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子

2017-03-20 08:54马力
上海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太史公司马迁

马力

心仪司马迁祠墓久矣。“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这个地方就是韩城。乙未初夏,我得缘入陕,向着太史公的家山而来。这一天,恰逢中国旅游日。

中国旅游日选在5月19日,是因为徐霞客。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也就是1613年,徐霞客二十七岁,他和一个叫莲舟的和尚结伴游浙。《徐霞客游记》即以“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数句发端。《徐霞客游记》开笔那天,成了四百年后的中国旅游日。

“游圣”之名,放在司马迁身上也是适切的。我读《史记》,对《太史公自序》抱有兴趣。他在那里讲:“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游历诸方,南北山水印过他的屐痕。意气风发的远足,为宏壮的生命憧憬准备了一个必须的起点。司马迁初游天下时的年龄,比徐霞客还应小些。旅行的经验会给人旷达的襟怀,还能给笔端带来新异的东西。因此,司马迁写出来的文字是含着一种诗意的,我在《史记》中读出了这种诗意。司马迁把史学和文学打通了。他以文学的态度记史,写出了一部最美的史书。我对于《史记》的一点所知,差不多全是从文学史里得来的。

李长之在《司马迁的人格和风格》这书里,以“自然主义的浪漫派”形容司马迁的人格。这种浪漫的自然主义的养成,是深得江山之助的。从山水间走出的人,性格中总会带些道家气质:逍遥、任侠、疏狂。在纂修上,司马迁通观千秋史事,离不了雄阔的心胸,述录逝者行状,离不了细腻的情怀;在做人上,司马迁当着汉武帝的面,替降将李陵推言其功,塞睚眦之辞,便见真品性。李先生的这本书,我是在年轻时读的,更多的内容已经不记得,却把太史公的萧散风神印在心上。

韩城的司马迁,写出了三千年风云汇纂的《史记》;江阴的徐霞客,写出了田野考察的集录《徐霞客游记》。一个是黄河之子,一个是长江之子。虽则他俩遥遥地隔着一千几百年的光阴,精神却是那样的相通。

司马迁替李陵说了几句话,得罪了汉武帝,幽于粪土之中,真是“忧患之来撄人心也”。这位悲剧里的主人,陷入深重的沉痛中,可他没有给自己造起一座内心的囚牢。身上的苦痛,他能够强忍,却不能容许荏苒的流年无情地消泯珍贵的史料,使其磨灭。为了“先人绪业”,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选择了下蚕室而受腐刑。这种酷刑摧残肉体,更蹂躏心灵。醉心的幻梦破掉了,也动摇了他对当世社会秩序的信任。他能“就极刑而无愠色”,忍辱苟活,“虽被万戮,岂有悔哉”,只为把《史记》写完。受了刑,在生理意义上,他成了一个不完整的男人。肌体遭损后,凭着内心的修复,他获得健全的精神。未被权力所伤的理想和意志,取代了痛苦与羞惭,像两只张开的翅翼,冲破淫威的控制,载着残躯高翔于岁月的穹苍。

信念与行动在司马迁身上是统一的。他追怀演《周易》的文王、著《春秋》的孔子、吟《离骚》的屈原、述《国语》的左丘明,还有孙膑、吕不韦、韩非子……这一刻,孤苦的他和这些先贤融在一处,前途闪现炽焰般的光明。不相信现实的司马迁,投向历史的怀抱。他被引向一个伟大的抱负:“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他听从内心的呼唤,立刻就向这一人生目标奔去。他调动生命的全部能量,拚力追赶苍老的岁月。

同历代史官相比,司马迁形成了具有另异风格的写作美学。他把之前出现的史实看成一个巨大的场域,从外部将它打开,进入到内部空间,并且向纵深推进。他要由此而创出一种独异的写法。他在心目中确立了新史书的模式——纪传体。虽是述史,着眼还在人物上面。这种新的创造,大约是反了《春秋》编年体例的正统,恰可视为一种观念的进步。即便我的眼光差一点,也不难明白,对圣人之则“诺诺复尔尔”,因循成习,断非智者之所应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所下“范围千古,牢笼百家,创例发凡,卓见绝识”十六字,可谓扼要明通。司马迁其人其书能够在治史领域占了一个极要紧的位置,道理也在此处。《史记》的篇幅来得大,切口却来得小,过眼云烟与那繁富雅驯的文辞配合着,造出一种史传的新风格。理想的史书,应该是这个样子。就这一点看,我若是一个评论家,会这样认同他:关注大历史的微细处,用私人和群体演绎的事件缔构宏观的通史系统。

对于落满尘埃的古风旧俗、先世遗迹,司马迁有着特殊的感受力。那是情节和结局已定的史剧,他的职分是要做出接近真实的还原,让往事复活,而不是将其朝坟墓深处送。漫漫长史中发生的事实,依次联络、环生,爬梳、整比、拣择,把史的次序捋顺,固属不易。而要写得精,写得妙,特别是登场人物的头脸能一下子认得出,不把面目弄僵了,更为难能。他魂归前人的时代、前人的社会、前人的生活,体味命运,体味心境,体味情绪。这是隔着遥远距离的观察,这种真切的观察是一面镜子,丰富的社会表情浮出历史的地表,清晰地投映进来。他在每一个人的身世中看到了灵魂的存在。文学笔调的述录,流丽畅达,把人物的仪容情态勾画得活在纸上,让历史改变了枯硬的姿态,这多半又同他的透彻的人生体验相关。“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的人与事,汇成呼啸的湍流,奔涌于他的脑际。史上迭出的种种现象,在他的笔下衍成一番畅盛的局面。他力求离远去的众生近一点,近到看清各异的神情。因为有人物活动穿插在里面,这样一部严肃而系统化的大著作,神气虽颇俨然,但是它的具体传情、亲切有味,又最为读者所注意。《春秋》那样的编年大事记带不来这样的感受。司马迁在返回自己心间的亡灵那里发现价值,观照人生的戏剧性呈现:尊荣与卑陋、丰盈與残缺、雄强与羸弱、勇壮与怯畏……自上古迄汉初,他看到了书写的广远性,激扬的神思自由往来。他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骄傲地站在历史的峰巅,俯览一切。

在论史过程中,司马迁本能地进入一种思辨状态。“本纪”中的帝皇、“世家”中的王侯、“列传”中的人臣,他大胆臧否,无忌月旦,笔端凝着爱与恨。他是让自己的影子忠实陪伴在殁者一旁,亦将自己的思考给予他们,仿若真实的题赠。独到的史学性格在纂录中形成,使史书富有了人性意义,传为千古绝唱。称《史记》为汉代文章的典范,可以无愧。

经历疼痛的生命受得住难耐的孤凄。数载光阴里,司马迁的肩头套上了笔耕的犁铧。官场的争斗与俗世的烦扰远去,他的撰述之心,专用在著史这一件事情上面。这是一种韧的苦战,常人断无此类作为。执拗的天性和记叙的禀赋,帮助他走向成功。笔底呈示的波澜大观,虽非他的生活经验,纷繁的史料却是通过他的意识,经了探赜索隐、钩稽发微而成书的。他写着,恍若看见那些陌生的面孔,聽见他们的声音。这一刻,他同前人离得那样远,又是这样近。他潜心为历史人物造型。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只浓缩成腕底的每一行字。风晨雨夕,青春的热焰重又燃烧,他耗尽心血完成了一个奇迹——用文字唤醒故人,也用文字照亮往古。

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的时代。司马迁的人文精神和书写品格的成因,可以到历史环境中去寻觅。汉朝初立时期新鲜、蓬勃、向上的空气,给那一代知识分子注入了强健的气质与心理自信,纵意寥廓,肆志乾坤,敢为天地立言。照着李长之的意思,在司马迁身上,先秦诸子的学术精神滋育了他,齐人的倜傥风流、楚人的多情善感熏沐了他。他的命运之树坠满果实,受损的身体拥有充实的心灵和思想的重量。他获得人生的圆满,也赢取了自我的精神补偿。苦难的土壤上终于开放出成功的花朵,五十二万字的大书,放射着生命的光彩。

每个人都带着上天的旨意降世,司马迁则为《史记》而生。他把古史的长卷留给了世界,还有那些精彩的场景与细节。假若世上没有这部纪传体通史,后人怎么了解往昔呢?皇帝、王侯、将相、儒生、方士、酷吏、游侠、商贾和他们的功罪,借助词句与时间抗衡,留下坚实的印迹。确立个人同历史牢固的关联,是一种永恒的依托,他们是有幸的。我时常想,没有被史家记录下来的人和事,或许比纸上铭载的还要多,后世无从知其名,晓其情,这是永远的憾。今人对太史公抱以特别的敬仰,根由也正在这里。

《史记》是司马迁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漫溯流光的长河,后人从这部书里认识了他。若无这册久为世用的典籍,他就是一个饮恨沉湮、其名不彰的文人,青史不会有他的位置。当然,事实不可反转,我的这番假设不过是为了证明他存在的价值。命运让司马迁为岁月留痕,为他人纪传。历史渗透他的语汇,他也把自己融进了历史。千年之后,黄河东岸的夏县,出了一个司马光,他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里,写进了太史公的这一段。

上面的这些话,有些是司马迁的心迹,有些是我的所感。我在年轻时读《太史公自序》,读《报任安书》,那上面的有些字句,未曾离开过我的记忆,情绪常常受其支配,近乎产生同感了。替古人而悲,也是“尚何言哉”,真可放怀一哭!

写完《史记》后的司马迁,断了消息,竟至下落成谜,连卒年亦不可考。一个写史的人,求的最是信而有征,到了自身,空留一叹。

在中国,无人不知司马迁,他让韩城成了一个大去处。一个对史有情的人,应当来看司马迁祠墓。这个看,其实是拜。

祠墓踞势很高,全在一道巨蟒似的山梁上筑起。它那绵亘中带着的跃动气韵,已叫初到的我看出来了。山梁的地势不平旷,无法把一大堆殿宇挤在上面。妙就妙在兴工前,那些做规划的人大概费过斟酌。在逼仄的地方高筑楼台,中国古人还是有心得的。我到过的蓬莱阁、普救寺,都是营造的好例。司马迁祠墓建在这样高的地方,很是轩昂,简直把整座山做了它的根基。陶渊明在他的诗里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抬眼往上看,你会以为陶诗仿佛为此而吟。这一带的山,呼为梁山,可说有些名气,东面又临着黄河,大河之水把山衬得很峭。梁山借了黄河的势。

建筑承载精神。祠墓自西晋永嘉四年始建,历代屡修。每一次新葺,都加深了后世对于史圣的怀思与钦敬。感情的积累延续了文明的传承。来这里的人,走在山道上,仰看祠堂的直壁翘檐,一时的心绪,还能不是“拜”吗?此刻光景,比那“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的诗境,总也不差吧。

先要过一条河,芝水河。河的名字是汉武帝起的。从前叫陶渠水,有一年,汉武帝在这里采得灵芝,就给河水换了叫法。这个季节,河水没到丰沛的时候,又细又浅,也不清亮,水色有一点黄浊。水草却长得旺,这儿一片高的,那儿一丛矮的。高的能过丈,暗绿的叶片蹿得很长,在风里柔软地弯垂,平常的蒲草长不了这么猛,我瞅着像芦苇。矮的不盈尺,光亮、细短的叶子拢得紧、聚得密,一蓬蓬散开在河滩上,花花搭搭,太阳底下闪出鲜翠的颜色。

河上架桥,芝秀桥。过去,出入韩城都要从这里走。这是一座明代修起的五孔的石拱桥,桥栏的柱头雕着一些图纹,都是好手艺。工匠们做完了活儿,远走四方,他们的名字,没法知道了。后来,杨虎城和邵力子拨付银币重修过。桥面受了风雨的剥蚀,已很老旧了。铺上去的麻石,粗粗大大,一块鼓,一块陷,经过很长的年月,走过很多的车马,才会这样。带些坑洼的石板留着故人的足迹,值得低回。

桥那头,是一个坡,司马坡,必是因太史公而得名的。坡倒不陡,就是一个大斜面,一直通向祠的正门。门檐之下横着白色匾额,八个黑字:“汉太史司马迁祠墓”。过了这道门,就是上山的路了。山算不上多高,爬到顶还是得费点力气的。从维熙年纪大些,抬脚吃力,留在山下默望,谓之“游目”,饶可尽意。蒋子龙还行,腿下无倦,噌噌奔到我前头去了。

古人在山梁上砌出石径。石径不是“一马平川”,是有些起伏的。大块的石板横铺在倾侧的陡坡上,或者把青砖竖着墁上去。遇见弯折的地方,山道依形就势,斜着就上去了。走惯了平直路面的人会觉得不那么顺溜。这么多年下来,石径好像从未大动,原初兴许就是这个样子。保留了这点“凸凹”,很好!修祠的工匠,舍不得把山给铲平了,也就没有废了好风景。本来嘛,在山上凿出一条路,哪有那么坦阔的?低头登山,脚底下不平,甚至会硌得慌,当然有点累人,可是登了一气,仰脸往上看看,还想接着登。走在历史辙印里的感觉是熨帖的。这里的石径,比起许多山间铺满柏油的步道有意味多了。山梁之上多牌坊,牌坊之间的空白要靠这条苍古的石径填补,就像人生的不同段落总要凭借记忆连接。

踏过一级级阶坎,在一个坡前,立起木牌坊。漆色有些褪淡了,坊额上的字还辨识得出:“高山仰止”。这是从《诗经》中挪来的老词,用在这里,还是有力量的。这四个含着深意的字,触动了我的联想:这条路上,满山的人是朝着一个伟大的灵魂走着,无数人的心里都深印一个傲然的身影,崇峻如山。

往上登几步,迎着我的又是一个木坊,漆色照例残了,清朴之姿,犹似当年。穿过,舒了一口氣,朝前一望,上面又有一个,是一座灰色的砖坊。坊额上写的是“河山之阳”。字是一个叫翟世琪的人的手笔,此君是清康熙年间的韩城县令。他应该读过《太史公自序》,记住了司马迁自报家门的话。“河山之阳”,指的就是东面的黄河、北面的龙门山。这一带是司马迁的乡园。石级尽处为山门,檐下“太史祠”三字,气韵很足,题撰者王增祺,也做过韩城县令,时在清光绪年间。

里面是个院子,上山早的人,这会儿已在院中兜了一个圈子出来,余味还在脸上泛着。山顶地狭,早年辟建时就定了一殿一宫的格局,今天看到的还是老模样。殿是献殿。这是一座敞露的建筑,简单得没有什么装饰。几根木柱支着瓦檐。设了一张石案,上面刻了简单的花纹。祭祀的香鼎我没有瞧见。殿里差不多全是碑,并立殿中的,嵌在壁上的,高矮大小,为数总有几十块。述行状、表功德、寄怀思之外,那些专记载所谓历代修葺之事的,当然也不会少。

宫是寝宫。坐北朝南的屋子,背着光,有些发暗。宫门用木栅隔着,进不去,那就站在门口端详吧。后墙修了槅门。槅门涂红漆,还雕了花。门后供着司马迁,是坐像,身量比常人略大,穿一件大红袍,束发,在头顶绾成一个髻,垂着几绺细髯,一张白净脸,透着文雅,双眸发亮,好像看着你。这尊像,塑出了一个温良的司马迁。论年代,他离得太远了,依然是可亲的,不像佛菩萨,叫人琢磨不透。我瞧着瞧着,连自己的眼光都柔和了。太史公的悲慨,多年压在我心上。他为史而歌,歌音断处,想到逐岁月而渐老的年华,内心会是无尽的空茫吗?夜静无人的时候,月亮挂在空中,像一颗孤独的游魂,悠远的微光冷冷地映着淡青色的云絮,他那双寂寞望天的眼睛里,还噙着泪吗?“穆然清风”是题在门额上的颂词,草书。寥寥四个字中,含蕴风骨。造像前不见蒲团,摆了几个花篮。无人跪拜,也无人磕头,挺好,司马迁没有被整成一尊神。那天进到韩城的文庙,蒋子龙讲,坐在这儿,说什么都是太轻了。文庙供的是孔夫子,这里供的是太史公,带来的感觉应该是相近的。无暇久作流连,转身前,我在心里对这尊坐像说一声:我该回去了。

有两个拎着塑料袋的农村男女,走过来,朝宫里瞅了半天,作了一阵揖,低声说着什么,不舍离去。他俩若是本地人,较之外省来的游客,对于太史公的感情可能还要深些。门前放着功德箱,里面稀稀拉拉有一些钱。

这个供着司马迁坐像的宫殿,为一山之主,突出在山梁之上。有它在,满山都是光芒。此座建筑,好像未加新饰。单檐、短廊,当年朱漆已凋,不那么鲜亮了。漆色有些沉黯,也未补敷。不刻意更好。我过身的牌坊、宫殿、山道,还都留着旧颜色。这座古祠墓,没有变味儿。

寝宫后面,相隔不过几米远的地方便有墓茔立在那里。建祠之初,有个叫殷济的汉阳太守修过一座司马迁墓,是不是和祠堂建在一处呢?已经闹不清楚了。眼前的这座墓,早就不是那个了,却是元世祖敕命筑起的。兴许为了表示对这位汉家史官的敬慕,或是应对某种需要,自然要来一番作意,这就有了用在建造上的手段,添些浮饰上去,看起来才觉得体。老百姓说,早先这里有一座土坟,忽必烈那一道令下来,经匠人新甃,通身的气派竟像个蒙古包似的。在我看,这是个砌了砖的大圆丘,早先的土坟给裹在砖壁里头了。忘了是哪一位跟我讲,这其实是一座衣冠冢。这个说法不知是怎么传开的。真的吗?我有所疑,又不知道应该去向谁讨教。正中那块刻着“汉太史司马公墓”的碑碣,有落款,是清乾隆年间立的。

坟头长着一株很大的侧柏,有年头了。树皮上的纹理拧着劲,比老人的额纹还皱巴。枝叶交缠,树下一片苍翠。墓周的砖石上镌了一些图案,多是花卉,也有八卦。我绕墓一匝,没有看出什么意思,怕是辜负了旧时巧匠的妙想。不过我明白,这一抔神圣的黄土,只接受景慕的眼神,拒绝任何狂慢的表情。

沿山筑起带垛口的高墙,把祠墓跟外面隔开。代代年年,每一束经过的日光和月色下,树丛、飘云幻出的图形融入沉沉的墙影,静谧得宛若孕育着神秘的隐喻。悄寂的墓穴和宁恬的空气之中,安详的灵魂与匆遽的时间对视。野花、杂草逃离风声的喧扰,凝神谛听无声的交流。我进入了一种境,很实,又很空。这一刻,我觉得山岭上的所有光泽都是从司马迁的眼睛里闪出来的,在漫山耀动的静穆彩晕中,他浮升在遥远的天边,流云轻拂着宽博的衣袖,祝祷的诵声海浪一般涌起。他的深彻思想、他的复杂心绪,变成文字,静静地躺在书页里。两千年了,没有人能窜削它,它永远保持着原本的姿态。会有那么一天,读过《史记》的人离别这个世界了,它还会继续留存于传世的伟构中。文字终归比人耐久,能够经历更长的岁月。天下写书的男女都是认可这个道理的,遑论司马迁。古今有那么多视文为命的痴心人,以写作走向自己的理想,因为他们相信语言具有固化思想的魔力。一生心事在文章,有了此番恒心与毅力,“用志不分,乃疑于神”这种话,也是不虚的。名山事业寄着这群人的整个的生命。若失掉字字浸血的付出,许多人类的精神痕迹,早就荡然。山路的一个牌坊上留着四个字:“史笔昭世”,道出了司马迁在这上面所成就的,不仅是一部书,还是更为深厚的底蕴。漫长的时间里,这个世界上,虽然不再有太史公的躯体,却依然有他的思想。司马迁让后人在《史记》里找到了过去。

祠墓之东,黄河的浪影奔舞,让苍茫的渭北高原经受庄严的洗礼。涛声阵阵,滚雷似的在远方喧响,如同天地间最雄壮的音籁。河上望不见船帆,我的思绪却像船帆飘起来,卸掉命运自身的沉重,逆着时光的流向,去接近一个高贵的灵魂。

司马迁的一生和汉武帝相始终。握了予夺权的汉武帝,给了他修史之责,也给了他难言之辱。司马迁祠墓和汉武帝祭拜过的后土祠隔着黄河相望,这是能够牵动人的感情的。我去年到晋南,听运城人说起后土祠,有的还能背出几句汉武帝的那首《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这个刘彻,在汾河的楼船上悲秋兼怀人,调子亦极缠绵凄切,可他未必想过太史公的内心之痛。

司马迁祠墓与后土祠各在大河东西,也许是一种巧合。一个“牛马走”,死了还得在帝王近前陪着吗?哪有那回事!

猜你喜欢
太史公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
太史公“恤”
太史公“恤”
“太史公”考辩
《史记》的得名
司马迁还璧不犹豫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司马迁拒受玉璧
太史公剽窃案
不可鄙薄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