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主义的终结与巴赫金的社会学批判

2017-03-11 13:22王志耕
关键词:巴赫金形式主义形式

王志耕

外国文论专题研究

形式主义的终结与巴赫金的社会学批判

王志耕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俄国形式主义是在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和语言学干预的背景下产生的,它把“文学性”限定在语词之内,从而具有了无法解除的内在矛盾并招致来自多方的批判。在这些批判的声音中,以巴赫金的批判最为系统而且充满学理,他既肯定了形式主义的历史价值,也从“意识形态材料”和“意义的社会交流”等方面对其进行了批判和补充。巴赫金对形式主义所做的批判,促进了形式主义在学理层面的终结,同时也进一步丰富了他自己的社会交往理论。

巴赫金;形式主义;社会学

形式主义一般被视为现代文论的开始,它出现在正当乱世的俄国,似乎是个奇迹。多年以来,人们对19世纪的俄国有着严重的偏见,认为沙皇专制有如白色恐怖一般。实际上,俄国虽然一直存在着书刊检查制度,但民间的议政热情始终有增无减。有研究者指出:“社会各阶层对各种文学和社会政治出版物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即使在那些受预审检查限制的期刊上,对各种社会问题也在进行活跃的讨论。这些都深深吸引了从前那些默不作声的居民阶层。国外出版的书籍、报纸、杂志几乎不受阻拦地传播,地方自治局对有关统计资料的公布,使当局以警察手段监督新闻传播很少有效。在这种情况下,官僚们实际上很少干预受过教育的人们进行意见交流,尽管他们也并不肯听取这些往往具有反对派意味的社会意见。”①曹维安:《俄国史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在这种背景之下,文学的发展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即由以文学创作繁荣为标志的19世纪中期前的状况转化为创作、批评、理论的全面兴起,并且这种文化事业的繁荣还呈现出“科学化”倾向,向着学科建制的完善发展。或者说,文学也开始走向学科独立,形式主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对学科独立的诉求导致了形式主义在方法上出现了根本性问题,即力求通过边缘切割的方式来达成文学的独立。形式主义者在阐明他们的理论时往往可以自洽,一旦进入具体的现象批评,则会发现这个方法论上的巨大漏洞。于是,他们便极力通过进一步的理论自证来维护其完整性。重要的是,这种理论的封闭行为与20世纪初期的俄罗斯思想多元化倾向是背道而驰的。因此,巴赫金从他的社会多元化理论出发,既肯定了形式主义的特定时代意义,也揭示了其内在的矛盾,最终促成了形式主义理论的终结。

我们说,形式主义“成于语言”,也“败于语言”。

语言学在19世纪的欧洲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俄国的学院派文学家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语言学的影响。但在形式主义之前的学者受传统社会学批评的影响,他们即使专门做语言研究,也是将语言置于历史发展与文化演变的过程中,因而实际上还没有办法将文学的语言特性与其他文化门类区分开来。而当语言学专家“转行”到文学研究领域来的时候,这个问题便得到了较为明确的答案。如罗曼·雅各布森所说的,最早的形式主义者们,“都毫不犹豫地强调诗歌的语言问题。在当时,人们正在语言研究方面着手开辟新的途径,而诗歌语言最适合这种情况,因为这个领域一向为传统的语言学所忽视,容易摆脱新语法学家的常规;另外,因为在诗歌话语里,语言的目的与方式的关系以及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总而言之,就是语言结构的规律和语言的创造性,比在日常语言里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另一方面,纯文学的共同点,诗歌的功能在纯文学言语结构中的烙印,为整个文学价值提供了明显的特点,因为文学史具有一条主线,能够把所有研究普遍性规律的科学汇合起来”①雅各布森:《序言:诗学科学的探索》,托多洛夫编选:《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

这样一来,当形式主义者从自己的语言学视角来寻求答案的时候,整个文学界试图寻找的文学性(литературность)便获得了一个相对明确的界定。于是,雅各布森宣称:“可以说,诗学——就是对全部口语交际活动和部分诗歌中的诗学功能的语言研究。尽管文学家们(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ы)都认为,是语言学家们倾向于‘把诗歌叙事视为背离常规’,但实际上,在语言科学千年史的研究视野内,背离常规只是偶尔的例外,这也正是我们的文艺学家们的观点。分析诗歌文本的语言学家的研究对象是‘文学性’,或者换句话说,是口语在诗作中的转化以及实现这种转化的手法系统。不管文学家们怎样指责,这里所说的方法,都能够有助于判断作为研究对象的‘文学叙事’的特点,并同时为更大范围的总括性研究提供材料”②Якобсон Р. Вопросы поэтики. Постскриптум к одноименной книге.Перевод с французского В.А.Мильчиной // Работы по поэтике, М.: Прогресс,1987,с.81.。从这个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雅各布森是自觉地把自己与“文学家”们区别开来,而把作为语言学家的自己视为能够理解文学本质的主体。此外,他把整个文学活动视为一种语言活动,而把所有影响这种语言活动的因素都排除在外,从而将文学的本质归结为语言本身的建构过程和手法系统。这样,雅各布森便成功地把社会性因素排除在了文学研究的视野之外。

语言学家的介入,使得文学批评家们有了底气,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文学界域内为“语言”正名了。以文学爱好者起步的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因为其鲜明的立场而成为早期另一位形式主义的先驱。为了建立新的文学理论,他同样否定了把文学和艺术视为现实反映的观点,而坚持艺术的独立立场。他说:“对待艺术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态度的特点是,把艺术作品视为看世界的窗口。他们利用语词和形象试图表现语词和形象之外的东西。这种类型的艺术家堪称翻译家。第二种对待艺术的态度,就是把艺术视为独立存在之物的世界。语词,语词间的关系,思考,思考的反讽,它们的错位(несовпадение),才是艺术的内容。”③Шкловскuǔ В.Zoo, или Письма не о любви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 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73,с.215.而他最为人熟知的论文《作为手法的艺术》(1917)更是表明,在艺术创作中,形象和语言材料是现成的,创作者只要运用新的手法,将原来的材料加以重新配置,即可创造出新的艺术产品。这样一来,作者本人的价值立场、其他社会性因素都被排除在艺术本质之外了。

尽管形式主义的核心立场是统一,但具体表现形态却多种多样,或者说,形式主义虽然对“文学性”给出了答案,但其方法论上的天然缺陷必然会导致具体实践上的分歧。巴赫金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1928年出版的《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一书中指出:“这个流派没有统一性。战斗的口号已经褪色。有多少个形式主义者就有多少种形式主义。”他认为形式主义至少可以分出四个主要倾向:“第一种倾向是阿克梅主义,其特点是力求缓和矛盾并且拒绝从原则上提出问题。”这种倾向的代表人物是日尔蒙斯基,在巴赫金看来,其实这种倾向并不是典型的形式主义。“第二种倾向可归结为部分地返回到对文学问题的心理学和哲学的理解。这一倾向的最典型的表达者是艾亨鲍姆。”这种倾向同样不典型,甚至在艾亨鲍姆的著作中“已经包含了一些突破了形式主义公式的因素”,因为他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涉及到许多形式主义基本立场本来所排斥的东西,如关于“具体的精神生活”“情绪的紧张性”“活人的形象”等问题,甚至涉及到“纯社会学问题”,并且在某些论述中“响彻着与形式主义完全格格不入的哲学伦理学的甚至是政论的调子”。“第三种倾向的特点是向社会学方法方面转变”,这表现在托马舍夫斯基和雅库宾斯基的著作里。“最后,第四种倾向是什克洛夫斯基的保守的形式主义”,他的基本方法论立场是:“我在文学理论中从事它(语言)的内部规律的研究。如果举工厂的类似现象为例,那么,使我感兴趣的不是世界的棉纱市场的情况,不是托拉斯的政策,而仅仅是棉纱的标号和它的织造方法”。①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李辉凡、张捷译,见《巴赫金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 200-202页。

我们看,巴赫金的著作出版于1928年,实际上,那个时候形式主义作为一个派别已经解体,几乎所有形式主义者在公开出版物上都早已改弦更张,不再强调他们最初的立场了。因此,巴赫金的这个著作应当是在更早的时间写成的,起码是在什克洛夫斯基1927年发表他的《捍卫社会学方法》一文之前。我们注意到,在20年代后期,什克洛夫斯基发表了多篇文章,来校正他自己当初所主张的形式主义观念,这包括上述文章,以及发表于1930年的《一个科学错误的纪念碑》②Шкловского В.Б.Памятник научной ошибке//Лите 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27 января 1930.等。他在《捍卫社会学方法》中,开始探讨起普希金作品中的阶级分析问题来了,并且声称:“诗语研究会的形式主义者并不反对科学的事实。如果事实颠覆了理论——这对理论来说是好事。理论是我们创造的,但并不是让我们把它保存起来”。通过社会学的研究,他发现了更符合历史实际的普希金的创作思想,所以事实证明了社会学方法的有效性,因此,什克洛夫斯基声称:“如果普希金还活着,我们甚至会赞同把他吸纳进‘新左翼阵线’中来”③Шкловскuǔ В.Б.В защиту соци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метода:(Из доклада,читанного в Ленинграде 6/III 1927 г.).《Новый ЛЕФ》1927,№ 3,с.21,24.。请注意,什克洛夫斯基的文章是发表在《新左翼阵线》(或直译为《新列夫》)杂志上的。而这个杂志是当时未来主义流派“左翼阵线”(“列夫”)的阵地,创办于1923年。它的创刊宗旨就是干预社会,其创办者是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他曾说道:“我们办了《列夫》杂志。就是利用未来主义的一切手段来掌握伟大的社会主题。……《列夫》杂志的口号之一,它的巨大成果之一,乃是生产艺术上的非唯美主义化,也就是构成主义。诗人的副业就是写鼓动诗和经济鼓动诗——广告。尽管诗人们嘲笑,我却认为《除了莫斯科农产品公司,别家买不到》是一首具有最高才能的诗。”④⑤马雅可夫斯基:《我自己》,庄寿慈译,见《马雅可夫斯基选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3-24、26 页。实际上,这个“列夫”组织内部矛盾重重、观点不一,后来马雅可夫斯基重整旗鼓,于1927年改杂志名为《新列夫》。这在他的自传中也有记述:“恢复《列夫》杂志,现在叫《新列夫》杂志了。基本的立场是:在艺术上反对虚构、唯美主义和心理描写,拥护鼓动文字,拥护熟练的政论和新闻纪事。”⑤由此可见,什克洛夫斯基把他的文章发在这本杂志上,表明他的立场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或者说,表明了形式主义运动的终结。

那么,是哪些因素推动了形式主义的终结呢?

一个原因是政治上的压制。形式主义者在出版他们的《诗学语言理论文集》的过程中,其实并没有引发批评界强烈的反应,原因在于那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从整个社会看,国家处于动荡不安的时期,从一战吃紧到十月革命,再到国内战争;但从另一方面看,由于政治家们忙于国家事务和政权的争夺,反而给了知识分子们一个充分自由展示各自思想的时机,尽管这期间也有各种各样的争论,但还没有哪一种倾向是占有绝对统治地位,并可以向其他倾向进行压制性批驳的。然而自国内战争结束,1922年底苏联政体出现,苏维埃政权稳定下来,政府便开始了对思想界的整顿、洗牌。因为列宁相信,只有把全体人民都统一到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上来,社会主义才可能顺利建成。当然,这个过程必须要给“党的出版物”(партий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①“литература”这个词意为“文学”“文献”,这里泛指一切写作行为。)制订严格的规则。于是,他在 1905 年确立的文学写作观念终于可以付诸实施了,这种观念就是:“这个党的出版物的原则是什么呢?这不只是说,对于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写作事业不能是个人或集团的赚钱工具,而且根本不能是与无产阶级总的事业无关的个人事业。无党性的写作者滚开!超人的写作者滚开!写作事业应当成为无产阶级总的事业的一部分,成为由全体工人阶级的整个觉悟的先锋队所开动的一部巨大的社会民主主义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写作事业应当成为社会民主党有组织的、有计划的、统一的党的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②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见《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页。。1905年社会民主党还是在野党,还在争取出版物的合法化,出版物还属于党所有,而到了20年代,国家都属于社会民主党中的布尔什维克派了,那么所有出版物也就都应当按照列宁的原则来执行。因此,这个时候,试图让文学独立于其他社会和文化系统的科学的形式主义者们便开始受到关注和批判。正如英国学者托尼·本尼特所说:“在1920年代,马克思主义批评日益受到‘反映论’观念的支配。反映论要求文学形式的优劣应该根据其是否准确地描述或‘反映’历史发展的基本逻辑和方向来判断。从1917年到1923年、1924年,部分原因是苏维埃还有更紧迫的事务要处理,还有部分原因是在马克思主义批评内部还没有明确何为正统,俄国形式主义者的工作被容忍了,甚至在某些方面受到欢迎。但是,从1920年代中期开始,他们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要改变他们对反映论的消极评价,使他们自己开始关心历史和社会,而不是纯粹的‘文学’。”③托尼·本尼特:《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曾军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

然而,我们也许过于关注政治制压对形式主义的影响了。实际上,形式主义理论一旦遭遇具体文学文本,便会产生不同层面的解构性因素。更何况,当社会局势趋于稳定,而经济建设又面临新的困境的时候,文学的社会性诉求便得到空前扩大。因此,我们看到,即便是盛行多年的未来主义也开始在马雅可夫斯基的主导之下向“左”转。1923年,他在《列夫》杂志的第一期上就发表文章向形式主义者提出挑战:“诗歌语言研究会会员们!语言的形式分析的方法是研究艺术的钥匙。每一个跳蚤般的韵脚都要进行登记。但是你们可要当心不要在缺少空气的地方捕捉跳蚤。你们的工作只有和社会学的艺术研究工作联系起来,才是有趣的,必要的”④马雅可夫斯基:《“列夫”警告什么人?》,易秋译,见《马雅可夫斯基选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44页。。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批评家发表文章涉及形式主义的讨论,如戈伦费尔德、科岗、萨库林等人。当时还是国家核心领导人的托洛茨基1923年发表在《真理报》上的长篇论文《诗歌的形式主义学派与马克思主义》⑤Троцкuǔ Л.Формальная школа поэзии и марксизм,《Правда》,№ 166,26 июля 1923.中文译文见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分析了形式主义脱离历史和社会心理的倾向。波梁斯基则激烈地指责形式主义是“敌视马克思主义”的“反动”思潮。⑥维·罗戈宾:《苏联文学论争概述》(二),陆嘉玉译,见《国外文学》1983年第2期。此外,当时任政府教育委员的卢那察尔斯基也撰写了《艺术科学中的形式主义》一文,其观点较为客观和公允,但同样表现出了坚决的无产阶级社会学的批评立场。

总之,随着各方面的压力,到20年代后期形式主义者们自己就开始纷纷改弦更张,向社会学投降了。就在发表什克洛夫斯基《捍卫社会学方法》这篇文章的同一期《新左翼阵线》杂志上,同时配发了一篇题为《形式主义方法辩论会》的报道。⑦Диспут о формальном методе//Новый ЛЕФ,1927,№ 4,с.45.虽然,在这次辩论会上,形式主义者们仍然在为形式主义的历史价值做辩解,但却明确承认他们已经站到了社会学的立场上。托马舍夫斯基在讨论会的发言中声称:“我在这里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而不是作为一个辩护士来发言。人们常说,理解就意味着原谅。我请求大家理解形式主义的方法。”①Материалы диспута“Марксизм и формальный метод”6 марта 1927 г.( публ.,подготовка текста,сопроводит. заметки и примеч. Д. Устинова),《Ново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 50,2001.尽管这个发言中托马舍夫斯基仍然努力想维持形式主义者的面子,但实质上,已经宣告了形式主义本身的历史性退场。而形式主义的另一个发起者雅各布森也于次年与蒂尼亚诺夫联名在《新左翼阵线》杂志发表题为《文学和语言研究的问题》的文章②Тынянов Ю. Н., Якобсон Р. О. Проблемы изучения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языка,《Новый Леф》,1928,№ 12.,表明了形式主义者单纯的文学语言研究向话语研究转向的立场,尽管这时雅各布森已经移居捷克,并在布拉格大学成立了新的语言学研究机构,开始了他的结构主义话语理论的研究。

实际上,巴赫金也是最早参与对形式主义批判的重要学者之一。如果说,彼得堡的马克思主义小组成员或者卢那察尔斯基出面批驳形式主义是与官方意识形态相关,那么巴赫金的参与就很难归入这一倾向。那时,巴赫金还只是一个刚刚从外省迁来当时改名为列宁格勒的这座城市的一个“无业游民”。③自1924年他从白俄罗斯的维捷勃斯克迁来之后,直到1930年获罪离开,他只是在国立艺术史研究所做过编外研究员,在出版社做过临时编辑,一直没有一个拥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参见孔金、孔金娜:《巴赫金传》,张杰、万海松译,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第103页。所以,巴赫金的批判是出于对学术真理的追求,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对形式主义的论述与批评就显得更为公允,较之卢那察尔斯基等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批评更为冷静和学术化。

巴赫金最早的形式主义批评文章是1924年10月完成的《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后来发表于《星》杂志1925年第3期。文中巴赫金将形式主义的问题归结为把“形式”变成了“形式主义”,然而,这种“做过头”的行为却仍然是有历史意义的。“这个‘做过头’有十分明显的历史原因。毫无疑问,形式主义本身一方面是针对旧俄国艺术理论中占统治地位的内容美学的激烈反应,另一方面又是实验精神、对语言学问题的浓厚兴趣、改造旧的艺术心理和艺术程式等的极端表现;而这几种倾向对我们这个关键的转折时代是很有代表性的。”④⑤⑥巴赫金:《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柳若梅译,见《巴赫金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 16-17、3、5-6 页。显然,巴赫金的出发点是他基本的哲学立场——对话,而不是像上述波梁斯基的那种盛气凌人的独白式论断。

巴赫金从学术角度判定形式主义的根本问题在于将形式研究的方法变成了方法论,也就是说,把形式绝对化了、本体化了。“词语是文艺创作的材料,形式则是由加工词语的各种手法构成的。由此引出了基本的方法论定律和最高的信条:‘如果文学科学想成为一门科学,那么它不得不承认“手法”是唯一的“主人公”。’”也就是说,“肯定材料的首要地位,肯定作为材料组织方法的形式的首要意义”⑤。这就是形式主义的理论起点。显然,形式主义犯了根本性错误,即把文学仅仅等同于形式,而屏蔽了文学作为一种复杂文化现象的丰富内容。

针对日尔蒙斯基“诗学是研究作为艺术的诗歌的科学”的定义,巴赫金认为,这种模糊的说法造成了巨大的误解,即所谓艺术就是“纯粹的形式”。但实际上,对于艺术的定义应当在审美的层面上来进行,即必须考虑到与文本相关的更广阔的内容。所以巴赫金说:“我们认为,系统界定的诗学应该是文学创作的美学;这个美学当然不能理解为空洞的美的观念,而应是科学而系统的关于艺术接受对象的理论。这种艺术认识自然是有内容的,而不是纯形式的。……同任何的文化价值一样,艺术是有内容的。艺术说到底是获得审美形态的认识内容或行为(广义的)内容。艺术创作也正是针对这一审美之外的现实。这个现实在艺术创作中得到审美改造,从而成为作品的‘内容’。”⑥那么,这里所谓“广义的行为”(поступка(в широком смысле)⑦原 文参见 Бахmuн М.Ученый сальеризм // Бахmuн М.(nо∂маскоǔ) Фрейдизм. Формальный метод в 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ении.Марксизм и философия языка.Статьи,М.:Лабиринт,2000,с.9.)指的是什么呢?实际上就是巴赫金后来提出的哲学概念“事件”(событие)所包含的内容,即人在具体的社会现实活动中的行为,或者说,艺术把审美之外的社会现实变成了审美的内容。所以,你要解释将这个“内容”审美形式化的过程,是无法将这个初始的“广义的行为”屏蔽掉的。当然,巴赫金在这里也否定了当时已经出现的庸俗社会学理解,即“这个‘内容’当然不可从完整的艺术客体中抽出去,尤其不能排挤掉。如此抽象出来的内容,将不再是艺术的事实,而要回到其初始的审美前的状态,即认识的、政治的、经济的、道德的、宗教的事实等等。过去的评论对每一部文学作品,处处都是如法炮制,天真地以为这样做还是属于艺术的范围。评论界的这种错误不应再重复了”。然而,形式主义者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把艺术的内容与内涵全消解在艺术的技巧中”。①巴赫金:《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第6、9、14页。

针对形式主义者把组织材料的手法作为艺术首要特征的观点,巴赫金提出:“文学创作中的形式,不是几何的机械的概念,而是有目的、有目标的概念。形式不仅是实有物,更是预设物;而手法只是形式目的性的物质体现之一。每一修辞手法或所有修辞手法的总和,都是一部作品、一个学派、一种风格实现完整而统一的创作任务中的功能表现”②巴赫金:《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第6、9、14页。。也就是说,不是手法决定形式,而是创作的整体功能决定着手法和形式。比如,是大都市主义产生了马雅可夫斯基和赫列勃尼科夫的大都市诗篇,而不是所谓诗歌手法决定了上述诗人的大都市风格。由此,巴赫金肯定了蒂尼亚诺夫的《论文学事实》一文(《列夫》1924年第2—6期)的论述:“作者对文学史方法论问题进行最概括、最原则的考察之后,不能不与早期形式主义极富战斗力的口号及主张拉开了相当的距离。首先,作者认为‘文学事实’处于复杂的进化中,受到历史的决定,从而反对静止地界定文学和文学体裁。随后他提出,应作为‘主角’的不是手法本身,而是手法的功能及结构意义。总之,他摆到首位的是‘结构原则’及其在历史现实中的更替;而这种历史现实又需要‘某种特定条件’,于是他不能不承认文学因素与生活因素的相互作用”③巴赫金:《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第6、9、14页。。

巴赫金的《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看来还只是一篇“应景”的文章,是当时开始的有关形式主义讨论的一种参与性表现,尽管它已经比托洛茨基和卢那察尔斯基等人的文章有了更明显的学术色彩,但仍然不是系统地对形式主义的论述与批判。除了这篇文章,巴赫金当时还写了《评托马舍夫斯基著〈文学理论(诗学)〉》(1925)、《评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论〉》(1926)、《生活话语与艺术话语——论社会学诗学问题》(1926)等文章。显然,这些文章成为他后来写作《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一书的基础,而这部著作是20年代最为系统地对形式主义所做的总结性的评论著作。

我们注意到,《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的主旨是要确立文艺学是意识形态科学中的一支,或者说,应当把文艺学归入马克思主义体系之内。所以,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应当在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基础上制定适合于所研究的意识形态创作特殊性的统一的社会学方法的标准,以便这个方法真正能够贯彻于意识形态结构的一切细节和精微之处”④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09、116页。。尽管如此宣称,但巴赫金实际上还是按照自己的行为哲学来确立文学研究的边界的,即把文学视为一种活动、一种事件、一种交往行为,总之一句话,是要把人的因素、人的社会性内容引入到文学中来。用巴赫金的话说就是:“不管词的意义是什么,它都在与有某种广度的社会环境中的个体之间建立联系,这联系客观地表现在人们的联合反应之中,即表现在通过语言、手势、事情、组织等作出的反应之中。不了解社会的联系,亦即不了解人们对特定符号的反应的联合和相互协调,就不存在意义。交流,这是意识形态现象首次在其中获得自己的特殊存在、自己的意识形态意义、自己的符号性的环境。所有意识形态的事物都是社会交流的客体,而不是个人利用直观、感受、享乐主义的享受的对象。”⑤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09、116页。

实际上,在这里巴赫金涉及了他后来的话语理论中的关键概念——语境。一个词的意义并非固化在词的语言形式之中,而是随着语境的转换而发生变化,因此,有什么样的交往环境和具体的交往事实,词的意义就会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巴赫金在他与这部著作几乎同时撰写的稍晚一点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语言科学中的社会学方法基本问题》中表述得更为明确:“语词的含义(смысл слова)完全取决于它所处的语境(контекст)。实质上,有多少个使用该语词的语境——就有多少个意义(значение)。”①Бахmuн М.Марксизм и философия языка.Основ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социолического метода в науке языка//Бахmuн М. (под маской) Фрейдизм. Формальный метод в 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ении.Марксизм и философия языка.Статьи,М.:Лабиринт,2000,с.415. 中文译文见巴赫金:《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张杰译,《巴赫金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28 页。 其中,“слово”这个词在这里译为“话语”似不妥,因为巴赫金这里还是针对形式主义说的,因此,这里译为“语词”更切近原文含义。为了说明这一问题,巴赫金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记述的一件事:有六个喝醉的工匠争吵,他们都使用了同一个表达情感的带有禁忌色彩的词,但却表达了肯定、怀疑、否定、侮辱、责备、赞同等复杂的意义。②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日记·街头即景》,张羽译,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9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 133-134页。语境,可以说是一个综合的交际环境,或者说,就是一个社会交往空间,是人与人发生密切交际关系的活动,他们交谈的话题、彼此的情感交流以及共同的交流媒介和符号等因素,决定了他们能够理解彼此所使用的语词,而这个语词如果缺失了这个语境,可能就无法被准确地理解,那么,它的意义(значение)就无法产生,而这个词由于社会传承和习惯所形成的、所谓固化到词的能指中的含义(смысл)也就失去了它与原初所指之间的联系。

在这种论述中,巴赫金已经开始建构他的话语理论了,不过在这里他还是把这种批评方式归结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科学”或者“社会学方法”。或者说,《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这本书是在对形式主义进行系统批判的同时,建立起他的独特的社会学批评理论的。在这个理论中有两个方面的基本问题:一是“作为有意义的材料而组织起来的意识形态材料的特点和形式的问题”,二是“实现这种意义的社会交流的特点和形式问题”。③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16、119-120页。

第一个问题说的是材料的组织问题,但如果是一般的物理材料,那么对这些材料的组织,即手法或组织程式(приём)就成为决定性因素,如同样是水泥,你使用不同的手法,可以建成不同的建筑物,或者是桥梁,或者是楼房。但问题的要点在于,文学创作所处理的材料却不是物理的、自然界的材料,而是“意识形态材料”。这样的话,艺术创作就不是一般的材料处理的问题了,它所面对的是活的材料,是生命本身,对这样的材料的处理当然就不能靠在词语层面上的调配来完成了。所以巴赫金说:“意识形态材料的组织的特殊形式应当被认识并得到研究,这种形式绝对不同于任何生产技术,也不能归结为生产技术。……艺术作品与所有意识形态产品一样,是交流的客体。重要的不是作品引起的个体的主观心理状态本身,而是作品所建立的那些社会联系和许多人的相互影响。”④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16、119-120页。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巴赫金理解的“社会”,就是将具有主体性的个人联系起来的交际空间,这个空间决定着语词搭配的形态和意义发生的机制,而不是“手法”起决定作用。所以,这个问题涉及的根本就是:文学是人学,或曰人的特殊的社会学。说“特殊”,是因为还涉及到交流形式的表达,所以巴赫金并不完全否定形式主义的意义,就因为它引起了我们对艺术的特殊交流形式的关注。

第二个问题说的是文学作为一种交往行为的特殊之处。文学是一种意识形态,但却不是一般的意识形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它的特殊性却不在于形式主义者所认定的语言结构,比如“陌生化”效果之类的,因为实践已经证明,反常的语言结构未必是由日常语言变为艺术语言。巴赫金理解的文学交往行为的特殊性却在于:“文学是作为一个独立的部分进入周围的意识形态现实的,它以有一定组织的文学作品的形式,带着一种特别的、唯有它才具有的结构,在现实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这种结构,像所有的意识形态结构一样,折射着正在形成的社会经济生活,而且是按自己的方式加以折射的。但同时,文学在自己的‘内容’中也反映和折射着其他意识形态领域(伦理、认识、多种政治学说、宗教等等)的反映和折射,也就是说,文学在自己的‘内容’中反映着它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的整个意识形态的视野。”①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第117页。我们看,所谓文学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综合的意识形态,它是把自身包容在内的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全息镜像,但与此同时,它又通过这种复杂的意识形态综合体的“棱镜”的折射(实际上,只有文学这样的综合意识形态结构才能产生这样的棱镜)来产生各种文学叙事的范畴:情节(сюжет)、本事(фабула)、主题(тема)、母题(мотив)。

由此可见,巴赫金针对形式主义建立起来的社会学批评理论,有两个核心内容:一个是将文学理解为作为主体的人的参与行为,因而文学必然是意识形态的,而不是固化的能指与所指联合关系;二是将文学理解为一种特定的话语,或曰交际行为,既然每一个个人都会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带入文学空间,那么这个空间就成为各种意识形态交锋的场所,彼此之间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回应性”或曰“责任”(ответственность)。如果说文学能够反映社会和影响社会,那么,就是通过每一个社会性的人所构成的交往活动所形成的。

巴赫金的《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实际上并没有完成巴赫金所设定的所有的任务,比如上面所说的艺术交往的独特性与其他社会交往性质的差异问题,虽然已经涉及到了一些关键问题,但还没有展开论述。在我们看来,这部著作的最大的贡献也许并不在于对形式主义的批判,而在于两个方面:最主要的方面是对形式主义做了全面的学术评述,不仅对形式主义的发生发展过程做了回顾梳理,而且对形式所涉及的每一个问题都做了学术阐释。这一点就是那些形式主义者们自己也从来没有做过如此详细的工作,足见巴赫金对形式主义的历史意义的肯定,正如他在结尾所说:“任何一种年轻的学科——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十分年轻——应当对好的敌手、而不是坏的同仁给予足够高的评价”②Бахmuн М. Формальный метод в литературов едении // Бахmuн М.(под маской)Фрейдизм.Фор мальный метод в 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ении. Марксизм и философия языка. Статьи, М.: Лабиринт,2000,с.348.中文译文参见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李辉凡、张捷译,《巴赫金全集》(第 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页;但译文有不明确的地方。。当然,这句话也包括了本书的另一贡献,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建立的原理建构,也即他的特殊社会交往理论的建构。巴赫金此后一直致力于建构这种理论,以使其保持在正常的学术批判范畴,而避免从对形式主义的否定走向庸俗社会学。因为,他深知,“俄罗斯的特性就是如此,总要把事情推向极端,达到极限甚至超出极限以至变得荒谬……”③巴赫金:《学术上的萨里耶利主义》,第4页。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形式主义变成一个“反动”词汇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艺术毕竟还是艺术,它既需要在社会学框架内加以阐释,也需要保持自身的特性,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发挥艺术文本的特殊文化建构作用。这也是巴赫金为什么总是借助于特定的文学作品来诠释他的哲学思想的原因。

Abstract:Russian formalismwas established in the context ofrelativelyrelaxed social environment and linguistic intervention.It limits“literature”to words,and thus has the inherent contradiction that cannot be lifted,which leads to criticism from many parties.In these critical voices,with Bakhtin's critique ofthe most systematic and full-time theory,he not onlyaffirmed the historical value offormalism,but also made criticism and supplement from the“ideological material”and“social significance of meaning”and other aspects.Bakhtin's criticism of formalism has contributed tothe end of formalism at the theoretical level,and has further enriched his own theory ofsocial interaction.

Key words:Bakhtin;formalism;sociology

The Finality of Formalism and Bakhtin's Sociological Criticism

WANGZhi-geng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I0

A

1674-3210(2017)03-0005-08

2017-06-28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俄罗斯民族文化语境下的巴赫金文艺思想”(13AWW002)。

王志耕(1959—),男,河北任丘人,文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及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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