正于专家和广大读者。

关于文徵明手抄“古本《水浒传》”的史料,记载于张丑的著作中。张丑(1577—1643),江苏昆山人。原名谦德,字叔益,后改名为丑。他主要生活于明万历至崇祯时期。据张丑在自己著作中的零星记述和乾隆《长洲县志》卷二十四对其记述可知,张丑的高祖、曾祖、祖父、父叔、兄长及其侄儿六代人都喜爱并收藏古今名家书画。张丑本人更是搜购、收藏及鉴赏、品评并撰写有关著作不遗余力,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在中年时曾收购到宋代米芾的一幅书法真品《宝章待访录》,欣喜之下,将其书斋命名为“宝米轩”,自号“米轩主人”;后因购得晋代陆机的《平复帖》真迹,又命名其书斋为“真晋斋”①。张丑一生所见、所知的历代名家书画千种以上,他所撰写的书画评论、题跋的著作,主要有《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清河书画表》、《书画见闻录》、《南阳书画录》五种,后被收入清初纪昀主编的《四库全书》中。《四库全书提要》(以下简称“提要”)对张丑著作的评介,除言明他的家学渊源和“宝米轩”的来历外,特别强调“明代鉴赏之家考证多疏,是编(指《清河书画舫》—引者)独多所订正。……于题识、印记所载亦详,故百余年来,收藏之家多资以辨验真伪。”纪昀在《清河书画表提要》中,又称张丑为收藏书画世家,其祖张约之、父张茂实父子,“皆与文徵明父子为姻娅,世好渊源有自,故丑特以赏鉴闻。”[1]。从这些评价中可以看出,张丑是明代后期享有盛名的书画鉴赏家。

文徵明手抄“古本《水浒传》”,在张丑的著作中有四处记载:

一、《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上)第468页②,在“沈周”标题下其他文字后附小字注云:文徵明山静日长图、江山清霁图……小楷古本《水浒传》全部。

二、《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上)第483页,张丑在跋祝允明行书后云:又一好事家收文徵仲小楷古本《水浒传》全部,法欧阳询,未及见之。句后又有小字注云:文徵仲精楷温州府君诗集二册③,系盛年笔,韵致楚楚,近归余家。

三、《真迹日录》卷五第594页:皇明书家所录册子,有吴元博手抄《东坡志林》……文徵仲精楷古本《水浒传》、自书历年诗文稿三十册……皆一时墨池鸿宝,好事家所当亟购者也。

四、《书画见闻表》第616页明代表格“目睹”部分:小楷 明代:文徵明小楷古本《水浒传》、历年诗文稿三十册……(祝允明)《北西厢记》、《琵琶记》。

如何看待这些记载?这些记载是否真实可信?李伟实先生、萧相恺与苗怀明二先生,均著文肯定文徵明手抄“古本《水浒传》”“确定无疑”、[2]“真实可信”。[3]王齐洲先生在其论文中(以下简称王文——引者),[4]则先从总体上论辨张丑的记述有可信与不可信之处,宣称“全部否定张丑的这些著录的真实性是不对的,而完全相信这些著录的真实性也是会上当的”,强调“正确的态度是,具体作品具体分析”。这个原则当然是正确的。但王文却并未作具体分析,而是仍持两可的态度,即一方面对声称“小楷古本《水浒传》是否真实存在过,我们持肯定的立场”,另一方面又认为当时模仿文徵明笔迹的赝品很多,真假难辨,“因此所谓文徵明小楷古本《水浒传》是否真为文徵明所书,便自然成了一个问题”。可以看出,真假难定是王文对“小楷古本《水浒传》”是否为文徵明亲笔抄写得出的结论。这一结论,实际上对文的手抄本持否定态度。然而王文却又根据这一真假难定的“古本《水浒传》”,推断出文徵明“抄写《水浒传》的时间只能是在嘉靖五年(1526)致仕以后”晚年时期。这是令人难以苟同的。

我认为,所谓文徵明“小楷古本《水浒传》”真假难定论是不能成立的。依根据张丑的记载和书画鉴定的水平、文徵明的爱好和特长等直接、间接的材料,不但可以断定“小楷古本《水浒传》”当时是存在的,而且可断定它确为文徵明亲笔书写,是真实可信的。本文在此先对所谓“小楷古本《水浒传》”是否真假难定从四个方面进行辨析,然后探考、辨析抄写的时间等其它问题。

首先,张丑在主要著作《清河书画舫》中,对书画记述的基本态度是谨严、求实的。

张丑所记述的书画,上自魏晋,讫止于明代正德、嘉靖间,跨越一千五百余年,数量达千件以上。就总体而言,张丑对唐代以前的记述,因所见原作真迹甚少,他主要是辑录前代文人学士的品评、题跋以飨读者,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显示出十分谨慎的态度;对唐代以后的作品,则较多地陈述自己的鉴赏。在他的记述中,凡传世或传闻的珍品、名作,见或未见、是否真品,一般他都有明确的表态。如对陆机《平复帖》、王献之《洛神十三行》、晋人小楷《曹娥碑》、怀素《论书帖》等二十余种珍品,张丑称“韩存良太史(韩世能,字存良,明万历间礼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引者)家,陆机《平复帖》……种种真迹在其家,未及全见之”[5]14。又如“传闻严氏(指严嵩—引者)藏顾恺之《秋夜游西园图》……晋人画张茂先《女史箴图》……展子虔《春游图》……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皆真迹妙绝,未之目也。今大半归韩太史家矣”[5]21。再如,对苏东坡书《金刚经》,称“未及见之”[5]324;对蔡襄的《谢赐御书诗表》,称“此帖祭酒(指明代官吏赵定宇—引者)没后,流传至长兄伯含处,丑得时时见之,当是蔡书第一”[5]256;对蔡襄的《荔枝图》,在引用前人的评论后,自己于嘉靖元年中秋日写下近四百字的品评鉴赏,末署“清河张丑青父审定真迹秘玩”[5]260。其他如简单题跋“真迹”、“见之”、“未及见之”的字样甚多,无须枚举。

值得注意的是,张丑对所见的不少珍品做出了真伪的辨析,即使对自己所购得的稀世珍品也采取了极为谨严的态度。如在《清河书画舫》中对陆机的《平复帖》题跋称:“或云《平复帖》乃张芝书,岂此纸出蔡伦手邪?”他在购得《平复帖》后虽然欣喜非常,但他却并未排斥异议,在《清河书画表》“自藏”格中于《平复帖》后,仍然注明:“或云张芝”,采取了信以存信、疑以存疑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张丑的这种谨严、求实的治学品格,就使人们对他记述的真实性、可靠性持有充分的信心。

其次,家学熏陶和个人的磨练、积累,使张丑有超出一般的鉴别水平和能力。

张丑在《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上)中回顾家族情况时说:

吾家自高曾以来,世有画癖。又曾伯祖维庆,曾祖子和往来启南先生(指明代大画家沈周—引者)之门,祖约之、叔祖诚之,出入衡山先生(指文徵明—引者)之户,先子茂实与寿承、休承称莫逆交。故评定国朝明公书画,万不失一[5]475。

张丑家族先人“世有画癖”,其曾祖一代与沈周相交,其祖、父两代与文徵明父子又有密切交往,这使他自幼就生活在书画艺术的氛围之中,耳染目濡,也日久成癖,执着于阅读古人论书论画的著作,热衷于寻阅珍品佳作及名人题跋,并大力购求名家珍品。在《清河书画舫》卷三后说:“胜国陆友得卫青古玉印,著印史传世。丑近购得陆机《平复帖》、王羲之《此事帖》、尉迟乙僧《华盖天王》、苏轼《三马图赞》、米芾《宝章待访录》、王蒙《南村真逸》、沈周《仙山楼阁》,因之造‘清河书画舫’,其揆一也。”这种自身对艺术的不懈追求,使张丑鉴赏水平和眼光日益精进,不仅集撰出具有古代书画资料汇编和品评性质的巨著《清河书画舫》,而且也应收藏家之请,为其鉴定书画。张丑在《真迹日录小序》中云:“《书画舫》成,鉴家谓其粗可观览,多以名品卷轴见示、就正,因信手笔其一二,命曰:《真迹日录》。随见随书,不复差次、时代。如欲附丽前编,俟后日更详定云。”这部《真迹日录》就是张丑为人鉴定书画,将品评、题跋结集而成的著作。在上引张丑回顾家族的鉴赏水平和能力时,宣称“评定国朝明公书画,万不失一”,充满自豪感;在谈到自己时,虽不乏谦逊之意,但同样充满自信:“丑也外乏师资,内隔祖训,思而得之,自谓于书画颇得一斑,直欲上窥晋唐阃奥,宋元而下无论矣,敢以就正真赏者。”张丑正是由于书画鉴赏的的实力和高水平,才使得审核眼光一向颇严的四库馆臣也不得不在所撰《提要》中一方面指出“明代赏鉴之家考证多疏”,另一方面则肯定(张丑)“是编多所订正……于题识、印记、所载亦详,故百余年来,收藏之家多资以辨验真伪。”文徵明不是唐宋以前的古人,他与张丑生活于同一时代,他的作品也是属于“国朝明公书画”之列,张丑怎么会对他的“小楷古本《水浒传》”辨别不出真伪呢!

王齐洲先生在文章中,从原则泛论到具体分析,都以《四库提要》指责《清河书画舫》等著作存在的问题为依据,得出了“小楷古本《水浒传》”真假难定结论的。《提要》对张丑著作的指责主要有三点:一是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所取书画题跋不尽出于手迹,多从诸家文集录入,且亦有未见其物,但据传闻编入者,如文嘉《严氏书画记》内称枝山翁卷一,文徵明词翰二,是以非尽出原迹之一验。”二是部分章节“皆无标目,辗转传写而多失于校雠。”三是“所列‘目睹’诸名,与所作《书画舫》、《真迹日录》多不相应。”这几点批评中,少部分章节标目缺失、作品的名称在几部著作中不能对应、校雠功夫不够等等,这的确是张丑著作存在的缺点和疏失,正如集中了全国一流学者撰写的《四库全书提要》也存在种种缺失以至谬误一样,这都是难免的④。但张丑著作这些枝节性的缺点,与判断文徵明“小楷古本《水浒传》”的真伪无关,以此为论据是圆凿方枘,文不对题。而所谓作品名称不相对应者只是少数,“多不相应”并不属实。至于第一项批评也似是而非。张丑的《清河书画舫》基本上是书画资料集撰和品评性质的著作,书中对唐以前的书画以辑录前人的题跋评论为主,间有少量有自己的述评。古人对书画的题跋少数书写在作品之上,多数另纸写出,粘附于旁。唐代以前之书画,由于年代久远,名家珍品传世之作罕见,有的甚至失传,存世者也多半藏于朝廷内府或高官显贵之家。张丑身为一名普通的文人,当然不可能得窥全豹。除极少量珍品能得一见外,大多无缘目验,只能辑录前人述评。这种实际状况,张丑虽未曾在序言中对此有所陈述,但他却也从未在书中对所涉及的全部作品均以亲睹目验相标榜。《四库提要》的作用,本是阐明著作的要点,提示读者领会著作的精髓和不足。张丑此著作的客观局限性明摆在那里,一般的文人读者一看即知。《提要》批评张丑“所取书画题跋不尽出于手迹,多从诸家文集录入”,把读者极易理解的局限性当做大问题提出,这也实在太看低了读者的水平,未免小题大做。

《提要》为了显示所指出的“未见其物,但据传闻编入”问题的分量,特别举出文嘉的《严氏书画记》为例,宣称《书画记》“内称枝山翁卷一,又称文徵明词翰二,是亦非尽出原迹之一验。”意思似乎是说张丑的著作收入了文嘉的《书画记》内中有祝、文两人的作品,这是验证出张丑未见《书画记》原作真迹的一个事例。为什么这两项作品成了张丑未见原作的事例,很令人费解。是说文嘉的《书画记》原本未收入此两书,张丑凭想象而记?还是原本有此两书,但卷数不对,可证张丑未见原书?还是认为严氏书画本无祝、文两人的作品,是张丑过录时阑入?《提要》作者为什么不明确指出文嘉的《书画记》无此两书,或卷数准确数量如何,却欲言又止,打此哑谜,让读者一头雾水?⑤客观地讲,张丑未见《书画记》所述的原件,这并不令人意外。据文嘉的说明,当严嵩父子于势败被抄家后,他本人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应江西提学何宾崖公函之请,前往清点严氏书画,当时只“漫记数目以呈,不暇详别”。此《书画记》乃事过三年(1568)后“偶理旧箧得之,因重录一过,稍为区分,随笔笺记一二”编辑成书的[6]。何宾崖与文嘉将书画清点完毕后,官府即造册连同全部书画上缴朝廷,张丑非官非吏,已上缴朝廷之物,他有何资格亲见?张丑著书于万历后期至崇祯前期,其著书前或撰写此条前是否向与其有“娅姻世好”关系的文嘉询问过《书画记》的详情,我们不得而知,但以他做事的求实态度,至少他对《书画记》会照抄照录,而不会随意增减。其实,《提要》作者们也未必能将张丑过录的目录与文嘉《书画记》所录原件相核对。因为,早在万历中后期,那批书画不知何故又从朝廷内府散出,流落不全。本文前引的张丑的记述可以为证:“传闻严氏藏顾恺之秋夜游西园图……皆真迹妙绝,未之目也,今大半归韩太史家矣。”《提要》作者们对此事知也不知?不知此实情而责人以未曾目验,可谓武断;知此实情而责人则为荒谬。从万历后期到清乾隆中期(1780年左右)纪昀等撰写《提要》时,已经过去一百六十余年,严氏的三百幅书画早已不知去向,四库馆臣们自己又焉能亲见文嘉《书画记》所述全部作品?总之,王文所引《提要》对张丑的批评,或肤浅无当,或令人不得要领,或脱离实际武断荒谬。王文以这样问题多多的批评作为怀疑张丑所述文徵明“小楷古本《水浒传》”真实性的依据,是徒劳无功、苍白无力的。

其三,以张丑与文氏家族的亲密关系和对文徵明作品的熟悉程度,他能辨别“小楷古本《水浒传》”的真伪。

本文前面已对张丑与文徵明家族的关系引用过一则材料,现再引用一则为证:

我祖约之,叔祖诚之,并承庭训,每相师友,后先成进士、登甲科,与徵仲先生为莫逆之交。其长公寿承、次公休承,向先子茂实称通家姻娅,朝夕过从,无间寒暑⑥。

张丑的祖辈既然与文徵明为莫逆之交,其父又与文徵明两子为“朝夕过从,无间寒暑”的“通家姻娅”,这确是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可以断定,张丑从少年时起,就会经常出入文家,能听到其父与文氏兄弟对包括文徵明作品在内的名家书画的议论、品评。张丑晚生,无缘得见文徵明本人,但他有机会能时常观瞻文徵明的手迹,何况他自己还珍藏了文徵明的精楷真迹二册⑦,他可以随时欣赏、精研。在他热衷鉴赏、购求名家书画的过程中,他的鉴赏眼光和能力日益精进。在静观默察和与诸家名作相品味、比较中,他会对文徵明书法的结构、笔势、风格等特征,牢记于心。王齐洲先生在其文中,先是认为张丑只是传闻而未见到“小楷古本《水浒传》”原件,其后虽承认张丑见到此作品,但又怀疑所见者可能是伪作赝品。文中并引《明史·文徵明传》所说:“(文徵明)文笔遍天下,门下士赝作者颇多,徵明亦不禁”为证。这两种看法,前者不尽符合实际,后者需要厘清。

本文前已引录,张丑的著作中,有四条记述“小楷古本《水浒传》”的文字。

第一条,在《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上)第468页内,此条只记述此书的名称,未言见否,应是传闻未见;

这时,那些少男少女也喝得差不多了,吉尔金娜显得有些扫兴,端着一杯酒说:“江,你太不给面子了,跑到哪里了?今天为我做了这么多好食品,我得好好敬你一杯。”江大亮说:“我出去有点事儿。”吉尔金娜不依不饶,江大亮只好一饮而尽,将那高脚杯的酒全都喝光了。柯察金也端着一杯酒过来了,舌头有些僵硬地说:“江,你太神奇了,过去吉尔金娜说你很有魅力,我还表示怀疑,今天我是亲眼见到了,你真的好神奇,很有魅力。”江大亮被俄罗斯那些少男少女团团围住,狂轰烂炸,没过一会的工夫就喝得有些晕晕乎乎。

第二条,同书卷十二(上)第483页内,此条记述是传闻的口气,又明言“未及见之”,研究者对此不存在异议。以上两条未署记述年月,又是传闻口气,当属较早记述。

第三条《真迹日录》卷五第594页:皇明书家所录册子,有吴原博手抄《东坡志林》,葑溪张氏自藏祝希哲小楷,文徵仲精楷古本《水浒传》、自书《历年诗文稿》三十册……皆一时墨池鸿宝,好事家所当亟购者也。

张丑在《真迹日录自序》中称,此书是应请为人鉴定“名品卷轴”的笔记。当时是“随见随书”,“信手笔其一二”。可见,张丑是亲见到文徵明此一作品的,而且因为此作品在他所鉴定的作品中,是属于十分之一二的重要作品之列,所以他特意做了题跋,最后并希望“好事家所当亟购者也”。王齐洲先生认为这条记载“难以断定是作者(指张丑—引者)亲眼目睹过的”,理由是作者“既然说‘好事家亟当购’,则此作品不在张家可知;而不云当从何处去购,则作者不知此品藏在谁家亦可知也。”逻辑结论就是:不知在谁家,当然就意味着作者张丑未见过此作品。但是,王先生大概忘了,张丑在《真迹日录自序》中说得很清楚:“《书画舫》成,鉴家谓其粗可观览,多以名品卷轴见示就正,因信手笔其一二,命曰《真迹日录》。”能送来包括“小楷古本《水浒传》”等名品请张丑鉴定的人即“鉴家”,以情理而论,他们一般都应是文士、官吏、豪绅、富商等有身份地位的人士。他们慕张丑之名而来,一不会戴黑头套或假面具,让人不知真面目;二要通报姓名,让人知道他姓字名谁;三要出示送鉴的作品,这是必须履行的行规惯例。既然如此,怎能说张丑未亲眼见此作品?又怎能说张丑不知包括“小楷古本《水浒传》”的作品收藏在谁家?只不过张丑没在题跋中写出罢了。张丑希望有人能购买这一作品,在这希望的背后,又流露出对“好事者”即文徵明作品的爱好者、追求者可能失去获得此“墨池鸿宝”的几分惋惜之意。但张丑毕竟不是经销商或代理广告商,他有必要写明到某省、县、乡、镇谁家去购买么?应该指出的是,确定一件古书画是否真迹,前提是目验,关键是鉴定者的经验和水平,是否知道收藏在谁家是极次要甚至是无须考虑的因素。张丑既然对“古本《水浒传》”亲自做出鉴定,怎能以所谓“不知在谁家”就否定他“亲眼目睹”呢!

第四条,在《书画见闻表》第616页明代部分“目睹”栏内:

文徵明《山静日长图》,《仙山楼阁图》……小楷古本《水浒传》,《历年诗文稿》三十册……(祝允明)小楷《北西厢记》、《琵琶记》。

张丑的《书画见闻表》分四格,其中第二格为“目睹”,第三格为“的闻”。据张丑在《书画见闻表自序》中云:此表“目睹真迹杂见《南阳秘箧表》中者不载,的闻皆录确有,凡系影响附会者不书。”这里讲得十分明确:“目睹”当然是亲眼所见,无需赘言;“的闻”则是所闻确有其物,真实可靠。而凡是“影响”即泛泛传闻,“附会”即托名伪作的赝品,则绝不写在格内。张丑此处的记载,正可与第三条他为人鉴定的记述相印证,表明他确确实实,亲眼看到了文徵明的这部小楷精品。

但王文又认为张丑看到的可能是以假乱真的赝品。王先生的怀疑有根据,但只停留在现象层面,缺乏深入辨析。文徵明在世时,他的弟子及外间人,模仿或伪造他的书画的的确大有人在,他自己则置之不理,有时甚至明知求请题跋的人所持为赝品,亦为之题跋⑧,这都是事实。怎样识别仿作或赝品?为《水浒传》做过序言、又与晚年文徵明有交往的嘉万间著名文人张凤翼,在其《处世堂集》卷八《题文太史无款画卷》一文中,谈论对文徵明作品的辨伪识真,很有见地:“嘉靖间,予尝从朱子郎所购得文太史山水一卷,持以乞款。太史谓:‘此少年笔,不足题款,异日当以老手副君须耳。’予因请寿承、休承题鉴定以归,后为人易去。此卷无款,殆亦其匹俦耶?虽似纤弱,而婉转有致,亦不俟款识而可知其为太史笔者。今外间赝笔甚多,岂皆无款识耶!且(文太史)当时苦于应酬,亦有子郎辈代笔而文太史题款者,是终不足以语真。要之,巨眼当自得之⑨。牝牡骊黄之外,又安所事款也!”张凤翼在这里从文徵明作品的无款真迹,谈到仿作、赝品,最后谈到如何辨伪识真:“要之,巨眼自当得之。”这真是一语破的。张凤翼与文徵明有较多的交往,也熟悉文的作品。他不是鉴定家,但他也能不看款识“可知其为太史笔者”;也能辨别虽有文的款识而“终不足以语真”,即能识别出非文氏本人的所谓手笔真迹。关键就在于有一副辨伪识真的“巨眼”。张丑作为明后期著名的鉴定家,他自己也谈论过辨伪识真的经验:“评定书画,今人多以款识为据。不知魏晋字迹、唐宋画本,有款者十无一二,间有出后人蛇足者,在慧眼自不难辨。有如近年启南、子畏二公,往往手题他人画笔为应酬之具,倘非刻意玩索,徒知款识,雅士亦为其所眩矣!”[5]492张丑自己就是高水平的“巨眼”、“慧眼”。他对其他名家书画珍品的鉴别,史有公论。除上引《提要》的评论外,光绪本《苏州府志》卷八十七“人物”栏称:“张丑……晚好法书名画,搜讨古今。上自秦汉,下及当代,为《清河书画舫》十二卷,鉴古家皆服其精详云。”对文徵明的作品,他自幼观瞻稔熟,且收藏有文的“精楷《温州府君诗集》二册”。文徵明小楷的特征,他都烂熟于心,一望即知真伪,他怎么能走眼失辨,将伪作赝品“小楷古本《水浒传》”置入“目睹”栏目呢!

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张丑祖父两代与文氏父子是莫逆之交和姻娅关系,他对文徵明本人及其作品也十分尊崇,但这并不成为张丑评价和判别文徵明作品的加分因素。事实上,张丑在文祝两人中,对祝允明书法的评价更高一乘。例如,在谈到明人书画诗文的代表人物时,他说:“我明以书画名家者,称沈周、祝允明;以诗文名家者称徐祯卿、王世贞。”[5]469文徵明不在此列。又如,在“祝允明”标题下,评论云:“祝希哲京兆书法入神,真草皆绝代,四方饼金收购,声价不减松雪翁(指元代杰出书画家赵孟頫—引者),或云过之。”[5]482而评论文徵明作品是这样说:“文太史《江山清霁图》,纸本浅绛轴卷,全仿荆关行笔,极细而有韵度,山林深远,恍游异境。左方小楷跋语乃是写赠陈道复者,真神品也。”对文的小楷评价也甚高,但却未将其与古代名家相提并列。从这评价的差别中,似乎能体味出张丑希望别人购得文的“小楷古本《水浒传》”而自己未顺便购得的原因。本文前面指出,张丑在书画的评价、鉴定方面是客观的、实事求是的,从以上对文、祝评价的差别,也显示出他的这种无偏心、不溢美的客观态度。所以,张丑也完全不可能徇私情将非文氏手笔,硬说成是文氏真迹。

其四,“法欧阳询”,这是确定“手抄精楷古本《水浒传》”为文徵明真迹的重要内证。

在上引《清河书画舫》记述文氏手抄本的第二条中有“法欧阳询,未及见之”之语。张丑明确交代自己尚未亲见此一手抄本,但又说手抄本是“法欧阳询”,显然,向张丑转述之人,肯定是一懂书法的行家,因为他看出了文徵明书法的渊源特征。其后,张丑目睹了文的手抄本,他既特地在“古本”两字前加上“精楷”两字,高度评价了此手抄本字迹的品级,同时也没有更正“法欧阳询”之说,这表明他经“目睹”后认定这是事实。与文徵明相识、相知或研究其书法的同时代人都知道,文徵明早年临学书法是以唐代欧阳询为效法对象之一的。例如,文徵明在嘉靖十三年(1534)三月,书写《千字文》一篇,三年后,其友人王同祖题跋称:“衡山公(文徵明别号衡山—引者)书效法会稽(指会稽人王羲之—引者),而取材于率更(欧阳询官至太子率更令,人称其为‘欧阳率更’,或径称‘率更’—引者)”。⑩与文徵明晚年有交往的王世贞,在其《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十三《文先生传》中称:“书法无所不规,仿欧阳率更、眉山(指眉山人苏轼)……而小楷尤精”[7];在其同书卷一百五十三《艺苑卮言附录三》中称:“待诏小楷师二王,精工之甚,唯少尖耳,亦有作率更者”[8];明人丰坊在《书诀》中称:“(文徵明)书学二王、欧、虞、褚、赵……”[9]。与文徵明晚年有密切交往的张凤翼,在其《跋文太史欧书千文》中称:“文太史书千文,行书居多,而楷书少;楷书中,欧书更少……。”[10]清人吴德璇在《初月楼论书随笔》中评论说:“昔之学者,无过祝希哲、文徵仲。希哲根柢在河南、北海二家,徵仲根柢在欧阳、渤海。”这些记载一致肯定文徵明学欧而且书写过欧体作品,这与张丑的记述正可相互印证。不仅如此,文徵明的这一书法特征还有他自己的记述为证。他在嘉靖十九年(1540)夏日小楷书写的《昼锦堂记》后题款称:“嘉靖庚子(1540)夏四月十日,饭罢无聊,书欧文以遣岑寂。衡山文徵明识。”文徵明早年刻意以古代名家为师,汲取前人的精华,又勇于独创,并最终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但他极少在题跋中说明哪件作品效法某体。他对《昼锦堂记》写下“书欧文”这一说明,是少见的例外。但这可贵的一笔,对我们断定手抄“小楷古本《水浒传》”为他亲笔真迹却是一件有力的的旁证。文徵明一生用欧体书写的作品甚少,王世贞在其《跋文待诏欧体千文》中只举出《张奉直墓表》、和《欧体千文》两件[11];此外乾隆《长洲县志》卷二十四“人物”部分,在文徵明名下开列的四十五件碑帖作品中,只载明有《重修泰伯庙碑》、《渔石唐公墓志铭》和《刑部尚书何公墓志铭》“仿欧体”三件。应当说,张丑记述的这件手抄“小楷古本《水浒传》”连同上述两书记载的共六件,它们的“仿欧体”,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胎记,是它们天然的身份证。因此,手抄“小楷古本《水浒传》”的“法欧阳询”这一自身的内证,恰恰能与文徵明书写的少量其他仿欧体作品相互印证,这就无可辩驳地表明了手抄“小楷古本《水浒传》”与文徵明是直接的嫡亲关系,是文的手书真迹。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张丑的记述都真实可信、确凿无疑,而王文的真伪难定论则是完全不能成立的。

(文徵明手抄“精楷古本《水浒传》”考辨系列之一)

注释

①张丑在《真迹日录》卷四中称:“间尝购藏小楷《宝章待访录》真墨,既以米庵自号矣,乃因《平复帖》顾其斋曰‘真晋’城重之也,城慎之也。”载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7册第581页,1986年版。

②第468页,系指收有张丑著作的影印本《四库全书》第817册的页码。以下凡张丑著作的页码均据此,不另注出。

③温州府君:文徵明之父文林生前曾任温州知府,故称。

④《四库提要》中的武断、疏漏之处颇多。清末以来,许多学者都下过辩证糾误的功夫。最著名的是近人余嘉锡先生,他自光绪二十六年(1900)阅读《四库提要》起,即有意纠正其中的疏失和错误。经数十年的研究,于1952年定稿二十四卷本《四库提要辨证》一书,1958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另如近年李玉民先生的《四库提要订误(增订本)》(中华书局2005年出版),列出书名、版本;作者、时代;内容评价等三大类共450条之多的失误。其中如将确为元人误为宋人;原书卷数齐全,《提要》称缺七卷,反而指责该书不应缺失;《寰宇通志》为明景泰间编就的全国性通志,《提要》作者追述明初以来的全国性志书时,竟不知有此书。可以说,《提要》指责张丑著作的问题,其自身全部存在。

⑤仔细玩味《四库提要》此处对张丑的指责之含意,似应是说张丑所记祝、文两人诗文墨迹的卷数与实际不符,证明张丑“未见其物,但据传闻编入”。据《四库全书》著录,祝允明有《怀星堂集》三十卷,文徵明有《甫田集》三十三卷。然而严嵩当时收藏名人作品时,祝、文的诗文墨迹尚未结集刊行,更重要的是,严嵩收藏名作重优不重量。《提要》的指责是十分片面的。

⑥见《清河书画舫自序》。据文徵明的七世孙文含撰著的《文氏族谱集序·历世生卒配葬志》记载:“和州府君讳嘉,待诏次子……妣张氏,侧翁氏。”张丑在其著作中,多次称文徵明之子为“寿承伯”、“休承伯”。文嘉字休承。休承的妻子既为张氏,则休承即为张丑之父张茂实的姐夫、张丑的姑夫。这就是张丑所说的寿承、休承与其父张茂实“称通家姻娅”的具体事实。

⑦《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上),在记述“有一好事者”收藏有文徵明的“小楷古本《水浒传》”之后,有小字注云:“文徵仲精楷《温州府君诗集》二册,系盛年笔,韵致楚楚,近归余家。”

⑧据冯时可:《冯元成集》卷五十《文待诏徵明小传》载:“有伪为公书画以博利者。或告之公,公曰:‘彼其才艺本出吾上,惜乎世不能知;而老夫徒以先一饭占虚名也。’其后,伪为者不复惮公,反操以求公题款,功即随手与之,略无难色。”

⑨文句之着重点为本文作者所加。下同,不再注出。

⑩见拓本《文衡山行书千字文》,此处转引周道振《文徵明年谱》,上海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462页.

[1]纪昀.四库提要[M].影印四库全书本(第81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607.

[2]李伟实.文徵明抄写古本《水浒传》的时间[Z]//东平罗贯中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国际学术研讨会领导小组办公室编(内部交流). 东平罗贯中《三国演义》、《水浒传》研究.1996:318.

[3]萧相恺,苗怀明.《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辩证——与石昌渝先生商榷[J].文学遗产,2007(5):77-88.

[4]王齐洲.论《水浒传》的早期传播——以张丑著录文徵明小楷古本《水浒传》为中心[J].社会科学研究,2010(3):183-190.

[5]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一(下)[G].影印四库全书本(第81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14.

[6]文嘉.严氏书画记[G].影印四库全书本(第81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261.

[7]王世贞.文先生传[G]// 影印四库全书本(第1280册).弇州山人四部稿.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370.

[8]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三[G]// 影印四库全书本(第1281册).弇州山人四部稿.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484.

[9]丰坊.书诀[G].影印四库全书本(第816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185.

[10]张凤翼.跋文太史欧书千字文[G]//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第137册).处世堂集.济南:齐鲁书社,1997:409.

[11]王世贞.跋文待诏欧体千文[G]// 影印四库全书本(第1284册).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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