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普
过年
不一定是说 烟花炫在
天上 鞭炮响在地上
烛火含着红泪 公鸡引颈
在墙上 最火的春晚在屏幕上
叩击键盘 囊括天南海北
所有的祝福 我几乎忘了
原本安装在下巴上的一张嘴
小寒
天色很低 一个人目力
擦着云脚 缓慢前移
雨水在空中是雨水
落地后是结痂的薄冰
五指伸出 并拢挤紧
或攥成拳头 节气的冷厉
微尘往事的人走茶凉 通过
毛孔 依旧渗入皮肉骨头缝隙
重戴棉手套 他看到
路两边 野蒿子弯着
朔风按下的腰 潦潦草草
赶往与烟火相背的沉寂里
胶底鞋继续抬起落下
一只脚蹭着冰渣的浅
贴近大寒 另一只泥黑的深
探及十面埋伏的花色暗影
生日
生命里第一声黏土味的
啼哭远了 童年野菜棵
摇晃的背影 被母亲
用芝麻饼香味 勾出水墨轮廓
朋友的祝福 是飞进电脑
手机的雪片 第一场冬雪
化了 我的手和阳光一样短
够不着儿时的檐头冰挂
还有兄弟仨 堆的雪人
树上最后的叶子 绿着
黄着 为了活着 和母亲
相依为命的岁月 我不敢言老
只说一切静好 日头从东边
树梢升起 西边落下
这一天和哪一天 都是一天
烟雾弥漫
外婆一瓣一瓣地剥橘子
她递过来一瓣 我吃一瓣
一瓣一瓣全是甜 忘了酸
多年后 我仍在地上
吃土里长出的庄稼 她在
地下 吃黑黑的土 那些
橘瓣残留的酸 一点
一点 从胃粘膜里漫上来
通过味蕾 喂养味蕾的
口水 向大脑沟回蔓延
此时 我点燃的黄纸
在沿陵东畔外婆
坟前 烟雾弥漫
炊烟
母亲把柴草喂进去
灶膛火窜起 外面的炊烟
被十一月的雨水 压得很低
风斜斜地吹 裹挟一部分
从烟囱倒下来 经灶膛口
回流在低矮的厨房里
弥漫的烟气罩住了母亲
它似乎要和她的白发
比白 比漂白岁月的耐力
那一刻 我在远离炊烟的地方
隐隐听到风中的咳嗽声
那是它呛着了母亲八十五岁年轮
沦陷
又是夜晚 一个人可借
停电 打破陈规陋习的机会
让独处的屋子 不局限于屋子
一个人的黑暗 不仅仅只有
空隙可钻 灯光骤隐后
有影子乐于黑中晃动 烟头
明明灭灭 似乎很近 又似乎
在当院 有一刻我发现
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童年的我
终于突破多年的重重围困
和家人一起回到院子里 那个我
依偎在你怀里数星星 夜凉似水
他把你的怀抱当成整个世界
世界就用全部的暖 鼓励
或满足他 笑看流星在夜幕
穿针引线 父亲 你不知道
我还有静坐的椅子 为此
转换角色 沦陷在更暗处
霜降
机械 车辆 人群撤离
不久 麦芽新绿 节令
尚未学会 勾引霜色
远村 烟树 野雀
适合穿梭的雁阵 传说里
赶了多年路 天空空在空悬里
西北风吹老了上一个
朝代的荒沟 野草低垂
用黄叶萎棵慢慢消褪自己
几丛菊蕾 粉蕾里抬头
小小亮黄 与南山侧影
相隔两千个轮换的身体
寒露
暮晚 风的凉从轻抖树叶间
下放人世 几滴雨落下
湿痕依依 落叶脚踏实地
鞭炮时断时续 炸响在
村子深处 喇叭锣鼓
聒噪的间隙 乌鸦猫头鹰的
鸣叫 是从单放的哀乐里传来的
天黑下来 人们三三两两
去看宛梆和西洋歌舞 一个
人的毕业典礼 向土而生的
仪式 是为围观者预演的
烟花升空 有人在仰望
灵魂需要绽放的高度 有人
夹着膀子回家 添加衣服
雨中行
雨水穿过霜降 一天天
漫向冬天 一个人泥泞中
走了很久 小路还没有停下来
雨丝纷披 豫西南岗丘
摄氏四度的冷 罩住傘下的人
去年十一月的保暖衣裤 穿在
今年十月身上 依旧尘世的凉
树上叶子绿着 黄着 或者
枯萎着落叶在地上 归结
不同颜色的去向 寨边菊黄
失却蜂蝶的冷香 香归何方
风紧伞落 一个人敞开的视线
漫向鸟儿消失的天空 与头发
衣服一道 有被打湿的危险
中秋 看父亲
这个节日 是为家人团聚
准备的 父亲现在不是家人
他一个人 或者一个无法
命名的命名 和一块地
一座土坟连在一起 我去看他
先是下了南河 走一段河谷
再上坡 父亲在我行走中
会偶尔闯入 我的体内
成为身体里的家人 然后
又逃出来 在视线里 分化成
灌木或野草附着的幻影 穿过
一段花生地 父亲居住的土坟
就到了 坟头摆上月饼西瓜
我点起黄纸燃起鞭炮
火势有了 声势有了
父亲并未站出来 和我团聚的
意思 我很怅惘 抬起步子
准备朝回走 鞋面上裤腿上
很多鬼针草的种子 很细的小尾端
带爪的种子 粘着我 拍不掉
打不掉 我回过头 望着坟上
有些老迈的鬼针草 原来
它们是从土坟深处 从父亲
身体里长出来的 作为他身体
或身体某一部分的延伸
这些种子急于代表父亲
并通过我带它们回家看看
另一个来世
生命轮回里 我曾经历多少世
曾是多少世的小麦玉米大豆
谷子高梁 青菜及猪鸡牛羊
才换得今生 换得它们与一个人
一日三餐同行 以食物方式
在我身体里居住 成为我的组成部分
与我共同面对尘世 面对属于
我名义上承担 实则由它们分担的
幸福快乐 苦难悲伤 陪我走完
泥土站立行走的一生 我想我还要
经历多少个来世 让我重新托生回
羊牛鸡猪 青菜以及高粱谷子
大豆玉米小麦 才会让它们
以回馈方式 重铸重塑
另一个人的来世 我的来世
洋槐花季
洋槐花东榔头西棒槌开了
较之电视报纸微信博客空间
一夜疯传的牡丹月季
疑似时代边角废料 但在
春夏之交 偏远乡村 依旧
花信子的角色 顺延着农历农时
良知良心 近些年 村里很多
洋槐树不知缘由地死掉了
所剩无几的几棵 捧出声声慢的花季
布衣素面的花枝 用洁白芬芳
打动天空和鸟音 用阳光碎影
月光脉路 穿起谷雨雨滴滴注的缝隙
和漂浮的白云 飞翔的白鸽一起
扶住小河泛上来的蛙鸣 让乡村的
好脾氣 拿得起迎面扑来的麦浪麦香
放得下十里芳草天涯 即使凋谢
另一个季节也会从零落花泥上
逆势而起 举起另一种枝头
另一种花朵 楝花开 割大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