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芒福德的整体技术史观

2017-04-07 21:57陈桂权
鄱阳湖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文化整合

陈桂权

[摘 要]芒福德在技术史的研究中始终注意考察社会、文化、科学、宗教等因素,这使他在讨论技术演变时始终要将其放在特定的社会生态背景之下来加以考量,如此也形成他独特的技术史研究风格。整体的技术史观超越技术本身来看待技术与文明的关系,从而避免进步史观陷入种种误区,进而有助于全面准确地看待技术与人的关系。

[关键词]芒福德;整体技术史观;社会生態背景;文化整合

整体史观是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nford)研究历史的一大特点。无论是对技术史还是对城市史的研究,芒福德都是将研究对象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综合考察。正如米勒(Donald L. Miller)在评价芒福德的城市史研究著作时所言:“《城市文化》与《城市发展史》都是应用整体论的优秀实例,从中我们可以学会采用整体论和生态学的方法来考察和研究人类社会。”①他的这一说法亦同样适用于芒福德的技术史研究。作为人文主义技术史的开山鼻祖,芒福德在技术史领域创见颇多,从宏观上我们可以将其主要贡献分为四个方面:其一,借鉴吸收考古学的分期法,以长时段的方式将人类技术的发展史分为始生代技术、古生代技术、新生代技术三个阶段;其二,以“巨机器”概念为核心,揭示与反思技术的本质;其三,将技术分为单一技术与多元技术的技术思想;其四,突出人文主义的技术史研究②。芒福德的整体技术史观集中在《技术与文明》与《机器的神话》这两本经典著作中。《技术与文明》是四卷本系列集“生命世界的更新”的开篇之作,是在技术发展历史进程主题之下的拓荒性作品,其最大特点是:“把科学和技术固定地放在他所谓的社会生态(social ecology)这个框架当中来予以考察。”③其后成书的《机器的神话》则是在《技术与文明》基础上的衍生,其“全部内容从神髓到语调,都脱胎于后者”④。因此,本文将以《技术与文明》为基础文本,辅之以《机器的神话》中的相关论述,来阐释芒福德的整体技术史观。

一、整体的观察:技术的社会生态

芒福德认为,技术演化的动力并非完全出自其本身,而是取决于技术所处的特定的社会生态背景。他说:“技术的世界不是孤立的,也绝非自成一统。它与来自看似遥远的人类环境的各种因素相互作用。”⑤而机器体系的出现也绝不是某种突变,只有把它放置在长期、多元的历史背景中才能让人理解⑥。正是基于对技术的这一认识,芒福德在阐释技术发展的进程时,始终将技术放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来考量,认为技术的发展与文化、观念、社会、宗教等因素息息相关。

在机械体系产生之前,中世纪的技术特点是以多元技术为主导的手工艺技术体系。这种多元技术的最大特点便是:“能够促进和吸收许多重要的改变,但却不会丧失其从较早文化中所接收的巨大遗产。”①而近代一元技术体系虽有着较高的速度与效率,但是其在适应性与弹性方面均不及多元技术。因此,多元技术是不能归并为某一种单一、标准的和整齐划一的体系,进而置于中央控制之下。对于中世纪因何未能实现工具的完全机械化与非人化这个问题,芒福德从整体社会背景出发,认为多元技术的基础是为个人灵魂的最后价值和现实价值所作的承认。当时的社会关系,包括灵魂与其神之间,奴仆与其主人之间,学徒与其师傅之间,基尔特与其城市之间,甚至于人民与其国王之间,都是私人性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既微妙又复杂,这使得没有任何一种特定的契约体系能将其涵盖。这正是中世纪多元技术得以存续的社会背景。在此之前的技术史家们多是从技术本身来讨论技术的发展,忽视了那些帮助技术存在的政治以及个人关系。芒福德将维系、促进技术变迁的所有关系统称为“技术的社会生态”。他认为,要理解技术在现代文明中所起的决定作用,就必须详细考察其在意识形态和社会方面做准备的阶段。任何技术并不是孤立于社会文化背景之外而存在的,在机器体系最开始出现的七百年内,时空观念的变化对于现代机器体系的成形有关键的作用。寺院在新的时间概念的出现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与当时世俗反复无常、飘忽不定的时间观念相反,寺院僧侣们的日常生活都是按规定时间,每天重复无误地进行着,而第一个时钟也是由僧侣发明的。后来随着时钟传出寺院,在西方社会普及开来,西方人也逐渐养成守时的习惯。时间概念在生活中的固化,能将一天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更好地协调人们彼此间的行动,进而大大地提高生产效率。所以,芒福德说:“现代工业体制没有煤炭、铁和蒸汽固然不行;但如果没有钟表更加不行。”②显然,钟表在组织生产、规范生活方面起着发号施令的作用。同样,中世纪社会的军团化使机器有了发展的土壤。军团化的生活模式养成了操练员、会计师、军人以及官僚按部就班的习惯。资本主义对利益的追逐也为现代技术开辟了道路。自然观的改变让人们对自然越来越感兴趣,开始探索大自然的奥秘。魔法使人们的思维转向外部世界:它指出需要改造的外部世界,由此造出来的工具使人们的观察力更加敏锐。从魔法中可以看到现代的科学技术的雏形。这些因素都是机器体系出现前的文化准备。

此外,在阐释以单一技术为主导的工业机械体系如何取代以多元技术为核心的手工艺技术体系时,芒福德对军事战争、工矿业以及资本主义的发展等社会因素所发挥的作用格外关注。他认为,战争中甲胄使用的增加以及火器的发明,对与之密切相关的冶金工业提出了新的要求,原来那种手工作坊式的生产效率显然已不能满足新的需求,加之获取、加工金属本身困难重重,其物理特性决定了普通技术是很难驾驭它们的。客观现实迫使人们去寻求机械的帮助,于是一系列以金属为加工对象的机械应运而生,猛烈的撞击便是这些机械的主要技术特点。14世纪时,动力机器就开始广泛应用于采矿与冶金领域③,到16世纪这两门行业已经实现了高度的机械化,而在有充分水能供应的地方,部分已实现完全自动化④。可以说,矿业是近代机器体系的开端,在这里诞生了许多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重要机械,如铁路、起重机、蒸汽机等。在组织制度上,每天八小时工作制、二十四小时三班轮换的做法也是最早从矿区中开始的。所以,芒福德称“矿业先替以后的机械化行为建立了原始的模型”①。对于战争、矿业以及机械体系之间的相互关系,芒福德这样总结道:“战争是一种最先对于矿业作重大需求的活动,以后又转而对进一步机械化作重大的贡献——战争把工业转变成一种具有军事纪律的日常操作,以其必然走向齐一的作业和齐一的结果。”②

最后,对于机器体系为何会不顾一切地以发展为目标,芒福德在承认技术与科学的发展是其原动力之外,亦从“生产”与“消费”两方面的社会因素给予了解答。在机器文明之下,生产的含义已由原来的满足基本生存需求变为满足社会普遍的过度消费。“消费”这种原属于宫廷有闲、有钱阶级的活动,随着社会等级制度的削弱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发展,已变成社会的普遍追求,“消费的观念取代了神圣的或人性的观念”③。而消费理念的盛行,反过来又拉动生产。虽然清教徒们仍然保持自我节制的作风,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但他们把赚得的财富积攒起来再次投入生产中。这种看似逆潮流的举动,在芒福德看来是“生产方面的贪婪”,而这种对生产的狂热“必然导致消费模式的贪婪观念”④,社会的消费之风在这种生产模式之下表现得更加突出。

二、整体的考量:技术的分期与交融

芒福德整体技术史观的另一表现,是用长时段的研究方法,整体而全面地分析各时期技术发展的特点,并据此对机器体系的发展进行分期;在分期的同时,他同样强调各技术时期间的联系。

芒福德将技术的发展史分为三个时期:始生代技术时期、古生代技术时期、新生代技术时期。这种划分是在借鉴其导师帕特里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教授对工业文明发展史的两阶段划分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格迪斯认为,工业文明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整体,而是可以分为截然不同、对比悬殊的两个阶段,即古生代技术时期与新生代技术时期。芒福德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格迪斯的划分法忽略了在古生代技术时期之前的一个重要的准备时期,他将其称为始生代技术时期,即现代技术的破晓期⑤。芒福德认为,技术发展的这三个阶段,均代表着人类的某个特定历史时期,且每个阶段都是一个技术体系。每个技术体系在技术发源地、原材料的使用、生产方式等方面都有各自的特点,按照能源与使用的典型材料而言:始生代技术时期是“水能—木材”体系;古生代技术时期是“煤炭—钢铁”体系;而新生代技术时期是“电力—合金”体系⑥。虽然每个阶段在着力推进的方面有所不同,但这三个技术时期又不是截然分开的,尤其是古生代技术时期与新生代技术时期,至今在很多地方是共生共存的。所以,他说这三个技术发展阶段“是连续但又相互重叠、相互渗透的”⑦。

始生代技术时期大致为公元1000年至1750年,现代技术的源头都可以追溯至这一时期。它呈现出的特点有:零星的技术进步与外来文明成果逐渐融为一体,各种发明与实验室的改进都在缓慢进行,机器体系开始普及,全球的核心技术绝大多数都在这时得到巨大的发展。古生代技术的几乎每一样关键元素都能在这个时期找到其萌芽和胚胎。在这一时期诞生了诸如钟表、印刷机、望远镜、指南针、科学的研究方法等一系列根本性的发明,它们为后来的衍生性发明提供了基础。虽然此时的科学研究已经引入实验的方法,但技术发明的主体还是那些业余发明家与熟练的技工们。到18世纪中叶,随着工业革命的完成,人们的思维方式、生产生活方式都与以往大不相同,技术的发展也进入了煤炭与钢铁统治的古生代技术时期。在能源方面,人类进入煤炭时代;在动力方面,蒸汽机取代传统自然力成为动力的主要来源。林立的工厂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钢铁结构的建筑遍地开花,這是古生代技术时期的典型画面。19世纪中叶,在基础性科学发现和重大发明完成的前提下,技术发展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电力成为主要的动力,轻质的铝材取代笨重的钢铁成为主要的材料来源,科学成为推动技术发展的中坚力量,环境保护重新得到重视,这些又是新生代技术时期的主要特点。机器体系的演变特点已由古生代时期的快速发展与多样化过渡为“完善、减少及其部分消失”①,故芒福德称这个时期是技术“返璞归真过程的开始阶段”②。

在芒福德看来,这三个阶段虽各具鲜明的特色,但就其存在状态而言,它们又从未完全分开过,甚至个别地方的技术发展也没经历所有阶段。始生代技术的发展在17世纪达到高潮,到18世纪中叶也并未戛然而止。像美国这样的后起国家,直到19世纪50年代,始生代技术才“姗姗来迟地结出丰硕的果实”。而荷兰、丹麦的很多地区则与“古生代技术时期擦肩而过”,直接进入了新生代技术时期③。虽然芒福德对于古生代技术时期的评价并不高,他将其视为一个失衡的过渡阶段,只是要完成古生代技术时期向新生代技术时期的过渡,似乎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时间表;但在当今很多地区,古生代技术与新生代技术是并存的,即便它们之间的区别像“黑与白一样分明”④。由古生代技术完全实现到新生代技术的转变,需要一个长期、反复的艰难过程,究其原因,芒福德认为有二:一方面是因为古生代技术体系自身的完备性,其本质已经达到极致,尽管这个体系的局部已经被新生代技术所取代,但其整体性依然完好,且旧的技术形式往往限制着新技术经济的发展,而新技术手段又被用于维持稳定的旧技术结构⑤;另一方面,新生代技术虽是一个明确的实体与社会形态,但因其尚未发展出自己独特的组织和形式,也因我们仍旧置身其中,无法完全看清种种根本的联系,所以其很难被定义为一个技术时代⑥。这就决定了新生代技术不可能在短期内取得像18世纪古生代技术取代始生代技术那般迅速、全面的胜利。对于这三个技术时期间的关系,芒福德作了这样一个比喻:“始生代技术阶段与新生代技术阶段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们就像成人跟婴儿的关系一样。”⑦而古生代技术阶段则是它们之间一个漫长的过渡阶段。

三、整体的评价:进步与蜕化

正如吴国盛所言,“对人性的独到理解以及与之相关的对技术的广义理解”⑧,是芒福德对当代技术哲学最重要的两大贡献之一。芒福德对技术发展的评价也是基于其以人为核心的全面的、整体的评价。秉持整体史观来评价技术的发展,能避免以往单一的、线性的进步史观所犯的唯技术论的偏见。

首先,芒福德批判了推崇“绝对进步”的技术史观。在他看来,那种认为“改进技术就意味着进步”的技术史观也只是对进步的鼓吹者们没有调查的臆断而已。在18、19世纪,大多数人认为历史是不断进步、持续改善的发展过程。虽然卢梭极力批判艺术与科学进步带来人类道德上的滑坡,但这种声音也只能淹没在对“进步”与“发展”的绝对鼓吹声中。芒福德认为,对历史是否进步的评判,取决于以何时为基准。“如果从过去人类发展的某个低点出发,我们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观察到真正的进步”①;但若以某高点作为基点,所得的结论恰好相反。例如以16世纪德国矿工的工作时间与19世纪相比,后者显然不如前者。此外,他还进一步指出,中世纪的欧洲在市镇环境、公共卫生、工人的生活水平等方面都远优于工业文明发端的维多利亚时代。在《机器的神话》中,芒福德也说:“变化的本身并不是价值标准,也不自发地确立标准;新的事物也并非是改善的充分证明。而技术革新是所有人类发展的主要源泉的信条,仅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类学寓言而已。”因为技术进步在给世界带来物质资源增加的同时,还带来如大量浪费、过早淘汰、环境污染、战争毁灭等诸多问题,而那些“进步论”者们却对此视而不见或故意歪曲事实②。

其次,在评价技术的发展时,芒福德将更多的社会因素纳入其评价体系中,而人的生存状态始终是他评价技术进步与否的主要指标,因为他认为:“人类是一种创造了自己大脑的动物,能够自我操控的动物,以及能够自我设计的动物。”③芒福德对于“人性”的理解,十分强调人的“自我意识”。既然人是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动物,那么他就不应该沦为能被任何外力所控制的工具。从始生代技术时期开始,机器逐渐应用开来,生产过程与生产结果也开始发生转变,机械化与人性化之间,无限扩张的趋势与更好地为人性服务的趋势之间,已经开始出现裂痕④。原来那些维系多元技术体系的各种关系,如行会、学徒体制等,亦渐趋解体,对个人利益的追求欲望则开始被唤醒、强调。那后来被亚当·斯密(Adam Smith)盛赞的专业化生产与劳动分工的组织形式,在始生代技术末期已出现于农场中。但在芒福德看来,这种高度分化的技术对工人的影响是:约束自由、压制智慧,使他们开始沦为机器的奴隶;机械化工业的各种因素联合起来打破了传统价值意识和人性目标⑤。所以,“当工业从机器的角度看上去变得越来越进步的时候,从人性的角度看却是越来越后退了”⑥。18世纪中叶以后,这种单一技术的发展带来的人性上的蜕化表现得更加明显。在古生代技术工业体系之下,无论是工人还是资本家都遭到了异化:工人被当作工具来看待,他们的生活状况日益恶化,工作异常繁重;资本家为追逐利益最大化而“省吃俭用,不愿意过正常人的生活”。于是,一种新型的人格出现了,即一个会走路的抽象人——经济人。芒福德称:“经济人”为了“不受妨碍地追逐权势和金钱”,“放弃了美食,放弃了为人父母的兴趣,放弃了自己的性生活,放弃了自己的健康,放弃了大部分的娱乐和对文明的欣赏”,成为“活生生的人效法自动贩卖机”,“赤裸裸的唯理性生物”⑦。另外,人作为富有创造力的动物,艺术是其创造力的主要体现之一,可在机器体系统治的18、19世纪里,人类的生存手段虽得到长足进步,但人类却并未利用获得的闲暇和轻松状态去创造艺术、享受艺术,陶冶和提高自己的精神世界,反而进一步沦落到被机械化过程支配的可悲境地①。当然,机器体系对人性的影响亦是双方面的:“一方面使得奴性的人格更加奴性,另一方面也能进一步解放已经得到释放的人性。”②而其间尺度的把握,也只有依靠人类自身的理性。

最后,芒福德这种整体的技术史观也是一种异化史观。所谓“技术的异化”,可概括为:“技术的演化不再是一个不断向善的直线进步图景,而是从旧问题解决到新问题产生的试错演化图景。”③异化的技术史观是对进步史观的否定与超越。在他看来,技术演化的本质便是异化,而技术史也可等同于技术的异化史。芒福德曾多次强调,“那种相信技术进步即能自动带来社会改进,是完全抹杀事实的想法”④,那种认为“只要投入人类的全部力量加速科学知识和技术发明,人类的进步就会实现得更快,更容易,甚至会自动实现”⑤的信念也是十分肤浅的。现代技术在带给人们便利的同时,还带来诸多毁灭与灾难,而这一点在此前并未被人们广泛地认识到。芒福德以医疗技术为例,进一步说明技术异化带来的后果。他说:“在医院,现代技术给人类带来医疗服务和卫生防御措施,消炎防病镇痛效果的同时,也造成食品污染,城市空气混沌,还会带来新的紧张、焦虑、新的疾病,这些东西,与那些已经消除的各种问题同样令人烦恼。”⑥

总之,在芒福德对于技术发展三个阶段的整体评价中,新生代技术因其技术水平的提高、对人性的回归及富有希望的未来而居首;始生代技术文明以其多元化的关注,多数时间与文化的和谐相处而居次;而那曾被广泛赞誉的古生代技术,因其对人性的抹煞、对环境的破坏而居末。

四、整体的平衡:技术的未来

在全面地考察过技术发展的历程之后,对于技术未来的发展方向,芒福德认为,新生代技术时期应该使技术的发展达到一个由有机整体观念占主导地位的新高度,这恰好与技术时代早期那种将复杂的自然现象加以简化的做法相反。我们现在应开始“将机器体系复杂化,使其更贴近自然、更整体、更有效,与我们的生活环境更和谐”⑦,而助推这一改变的力量率先来自意识形态的转变。在技术发展进入新时期,有机的世界观取代单一机械的世界观,人们眼中的世界再也不是由那种互不相干的平行系统构成,而是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系统。技术的发展被拉回到生命相互协调的轨道上来。“超越机械的单一,回归有机的整体”⑧,成为现代技术发展的新趋向。机器被视为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神话时代已经结束。机器文明不是绝对的,它的一切机制都必须服从人的目的、人的需求。芒福德称,一种新的理念已经诞生,“机械化的秩序都必须是更广义的生命秩序的一部分”。未来的发展不仅要进行科学重建和技术的智力重建,同时还应关注艺术、人性,并对社会投入更多的信心与行动。技术未来的发展方向必须重新定位,新的方向将引导人们超越技术本身,将更多的元素纳入其中,这包括:“社区的建立,群体的行为,交流艺术和表达艺术的发展,个性健康和个性培养等等。”⑨经济目标是一切的基础,也是社会发展不变的主题之一,新生代技术时期同样如此。经济活动之于生命和能源而言,包括四个基本环节:转化、生产、消费和创造。芒福德认为:“转化与生产是能源被开采、并用于支持生命活动的过程;消费与创造的环节使生命得到滋养与更新,进而在文化与思想上得到进化。”①在古生代技术时期,这四个基本的经济活动环节是处于失衡发展的状态:能源转化效率低下、生产代价高昂、消费过度狂热以及社会创造萎缩。这种失衡的经济发展给人类带来的净收益并没有多少。在芒福德看来,那些非物质性的文化要素,如社会传统、艺术与科学、技术传统和工艺,或那些有助于人性完善、思想成熟的活动,才是经济活动中最永恒的收益②;对人的创造力的发掘与促进,才是人类活动中最高的追求目标:“从人性角度看,一个能量转化规模较小但创造力非常丰富的社会,要远好于一个拥有众多规模巨大的转化企业但从事创造力的人却少得可怜的社会。”③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那句“除生命之外别无财富”的名言,正是芒福德人文主义技术观的体现。

新时代是一个开发的时代,技术体系演化应是一个动态平衡的整体发展,而不是无限制的发展:多方的平衡要替代单方面的突进,保护应代替无节制的掠夺。文化上的转向,即“从普遍更加关心机器转向关心生命、心灵和社会”④,也为技术走向整体的平衡奠定了意识形态的基础。从具体内容看,技术体系的发展与人类社会之间若要达到整体动态的平衡状态,就需要做到环境的平衡,工业与农业的平衡,以及人口的平衡。这种全面、整体的平衡和均衡状态将推动机器文明内部发生深远的变化,即节奏的改变。所谓“改变节奏”,是指效率不再是评价的唯一指标,维护和发展人类生活才是最终目的。从技术层面看,机器体系的各部门也应协调一致,以便能够为人们提供更为全面的供给。为此,重新调整发展节奏,从整体上进行通盘规划,避免某一单方面的突进,都是十分必要的。归根结底,芒福德认为:“节奏的问题,平衡的问题,有机平衡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的背后是人类的满足感的问题和文化成就的问题。”⑤技术的未来并不取决于技术本身,而取决于人类自己,而要想解决技术造成的问题,正确的途径是到超越技术本身之外的领域去寻找答案。

五、结语

整体史观是年鉴学派历史观的最大特点,他们主张从社会、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对历史进行综合的考察⑥。显然,芒福德的技术史观與年鉴学派的整体史观有相似之处。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讨论技术发展变迁的全过程中,技术仅是其主线之一,而技术之外的社会、文化、经济、科学、思想等因素也贯穿始终。将技术演变与社会的进程、新的意识形态三者综合起来进行考察⑦,是芒福德整体技术史观的最大特点。在这种史观的指导下,芒福德给我们呈现出一幅全面的技术变迁图景,其影响触及社会多个方面。在芒福德的技术史研究中,文化与技术的关系也是他重点关注的内容,技术发展的协调与均衡性离不开文化的整合作用。古生代技术时期那种过度强调机器与技术的神话,就忽视了文化因素的作用。在新时代,我们必须将技术纳入到文化的框架之下对其重新整合,这种整体的史观亦是一种新的技术观,是一种超越机器文明的全面、整体的技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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