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之际名儒梁寅的君主论与兴亡论

2017-03-11 13:22吴凤霞李进欣

吴凤霞,李进欣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元明之际名儒梁寅的君主论与兴亡论

吴凤霞,李进欣

(渤海大学政治与历史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梁寅是元明之际的名儒,他研读经史所作的《经论》《史论》不仅表明了他尊经重史的学术态度,而且也反映了他的政治主张和历史思想。他视三代为历史上政治统治最好的时代,他评论历史上有影响的君主,他总结历代兴亡成败之理,都特别强调统治者在政权兴衰中的作用。他的看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末明初一些儒学之士的历史认识水平,为人们了解其时代提供了可资参考的宝贵的思想资料。

名儒;梁寅;君主论;兴亡论

梁寅(1303—1390),是元明之际的名儒,《明史》将其列入《儒林传》。他以教授生徒和阐释经旨闻名于世,晚年结庐石门山,四方之士多从其学,被称为“梁五经”或“石门先生”①张廷玉:《明史》卷282《儒林传一·梁寅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226页。。近十几年来,关于梁寅的研究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有关其生平经历、著述、思想操守、易学成就都有论述。②关于梁寅的研究成果主要有 “梁寅研究”课题组的《梁寅生平及“夫子堂”遗迹概说》(《新余高专学报》2005年第3期),“梁寅研究”课题组的《梁寅著述概说》(《新余高专学报》2006年第 2期),李莅、刘君君的 《梁寅生平经历与事业初探》(《新余高专学报》2009年第4期),刘君君、李莅的《试论梁寅的思想操守》(《新余高专学报》2010年第 1期),赵青青的《梁寅〈周易参义〉研究》(硕士学位论文,福建师范大学,2012年)。受学者们启发,本文试就其史论成就作初步探究。

一、梁寅与史学

据明初石光霁所撰《石门先生行状》,梁寅无疑是异常勤勉好学之人,他曾精心研读四书、书传、诗传、春秋传、韩柳文集等典籍,“无师指授,特究心力求,淹该自得”③石光霁:《石门先生行状》,见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新喻梁石门先生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 317、318 页。。因此石光霁总结其学问有言:“先生力学弗替,经史子集罔不精究,特以文尚高古,不谐于时,故累举弗捷,然志日益确,学日益赡,文章日益工,著述日益盛。所著有《周易参考》《春秋考义》《尚书纂义》《礼记辑略》《诗经演义》《周礼考注》《历代史策要断》,杂著则有《论林》《耄言》《辑训》《类训》《宋论》《搜古集》《格物编》《春秋丛说》,诗文则有《石门集》。”④石光霁:《石门先生行状》,见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新喻梁石门先生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 317、318 页。可见,梁寅在经学阐释方面的成就最为突出。梁寅史学方面的成果虽不如经学,但他研经同时也比较重视读史,其所作的《经论》《史论》体现了他的思想倾向和史学主张,其晚年也参与了史学实践活动。

(一)尊经重史的学术态度

梁寅的经史议论颇具史学批评的内涵,显示了他较高的史学素养。具体说来,关于经书,梁寅探讨了《易经》《易传》《书经》《书传》《诗经》《诗传》《春秋》《春秋传》《周礼》《仪礼》《礼记》,即对五经及其传注都有心得。从根本上说,他最推崇孔子和程朱的学术思想,比如,关于《易经》他多引朱子之说。他论《易传》有言:“盖程子之《易》,发挥孔子之十翼者也。朱子之《易》则推三圣,教人卜筮之旨者也。若乃朱子画卦揲蓍之法、先天后天之义,又皆祖述邵子而推明之,允为有功于《易》道云。”①梁寅:《经论·易传》,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1513(第49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页。他论《尚书》:“《尚书》多可疑,诸儒之说纷纷,唯取决于朱子可也。”②梁寅:《书经》,见《全元文》卷1511(第49册),第446页。他论《春秋》及《春秋传》:“自三传以来,其说多矣,而程子之义,愚独有取焉。”③梁寅:《春秋传》,见《全元文》卷1511(第 49册),第453、455页。“今之学《春秋》者,苟能以程、朱之言而求之,虽不中,不远矣。”④梁寅:《春秋传》,见《全元文》卷1511(第 49册),第453、455页。可见,梁寅熟悉程、朱之学,且在很大程度上认可他们的观点。总体上说,梁寅的《经论》重视学术传承,他对历史上有关典籍的篇目变化、内容调整及学者们的研究都有较为清楚的把握,他在充分了解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简要综述了经学史,意在为研读经学的人们指点迷津。

关于史书,梁寅总共评论了11部书,即《史记》《西汉书》《东汉书》《三国志》《魏书》《南北史》《旧唐书》《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通鉴纲目》。他认为《史记》成就在于详和精。他说:“《史记》之作也,广稽之载籍,旁采之四方,其纂述可谓详矣。易编年之法,为纪传之体,其立例亦甚精矣。”当然,梁寅也指出了《史记》有“不覈之过”和“予夺之失”。另外,他也特别点明他所认为的《史记》的两个大过失,所谓“一则分裂圣经之文,二则未明圣人之道也”⑤梁寅:《史记》,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63页。,也就是说他认为《史记》最大的过失是离经叛道。从梁寅对《史记》的评论看,他尊经且推崇圣人之道,对于与经不同的史文和思想持否定态度。然而,他也有辩证思想,他从史才方面肯定《史记》的作者司马迁优于班固。他说:“世之论良史者,莫不以迁、固并称。观固之叙述,比迁虽颇详密,然迁之义例,由己而创始也,固则循其成法而已。迁之博采乃散缺之文也,固则整齐其旧传而已。”梁寅也赞同范晔对《汉书》的评价,即“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⑥梁寅:《西汉书》,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64-465页。。梁寅同样用比较的方法笼统地评价了《史记》《汉书》之后的几部书,他认为从人们对史书熟悉的程度可以知晓史家、史官在叙事能力上的优劣,他征引李翱的言论,提出范晔的《后汉书》、陈寿的《三国志》、王隐的《晋书》都不如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他也指出,唐代史官所修的史书在叙事上更在范晔、陈寿之下。⑦梁寅:《东汉书》,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65-466页。在梁寅看来,《三国志》的大谬在于贬抑汉昭烈,也就是说不明正统,而《晋史》则“好采诡异,而语多骈丽”,萧子显的《南齐书》只注重“更改破拆,刻雕藻绘”,魏收的《魏书》在立场上和是非判断上也是存在问题的,所谓“谄齐而贬魏,贵北而贱南”,“旧家有怨,被以丑言,没其善事”,而李延寿的《南史》《北史》为陈寿之后较好的史学著述,却也因没有作志,使制度不见而令人遗憾,至于唐所修的《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梁寅认同刘知幾的看法,认为有失实之处,“未免于君子之疑”⑧梁寅:《三国至隋史》,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66-467页。。关于两《唐书》,梁寅肯定《新唐书》有胜于旧史之处,主要是采摭较全,但他并不认可《新唐书》文省于旧书的做法,他引刘安世的评价指出宋祁的简略其辞造成了“其事多郁而不彰”⑨梁寅:《唐书》,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67页。。梁寅充分肯定了欧阳修所作的《新五代史》,认为《新五代史》“文简而能畅,事增而不赘”,其表彰忠义的立意也是可取的,甚至一些体例为司马迁所不及⑩梁寅:《五代史》,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68页。。梁寅还指出司马温公的《资治通鉴》在史学史的重要地位,“司马公为《通鉴》,并包历代而一览具见,其左氏以来之所未有者乎!”他也赞同其立意和断限,但他认为《资治通鉴》也不是尽善尽美的,并简单罗列了《通鉴》在褒贬、去取方面的过失⑪梁寅:《资治通鉴》,见《全元文》卷1512(第 49册),第468-469页。。可以肯定,从思想观点上梁寅是信服朱子的,因此他同样盛赞《通鉴纲目》,认为朱子《通鉴纲目》之作,“褒贬甚明,但其文亦史笔之常,初非以私意加损之也”,指出:“所谓师《春秋》之意,而不师其辞者,非朱子之心欤?”⑫梁寅:《通鉴纲目》,见《全元文》卷1512(第 49册),第469-470页。

从梁寅经史议论的文字看,他显然属于尊经重史的儒者,由于他执着地崇信五经,所以他几乎没有言及经书的错误。他着重于评价学者们对经书的阐释。对于史书,他多有辩证的认识,对一些史书的得失能够明确作出评判。

(二)参编《大明集礼》

明初,梁寅奉诏入京参与了《大明集礼》的编纂。这是朱元璋在新政权建立之初的重要稽古礼文之事。对于参与明初礼书的编纂,梁寅在多篇文章中都有提及,比如他在《赠徐大章序》中讲:“吴元年丁未岁,以诏征至都,四方之士翕然云集,而大章亦以尝为郡文学见征,于是得复与之会。……是时上方文武并用,丕式隆古。肇置三局:一曰律局,以定律令,凡旧官之练于宪章者居之。二曰礼局,以究礼仪,凡宿儒之通于古制者居之。三曰诰局,以撰诰命,凡俊才之优于文辞者居之。余备员礼局,而大章撰诰文,同居官寺者半岁”①梁寅:《赠徐大章序》,见《全元文》卷1509(第49册),第403-404页。。梁寅在《上陶学士书》《上宰相参政书》中都以“礼局儒生梁寅”的身份请求归乡,说明他确实被征至京师参与编修《大明集礼》。至于编纂的时间,文献的记载还是有分歧的,梁寅所记为吴元年丁未岁(1367),而《明史·太祖纪》则言为洪武二年(1369)八月,《明史》依据的是《明实录》。清代学者朱彝尊已注意到文献记载的分歧,认为《明实录》有误,今人吴洪泽认为文献所记编纂时间并不矛盾,他以明人黄佐《翰林记》的记载为依据,指出《明集礼》当不是一次征召儒士完成的,很多文献也提及洪武二年的征儒士修礼书②吴洪泽:《略谈〈明集礼〉的纂修》,《儒藏论坛》2012年。。作为山岩之士,梁寅较少参与官府组织的活动,他的被迫入京参议礼制,也成就了他与官修史书《大明集礼》的缘分。

二、评论历史上有影响的君主

梁寅的君主评论涉及帝尧、帝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汉高帝、文景、武帝、宣帝、光武帝、汉明帝、汉章帝、唐太宗、玄宗、宪宗。显然,梁寅对议论对象是有选择的,他主要论历史上有影响的君王,而且他集中选取了三个历史时期的君主,即尧舜禹汤周文王武王时代、两汉和唐朝。

梁寅认同程颢所说:“三代之治,后世决可复,不以三代为法者,终苟道也。”③梁寅:《三皇五帝》,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70-471页。基于这样的认识,梁寅肯定尧舜禹之间的禅让,认为他们不敢以天下为己私④梁寅:《帝尧》,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1页。。对于《史记·舜本纪》所言舜之迁共工、驩兜、三苗、鲧,他赞赏苏辙的“推明其意”,同时,也阐明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舜与四凶,同周公与三监的关系一样,舜之诛四凶,周公之诛管、蔡,都是为天下。⑤梁寅:《帝舜》,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1-472页。他认为禹气象不同于尧舜,尧舜效法自然,无思无为,而禹是“由思为而至于无思为”⑥梁寅:《夏禹》,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3页。。对于商汤与伊尹的关系,梁寅只相信孟子的言论,认为伊尹是以尧舜之道“要汤”⑦梁寅:《商汤》,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4页。。梁寅心目中的周文王不是有意于倾纣的,他更推崇《诗·大雅》关于文王的颂扬。梁寅相信《大戴礼·践阼篇》所言周武王与太公望之间对治道的探讨,而认为《史记》所记太公行事多兵权奇计为诬言。⑧梁寅:《武王》,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6页。应该说在梁寅的心中,尧、舜、禹、汤、周文王、武王、太公等人物都努力推扬圣人之道。可以明确的是,梁寅视三代为王政最理想的时期,因此他心目中的这些圣贤为公弃私、崇尚仁德,对有损于他们光辉形象的言论都不信从。

梁寅认为汉高帝得天下有天佑也有人助,他称汉代“规模虽谓之宏远,而治具未能以毕张”。原因在于其大臣非真儒,非伊尹、周公,所谓:“良、平任智数,萧、曹起刀笔,陆贾、叔孙通皆陋儒俗士,不知大体”⑨梁寅:《汉高帝》,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76页。。显然,梁寅的政治倾向与班固不完全一致。对于汉文帝、汉景帝,梁寅肯定他们顺民、养民的“与民休息”之功,但也对他们的某些行事进行了批评。他认为文帝没有适时复先王之治道,他指出贾谊可谓“识时之俊杰”,文帝“方务黄老之术,未遑周孔之道,卒使谊之才志不能少伸”。在他看来汉景帝无法与汉文帝相比,“文帝宽仁恭俭,景帝天资刻薄”⑩梁寅:《文景》,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7页。。他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等关系举证汉景帝的行事并不符合人伦规范。不同于班固对汉武帝的颂扬,梁寅认为汉武帝有功也有过:“汉武之功罪相当者有三,而得之不掩其失者,亦有三。其外事四夷,穷兵黩武;掊克在位,海内虚耗;刑罚严峻,多杀不辜。此三罪也。然匈奴衰弱,稽首称藩,昭宣以后,边鄙无警,则可以盖其黩武之罪矣。委任霍光以辅幼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天下复见文、景之治,又可以盖其急利峻刑之事矣。故曰‘其功罪之相当者,有三’。至于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善矣,而不能遏其纵侈之心;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绍周后,善矣,而不免于惑方士之诞;明于知人,文武之臣各效其用,善矣,而董仲舒之贤良、汲黯之抗直、河间献王之博学好古,俱不见用于当时。故曰:‘得之不掩其失者,亦有三’”①梁寅:《武帝》,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8页。。梁寅对汉武帝功过是非的评判有理有据。当然,他的评判所持的标准是儒家的王道,也正因如此,他指出武帝的政治为“尚霸道,病于多欲”,他对武帝那样一个“志于有为”的君主未能“比隆三代”而感到惋惜。在梁寅看来,汉宣帝的过失在于“杂霸道”和“不用儒”,其功劳在于“其励精为治,勉励守相,而吏称其职,民安其业,则汉世之治无踰于此矣”。②梁寅:《宣帝》,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79页。相比较而言,梁寅对汉光武帝评价很高,认为他“能因人心之归向,用天下之智力,芟刈群雄,克复大业,厥功伟矣!”考察其行事,“于三代贤王之道,盖庶几焉”③梁寅:《光武》,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79-480页。。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光武帝废后一事,他也归罪于“当时无力诤之臣”④梁寅:《光武》,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79-480页。。对于东汉的皇帝,梁寅肯定汉明帝“纪纲修举,治效卓然”,“若临雍拜老,尊礼师傅,宗戚子弟莫不受学,则三代以下之仅见也”。⑤梁寅:《明章帝》,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80页。令他感到痛心的是:“时无子思、孟子之伦开之以二帝三王之学,所尊礼如桓荣、李躬,皆章句鄙儒,无益治道。”⑥梁寅:《明章帝》,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80页。梁寅评价汉章帝“厌明帝苛察,而承之以宽……又容受直言……至于诸王受封,迟迟不忍使之去。东平王苍为一时名德,则凡事咨问”⑦梁寅:《明章帝》,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80页。。但他也指出了汉章帝有“宽之失”,如“假窦宪以权而刑赏失中,信窦后之谮而废长立少”。⑧梁寅:《明章帝》,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80页。

唐代的皇帝,梁寅只评论了三位:唐太宗、唐玄宗和唐宪宗。欧阳修和范祖禹对唐太宗的评论,梁寅大体上是赞同的,他也指出:“太宗比三王为不及,视西汉以下为最优”⑨梁寅:《唐太宗》,见《全元文》卷 1512(第 49册),第481-482页。。对于唐玄宗,梁寅肯定了他初年的作为,也指出了他“始之治,而终之乱”的表现及其对后世的不利影响,并归其原因于唐玄宗不通晓君主治国之理。进而指出学问对君主治天下同样是至关重要的。⑩梁寅:《玄宗》,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82-483页。梁寅论唐宪宗,认为他的志向前后有变化,所谓:“宪宗未平淮西之先,志在戡乱,故朝臣将顺其美者皆君子,而帝亦以为君子。淮西既平之后,志在安逸,故朝臣逢迎其恶者皆小人,而帝反以为君子”⑪梁寅:《宪宗》,见《全元文》卷1512(第49册),第483页。。正因为其志向变化了,他看待其臣下则邪正、黑白混淆,而惑于小人。言外之意,君主本人是关涉治乱的重要因素。

梁寅的君王评论着眼点在理政的路径、方法上,也就是说,他的君主论旨在申明他的政治主张,推扬圣人之道。可以明确的是,梁寅对上述君王并不是作全面的评价,而是因一事或某些行为政策而阐述其与前人不尽相同的看法,因而篇幅都很小,其特点是简要而明确。究其思想根源,他受南宋理学家们的思想影响很深,因此,推崇三代王治,批评汉唐之君。⑫申慧青探讨宋人君主论的思想倾向,她认为:“南宋建立以来,随着理学的逐渐兴起,抬高‘三代’贬低‘汉唐’之论渐成主流,即使对义理之学有所驳斥的浙东士人吕祖谦、陈傅良等人,对‘三代’的‘王治’依然满怀向往与尊崇”。见申慧青:《两宋君主论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9页。

三、探讨三千余年不同政权的兴亡之理

梁寅论述了三代、七国、秦、汉、三国、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的历史进程,重点探讨了政权兴亡的原因。

梁寅总结三代,强调“三代之兴,由任贤臣。至于乱亡,祸因妇人”⑬梁寅:《三代》,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496页。。显然,他重视政权兴亡变化过程中人为的因素。对于战国七雄中秦国的崛起,他归之于秦王的努力。他说:“秦自孝公之后,多英武之君,论夫王道,虽曰未能,然善任人,亦可强国,故常虎视山东,志于吞噬。”至于其他六国,他认为他们“不思灾危,而自相攫搏”,没有能够“于其初而信任贤知,同心戮力”,所以“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⑭梁寅:《七国》,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497页。也就是说,他把六国相继被秦所灭归因于六国统治者不能够审时度势,信任贤知以联合抗击强敌。梁寅论秦的统一肯定了文臣武将的功劳,所谓“始皇并六国,李斯之谋居多,而王翦父子之功为大”。而秦统一后,其推行的政策和所采取的措施表明秦代君臣以为“先王不足法”“富贵可以常保”,他认为秦的速亡与“扶苏不立,二世窃位,其荒淫暴虐”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其统治之道存在问题。梁寅运用比喻阐明了其中的道理:“治天下而法先圣,犹饥之必食,不可一日废。今也,绝先圣之道,而欲以长世,是犹却食而求生也,其难矣哉!”①梁寅:《秦》,见《全元文》卷1513(第 49册),第 498页。至于楚汉相争刘邦胜利的原因,他的看法是:“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高帝能用三杰:张良设谋,韩信行兵,萧何给饷。用人者昌,自用者亡,故楚百战百胜,一败则灭。汉屡战屡败,一胜则帝。所惜者高帝无学术,无真儒,不能因大乱之后,复三代之治。故宣帝言其家法曰:‘汉杂王霸而已矣’”。他指出正是汉代的君主以贤者为多,才使汉代治日多,乱日少而得以“长世”。②梁寅:《汉》,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498-499页。

在梁寅看来,三国之所以鼎足三分同样是人的因素决定的,他说:“昭烈以信义著,操善用兵,权善守国,故天下三分,不能相并,以其势力均也。然操之势独强者,亦由其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欤?论三国之人才,吴最多,魏次之,蜀又次之。然诸葛亮之在蜀,乃王佐之才,非他人可及也。……稽三国之本末,魏五世四十六年,蜀汉二帝四十三年,吴四世五十二年。丕文雅有余,而兄弟恩薄。曹叡颇称英明,而务于土木。曹芳、曹髦、曹璜皆以政归他人,亡非其罪也。蜀后主暗愚之甚,诸葛既逝,蒋琬、费祎、董允仅能保国。及姜维用事,国小民疲,兴兵不已,何以久存哉?吴孙权之后孙亮早废,孙休仅守,至于孙皓,肆其淫虐。晋兵既至,面缚啣壁,不亦宜乎?”③梁寅:《三国》,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499-500页。可见,梁寅也是把三国的兴亡与其国君和辅政大臣的能力、作为联系在一起了。对于西晋,梁寅指出其统一短促的原因有五:“武帝开基,而乐于淫纵,初无远谋,一也;平吴之后,不辨华夷,而羌胡居内,二也;嗣子蠢愚,而诸王凶狠,自相鱼肉,三也;惠帝既暗,而贾后凶淫,坏乱朝政,四也;王弼、何晏之伦,崇尚老庄,蔑弃礼法,而风俗颓圮,五也”。除了第二个原因涉及到民族关系的处理之外,其他四条都是统治集团本身的原因,他一一指出了从皇帝到嗣子、诸王、皇后及玄学家们的不利于政权发展的行为或思想。对于东晋的偏安,梁寅归纳为三个原因:“(元)帝虽恭俭有余,而明断不足,以致王敦之乱,一也;明帝能诛敦矣,而享年不永,未及大有为,二也;成帝之后诸帝,皆非英特,而江左公卿,惟以风流相尚,宴安一时,无复有如祖逖之伦,三也。其可称者,惟王导、谢安,号为贤相,然亦仅能扶危持颠而已”④梁寅:《晋》,见《全元文》卷 1513(第49册),第501页。。从梁寅总结的这三点来看,他认为东晋皇帝和宰相的能力不足是东晋未能恢复中原的主因。

南北朝诸政权,国祚的长短不一,梁寅认为“君之贤否”起决定作用。⑤梁寅:《南北朝》,见《全元文》卷 1513(第 49册),第502页。他历数南北朝各政权的皇帝,指出北魏国祚长而南朝宋、齐、梁、陈国祚短促就是因为前者贤君多而后者乱君多,只是他也认为后周是个例外,周武帝享年不永与天命相关。

将隋与前代相比,梁寅认为隋得国与并天下都容易。但隋短暂而亡,“历数三世,才三十年”,其原因,他也归之隋朝的皇帝。他说:“文帝之开创,既无汤武之仁,而炀帝之继承,乃有桀纣之恶,虽欲长世,可乎哉?”⑥梁寅:《隋》,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503页。对于唐朝,梁寅把剪灭群雄建立唐朝的功劳归于唐太宗,他认为唐太宗“文武备具,功德兼隆”。他强调唐代“可称者三宗而已”,即唐太宗、唐玄宗、唐宪宗。三人都得贤相名将支持,但“玄宗、宪宗皆不克终,太宗虽克终而行犹有缺”。⑦梁寅:《唐》,见《全元文》卷1513(第 49册),第 504页。五代八姓十三世总共才五十四年,梁寅推断“其年代甚促”的原因为:“盖承唐末大乱之后,君臣之义不明,而争夺之相寻也”。至于“十国之主”,“其仅称治者惟南唐、吴越而已”。值得注意的是,梁寅提到五代十国分裂割据在思想层面的原因,他说:“然十国虽皆褊小,与中国实为敌体。闽,至小之国也,而其君自大,常称中州之帝为洛州刺史,是安能以相统属者乎?”⑧梁寅:《五代》,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505-506页。也就是说,当时的各个政权从思想上就彼此敌视,难以形成统属关系。

梁寅论两宋兼及同时存在的辽金政权,他认为宋有天下是因五代之风气,“诸侯推戴以图富贵”,但宋与五代之君“得之易,失之易”不同,宋存国达317年之久,他认为这有天命的因素,也是宋太祖奠定了一个好的基础。他肯定宋太祖解诸将兵权是明智的举措,他赞赏宋太祖改武人牧守为儒臣,又制通判分牧守之权,他以宋代“严赃吏之法,宽苛暴之政”为其法制之善者。尽管梁寅主张宋为正统,但他也指出辽金政权有其历史影响。他说:“抑又考之,宋之都汴也,北有辽帝;及其南渡,又有金帝。辽起于朱梁均王之时,其初曰契丹。太祖阿保机、太宗德光、世宗兀欲、穆宗述律、景宗明记、圣宗隆绪、兴宗贞宗、道宗弘基、末帝延熹、燕王淳,凡十世一百八十年而亡。辽虽本夷狄,然诸君与宋相抗,亦罕闻其大恶也。金起于宋政和乙未之岁,其先曰女贞。太祖完颜旻(即阿骨打)、太宗晟、熙宗亶、炀王亮、世宗雍、章宗璟、卫王允济、宣宗珣、义宗守绪,凡九世一百十七年而亡。其初灭辽取宋,固多酷虐,而世宗与宋孝宗同时,南北皆治,人称为小尧舜。义宗之亡,能死社稷,亦为难矣。合南北而论之,宋为中华之主,固正统也,而元朝修史,又欲以金统宋,议论不决。揭太史傒斯因以宋、辽、金为敌体,而各立帝纪,谓之三史云。”①梁寅:《宋》,见《全元文》卷1513(第 49册),第 507页。文中所讲基本符合历史的实际,他对辽金君主中能遵循儒家治国之道的金世宗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对于宋辽金三国的关系,他有所偏向,但大体反映了宋与辽金对峙的关系,尤其是最后一句所透露的元代修史所采取的分修做法。

梁寅晚年经历了元明更迭,他对元朝的看法更切实一些。他肯定元朝疆域的辽阔是自古以来无与伦比的,但其官制是存在问题的,汉人不可为相,仅国族为相,又不设谏官,文人不受重用。他认为这样的做法对朝政、士风、官吏素质都产生了不利的影响,“朝皆苟且之政,而士无謇谔之风,官有贪婪之实,而吏多欺诳之文”②梁寅:《元》,见《全元文》卷1513(第49册),第508-509页。,致使元代虽幅员广阔,却难以与三代比隆。

可以说,明以前三千余年不同政权兴衰各有各的原因,但在种种不同的原因中,统治之术的正确与否在梁寅看来最为重要,因此他的兴亡论与君主论观点一致,视角相同,即主要考察的是最高统治者,审视的是君王或皇帝的所作所为,或将相大臣的行事。他强调的是秉政者对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从历史观上看,是较为典型的英雄史观,偶尔在人事上不能自圆其说时也会托之于天命,但不可否认,他的历史认识和政治见解就专制时代而言也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君主及其辅弼所推行的政策直接关涉政权的走向,因此其具体论说虽然有局限但也不乏真知灼见,对于人们认识明代以前的各个时期的历史颇具启发意义,我们从中也可了解元明之际的儒者的认识水平。值得注意的是,梁寅的君主论和兴亡论带有中国古代史论“未尝离事而言理”的特点,在明事实的基础上阐述道理③瞿林东:《中国史学的理论遗产》,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页。,因而其议论显得平实深切、有理有据,颇便于读者领会其中的意旨。

Abstract:Liang Yin was the famous scholar during the Yuan-Ming transition period.Both Jinglun and Shilun not only showhis academic attitude,but also reflect his political ideas and historical thoughts.He regarded the three historical divisions as the best political periods.He commented on the history of the influential monarch and summed up the history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success,all with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role of the ruler in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political power.To a certain extent,his view reflects the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ofthe Confucian scholars ofthe late Yuan and earlyMing period.It also provides valuable reference for people's understandingofthe times.

Key words:famous Confucian;LiangYin;monarchism;imperial rise&fall

Liang Yin's Ideas about Monarchism and Imperial Rise&Fall During the Yuan-Ming Transition Period

WUFeng-xia,LI Jin-xin
(Schoo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Bohai University,Jinzhou Liaoning 121013,China)

K092

A

1674-3210(2017)03-0063-06

2017-05-2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1YJ A770052)。

吴凤霞(1965—),女,内蒙古扎兰屯人,历史学博士,渤海大学政治与历史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史学理论及史学史、辽金元史;李进欣(1993—),女,山西大同人,渤海大学政治与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辽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