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薄命 千古同悲

2017-03-15 15:57唐光胜
北方文学·中旬 2017年1期
关键词:共鸣文论郁达夫

唐光胜

摘要:郁达夫认为,“同情”是指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所产生的心灵感应,特别是指坎坷不遇的批评家与坎坷不遇的作家之间那种缘于情感经验相同或相似而产生的共鸣。正因为同情共鸣,批评家会对他所喜欢的文学作品产生偏爱。这在客观、冷静的批评家看来,也许是有害而无益的,但是,真正有价值的文学批评,并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的批评,而正是这种既有趣、又有诗意,并且令人感动得太息流泪的批评。

关键词:郁达夫;文论;同情;共鸣;偏爱价值

在一般人看来,同情或是给饥肠辘辘的人几块面包和几句温存体贴的话,或是因孤苦无依的老人痛哭而鼻酸眼热。而在郁达夫看来,同情是指坎坷不遇的批评家与坎坷不遇的文人之间这种缘于情感体验相同或相似而导致的强烈的共鸣,而落拓不遇、知音难觅、壮志难酬,则是他们能够产生共鸣的心理基础。因为“古来的艺术家,都是孤独的人,唯其孤独,所以反一倍的在希望同情。”[1]621-622(《<西施>的演出》)畅游于古人浸满血泪的书简之中,可以借他人之酒杯,来浇自己之愁肠,通过想像已往的韶光,来慰藉心灵的幽独,从而悲鸣互感,慰情抒怀。

一、薄命诗人道生:最悲痛的人生与最优美的抒情诗

只要我们读一读郁达夫介绍英国天才诗人欧内斯特·道生(Ernest Dowson 1867-1900)的有关文章,就会隐约听到他为道生太息流涕之声。“The Yellow Book的一群天才诗人里,作最优美的抒情诗,尝最悲痛的人生苦,具有世纪末的种种性格,为失恋的结果,把他本来是柔弱的身体天天放弃在酒精和女色中间,作慢性的自杀的,是薄命的诗人Ernest Dowson。”[1]85自古红颜多薄命,天才亦如此。道生特别崇拜爱伦·坡、波德莱尔等诗人,他们以唯美主义刊物《黄面志》为阵地,发表具有世纪末颓废情调的诗文。郁达夫用了两个“最”字,说道生经历的人生是最悲痛的,他作的抒情诗是最优美的。郁达夫对道生充满同情和景仰,认为道生的诗是沉痛的哀歌,是他孤独忧郁、百无聊赖时最好的精神慰藉。

道生在伦敦充满异国情调的酒馆里遇到一位少女,是决定他一生蹇运的一颗有刺的蔷薇,也是他日后在悲苦的时候吟出来的神韵飘逸的诗歌的发酵素。这位少女的惨白的处女的微笑,构成了一种凄艳的美,使道生一见钟情,顿时为之倾倒,为之失魂落魄,以致到死都不能解脱。郁达夫特别强调道生的诗“不是为人而做的”,而是“从肺腑流出来的真真的内心的叫喊”[1]86。周国平在评述尼采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一个真诚的作家决不会自欺欺人,故弄玄虚,因为他是‘为自己而写作。” [2]47道生把自己从肺腑流出的许多诗题献给这位少女,但遗憾的是,这位少女只解欢娱而没有灵性,不知道诗人的伟大和纯爱的可贵,更不能理解诗人恋爱的优美的心情。最后与一侍者恋爱并结了婚。“千古伤心人Ernest Dowson,受了这一大打击,他的心房的鲜血,点点滴出直到他的临终的时候才止。但他的诗里头的长恨,怕要与天地同其绝期哩!” [1]87从此他悲观失望,生活放浪,经常酗酒,以致在贫病交加中去世,死时年仅33岁。由于道生是一个天生的世纪末的颓废诗人,他有着愤世疾俗的厌世观。因此,郁达夫断言,即使道生的恋度成功了,他也决不会快乐的。郁達夫引用另一诗人A.Symons的话说:“他的恋爱的失败,却是他的幸运,否则我们决不能有那么些悲痛的抒情诗的。”[1]88 尽管失恋会让道生的诗染上感伤的色彩,对读者更具感染力,更有煽情性,但郁达夫却不认可A.Symons的这一说法。道生诗歌使表现的真挚的情感,唯美的诗风,和谐微妙的音律,匠心独造的诗境,都是别人很难模仿的。他以爱伦·坡的一句诗:“The viol,the Violet,and the vine”为自己诗歌的最高理想,可以看出他最钟情的莫过于音乐、佳人和美酒。道生出没的世界,是黄昏的世界,沉默的世界,哀愁的世界。他的诗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而作的,从不刻意追求诗歌的技巧,他认为只要发自肺腑便成自然天籁,也不管别人如何评价。

郁达夫翻译了道生下面这首诗:“无限的悲哀/烧着我的愁怀!/因为到了明朝呀/你我便要分开!/此刻只无限的悲哀/把我全身布摆!//莫用挥弹呀,/把你琴儿放下;/只将你的头儿呀/放在我的心洼;/啊,请你莫用挥弹呀!/欢乐也吧,咨嗟。//请莫开言呀;/也莫伤心泪堕;/让这苍白的沉默,/占领此间莫破!/请莫呀,请莫开言呀,/言时令我难过!//忘却明朝呀!/切莫伤心泪堕;/只将凄切的头儿/紧贴我的心窝;/让我们忘却明朝呀,/乐享这一刹那!”郁达夫对道生这首诗的评析是:“细玩此诗何等的悲痛,何等的优美,何等的余韵悠扬!”[1]90-91

郁达夫还翻译了道生的另一首诗《现在呀我不如西奈拉治下的时候了》中的最著名的两节:“啊,昨夜我与她接吻的时候,西奈拉呀,我想起了你。我在那里喝酒接吻的时候,你的气息不离开我的心灵。我怀落寞,被旧情萦绕得倦了,是的,我怀落寞,不得不垂下头去;西奈拉呀!依我的样子,我总算对你是忠诚的了。”“我的心贴着她的心睡了一夜,一夜中我抱着了她睡。她的以金钱买来的血红的嘴唇的Kisses当然是甘美的;但是当我天明醒来的时候,我怀落寞,我被旧情萦绕得倦了;西奈拉呀!依我的样子,我总算对你是忠诚的了。”[1]94郁达夫引用A.Symons的话说:“这是我们现代的最伟大的抒情诗中的一首,他已经说尽一切了,并且他把它说入到醉人的,或者是永久的音乐里去。”[1]92 郁达夫对道生这首诗的评析是:“热情如火,句句如黄钟大吕,音调朗朗,所表现的幻象消灭的悲哀,如千寻飞瀑,直向读者脑门上搏击下来。”[1]92这两首诗,其核心都在一个“悲”字上。“他是生命也不要的人,还要什么名誉呢!身后的诗名,能够抵得生前的那少女的破颜一笑么?” [1]88道生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对自己所爱之人特别痴情,岂止是肯爱千金轻一笑,简直就是若为爱情故、生命皆可抛。“天才薄命,千古同悲,我们对于他的尊敬颂赞,于坎坷不幸的他,却有何补?” [1]102这几句话使人感到异常沉痛。道生性情孤傲,在伦敦虽然有许多亲戚朋友,但不肯轻易去拜访或向他人求助,最后死在郊外和他一样穷苦的朋友的草舍里。

郁达夫也许觉得自身的经历与道生有相似之处,因此才会激起如此强烈的共鸣,其评论字里行间浸透着同情和悲悯。

古今中外真正能在文学史上占得一席之地的,其作品能千古流传的,没有几个不是饱经沧桑、历经磨难的。郁达夫在慨叹文学之路的艰难,中外文人的困穷之后,他是这样分析的:“文人因为常常要受“‘自觉的苦责,所以有许多卑鄙龌龊的事情,绝对的干不了。又因为他的感受性太强的原因,有许多地方要忍耐模糊的,他却不能够。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太高,把廉耻看得太重的时候,他在这世上,当然是不会成功了。象这样的人,若生在争夺剧烈的目下的社会里,哪里能够不贫呢?”[1]252-253(《〈小说论〉及其他》)原来文人大都坚持道德底线,廉明、清高、孤傲,凡事讲求分寸,不肯蝇营狗苟,不肯同流合污,自然在社会上难以飞黄腾达。郁达夫在《海上通信》中对郭沫若和成仿吾说:“沫若!仿吾!我们都是笨人,我们弃去了康庄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我们即使在半路上气绝身死,也同野狗的毙于道旁一样,却是我们自家寻得的苦恼,谁也不能来和我们表同情,谁也不能来收拾我们的遗骨的。”[3]74郁达夫不是一个沉溺虚空的梦想家,他从自己的切身体验感觉到,穷困对于文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文人也是人啦,谁会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凄苦而不愿过舒适安乐的生活呢?一箪食一瓢饮,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见郁达夫对现世的幸福安乐和个人的存在价值也是肯定的。林语堂对此也有类似的看法:“文人穷了,于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在他人看来很美,死后读其传略,很有诗意,在生前断炊是没有什么诗意。这犹如我不主张红颜薄命,与其红颜而薄命,不如厚福而不红颜。在故事中讲来非常缠绵凄恻,身历其境,却不甚妙。我主张文人也应跟常人一样,故不主张文人应特别穷之说。”[4]138(《做文与做人》)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精神依靠身体而存在,也许生活并不尽如人意,甚至破碎而荒诞,但人应该直面惨淡的人生,不欲其所无,而穷其所有。

二、自我狂者施蒂纳:一身傲然,独立风雪

郁达夫说:“非薄命的女子,不能为冯小青陨伤心之泪,非落拓的文人,不能为韦痴珠兴末路之悲。” [1]78(《文艺赏鉴上之偏爱价值》)他对德国的施蒂纳,法国的卢梭,俄国的赫尔岑,也是惺惺相惜。对青年黑格尔分子、无政府主义思想家麦克斯·施蒂纳(Max Stirner 1806-1856)(郁达夫译为须的儿纳)的评价,更是满怀同情的眼泪和叹息,有时甚至难以分清他是在评施蒂纳呢还是在哀叹他自己。施蒂纳这位脾气古怪的唯我者,人生经历坎坷,郁达夫在《自我狂者须的儿纳》一文中对他的悲惨遭遇感到忿忿不平:“啊啊,个性强烈的Stirner!性质非常柔和,对外界如柔女子一样娇柔的Stirner!名誉,金钱,妇人,一点也没有的Stirner!到了末路只剩了一个自我!啊啊,可怜的唯一者(Der Einzige)哟!你的所有物(Eigentum)究竟是什么?”[1]49施蒂纳的著书《唯一者及其所有》出版不久,忽被禁止,学校解除了他的教职,妻子又弃他而去。“一八四九年的秋天,他只剩了几件破碎的衣裳,和几本丛残的册籍,清清冷冷,流寓在繁华的大都柏林莱府之间。啊啊!长街的菩提列树,萧萧叶落的中宵,雄壮的都市公园,被白雪铺满的寒夜,他的穿了褴褛的单衣,在风中颤抖的情形,是我所不忍描写的了。”[1]49郁达夫说施蒂纳是近代“唯我主义”的渊泉,尼采超人主义哲学的师傅。郁达夫用非常精辟的话语概括了施蒂纳的思想主张:“除了自我的要求以外,一切的权威都没有的,我是唯一者,我之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只要忠于我自家好了,有我自家的所有好了,另外一切都可以不问的。”[1]50在“唯一者”(自我)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是非现实的、虚幻的,其行为准则是绝对自由的利己主义。“我们从容地深入使我们感到害怕和惊恐的一切事物,深入令人十分害怕的棍棒威力背后、深入父亲严厉面孔等等的威力背后,我们在一切事物背后就会找到我们的不动心,即不可动摇性、无所畏惧性,我们的反抗力、优势、不屈不挠性。在起初引起我们恐惧和敬畏的东西面前,我们不再畏缩不前,而是鼓起了勇气。”[5]9在施蒂纳看来,西方民主政体是虚伪的自由,唯我主义才是真正的自由。每个人都应该关注自己作为单个人的存在,都应该凸显个人的尊严和价值,都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和优势。即只有当每个人都充分地成为他自己,整个社会才会充满生气和活力。如果为了一个神圣的名义来牺牲个人的利益,那么这个社会就是冷酷而缺乏人性的。我是独特的这一个,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掌控,我创造属于我自己的一切。郁达夫的气质、性格及其一生的遭遇與施蒂纳何其相似,怪不得他们之间会发生这样强烈的共鸣!

此外,郁达夫对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郁达夫译为卢骚)也非常崇拜,他说:“喜马拉雅山的高,用不着矮子来称赞,大树的老干,当然不怕蚍蜉来冲击”。“小人国的矮批评家,你们即使把批评眼装置在头顶的发尖上面,也望不到卢骚的脚底,还是去息息力,多读几年卢骚的书再来批评他吧。”[1]359(《卢骚传》)郁达夫在对所谓的“正人君子”表示蔑视的同时,对不幸的卢梭表示了深深的同情。他说,晚年的卢梭,“受了世人的误解逼迫,终至于弄得四面楚歌,无地可以容身。最后就变成了一个被世人全社会所摈弃,所恐怖的鼠疫病菌的样子。”[1]391他的《孤独散步者的梦想》,“实在是最深切、最哀婉的一个受了伤的灵魂的叫喊。” “孤独的人,读到此书,总没有一个禁得住不为他或自己而落泪的。”[1]391(《卢骚的思想和他的创作》)郁达夫自己不也有过成为众矢之的、陷入四面楚歌的时候吗?难怪他会为卢梭而流涕痛哭。

俄国哲学家、作家、革命家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 1812-1870)(郁达夫译为赫尔惨)也深受郁达夫的敬仰。赫尔岑于1947年被迫离开祖国之后,便成了漂泊天涯的孤客。看到革命的希望如晓天的残梦,伤心失望的赫尔岑,把自己的一腔热泪,洒向笔端。如在《往事与杂感》中,不仅人物塑造栩栩如生,而且也间接地表现了他渴望自由、嫉恶如仇的性格。在他笔下风光旖旎,母子情深,爱情缠绵,凄艳动人。郁达夫引用屠格涅夫的话说:“俄国的作家没有一个人可以赶得上他,因为他的文字是以血和泪写的。”[1]75(《赫尔惨》)郁达夫自己描写丧子之痛的文章,又何尝不是凄艳动人,以血泪写成的?读了坎坷不遇的郁达夫为上述诸人所作的批评,我们对“同情”的批评应该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了。读者即使不能为他们的悲惨遭遇而感动得太息流泪,但至少会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似的在心中起几个波纹或涟漪,否则他的心恐怕已如枯木冷灰,缺少生机。

三、同情共鸣:因偏爱而沉醉其中

郁达夫在《文艺赏鉴上之偏爱价值》一文中提出:

文艺赏鉴上的偏爱价值,在正则的文艺批评上,本来是有害而无益的,不过我们当读坎坷不遇的批评家所作的坎坷不遇的文人的批评时,每有不得不为感动,甚至有为流涕太息的地方,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偏爱价值是情意的产物,不是理智的评定。[1]81

郁达夫认为,人们欣赏文学作品,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冷静和客观,有时难免会渗入感情的因素。遭遇越是相似,越能引起强烈的共鸣。共鸣指的是“在阅读文学作品时,读者为作品中的思想情感、理想愿望及人物的命运遭际所打动,从而形成的一种强烈的心灵感应状态。”[6]365要能产生共鸣,需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作品本身具有深刻丰富的思想感情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二是读者的期待视野中必须含有与作品相同或相似的思想见解与情感体验。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黛玉听到戏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时,心痛神痴,潸然泪下,与杜丽娘产生深深的共鸣的那一段描写。郁达夫认为,具有“偏爱价值”的作品,最容易产生共鸣,或者反过来说,那些能够产生强烈共鸣的作品,往往具有“偏爱价值”。 他认为偏爱价值是一种主观的价值,“对于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价值,而对于一定之个人,却有绝大的价值的。”[1]77(《文艺赏鉴上之偏爱价值》)比如某人祖先的画像,对一般人来说毫无价值,而对其子孙则可成为无价之宝。郁达夫举贾谊评屈原、卡莱尔评彭斯为例。汉代的贾谊品行高洁、才华横溢,其文气势雄浑,其赋情理深致。在文帝四年因故被贬为长沙王太傅,途经屈原放逐之地,遂作《吊屈原赋》:“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7]184贾谊哭屈原,表面上是在悲悼与自己境遇相似的簿命诗人,实则为自我伤悼,揭露是非颠倒、善恶不分的社会黑暗,倾吐自己无辜被贬的愤懑之情。卡莱尔在论诗人彭斯的文章中说:“凡今世之引车卖浆者流,木工泥匠之属,都是生活裕如,起居阔绰;独有为我们制造精神粮食,从无有之中而创造出美的诗歌艺术品来的人,却大抵都困穷以死。世上不平事,当无有更过于此者。” [1]854(《介绍雕刻家杜迪希(Karl Duldig)》)创造精神食粮的文人雅士,有时甚至比社会底层的劳动者生活还要贫苦,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的悲哀。

对于心如枯木冷灰的读者或批评家,郁达夫提出了一个独特而略带偏激的观点:“我敢说对于文艺作品,不能感得偏爱者,就是没有根器的人,象这一种人是没有赏鉴文艺的资格的。”[1]81即:读者或批评家,如果在阅读文艺作品时,不能与之产生强烈的共鸣,那么,他就缺少欣赏文艺作品的天赋和潜能,他就不具备鉴赏或批评文艺作品的资格。郁达夫的“同情”的批评,即使不能说是完全处于“沉醉的状态”,但至少也有点酒意微曛、醉梦阑珊,这与朱光潜提倡的客观冷静的批评正好形成对比:“在批评时我是我而作品是作品,我不能沉醉在作品里面。批评的态度要冷静,要脱离沉醉的状态,对于所观照事物加以公平正直的估价。”[8]275对于文学批评,尽管我们要求客观公正,但既然批评者是人,而文学作品大都以展示人的心灵情感世界为主,这就难免因感情的共鸣而产生偏爱。那种貌似客观公允而实则冷漠无情的文学批评,反而显得不真实、不正常、不符合情理。

郁达夫把“同情”当作批评家的重要素质之一,重视批评家与作家、作品之间强烈的共鸣,关注他们的个性和激情,强调作品的偏爱价值,这些理论观点并非空穴来风,毫无把柄,而是有其深厚的学理根据的。裴特、法朗士、艾布拉姆斯、王尔德、波德莱尔等大家的理论就是对他最强有力的支持。

英国诗人裴特认为:“对批评家来说,重要之点并非凭智力以取得一个准确而抽象的定义,而在于他本人须具有某种气质,始能面向美的事物时深受感动。”[9]346 可见,艺术批评不可忽视批评家自身的气质、情感和体悟。法国的法朗士在《文艺生活》第一卷的序言中写道:“为了真诚坦白,批评家应该说:‘先生们,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我所讲的就是我自己。”[9]358郁达夫对上述哲人、文学家及其作品的评述,就体现了他所特有的气质和感受力,尽管不乏偏爱存乎其中,却大多来源于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感悟。读郁达夫的评论文章,有时甚至会产生庄周梦蝶式的错觉:郁达夫究竟是在评论别人呢,还是在讲述他自己?事实上,郁达夫不仅在批评别人,在很多情况下,实则“我所讲的就是我自己”。因此,他的评论文章极富感染力,使人觉得象抒情散文那样清晰美丽,有力动人。

美国著名文艺理论大师艾布拉姆斯(M·H·Abrams 1912-2015)说:“批评不是一门自然科学,甚至连心理科学也算不上。”[10]2因此,“我们不能象在各门精密科学中那样,指望在批评中也求得某种根本上的一致。任何这种企望最后都注定要使人失望。”[10]3伍蠡甫在分析卡莱尔的文学观点时阐述道:“人们欣赏艺术作品,都不免有所偏袒,然而‘正是由于偏袒,欣赏者就成为他面对的那位画家和歌唱家本人了。因为欣赏所不可缺少的是‘同情和‘测度:前者‘以一颗坦率的、热爱的心,作为认识、理解的起点;后者则为‘炽热发光的洞察力,能直入到真实的意境。”[9]324 王尔德说:“只有丰富、增强自己的性格和个性,批评家方能阐明他人(作家)的性格、个性和作品。”因此“批评家不可能做到通常所谓的公正。那种看问题定要看双方的人,往往是一无所见的人。只有拍卖商才必须均等地、無偏地崇拜所有的艺术流派。”[9]357伍蠡甫阐释道:“美的主观性贯串于作家与作品的个性以及欣赏者与批评者的各自个性中,遂使文艺鉴赏、文艺批评不可避免地有偏执,有癖好,因而批评家也决不会混同于拍卖商。”[9]358波德莱尔说:“我真诚地相信,最好的批评是那种既有趣又有诗意的批评,而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的批评,以解释一切为名,既没有恨,也没有爱,故意把所有感情的流露都剥夺净尽。” [11]215他还强调:“公正的批评,有其存在理由的批评,应该是有所偏袒的,富于激情的。” [11]216 (《一八四六年的沙龙》)

“同情”是指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所产生的心灵感应,特别是指坎坷不遇的批评家与坎坷不遇的作家之间那种缘于情感经验相同或相似而产生的共鸣。正因为同情共鸣,批评家会对他所喜欢的文学作品产生偏爱。这在客观、冷静的批评家看来,也许是有害而无益的,但是,真正有价值的文学批评,并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的批评,而正是这种既有趣、又有诗意,并且令人感动得太息流泪的批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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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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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1][法]波德莱尔.一八四六年的沙龙[M].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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