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风险的形上阐释:以转型期中国文化危机为中心的考察*

2017-04-12 09:23
思想与文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危机文化

文化作为一种机体,其发生、成长、繁荣与衰落不仅是文化内部的自我分裂与冲突的结果,更是在与外来文化、异域文化的斗争与交融中生长而成。文化是民族认同的载体与民族自强的动力,但全球化时代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外来文化的冲击;文化亦是国家软实力的标志与象征,国家地位、综合实力与全球话语权离不开文化的影响力、号召力与认同度。与转型期中国社会经济和政治建设所取得的前所未有的进步相比,当前中国文化显然未能展示与担负起与之匹配的功能与使命。当代中国社会风险丛生而危机不断,中国文化正进入一个与传统文化断裂、与现代文化狂欢的文化重建期,地方性文化遭遇到全球性文化的挑战,主流性文化面临非主流文化的侵蚀,在一定意义上文化危机已成为风险景象之中潜存最深、影响最远而最易忽视、最难治理的风险。

一、文化危机的观念形态

从定义上而言,“文化是根据行为的形式界定的,文化的内容就是由这些形式构成,其多少是无数的”。*Edward Sapir,The Psychology of Culture,New York:Guildford,1994,p.84.不同的形式决定着不同的文化内涵与价值,生活形式无疑是最为重要的文化形式,因此很多学者都从生活形式的视角来界定文化。例如雷蒙·威廉斯认为澳大利亚人的文化受到海滩、烧烤、同伴之谊和男子汉气概这类典型的生活方式所影响与建构,而英国文化则包括沃里克城堡等在内,但日本人的文化则可能就与和服、樱花相关。*转引自[英]伊格尔顿:《文化的观念》,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8页。斯图亚特·霍尔则将文化看成“经历过的实践或能够使得一个社会、集团或阶级体验、界定、解释和明了其自身存在条件的实用的意识形态”。*Stuart Hall,Culture and State,in Open University, The State and Popular Culture, Milton Keynes,1982.p.7.从意识形态的视角来阐释文化的特质与功能也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传统,意识形态的规范性内容与价值观导向取决于文化的身份与阶级问题,即主流文化是为谁而作并为谁服务的?哪个阶级掌握了文化领导权?虽然文化是普遍的公共的精神产物,但没有一种文化能回避主体性归属与价值性取向问题,因此文化危机的发生源于意识形态的危机。葛兰西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大声疾呼,发达工业社会中由于阶级意识的淡漠与消减,工人阶级将政治解放让位于经济解放,工人阶级的身份危机与阶级危机实际上是来源于工业大生产与流水线式生产方式的浸礼与形塑,因此唤醒已经沉睡的阶级意识与夺取文化领导权是阶级解放的核心。

由于文化本身的多元性与复杂性,因此不仅不同学者对文化的看法与观点意见纷纭,即便是同一学者对文化的定义也前后有别。即便如雷蒙·威廉斯这位战后英国最著名的文化理论家关于文化的定义也纷繁多样,他“在不同的时候将文化界定为一种完美的标准、一种思维习惯、艺术、一般智力的发展、一种整体生活方式、一个表意系统、一种情感结构、生活方式中各要素的相互关系以及从经济生产道家庭到政治机构的所有一切”。*[英]伊格尔顿:《文化的观念》,方杰译,第41页。因此试图对文化做出一个统一的定义或规定本身就有风险,正如威廉斯所说的,“宣称文化的观念如今正处于危机之中是很危险的,因为它何时不在危机之中呢。”*同上书,第43页。作为生存实践不可或缺的内在部分,文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基本的生存境域与精神成果,没有文化的熏陶与培育,很难想象人类文明能发展到现时代的高度。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来临,中华文化在获得更多新的活力之际也陷入困境之中,困局在于我们不是缺乏文化精神,而是同时拥有太多的文化精神,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古典保守主义文化与解构的后现代文化都在同一时间相互交锋,发生着激烈的碰撞与冲突,又在同一时间挤压、撕扯与解构着既有的文化模式与价值观念。多元文化的风云际会既反映了当代中国文化的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方针,但文化硬核的匮乏与核心价值的失位也正说明我国正处于文化危机的转折路口。

文化危机是信仰危机。信仰是人作为有限的生存个体在无限世界中所寻求与依赖的精神支柱。古往今来,中华民族的无数仁人志士为了平等、自由、独立、解放与幸福等诸类信仰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而现时代我们正面临信仰缺失、道德匮乏、精神荒芜的危险境地,作为长久以来支撑着中华民族安身立命的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传统被质疑与动摇,外来文化的思潮与观念又不断冲击与解构着汉语母体的文化模式与核心观念,如何凝聚与确立起既有中国特色而又具国际视野的文化硬核与观念,已成为走出文化困境的当务之急。

文化危机是形而上学危机。如果说置身于工业生产时代里的艺术创造、文学创作、哲学思辨与历史书写等活动已演变为文化生产的话,那么生产的规模、速度、工艺与销售对象以及售后服务实际决定了现时代的文化生产只不过是又一块工业生产的领地而已。文化生产服从于工具理性的支配,受制于资本逻辑的左右,俨然已成为快速的工业制成品,几乎所有产品都是在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复制物,其应有的想象力、创造性荡然无存。反观当下中国的文化境遇,作为文化之典型特征的思想性、人道性、思辨性与深刻性正面临着被图像化、肤浅化、平庸化与娱乐化所渗透甚至取代的风险,诸多文化都日益功利化、庸俗化。我们说当代中国面临着文学危机、史学危机、哲学危机甚或是科学危机,但所有危机表象的背后是深层的文化危机,是文化丧失了思想的深度与人道的关怀而蜕变为计算、游戏、娱乐与虚无。

文化危机是价值危机。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文化常被称为公共精神产品,但文化的主体性、规范性与指向性决定了不是所有文化都价值无涉,文化必定要承担相应的社会功能与体现出价值导向作用。无论是先秦儒家所倡导的内圣外王、经世致用的儒学文化,还是五四以来的通过科学与民主(“德先生”与“赛先生”)实现救亡图存的新文化运动,都证明文化除了承担知识传承、科学发展与教育进步的功能之外,还担负着思想启蒙、现实批判与价值规范的功能。当前文化危机的根源在于文化现代性尚未真正发育成熟,文化领域陷入“生活世界殖民化”的困境,典型特征是文化丧失了批判性,遗失了本身应有的反思与批评功能而陷入对物化崇拜与功利追逐之中。虽然自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文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从文化规模、产业形态、经济效益、多元样态等方面都非往昔可比,但中国文化的危机并未有效化解。如何在国内形成有凝聚力、共识性与执行力的核心价值观,在国外构建既有中国特色又具国际影响力的中华文化,已成为当前文化建设的要务所在。

二、冲突与融合:文化危机的风险叙事

中华文明的精髓与灵魂既非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的地理性存在,也非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典型性表征,而是在于中华文明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而又兼收并蓄、日新月异的文化精神。中华文明立足于世并持存久远的关键就在于我们的文化精神历艰不堕、历险不衰,无论是在国力鼎盛之时,还是在国运不济之际,我们文化中的智慧与精髓始终存在,我们文化中的骨气与信心没有丢失,这不仅是中华民族能独立自强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前提,也是中华文化在大浪淘沙的文化冲突中历险弥坚、至刚至强的关键。

从世界文明发展的进程来看,各主要文明体都经历了从封闭、碰撞到冲突的道路,但彼此之间的交流、对话、沟通与融合也是重要内容。虽然各主要文明体在其早期阶级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而处于相对封闭状态中独立发展。但由于对外交往联系的增强,特别是征服战争与宗教传播的影响,古希腊罗马文明、中华文明、古印度文明、两河文明都在一定地域空间中发生着文化对话与相互学习的过程。而随着地理大发现的开展,全球化与现代化相互交织而推动了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冲突与交流,也正是在文化的冲突与文明的碰撞过程之中,一些文明未能守护住自己的精髓与核心而被同化、殖民化甚或消亡,而另一些有生命力的文明则善于通过学习、借鉴、批判与吸收而实现文化的自我拓展与文明的自我革新,还有一些强势文化在碰撞与冲突过程中演变为文化霸权主义、文化沙文主义。文化对话的前提是平等沟通与民主协商,但结果可能是不平等的单向输出。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主流文化对非主流文化、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长期持有一种霸权立场与单边态度,非对称地位的文化对话自然将产生不平等的文化交流,文化殖民主义、文化沙文主义、文化霸权主义是文化不平衡与文化冲突的典型现象,这为进一步的“文明冲突”埋下隐患。

文化中国的历史前提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文化土壤。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到魏晋风度,从秦皇汉武到宋明理学,从晚清经学到民国学术,中国传统文化虽经百折而不挠,历千险而弥坚,始终保持着海纳百川、亲仁善邻、自强不息、革故鼎新的文化血脉与精神气象。文化中国的精神凝聚与形象生成是动态的复杂性演进,既遭受到政权更迭、党派纷争、阶级对抗的破坏,也面临着异族入侵、民族分裂与全球动荡的冲击,还要应对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理性化与现代性的影响,正是在数条源流的蜿蜒曲折之下才汇集成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但是,文化长河的汇集与文化血脉的炼成本身是危机与希望、风险与重生的辩证法,每一次文化兴盛之后又面临着训斥、野蛮与荒芜,每一次文化灾难过后又自强不息而愈挫愈勇。例如,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历尽百年而造成古代中国的学术高峰,儒学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遭遇“焚书坑儒”的悲惨命运之后,又在汉武帝时得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殊荣。文化兴衰不单只是文学、艺术、科学与思想的新旧更迭,也是历史的沉浮起伏,还是社会的转型升级,更是时代的风险重构。纵观中国文化的生成脉络,其中既有儒道释三足鼎立,思想激荡而互相促进的文化盛世,也有焚书坑儒、禁书禁言的文化劫难,每一种文化都在历史的洗练中历尽艰险而往来去留,最终能积淀与凝结成文化精髓的必定是既符合真理性追求,又达到共同性价值,还具有审美性意蕴的时代精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断言,文化的意义是在历史中生成与开显,而文化的危机也是在历史的演进中酝酿与构造。

反观与检视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的发展脉络,文化危机不仅始终与自然厄运、民族劫难与社会动荡息息相关,而且文化内部也发生着自我批判、自我抗拒与自我反驳的自反性运动。文化自反性是贝克意义上的自反性现代性的重要部分,现代性的自反与风险社会的生成必定要以文化危机、文化困境的风险景象呈现与展开。自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历尽磨难,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之后以儒家文化为基底的传统文化陷入一再被质疑与解构的命运中。随之而来的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强势文化如过江之鲫迅速地占领了中国的文化阵地,大至文化理念、学术范式、社会思潮,小至媒体制作、语言表达、日常生活。“去传统化”与“唯西方化”这一对文化的孪生乱象以“祛魅”与“返魅”的双向互动制造了当代中国的文化困境,传统思想与本土文化由此也面临贫瘠化、无机化、单质化、板结化和荒漠化的风险,而我们自己的文化尚未完全确立起引领地位的核心价值。

文化危机的概念内涵较为宽泛,既指文化传承与接续的停滞或中断,也指文化结构的扭曲与断裂,还指文化形态的湮灭或消亡,因此判定一种文化是否存在危机,不能仅仅以这种文化是否存在为唯一标准,而应考察该文化在其所在地域是否还是精神生活的主要源泉?还能否担负起价值导向的引领作用?具体而言,包括如下四个方面:(1)文化传承与接续的主体还是否存在?即是否还有一定数量的文化继承者与传播者。传承主体的存在是判定文化持存与延续的关键标志,例如古玛雅文化、古楼兰文化虽然盛极一时,但时至今日已无传人,则这类古文化已遭遇到实实在在的存在危机。(2)文化生存的社会结构是否稳定?作为一种社会意识与精神生活的文化建基于一定的社会结构之上,不同结构担负着不同功能,而文化则是结构—功能系统中不可或缺的对应性存在。安土重迁的地缘结构、君主臣仆的政治结构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决定了旧式儒家伦理的主导性地位。而当代中国的社会结构业已巨变,传统的式微与结构的转型导致文化模式已然发生巨变。(3)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如何发挥文化引领作用?文化的意义与作用在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们在生活与思想上做出的重大选择,在于它能从何种程度上塑造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价值取向。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传统伦理已无法适应当下中国社会,西方价值观的视角与标准在中国显然面临着“水土不服”的困境,既符合中国历史与现实而又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价值观正处于培育与弘扬的关键过程之中。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能否成功建立一个有深度凝聚力、持久影响力与方向引领力的核心价值体系已成为考量中国社会转型是否成功的主要判据。(4)本土语言是否还存在着核心的话语载体?与经济的载体是物质形态不同,文化的载体主要是通过本土语言而表现于日常生活、思想传承与艺术创作之中,显现为新旧血脉的贯通接续。如果连思想与艺术都不再表现为本土语言的作品,那么该文化实际上已经逐渐为新文化所替代或湮灭于异域文化。中国文化的基础语言与载体是汉语言,但全球化时代以英语为代表的异域语言的迅猛扩张之势打破了语言生态的平衡,汉语言无论是在教育考试、文学创作,还是在媒体社交、新闻娱乐等方面都面临着“时空压缩”的危机。汉语言危机的突显意味着我们文化血脉传承的基础遭到侵蚀与动摇,而如何在传统化与现代化、地方性与全球性之间保持合理张力则是汉语言文化所面临的时代机遇与重大挑战。

就此而言,我们虽然不能全盘断定当代中国的文化已进入深刻危机之中,也不能由此放大汉语言文化的生存危机、核心价值观的迷失危机与个体生存的精神危机,但显然文化危机已成为当代中国的社会症结与精神困境,文化风险也是对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的艰难考验。文化中国这一概念本身标示了中国历史的文化底蕴与发展向度,突显出文化理念、伦理道德与价值体系在个体发展、社会运转与国家治理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的建构功能。但当下中国的转型危机其实也是文化危机,也与核心价值的失位、理想信念的迷惘与精神家园的荒芜有着密切关系,因此文化立国与文化重建可能是破解发展困局、超越现代化悖论的可能路径。

三、传承与创新:文化治理的可能路径

时代向度与历史维度是文化的二维特征,文化的意义与价值在于其能表达时代的问题与要求,彰显时代精神的内涵与特质。但文化的时代价值来源于其内蕴深厚的惯俗、规范与传统,历史是文化血脉与精髓所在。因此,我们所面临的文化危机实质是历史危机,是文化的历史延续性被中断而消解了其持久的生命力,是文化的时代开放性被封闭而陷入了故步自封的牢笼之中,是文化的本土性被僭越而陷入异域文化的殖民统治之中。文化的规整与重建必须围绕着如何解决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域之间的紧张冲突而进行,是“洋为中用、古为今用”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因循守旧、故步自封还是革故鼎新、超越创新?事实上当代中国文化的重建之路既不能因循旧路而自我封闭,置世界文化的前沿成就与经典精华于不顾,亦不能割舍传统、否定历史而导致文化建设滑向相对主义、虚无主义。任何文化建设都只能是从历史中走来而又时刻返回到历史中去,在面向历史、经验历史的过程中生成文化的意义与内涵。就此而言,传承与创新是应对文化危机、实现文化治理的可能路径。

文化传承是指文化的传播与继承,从横向角度而言,是指吸收多元文化形态的优秀成果,以此拓展中华文化的多样性;从纵向角度而言,是指继承传统文化的精华,以此保持中华文化的延续性。文化传承的目标是“扬弃旧义,创立新知”,即是说批判地继承传统文化中关于世界、人生与社会的价值与意义的阐释,并在此基础上做出合乎时代要求与社会发展的应用。与此同时,文化传承的视域也应不限于于仅对本民族文化的“吐故纳新”,而应放眼于全世界民族优秀的文化成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以世界性的眼光与包容性视野了解与学习优秀的外来文化方可成就中华文化的海纳百川、博大精深。

文化传承的核心是价值观的继承与传播,而“中华文化在几千年的发展中,以儒家倡导的仁孝诚信、礼义廉耻、忠恕协和为中心,形成了一套相当完整的价值体系,这一套中华文化的价值体系,支配和影响了中国政治、法律、经济的制度建设和政策施行,支撑了中国社会的伦理关系,主导了人们的行为和价值理念,促进了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也支配和影响了中国历代处理与外部世界关系的理念。这一套体系是中华民族刚健不息、厚德载物精神的文化基础和根源,亦是中华民族民族精神的价值内涵。”*陈来:《文化传承创新的战略意义》,《中国高等教育》2011年第20期,第10页。而当下中国文化危机的典型症状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即在“告别历史”、“撤离传统”的旗号下对中华传统文化进行全盘否定甚至丑化,转而以西方的文化范式与价值理念来顶替。贺麟先生曾说过:“在思想与文化的范围内,现代不可与古代脱节。任何一个现代的新思想,如果与过去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便有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不能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文化或历史虽然不免外族的入侵和内部的分崩瓦解,但也总必有其连续性。”*贺麟:《文化与人生》,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页。因此,从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并非意味着传统与现代的断裂,虽然全球化时代传统文化不可避免地遭遇到时代难题的挑战,但文化自我蕴涵的历史性、延展性与连续性使其能通过悠久绵长的历史与传统而应对文化的自我困境。反思诸己、内省慎独一向是中华文化的特质所在,只有在经历深刻的内省、缜密的反思与勇敢的自我批评之后才可能实现文化的合理重建。

何谓中国的传统文化?是琴棋书画、宫殿园林、里弄城池、文物古董、饮食服饰乃至民风市声,还是“四书五经”、孔孟之学、程朱理学、佛道之学、清代朴学,毫无疑问传统文化既涵括又远超上述范围。作为文化传承的对象应是被历史所拣选、为时代所呼唤、为实践所确证的伦理规范、道德教化、核心价值与文化观念,应该是在历史的深度经验与理论的高度抽象的相互统一之中被凝练与抽象而成的精神内核,它既具有传统文化禀赋与特质而又切合现实生活世界的要求,既蕴含着历史的厚重感与深沉性又具备当下的时代感与现实性,只有具有这样特征与属性的文化才能被继承与传播,才能生长与壮大。纵观中国文化传承的历史演进,展现出两个最为典型的特征:(1)多元文化的内在融合。虽然儒家文化长期居于中华文化血脉传承的核心要素与引领地位,但数千年的文化流变始终没有阻挡与拒斥其他文化的引进或传播,相反,道家文化、佛教文化、伊斯兰文化、基督教文化及其他异域文化都在中华文化的传承血脉中获得合法性空间与正当性地位。当代文化转型所担负的文化继承也应该开放包容、兼收并蓄,不仅要着力传承儒家文化、国学传统,还要以开放包容的态度学习与借鉴其他文化,包括外来文化中有利于中国社会发展与人民幸福的精神成果。(2)历史情境性。纵观历史与放眼世界,文化形态繁若星辰而不可胜数,但大浪淘沙之后脱颖而出被纳入文化血脉而加以传承的却屈指可数,除了文化自身的先进性之外,还是历史境遇选择与考量的结果。也即是说,文化传承是历史演进的重要内容,文化形态的继承样式与传播内容是历史发展的自身衡量与自我选择,既是历史进步的精神成果,也是历史前进的主要动力。中国历史的兴衰更迭与其所传承文化形态的质量密切相关,既符合历史情境、反映时代需求,又是先进合理的文化传承能成为社会发展的助推器,而滞后于历史境遇、偏离了时代呼唤,且自我落后的文化传承将成为社会发展的桎梏与枷锁。近代中国的衰落既是西方列强入侵、封建王朝专制与小农经济破产的结果,但亦与中华文化日益走向视野狭窄、观念陈旧、“玉卮无当”(《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质非文是”(《法言·吾子》)有着重要关联。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的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文化建设能否实现科学性与人文性、本土化与全球化、历史性与时代性的有机统一,依赖于文化传承能否既反映改革开放的时代呼唤、又如实回归中国具体现实,还能突显中国文化血脉,而这恰恰是文化中国所面临的转型难题与风险所在。

本土性与全球化的紧张是当代中国文化传承遭遇的时代症结,影响着文化转型的方向与目标。在全球化尚未深度进入与全面铺开之前,中国文化的主要课题是协调好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与冲突,而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来临,地方性知识与普遍性知识之间的矛盾深刻地反映为文化冲突。一方面,以儒家文化为核心而涵括其他百家思想的本土文化构筑为中华文化的基石与前提,文化传承的对象正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思想与文化;另一方面,现代性与全球化作为不可逆转的潮流迫使我们必须开放文化视野而学习与借鉴其他文化的优秀成果,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民族文化与异域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固然形态多样、观点迥异、结构紧张,但文化冲突在制造风险之际亦反向确证了文化对话的必要性,而全球化又搭建了不同文化之间对话的桥梁与平台。改革开放打开了优秀的外来文化进入中国的时代之门,近年来我们在介绍、引进外来文化方面成就斐然,但在真正消化、辩证批判与合理吸收外来文化方面却存在较多问题与困境。尤为重要的是,中国文化如何走出国门并成长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主流文化与价值观,这已成为“中国崛起”能否实现的主要标志。汉唐宋明时期的“丝绸之路”、“瓷器之路”、“茶叶之路”印证了中华文化曾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自鸦片战争打破了天朝闭关锁国的幻想之后,中国正式迈开了向西方文化学习的步伐。梁启超1896年在《变法通义》中阐述了文化交流的重要性:“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吴佳勋、李新华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页。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再到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近代中国的历史实质就是东西方文化冲突与交融的过程。但显然映照在西方文化殖民主义与霸权主义之下的是中华文化的日益碎片化、离心化,而马克思主义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相遇与契合有力地重振了中华文化的生命与活力。近年来海外孔子学院的兴起、汉语热的方兴未艾都印证了当代中国文化正致力于成为世界文化潮流的引领者,但东西文化的结构紧张与自然沟壑,加之意识形态冲突的介入与干扰,造成中国文化全球化之路困难重重、风险连绵。

文化传承的困难在于它不是一蹴而就的速成工程,而是一个漫长的心理征服过程。与武力征服、经济支配、政治高压完全不同,心理征服是以情感认同为基础,通过意志同化而实现价值观的认可,就其过程而言,是一个由表及里、从外到内的渐进式同化。心理征服是价值认同的前提基础与有效保障,而价值认同是心理征服的内在旨趣与根本目标。文化传承的心理征服有着温和与激进的两种路径,温和的心理征服是通过情感认同、人格培育或伦理教化的方式养成,而激进的心理征服则是以武力占领、文化侵略或压迫的手段实施。纵观人类社会历史变迁,心理征服的结局并不与军事实力的成败保持完全一致,虽然相对落后的民族能在历史的偶然性中博得对先进民族的军事胜利,但在文化传承的心理征服上基本都以败局收场。因此,当代中国文化传承的前提是传统文化能在全球化与时代化的冲击之中保持住自身的特色与优势,能在与外来文化的比较中彰显出自身的先进性,只有这样才可能获得对公众的心理征服与文化认同。

文化传承的对象是既有的历史传统与现存的文化形态,但文化实践是在不断回顾与反思过往历史、检省与超越当下时代的过程中而实现自身发展,仅仅驻留于对历史的缅怀、对传统的眷恋是难以实现文化的开拓与创新的。虽然“不破不立”已成新文化超越旧文化的流俗思维与惯常范式,但并非一定要解构与消亡旧文化之后新文化才会“破茧而出”。文化传承主要是为了保存文化形态、凝聚文化魅力与传播文化血脉,但文化演进内在地蕴含着自我发展的机理与动力,创新才是文化历险弥艰、历久日新的缘由。

直面当下中国社会,文化创新既是任重道远而意义重大的时代使命,但又是被过度诠释与不断误解的争议话题。就前者而言,文化创新不仅是民族文化的高度自觉与自我发展,更是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历史延续与血脉持存。国土的辽阔、器物的丰裕与军力的强盛亦无法替代文化自决、文化自强与文化自信的重要作用,如果我们的文化形态与价值观念不能取得与经济发展相匹配的成就,那么我们还是难以说我们真正实现了现代化。就后者而言,文化创新始终是一个饱受争议与批评的话题,这包括是否存在真正的文化创新?如何衡量文化创新的程度与水平?不在同一历史境遇与时代背景之中的经典文化与当代文化如何比较?不仅如此,文化创新的根本困难在于文化的自我创新本质上受到历史、社会与时代各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传统如何超越?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保留住文化的原生形态的问题,而是在置身于新的“世界历史”里文化如何超越自我与发展创新的问题。

文化危机的症结在于文化发展遭遇结构性困局与制度性缺陷而陷于文化停滞、僵化甚至衰退的境地,突破这一困境的根本途径在于文化创新。文化发展的实质就是文化创新,但创新实非易事。当代中国文化不仅面临着传统文化遗失、衰落的风险,更面临创新乏力、结构桎梏的难题,与此同时还面临着虚无主义的侵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文化危机源自于文化自身的发展水平滞后于现实的要求,不能对社会变革做出及时的回应与解答,难以有效担负起社会发展的精神动力与智力支持的功能,而这亟待文化自身的发展创新。

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创新虽然有着多重路径,但转型期的文化创新实质上也是文化重建。从历史的视角而言,延续数千年的传统文化、在中国本土生根发芽的马克思主义文化、西方社会的外来文化以及其他种种后现代文化相互碰撞,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形态。这一文化形态有着自己的典型特征与内在张力,既能传承与延续传统文化的精华,又极具包容性而扩展了自身视野,同时也符合中国社会现实与国情,因而本质上来说现存的中国文化形态是延续了传统文化的血脉与符合了时代需求,有着较强的生命力与时代感的文化,既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文化衰落现象,更不会出现文化崩溃的问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化是完全稳定与绝对安全的,不存在任何风险与危机。相反,恰恰是由于正处于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当代中国文化在应对社会巨大变化、时代深刻变革方面显现出较为明显的滞后性、离心化与虚无化,文化的社会功能未能得到全面有效的实现。这反过来延缓了社会改革创新的进程,因此必须重建合理形态的当代文化,以此推动中国社会的转型与变革。

但是,文化重建的内涵必须首先澄清:(1)文化重建不是否定传统文化与拒绝外来文化。虽然以儒学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在应对时代变革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滞后性或保守性,但彻底否定与完全拒绝传统文化则更不利于发挥文化的社会整合功能。同样,虽然外来西方文化中存在着各种形态的西方中心主义、文化殖民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因素,但通过批判性吸收其先进因素与文化精华,仍能在特定的意义上有助于中西文化交流,拓展中华文化的视野与形态。(2)文化重建既非“旧瓶装新酒”,亦非“新瓶装旧酒”。就前者而言,当代中国文化必须走出传统体制与结构的束缚与制约才能实现文化的传承创新,因此以“旧瓶”形态出现的保守体制、滞后结构难以容纳新的价值观念与文化形态。就后者而言,社会转型背景下进步的新体制与结构必然取代落后的旧体制与制度,陈旧、僵化与保守的旧观念与文化难以纳入其中,必须要有变革与创新的观念与文化与之相适应。在此意义上,无论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都没能在内容与形式上实现统一,都不是文化重建的有效路径。(3)文化重建不是灵丹妙药。文化风险与危机是文化发展过程之中的必然困境与正常现象,文化重建的时代背景是社会大转折与变革对文化的滞后性、僵化性与保守性提出了挑战与要求,但文化重建本身也是制造风险的实践,重建之后的新文化既不能完全避免各种可能的缺陷与困境,也不能杜绝新的风险与危机。文化重建不是灵丹妙药,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文化能从根本上解决历史发展与社会转型中所遭遇到的问题,但如果任由文化自我颓废、堕落与虚化,终将导致民族历史的“退场”与社会结构的“断裂”。

如何实现文化重建?文化重建的前提是重新反省与检视当下的文化形态,返回到当代中国所面临的文化危机的现实境遇之中。虽然我们所建构的文化体系具有内涵宽泛、凝聚共识、引领价值的特点,但一经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们的文化仍然会面临着信仰缺失、精神荒芜、道德蜕化、意义虚无的风险,我们仍未真正锻造出既能凝聚又能引领社会各方力量的核心价值,文化的离心化、虚无化始终成为困扰文化复兴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各种不合理的体制性的因素也成为约束文化发展的桎梏。例如,在当代中国经济繁荣的景象之下,为何传世经典、学术大师寥若晨星,各种文化乱象、学术泡沫现象不断滋生蔓延,曾经引以为豪的传统美德不断遗失,这些问题与现象都在拷问着我们,为何经济实力的快速提升却换不来文化发展的繁荣壮大?为何现代化的中国还没有真正实现文化的现代化?

转型期中国社会面临着深刻的文化危机,文化危机表层反映的是社会结构的紧张、社会力量的冲突与社会治理的失衡,深层则是人格危机的映照。我们必须反思的是,在物质丰裕、经济繁荣与科技进步的当下社会,人之生存的本质与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既是文化必须担负的时代使命,也是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旨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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