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虚构”

2017-03-14 16:01徐静雯
青春岁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史记虚构

徐静雯

【摘要】《史记》作为二十四史之首,是正史的代表之作。学术界一直对《史记》进行深入、多方面、全方位的研究。而关于《史记》中“文与史的关系”的讨论更是研究的重点课题。结合前人研究成果,确定《史记》的“虚构”的概念,为后续的研读分析划定范围。本文从必然性和偶然性两个层面剖析《史记》的“虚构”的存在意义,回答“为何有虚构”、“为何允许虚构”两个问题;根据韩兆琦教授的作品划分原则,挑选八篇重点篇目进行精读分析,归纳“虚构”的四种主要类型及司马迁“虚构”所遵循的原则,且补充具体分析《伯夷列传》“虚构”成分过重的原因。

【关键词】《史记》;虚构;主要类型

一、《史记》的“虚构”的概念

《史记》的“虚构”是与“实录”相对应的一个概念。实录与虚构历来是史学著作的一个争论点。实录与虚构的关系问题也就是文史的关系问题。“实录”是“史”的本质,应是史学概念;而“虚构性”则是小说的本质,属于文学范畴。

因此,为了清晰定位本文探讨的核心词概念,对《史记》的“虚构”的概念做出以下诠释:在《史记》人物传记中叙事者通过想象、联想、夸张、推理等表现手法,以重大历史事件、人物主要经历为依据,补充和添加事实本无或者按情理可能存在的人物形象、对话、情节、环境等内容要素即为“虚构”。

二、《史记》的“虚构”存在的必然性和偶然性

1、虚构在《史记》中存在的必然性

一方面,中国古代“文史不分”的现象使得《史记》并非单纯地记录客观真实的史料。

翦伯赞先生曾说,“文字的记录,始于记事,故中国古代,文史不分,举凡一切文字的记录,皆可称之为史。”不难看出,中国古代,凡是一切文字记录都称之为史,文史的界限模糊,甚至不分彼此、两者结合紧密。文学与历史的划分尚未进入自觉阶段,因此史料和史书中的文学性是客观存在,区别在于程度不同。

《文心雕龙·史传》中记载,“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刘勰解释何为史传,《史记》无疑属于史传。由于“文史不分”,史传本身就是文学。因而《史记》是具备“文与史交融”根本特征和史乘特征的史传文学。“文与史交融”要求,史料的固化板滞与文学的灵动活泼统一、史传的客观真实与文学的审美情志交融统一。《史记》的“虚构”可以反映、体现以上要求。

另一方面,“据事直书”和“予夺褒贬”是整个中国传统史学的两种治史理念。

先秦时期的史学,居于主导地位的是“予夺褒贬”的治史理念,所谓“春秋笔法”的内涵就是通过一定的记事原则对历史事件毁誉褒贬,从而体现褒善贬恶的道义。而司马迁创作《史记》目的之一,继承孔子《春秋》精神。通过一定的记事原则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进行“予夺褒贬”,叙事者无法避免地加入自身对事件人物的想象推理。

而西汉到五代时期的史学,居于主导地位的治史理念是“据事直书”。主流的治史理念重点影响撰写史书者的观念形态。汉朝的历史学家班固说,司马迁的《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史记》无疑践行了“据事直书”理念,并以“实录”和“直书”为治史写书的核心。因此,《史记》的“予夺褒贬”是建立在“据事直书”之上,《史记》的“虚构”是建构在基本史实之中,并非妄自猜测、无故添加。

2、虚构在《史记》中存在的偶然性

首先,史料的缺失、记载的含糊。记录史料的史官虽然遵循“实录”原则,但记录的数量、重点记录什么事件人物、记录中是否无意识地增加个人情感等方面都具有不可控性;史料在保存过程中难免出现遗失和破损,加重史料缺失和记载含糊的问题。这些问题使得史家需要借助想象和推理来填补事实链条上的空白以完善人物形象、理顺历史事件脉络。相信司马迁也遇到类似问题,为了塑造人物和完成主题的需要,适当使用“虚构”的手段。

其次,材料存在可靠与虚假之分,更存在对于相同人物或者事件记载繁多的情况。司马迁为撰写《史记》曾游历多地。收集得来的历史事件、人物经历的版本一定不止一种,且其中真假难辨。司马迁可能为了突出人物以及疏通事情脉络加入民间故事、实地考察而得来的口述材料等。而这些资料信息的来源不统一,也无法彻底考查真伪。

再者,即便是可靠的史料也难免包括记录者的思想感情。在对史料进行选择、加工、使之成为著作的一部分内容的过程中,史家或多或少地注入個人情感和判断。

最后,史书中的部分内容经过选择、整合和编写,多数带有撰写者的个人特色和风格。《春秋》的“春秋笔法”、《秦记》的文字过于简略、《世本》多经改易增补。这些《史记》的重要史书材料来源都具有各自的风格特色,给筛选史实、填补史实空白增加困难。

三、《史记》的“虚构”的分析

北京师范大学韩兆琦教授在编订的《史记·评注本(上)》前言中,曾就《史记》中“实录”与“小说因素”的关系问题对作品进行了分类。“其一是作品的历史性强,小说的因素也强。……其二是不能否认,《史记》中也有一些由于过分追求故事性,因而削弱了其历史真实性的篇章。……其三,《史记》中还有一种类型的作品,即只是史实梗概的缕述,而没有多少文学性可言。”无疑,第一类作品被公认为文史关系处理得最好,而第二类则有违“实录”的原则。“虚构”属于“小说因素”的其中一个组成部分,因而本节内容以“虚构”为着眼点,主要分析韩兆琦教授划分的第一二类作品中的八篇重点篇目。认真研读《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李将军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公子列传》和《鲁仲连邹阳列传》,归纳出“虚构”的主要类型,从中探寻司马迁进行“虚构”所遵循的原则。通过品读《伯夷列传》,初步解读“虚构”成分过重背后的原因。

1、“虚构”之文史统一

分析整理从七篇重点篇目中抽取存在“虚构”的句子,归纳出以下四种《史记》的“虚构”的主要类型:

(1)有关鬼神之说的记载

其一,将事件神化以丰富和突出人物形象。“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季所居上常有云气”,从高祖的诞生开始,本纪记载较多的神话成分,如“蛟龙”、“上常有龙”和“上常有云气”,将高祖的诞生戏剧化,更凭借“虚构”的内容神化未成名的高祖的地位,暗示他为“龙”,有王者之气。这些“虚构”的神化过的内容使得读者从开篇便相信高祖是命定的天子,注定的王者。

其二,借鬼神之说表达主观的喜恶情绪。“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显然这属于虚构的情节内容,看到鬼魂并不科学,更不可能是冤魂索命。鬼神之说不足信,茅坤曾说:“此必当时人不厌魏其、灌夫之死,故为流言云云。”民间百姓将个人情绪投入事实其中,以鬼神为载体,抒发自己的情感。

(2)虚构人物补充填满事实链条上的空白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田父为何欺骗项羽?有人认为是项羽不得人心,但田父是如何得知和确认眼前之人就是项羽?也有人认为田父是刘邦安放的人来故意迷惑项羽,然而项羽半夜突围而去,刘邦等人怎样得知他的逃跑路线且预测出项羽定会问路?更有人猜测,因为项羽问话不礼貌,但是并没有这方面的史实根据,只能存疑。也存在田父与项羽面对面问答而导致田父所指的方向被错误理解的可能,不过按这说法只能算是误会而并非欺骗。从《项羽本纪》中不难看出,司马迁十分欣赏项羽,故将项羽的慌不择路写成天意难违的英雄末路,增添悲壮之意的可能性更大。实际是司马迁虚构“田父”这一人物,是司马迁“欺骗”项羽。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请过饮,吕后因哺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司马迁不断强调汉高祖与生俱来的贵气,注定是君王之相。而看出贵相的“老父”属于司马迁虚构的可能性较大。首先,老父似神人,竟轻易看出一家人的富贵之相。其次,在穷乡僻壤,过路老者能有这般预见性,实在充满情节戏剧性。最后,“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仿佛相是《留侯世家》中张良所遇的老伯,神奇,有远见却神出鬼没。所以,懂面相的老父实为司马迁虚构编造之人。

(3)虚构行为效果,夸大人物形象

《项羽本纪》里,“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夸大樊哙的愤怒;“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和“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项王仅以眼神就吓得敌人不敢迎战、迅速离开撤退。《李将军列传》中,“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和“及居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通过夸张、虚构箭矢入石、受伤之下扔弯弓射虎等情节,使得李广精湛的射术、英勇的形象呼之欲出。《鲁仲连邹阳列传》记载,“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哭泣三日的可能性不大,何况是堂堂男子汉,此处更应存疑。无非,通过“泣三日”表现鲁连书信极其撼动人心,可见鲁连思想之高,文笔之好。《魏公子列传》也有类似之处,“(公子)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亦有夸张之意。当是时,秦益强,六国日益弱。而偏偏强调“秦兵不敢出”,相信是为说名魏公子有勇有谋,天下人皆敬之。

(4)无人作证的对话、独白或者心理活动

《高祖本纪》中,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吕公夫妇的对话凸显出吕公之远见,可夫妻私下的对话又是被何人听到且详细记录下来?抑或是司马迁为再次说明高祖是天生王者而虚构的一个细节?另外,“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既然是“自疑”,如何被人得知识破,又如何被洞察心中之虑?

《李将军列传》中记载,(程)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忧,然虏亦不得犯我。”首先,两人同率军屯驻于边地,正所谓共事者。程不识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或与旁人私语李广治军不严的毛病。若是程不识的自言自语或心中所想,那自然不会被记录流传下来。或者可能是司马迁欲借他人之口,评价李广虽勇而治军不严。

《鲁仲连邹阳列传》也有类似的虚构:(燕将)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燕将独处一室,自杀前的喃喃自语极大可能是司马迁为情节完整、突出人物形象和完成主题而虚构的说话内容。

雖然司马迁在人物传记的叙事中存在不少的虚构,但并非随心所欲。从七篇重点篇目的研读梳理中可知,司马迁严格遵循以下三条原则:

第一,述史上贯彻“实录”精神,即完整保留历史事件以及人物经历的重大事件的基本原貌。无论是本纪还是列传,司马迁都不曾虚构重大史实,仅仅是想象、虚构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以更好展示历史事件和人物形象。《史记》的“虚构”是细节上的虚构,是细节上的具体化。

第二,寓文于史而非寓史于文,因而不必担心信史的地位。司马迁一直遵循“以文运事”、“寓文于史”的原则,因而核心依旧是史实,信史地位不被动摇。如此看来,史笔和文笔交叉运用,反倒有利于展现更真实的历史发展轨迹和历史人物的形象。

第三,司马迁运用“互见法”,解决在本纪、列传中为更好展示人物重要一面而对部分史实略写、不写或者增加适度虚构的矛盾。例如,《项羽本纪》中重点展现项羽英勇善战的一面,而在《高祖本纪》中补充其不懂知人善用和暴虐的缺点;《高祖本纪》中记载高祖知人善用、体恤百姓的人物性格,而在《项羽本纪》中则显露其诡计多端和胆怯的一面。再比如,《魏公子列传》写到,“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而在《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根据《魏世家》中的内容,可知自从魏安釐王立,几乎每年都有秦兵入侵。元年至九年,秦拔魏城近十座。十一年,秦拔魏刑丘;二十年,秦围邯郸。所以“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实为极意夸张之意,欲展示信陵君谋略本事之大。太史公司马迁亦在《魏世家》中补充了自己的看法,以补充说明自己的看法用意。

2、“虚构”之重文轻史

《伯夷列传》中记录,“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列传记载详尽,可是先秦古书对伯夷这人物说法不一,无法确认到底是否有这一人物,并且他隐而饿死在首阳山的故事更像是后人影附,虚构痕迹明显。整个列传只有一件事,通篇多是司马迁的发问,“由此观之,怨邪?非邪?”“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载!”由此不难看出,即便是那一件事是真人真事,也仅反映人物的某一个方面的特征,缺乏历史、人物的全貌。而发问之多,令人相信此列传不在于写人物写史实,而在于“成一家之言”。

本文确定《史记》的“虚构”的概念,明确研究范围,继而从“虚构”存在的必然性與偶然性较全面地回答“为何史书有虚构”、“为何允许虚构”两个问题。再是,根据研读八篇重点篇目之后进行的分析整理,归纳出《史记》的“虚构”的四种主要类型,虽不能做穷尽研究,但所列举例子详细且有精读后的深入理解,相信具有一定代表性和价值。延伸至司马迁“虚构”所遵循的三大原则,完善研究过程,更解答了“史书中允许虚构还有信史吗?”这一学术问题。补充《史记》部分篇目“虚构”成分过重的原因解析,对论文完整架构有所裨益,但例子单薄,研究未深入,仅仅形成“成一家之言”一个原因说服力不足。希望以后能继续完善这一方面的研究或者继续这方面的学习探讨。

【参考文献】

[1] 俞樟华, 著. 古代传记真实论[M]. 北京: 中国文史出版社, 2013,08.

[2] 邓承奇, 蔡印明, 编著.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导引[M]. 长春: 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9,12.

[3] 张大可, 安平秋, 俞樟华, 主编. 可永雪, 著. 史记研究集成·第9卷·史记文学研究[M]. 北京: 华文出版社, 2005,01.

[4] 罗炳良. 中国传统史学的两种治史理念及其演变趋势[J]. 新华文摘, 2006(24).

[5] 俞樟华, 著. 古代传记真实论[M]. 北京: 中国文史出版社, 2013,08.

[6] ﹝汉﹞司马迁, 著. 韩兆琦, 评注. 史记·评注本(上)[M]. 长沙: 岳麓书社, 2004,05.

猜你喜欢
史记虚构
虚构
虚构的钥匙
虚构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年度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