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与文化审思
——《软埋》和《白鹿原》中地主形象的研究

2017-03-11 15:09梁玉洁
文山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白嘉轩陆家文化

梁玉洁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历史记忆与文化审思
——《软埋》和《白鹿原》中地主形象的研究

梁玉洁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方方的《软埋》和陈忠实的《白鹿原》是当代文坛书写地主阶层的名篇,两篇小说在透视地主问题和反思历史、文化上各有特色。对两部小说中主要的地主形象做并置研究,呈现地主身份地位的变迁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异同,彰显作家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对历史文化思考的一脉相承。

地主身份;文化心理结构;历史记忆;文化审思

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2016年8月)是一部描写土改的小说,但一反土改小说聚焦农民视点的写作惯例,作家重点描写了地主家庭在土改中的苦痛记忆和精神创伤。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首版于1993年)讲述白鹿原上白、鹿两大家族的故事,反映在时代变迁与政治变革中,以地主白嘉轩所代表的宗法制度和儒家伦理道德在现代社会中的坚守与颓败。两部小说成功地塑造了鲜活的地主形象,本文重在分析、比较两部作品中主要的地主形象——《软埋》中的陆子樵,《白鹿原》中的白嘉轩,以此反思文学作品中地主的身份处境,考察不同时代地主形象呈现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变迁,以及地主形象所蕴含的作家的人文关怀和时代精神。

一、地主身份

地主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总是出现在文学写作中,相比农民而言,地主一直以来都是剥削者的象征,尤其是近现代以来,地主问题牵涉着诸多的关乎革命、文化、人性等重大命题,不少作家都将眼光投射到地主形象的塑造,以记录地主阶级对历史和文化的影响。

地主的词义和词性,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发生着演变。古代多解释为“田地/相对客人而言某地的主人”“地主神”。新文化运动以来,地主作为旧时代的代表成为被批判的对象,既面临道德否定,又遭受阶级批判。1933年毛泽东在《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将地主阶级分析为“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而靠剥削农民为生的,叫做地主。地主剥削的方式,主要的是收取地租”[1]。在部分根据地地区,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土改运动,根据政策需要和实际情况,对地主改造的措施也不断发生调整和变化。1950年,为了适应当时中国的土改和政策,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农村阶级成分划分,地主阶级在土改中受到了冲击和改造。历史到了新时期,“阶级观念淡化,地主也由阶级符号恢复本真面目,被作为常态的、富裕的农民来表达”[2]。地主身份经历了中性—贬义—中性的变化,也体现着时代政治和人们价值观的变化。本部分从陆子樵、白嘉轩的地主资本积累和身份危机方面,表现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相似地主身份的不同命运危机。

(一)资本积累

在中国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因土地占有数量的不同,分为大、中、小不同的等级,而动产、官职、门第等也会对身份的划分起到一定的影响。《软埋》中陆家祖辈曾专事贩卖鸦片,因鸦片起家,祖辈行事低调,小心翼翼,直到陆子樵祖父做官,改罂粟园为茶园,及至陆子樵一辈,陆家已经洗白成为名门望族,但仍不能掩盖其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和不正当,所以还是只富不贵的大地主家庭。作为川东陆晓村赫赫有名的大地主家庭,陆家豪宅大门却小似个洞,陆子樵却说大户人家门不一定要大,但一定要有气势。用陆家儿媳丁子桃的话说,公公家心虚,要遮掩自己。陆家财富的原始积累充满着非法和罪恶,而在资本再积累的过程中,也难以避免地沾染着血痕。大地主享有阶级特权,剥削穷困百姓、欺压乡里是他们的阶级属性。陆家雇佣管家、老妈子、长工、丫环,这种雇佣关系本身就带有压迫和剥削,扼杀人的平等、自由和人权,更有甚者,危害他人的性命。陆氏家族要重建祠堂,风水先生看中了被王四家视为命根的土地,王四恪守祖训,不答应陆家高价买地。陆、王的土地买卖一直僵持着,却因王四老婆生子性命堪忧,陆家以王四卖地画押答应借车救人生子。最终,王四死了老婆,丢了祖传的地,几近疯狂,下落不明,此时的陆家却因有人血、不吉利而放弃在此修建祠堂。

相比陆家的资本原始积累,《白鹿原》中白家的原始财富就纯粹、干净得多。白家上推六辈出了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沦落到带妻儿出门要饭。亲历败家苦痛的老二,吃百家饭长大,吃苦耐劳,每天回家把打土坯赚的铜子,塞进一个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木匣子,年复一年,积攒买地,家境丰实,却依旧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裤和踩断后跟的烂鞋。这个木匣子故经是白家的家规,也是白鹿原上“无可企及的经典型的乡土教材”。从白家的资本积累可见,中国的地主并不都有充满罪恶的发家史,作为白嘉轩祖上这样的贫农,就是凭借勤俭节约,星星点点地积攒而后买地、种地,雇佣长工、赚钱再置地,如此循环就积攒下了更多的财富,也成为了雇佣劳动力的主体——地主。中小地主们受“成由勤俭败由奢”的家国教训,也为了维持子孙后代的生计,即使发家后,生活仍旧是艰辛的,中国人对土地的占有思想,使得他们一生劳累于买地、攒钱、再买地的循环中。所以,以白嘉轩为代表的中小地主,他们身上并不像大地主那样藏污纳垢,甚至负累着血债。但是,白家走到白嘉轩这一代,又迎来了一个家族低潮期,白嘉轩先后娶了七房老婆,家产所剩无几。娶第七个老婆,同时带来了罂粟种子,白嘉轩连续三年在天字号水地种植罂粟,熬制、提炼、贩卖,统统自家完成,赚来的银元用来彻底改造老屋、扩建马号、置地生产,家产又殷实富足起来。相比白家祖上的节俭发家,白嘉轩的发家史就充满了污秽,靠非法的、不正当手段谋取利益,愧对白家门楼上“耕读传家”的牌匾。此后白家不再种植鸦片,后续财产就遵照木匣子的家规积累起来,靠的是勤劳本分。“儒家是反对地主们在享受上无餍求得的,克勤克俭,把主观的欲望约制住了,使他们不致尽量地向农民榨取。”[3]白嘉轩是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和家人与长工鹿三家同吃同劳动,剥削、压迫几乎不可见。

由地主的资本积累程度,可区分为大、中、小的地主,陆家毫无疑问是大地主家庭,而白家则是中小地主家庭。但从发家史来看,就可见陆、白无论是大地主还是中小地主,身上都带着罪恶性和非法性。在资本再积累过程中,他们都选择了洗白式的财富积累方式,陆家改罂粟园为茶园,白家种地、轧棉花,再积累就是合理合法的,作为中小地主的白嘉轩要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和省吃俭用不断积攒财富。

(二)身份危机

中国古代封建帝国的行政机构管理没有渗透到乡村一级,所以一直以来就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秦晖概括为“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靠乡绅”[4]。县以下的乡村秩序主要靠乡绅势力维护,他们具有多重的身份。乡绅精英和家族族长成为传统农村社会的组织者和调解员,既扮演着传播并带头执行政府政策法令的角色,又充当着基层社会的政治首领和代言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担负着率民为善、乡村教化的责任,以维护地方风气和儒教信仰。[5]陆子樵和白嘉轩就是农村中的乡绅形象,他们以丰厚的财力、势力和威望,维持着一方的安定和秩序。

陆子樵是精英地主的代表,早年留学日本,接受先进的思想文化熏陶,参加过辛亥革命,在国民政府做过官,后告老还乡,担任着陆晓村的政治首领和发言人。但是在新中国的土改中,地主身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危机,全家老少、雇佣人口都面临被批斗、被迫害的下场。“新中国的土地改革,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中国农村社会。很大程度上依靠财富、血缘关系建构起来的传统权力结构和统治秩序被彻底摧毁。[6]面对土改中突如其来的地主挨斗,自杀是一死,被羞辱折磨比死更痛苦,一身硬骨的陆子樵骄傲又强霸地替自己和家人选择了“软埋”(把人直接埋进土里,没有棺材,连包裹的席子都没有)的死亡方式,“这是我们的命。有人要命不要脸,但我们陆家的人,都是要脸不要命的。”[7]125地主这一阶级身份给陆家带来了灭门之灾。

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形态对地主的评定以及土改的合理性,皆出自“剥削”二字,地主的财富积累与增加都被认定源于剥削,这种一刀切的价值判断无疑“将个别地主土地来源的非法性加以泛化,以个别代替整体,以特殊代表一般”[8]。陆家早年做鸦片生意,但从陆子樵父亲开始逐渐洗白成资产清白的开明地主,而一刀切的价值判断是否会造成对某些地主的错误处置呢?陆子樵对革命有功,是政策规定的不斗争地主,又有百姓联名的“具保书”在手,但仍面临被斗的命运,除了因为土改组长王金点(被迫卖地给陆家的王四之子)公报私仇,还包含着复杂的政治、改革等原因,不做赘述。总之,在这场土改中,陆家人似乎成了众矢之的。土改不仅是对地主肉身的消灭,还是对地主精英文化的摧残,作为乡村中最有文化代言人身份的乡绅,他们被消灭或孤立,也代表着他们所传承和践行的文化的式微。地主文化身份的危机从白嘉轩身上可见一斑。

白嘉轩作为一族之长,是白鹿村当之无愧的统治者,担负着维护地方风气的重任,祭拜祖宗、修建祠堂、订立乡约,有条不紊地治理原上的大小事宜,受到村民的拥护和尊重。但在辛亥革命之后,革命的浪潮一波波地袭向这个闭塞的空间,这些大开大阖、真枪实弹的阶级斗争,猛烈地将白鹿原推向历史边缘的一个角落,白嘉轩游离于现代性话语的覆盖区域,只能蜷缩于自家和祠堂这个狭小的区域,秉持着旧有的思想,不闻不问原上的新鲜事,对于他从未了解的革命、斗争、新政权等现代性事物,始终保持着一种缄默、观望甚至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和陆子樵都是具有主动性的地主,陆子樵主动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寻求庇护,主动选择“软埋”避免肉体和精神凌辱,而白嘉轩主动放弃对新事物的认知,主动选择被现代社会所抛弃的命运。所以,“历史给予白嘉轩的活动范围愈缩愈小,最终只能局限于白鹿村,从而定格为一个不合时宜的乡村遗老”[9]。新文化运动的本质就是企求中国现代化的思想启蒙运动,而推进启蒙的措施之一就是重新评判孔子,抨击文化专制主义,倡导思想自由。[10]白嘉轩作为儒家文化生命承载体的边缘化处境,就暗示着儒家文化也被冲向历史的一隅,被新思想评判和消解,这是一种文化被动走向消亡的危机。

无论是陆子樵这种主动接受现代性,并为现代性的实践投机奔走的开明地主,还是白嘉轩这种固步自封,企图远离现代性而保全自己的致世信条的封闭地主,其结局都难以避免肉体的消残或精神的伤痕,地主身份带来的生命和文化的危机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阶级的生存问题,这不是具体的土改、革命造成的生存困境,而是现代性潮流冲击下的一个阶级如何自处的问题。作为自封建社会就存在的地主阶级,它注定要成为现代性批判和消灭的对象,所以,无论是侥幸地挣扎还是避世地沉默,都难以逃脱时代洪潮的清洗。

陆子樵和白嘉轩相似的地主身份之下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命运遭际,除了时代的风云际会,更重要的是个人文化心理结构的巨大差异,受不同文化心理结构的支配,其人生价值和命运浮沉亦是大相径庭。

二、文化心理结构

“所谓‘文化心理结构’,归根究底,本就是指在文化传统长期塑造下的人们心理中情理结构的特定状态,它主要表现为自然情欲和社会理性的不同比例、配置和关系的组合。”[11]李泽厚更多的是从文化解释心理,认为文化无意识地积淀为心理。“统治我们这个庞大的帝国,专靠严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诀在于运用伦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从尊上,女人听男人的吩咐,而未受教育的愚民则以读书识字的人为楷模。”[12]在国家政权机构触及不到的乡村级单位,这里的“尊上”“男人”“读书识字人”所指即是地主阶层。这个“伦理道德的力量”主要是指地主阶层的文化心理结构模式。白嘉轩发自内心地认同儒家文化,儒家文化也给予他强大的精神支撑力,使他呈现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和一股浩然正气,但他又不局限于精神滋养。作为白鹿村的族长,他具有极强的治理和驾驭能力;作为地主,他具有超群的智谋和胆量,不同于孔子的知识分子儒家形象,他是个计谋儒家,所以白嘉轩是农业文化下的“内儒外法”的文化心理结构。陆子樵身上也带有儒家文化思想,只不过是其中较为僵化、严苛的部分,他更多的是继承了纵横家的思想文化,“知大局”“善揣测”“会机变”“长谋略”“能决断”,鬼谷子是纵横家的代表人物,也与《软埋》中多次提到的《鬼谷子下山图》这一情节有巧合之处,不管是作家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使然,这样的安排多少隐含着作家在塑造人物时赋予人物的文化心理。如果从经济结构的角度分析二人的心理结构,白嘉轩无疑是传统的农业文化心理结构,陆子樵则是与之对立的商业文化心理结构。本部分主要通过白、陆二人同与不同的行为活动,探讨在不同的文化心理结构支撑下,地主阶层对待历史和发挥自我价值的行为态度。

(一)社会政治关系

从辛亥革命到军阀混战,从国共合作到土地革命,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白鹿原始终被各种政治风云裹挟着、席卷着。白嘉轩作为原上“守持者”的代表,面对愈逼愈近的混乱,他没有向任何一方的势力寻求庇护,坚守着“处乱不乱”的生存哲学,坚信“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难道连他这样的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 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13]208。白嘉轩在“交农”事件和“抗粮”事件中,表现了一个族长对变革的敏感和参与,但是结果都让他不知所以,他渐渐不热衷政治活动,也不屑于经营各种微妙的政治关系。他不像鹿子霖那样盲目追逐变革、蹭革命的余热露脸风光,看似独善其身,实则是现代性的变革远超出了他的知识构造和文化心理的认知范围,作为儒家文化的人格化代表,他无法理解与儒家背道而驰的现代性变革,所以他以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武装自己、保存肉体于乱世。在他的对头鹿子霖跻身革命队伍而时常风光时,他只能靠“玩祠堂”与之对抗,外面闹得不可开交,他却在修缮祠堂,将对革命好奇的长子也禁锢在祠堂中学习《乡约》,专注于将自己的祠堂事业传承给长子,以保证白家在白鹿村不可替代的族长地位。然而,这样混乱的年代,祠堂又有何用,它只能充当斗争和打击落败势力的工具,做当势者显示地位和炫耀的舞台,上演一出出的悲丑剧。当祠堂连这些功能也不具备的时候,白嘉轩就彻底地蜷缩于自家的小院,成为一个远离现代性的遗老。他的文化心理结构限制了他的政治视野和思想观念。

相比白嘉轩的不闻政事,陆子樵则表现出高度的热情和敏锐的警觉性。“推翻清朝时立过功,给山里的游击队送过药,剿匪期间还带解放军进山去瓦解大刀会,征粮也出得最多。”[7]130土改浪潮席卷而来,主动快速地捐出“浮财”,使上级同意不斗争陆家,又获得乡亲们的具保书。陆子樵积极投身于政治活动,有着极强的判断力,不失时机地趋附于当势者。他不长久依存于任何一方力量,而是凭借过人的谋略和果敢,游走于各方势力,又能和各方势力保持平衡关系,这种智慧和谋断是一般的地主难以望其项背的。萌芽于封建社会晚期的商业文化精神塑造了陆子樵的文化心理结构,并指导着他的行为方式。在20世纪的变革年代中,陆子樵一直是主动出击的,这就是后起的商业文化精神对传统的农业文化精神的挑战。他没有像白嘉轩那样被现代性的时代所抛弃,反而在时代的潮头上风光掌舵,这就是顺应现代性的发展规律,虽然后来未能逃脱“软埋”的悲剧,当然,这里包含了政权内部权力的斗争问题和革命探索阶段的经验不足,以及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的无序性等等问题,暂且不表。但是,不可否认,陆子樵投机、冒险的精神,是历史进入新的纪元对抗顽固农业文化的必要手段。

(二)主仆关系

文化心理结构表现在主仆关系上,主要体现为施动者向受事者施与的道德枷锁和话语霸权两方面。

鹿三是白嘉轩的长工,在白家住了一辈子,和白嘉轩已经是称兄道弟的关系,即便如此,也还是存在着白嘉轩对其的道德枷锁和话语霸权。鹿三的文化心理结构是传统“义仆”的道德思想,受雇于主家就要听命于主家。“交农”事件本是白嘉轩起事,不料白嘉轩被鹿子霖等人缠住无法脱身,“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13]103,他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被众人托举、喝彩,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至死亡,鹿三都想不透为什么有那样奇怪荒唐的感觉。作为仆人,白嘉轩的道德行为已经无形内化到鹿三的思想中去了,这样抛头露脸的时刻,鹿三潜意识里就觉得该是白嘉轩的行为。白嘉轩自掏腰包让黑娃和自己的儿子一同去上学,看似关心鹿家后代,实则是在表现自己的“仁主”思想,使仆人更加忠心,使自己更能成为原上的表率。不准黑娃和田小娥进祠堂,以祠堂的道德文化束缚黑娃迎娶田小娥,用他所谓的道德观念,禁锢年轻一代人的婚姻自主,扼杀人的尊严和自由。出于“义仆”的心理结构,鹿三不能容忍主家的长子也被田小娥带坏,在一个雨夜,愤然杀死了田小娥,似乎完成了为白家报仇的任务,这种施事者潜移默化的道德枷锁已经禁锢了鹿三独立的人格,受动者也甘于在这种施动关系中丧失主动权和思维能力。白嘉轩施与话语霸权主要体现在要鹿三打听田小娥的来路,致使黑娃夫妇被逐出家门。黑娃领回美丽的田小娥,鹿家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和畅快中,白嘉轩却提醒鹿三去查清小娥的身世和来路,看似提醒,实则却是一种命令式的要求,果然白嘉轩的怀疑是对的,鹿三无计只能在屈辱中赶走二人。在白家男人和鹿三的饭桌交谈中,也可见白嘉轩话语对鹿三的限制,白嘉轩说鹿三因害怕而黑夜杀小娥,鹿三几次想辩驳,都被白嘉轩的话顶了回去,虽然“不大服气”“梗着脖子”“心里有点泄气”,却还是无法挣脱白嘉轩的话语霸权。在鹿三被田小娥附身的时间里,白嘉轩都是靠这种话语霸权一次次地逼走田小娥,召唤鹿三灵肉一体。所以,白嘉轩的“内儒外法”的心理结构,体现在主仆关系上就是一种绵里藏针的压制和扼杀。

主仆关系中,陆子樵没有白嘉轩的儒家“仁者爱人”的思想,他完全奉行法家的行为准则。当地主家庭面临被斗的可能时,他骄傲又强霸地为全家人选择了“软埋”的死亡方式,对仆人没有强制的要求,但他话语间却充满着恐吓式的威胁:“愿意死的跟我死,不愿死的,各自想办法离开……想走的,就走吧。外面的人都等着要你们哩。”[7]124当陆子樵低吼一声“软埋”的时候,管家老魏笑说:“我能跟二老一起死,而且死得一模一样,是我的福报哩。”[7]119吴妈低泣到:“我在陆家有年头了……我跟太太一起走。在地下还给你们做饭。”[7]125紫平,小茶也要一起去死。在开明地主陆家,虽不强迫每个人跟着主子同赴死,但是固有的主仆等级观念,已深深地印刻在仆人的思想中,以及陆子樵一直以来的当家人的威严和强霸态度,都使他们要绝对服从于主子的权威,不会也不可能为自己选择出路,甚至有能和主子同死的满足感。陆子樵的话语霸权最明显的体现在强买强卖王四的土地建祠堂,凭借着一方地主的霸道身份,乘人之危,恃强凌弱,酿下血灾,最后王四之子王金点以土改组长的身份回到村上,企图斗争陆家,强势的陆子樵不能忍受此屈辱,带着全家人软埋于花园,这不能不说是其霸权行为造成的残忍后果。

(三)家庭关系

白嘉轩和陆子樵在家庭关系这一层面是具有绝对相似性的,他们都是宗法制下封建家长的代言人。父丧期间坚持不娶;父亲死后,每晚都会去母亲房里陪伴一会儿,可以看出白嘉轩的孝子形象,是对传统道德伦理思想的维护和践行。白嘉轩不仅是宗法制的维护者,有时候甚至显现出封建宗法的残酷。“这些集中在他身上有时就变成非常残忍的一面,吃人的一面。”[14]“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13]3这里的重点不在数量,而在“女人”,在白嘉轩的生命体验中,女人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泄欲的对象或是持家过日子的贤内助。对封建宗法制的叛逆者田小娥的处理,更是充分体现了白嘉轩在捍卫自己的文化理想时的残忍,作为黑娃的媳妇,白嘉轩没有丝毫的亲情和同情,田小娥生前不允许进入祠堂,死后又被六棱砖塔彻底压住,永世不得超生。发现孝义媳妇一直未能生养时,白嘉轩于绝望中找到冷先生提出要休了儿媳妇的打算,不能容忍孝义这一股儿绝门。不管是自己接连死了六房女人,还是孝义媳妇生不出娃娃,白嘉轩不会怀疑是男人身上出了问题,而都先怪罪在女人身上,这是他男权思想浓厚的一面,男性的统治地位和绝对权威是不容质疑的。面对长子孝文有辱家门的偷情行为,他冷酷地断绝父子关系,表现出残忍严苛的一面,不仁不义。对家庭关系的一系列行为都体现了白嘉轩维护宗法制度的冷血。

陆子樵在家庭关系中依旧保持着主仆关系中的俯视角度和强霸态度。这种态度浓缩表现在选择“软埋”的行为上,他的一系列简短有威慑力的话语,严峻的面色,因生气而抖动的胡子,都绝对威慑到家人不敢反抗。陆家的面子:“我们陆家人在这里光宗耀祖了几辈子,丢不起这个脸,更吃不起这份儿打……我陆家的人,都是要脸不要命的。”[7]123-125“软埋”前的最后一顿晚饭,家人默默地围坐一起,没人说话,窸窣之中夹杂有低泣的声音,陆子樵瞪眼过去,声音立即被镇压。陆子樵带着家长制的绝对权威,一身傲骨,渲染和威压着家人也一起去死。在《软埋》女主人公丁子桃的回忆中,公公陆子樵始终是严厉而决绝,不容争辩的样子,但她却在心底质疑和嘲讽这个强霸的公爹,文中有四次写到了丁子桃对公公的“生气”“冷笑”“绝望和仇恨”,作为胡、陆两大家族逃出的幸存者,她恼恨于公公无谓的骄傲和骨气,葬送一家人的性命,并且公公极其自私,有具保书保命却不告诉自己的亲家,让胡家蒙难。对待妻子,陆子樵是一副夫者至上的观念,妻子害怕软埋,他却厉声斥骂道,想活着就和村头的老麻拐睡觉,你还想有来世?你要这来世做什么?陆家是个绝对的封建宗法制的家庭,男性拥有至高的决定权和执行权,家人只能受命,不能反抗。如果说白嘉轩在残酷地捍卫宗法制上还有仁义的一面,那么陆子樵在家庭关系中体现的就完全是对宗法制糟粕的继承。

三、结语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个卷首题辞不仅适用于陈忠实的《白鹿原》,也同样可代表方方的《软埋》,这两部小说中的历史感、文化内涵、哲理意味都叩问着人类永恒的母题——文化、人性。两部小说塑造了不同的地主形象,通过地主这一特殊的阶级呈现了作家的人文关怀。《白鹿原》是陈忠实从近现代历史角度反思儒家思想和社会变革,展现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儒家文化和现代性的拉锯,以具有典型意义的地主白嘉轩地位的衰落,表现对传统儒家文化偏安历史一隅的叹息。白嘉轩是儒家文化的人格化形象,他身上既有封建文化的精华又有糟粕,作家以大情怀和大悲悯,以一个阶层的突出形象影射出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坚守和溃败之路。《软埋》是方方从当今时代引发对历史的重新审视和思考。文学家记录历史的特点不同于历史学家的追究事实、还原真相,而是转向对历史事件下人性的思考和关怀。方方笔下的地主陆子樵受商业文化的熏染,有超群的智慧谋略,以此人物展现地主阶层的文化内涵,以同情之理解的态度关注这一广受批判的群体,展现地主阶级复杂性的一面,为历史事件提供不一样的解读视角,体现出作家有温度有善意的历史审视的情怀。在现代性的冲击下,固守与思变的地主都面临被遗忘和消灭的命运,跨年代的两部作品都选择了地主阶级视角来记录历史,表达作家对历史事件下的文化、人性的独特思考和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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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田景春)

Historical Memory and Cultural Contemplation:A Study on the Image of Landlords in"Soft Burial" and "White Deer Plain"

LIANG Yu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Henan 464000, China)

Fang fang's "Soft Burial" and CHEN Zhongshi's "White Deer Plain" is the contemporary literary writing of the Landlord class, and two novels vary i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landlord problem and reflection of history,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This paper studies the main image of the landlord in the two novels, shows the change of the status of the landlord and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 cultural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and shows the writer's humanitarianism concern and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thinking.

lordship; cultural psychology structure; historical memory; cultural contemplation.

I207.42

A

1674-9200(2017)04-0066-06

2017-02-28

信阳师范学院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重点项目“当代文学史嬗变中的刘绍棠研究”(2016KYJJ02)。

梁玉洁,女,河南信阳人,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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