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虎口遐想》为什么没有成为社会“大事件”

2017-04-25 21:05耿波
曲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新派虎口姜昆

耿波

2017年央视春晚,姜昆、戴志诚合作的《新虎口遐想》登台亮相,这注定将成为社会舆论的一个事件。原因自不必细说,对完整经历了改革开放第一个十年的一代人来说,姜昆的经典作品如《虎口遐想》《电梯奇遇》等就像是一个个暗号,彼此声闻,会心一笑,总能从人群中认出彼此。《新虎口遐想》脱胎于30年前姜昆与唐杰忠合作的春晚作品《虎口遐想》(1987年央视春晚),中国人古来就有“三十而立”的观念,故此《新虎口遐想》的亮相,对不少人而言颇有回首前尘的意味。从事前事后的大众舆论来看,“怀旧”也的确成了大众收看《新虎口遐想》的舆论主调。

然而,在这个时代,“怀旧”实实在在当不得饭吃,情怀退去,还得靠作品口碑说话。令人高兴的是,《新虎口遐想》表现不俗,据1月29日央视公布鸡年春晚收视率数据显示,《新虎口遐想》总收视率为36.36%,位列总收视率排行榜第四位。

这着实叫人安慰,总还有人念旧!但还是那句话:情怀当不得饭吃。在《新虎口遐想》打榜成功的同时,跳出业界思维来看,可以说《新虎口遐想》与当年的《虎口遐想》相比还是“退步”了:20世纪80年代《虎口遐想》是造成社会群体集体扬动、众人争说的“大事件”,而《新虎口遐想》的打榜成功只是在业界产生竞争优势的“标准事件”。从“大事件”到“标准事件”,掂量出的是作品摇动社会的力度减弱,是藝术撼动人心的向内收缩。但说句公正话,从“大事件”到“标准事件”,问题并不全在于作品本身,《新虎口遐想》没能产生如《虎口遐想》那样的“大事件”效应,是作品与时代双重作用的结果。这里边的事儿还挺复杂,得从头开始说。

《新虎口遐想》为什么没有产生“大事件”效应,先从《虎口遐想》的“大事件”效应说起。

熟悉新当代中国文艺史的人都知道,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因文艺活动而造成巨大社会影响的案例不少。从较早的“胡风案”到晚近的“《渴望》现象”,从这些事件里引出的话题人人争说、个个发言,没有谁刻意组织引导,而是人们发自内心的评论、传播。1987年央视春晚《虎口遐想》的亮相即是一景。

《虎口遐想》所以能引起巨大的社会效应,无外乎不离现实、把握诉求。但这部作品能在当时那么多同样贴近现实的作品中脱颖而出,主要原因还在于它观照现实的方式极具艺术创造性,这种创造性可概括为:以“天真之眼”观照现实,无往不是“新鲜事”。

相声比其他作品更应关注现实,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不是就顺着观众的心情骂其所骂、赞其所赞?事实证明,观众其实不买这个账。对观众而言,他希望的是你比他更高明,希望通过艺术作品看到一种更具创造性的现实观点,顺着他的感受来还得让他服。《虎口遐想》在现实观照上独具特色:它没有对现实作简单的好坏判断,而是通过独特的情境设置让生活变成了处处充满人情趣味的“新鲜事”乐园。作品设置的情境高明,“掉老虎洞里了!”妙在动物园的老虎不吃人,却合适地让大家着急了一把;大家都想着救人而呈现出集体的善意,这个有惊无险的“危险”掩盖了现实生活中人心的复杂多样,却激发了人们踊跃做好事的多样性,于是喜剧效果就出来了:解腰带的、扔拐棍的、丢钢笔让写遗书的,如此等等。仔细琢磨下这其中的诀窍,就是《虎口遐想》对现实生活的刻画搁置了好坏评价,而以“天真之眼”将现实生活处理为处处透着新鲜的善意丛林,不赞“好”,不批“坏”,天真、好奇,生活中充满无限可能,因此高兴之心自然而生!

正因为整个作品是以发现“新鲜事”为观照现实的起点,这便造成了《虎口遐想》独特的“狂想式”结构。打个比喻,传统相声可看作是由一个个“包袱”勾连而成的整体,《虎口遐想》中的“包袱”却边际模糊,因为贯穿始终的是作品中人物的连绵“狂想”。打从“掉老虎洞里”开始,作品就巧妙地让主人公在滔滔不绝地“求助”中放开了“说”,因为缺乏对话对象,主人公的“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也因为看什么都“新鲜”,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中“狂想”跌宕。现场表演时,姜昆和唐杰忠的拿捏极其到位,一个不管不顾地放开了说,一个在后边宽厚地托着,相得益彰,使作品的“狂想”风格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产生了美好的旋律感。

《虎口遐想》所形成的这种旋律感很有艺术感染力,它引导着观众进入无往不是“新鲜事”的社会大花园,不管当时的实际情况如何,作品勾画出的是一个人心淳朴、互助友爱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美好图景。记得与《虎口遐想》同时有首儿歌非常流行,“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歌中所描绘出的前工业时代中国的美好、欢欣,正与《虎口遐想》所描绘出的理想现实相同。人们听《虎口遐想》而发笑,并非全是被包袱引带,大部分是因从作品中感受到“社会主义大家庭”安全、庇护而产生的舒心畅意。但特别有趣的是,这种身在“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幸福体验,却又是通过讲述一个“淘气”孩子(作品中的“青工”)“遇险”故事而获得的。说到这里,不难看出《虎口遐想》其实是讲了一个温馨的“周末家庭故事”。

正是这种“周末家庭故事”俘获了当时人们的心。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中国如万吨巨轮初出港口,人们既觉得事事新鲜又有点患得患失,而《虎口遐想》在很深的层次上捕捉到了人们的这种复杂心理,同时又给予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欢乐抚慰,必然地与社会集体心理发生共振,成为社会“大事件”。

内是《虎口遐想》以“新鲜事”策略编织现实,外是改革开放大潮中人们渴慕新鲜又有点害怕的集体心理,两相共振,便使作品成为了社会“大事”。但到2017年央视春晚《新虎口遐想》再登台时,社会心态已发生巨变,作品效应也从社会“大事件”变成了娱乐行业的“标准事件”。

《新虎口遐想》延续了《虎口遐想》的“新鲜事”策略,虽关涉现实却不剑拔弩张,而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心”看世界,谈交通问题、环境问题、自媒体问题、反腐问题等等,总带着好奇好玩的眼光。如前所说,这种“新鲜事”策略在20世纪80年代极具感染力,但在2017年的中国却出了问题。进入新世纪,资讯发达,人人都是巨量信息的掌握者。说到知道多少“新鲜事”,人人都是一个黑洞,因此当演员在台上“告诉你个新鲜事”时,坐在台下的观众从心里是俯视你的,这迥然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台上与台下对“新鲜事”信息的掌握是对等的情况。资讯时代,信息即正义,当台下观众掌握更多自以为是的“内幕”时,台上演员再以此事逗乐,他可以陪着你笑,那也只是客气了。

不仅如此,《虎口遐想》的旋律式结构将观众引带到赞美“社会主义大家庭”的美善境界,这对观众营造理想、消解戾气具有重要作用,而《新虎口遐想》打破了这一结构,变成了短兵相接的“议论文”。整部作品可以分成几个“论点”:“掉进虎园,大家围观,不救人,而是拍照、直播发朋友圈”(讽刺自媒体过热);“报警找110来救,说110堵在路上”(调侃交通问题);“你这个岁数,我怕把你救上来,你说是我推你下去的”(抨击老人跌倒而不敢扶现象);“记者对姜昆掉进老虎洞现场直播,对其逃出老虎洞所可能拥有方法进行有奖问答”(批评媒体商业化);“明白人”(调侃假专家);“动物园园长昨晚被检察机关带走”(关涉反腐);抨击食品安全、环境破坏、雾霾毒空气;“老虎害怕出来,因为现在,老虎苍蝇一起打!”(关涉反腐)不到十分钟的作品,囊括了差不多十条对社会现象的批评,层次很分明,但观众会怎么想呢?当然觉得解气。但解气之余,中间还有因掌握更多信息产生的“异见”呢!这些“异见人士”他会开怀大笑吗?他只是觉得:你尽拣不重要的说!从1987年到2017年,时代变了,变化最大的是当代中国公民意识的形成,越来越多的“异见人士”出现,他们也看春晚,而且还是社会舆论场谈论春晚最活跃的群体。

因此,《新虎口遐想》注定无法形成共振式的社会“大事件”,再现辉煌,但这却并不妨碍它成为一种“事件”—标准事件!很有意思,我们可以注意到,在2016年11月底,“姜昆将携《新虎口遐想》再返春晚”的新闻就已出现,在不同来源的新闻中,《新虎口遐想》被贴上最多的标签是“讲反腐”。实际上作品中的“反腐”只是其中一个层次,但媒体却认识到这很有大众号召力。从“事件”角度看,《新虎口遐想》的事件性,是在失去人同此心的社会轰动性后,由媒体推动打造的娱乐“事件”,可称之为娱乐“标准事件”。

再现万人齐说的社会“大事件”已经不可能了,时代变了;媒体起哄催生的“标准事件”也不必太当真,远离“事件”谈《新虎口遐想》,才算回到就事论事的正道上来。

谈《新虎口遐想》无法避开对新中国成立后新派相声的评价,因为这部作品的根儿正在新派相声。新派相声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相对特殊的政治环境中,意识形态倾向明显。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相声小剧场兴起,一批所谓“草根”“非主流”相声演员出现,痛批新派相声传统,力捧“老段子”,对新派相声传统大有清算之意。这相当不公平!建国后新派相声传统有自己独特的艺术成就:它强调作品的时代责任感,主动向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靠拢,但并不因此而使艺术成为简单的政宣口号,而是通过着力挖掘社会现实中的人情之美,日常生活之趣味,使“国家”形象落实、细化在以“社会主义大家庭”为核心意象的感性图景中,对强化民众的国家认同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新派相声的艺术成就并不低,或者说很高。与传统相声相比,在结构上,它没有将“包袱”作为中心,而大多以作品中人物的主观感受来连贯全篇;在形象上,它塑造了一系列天真、好奇、性本善的人物形象,给人以美的感受,如此等等。可以说,建国后新派相声实际上实践了侯宝林先生对相声的理想:创作美善合一的相声。

新世纪以来,随着小剧场及娱乐资本的快速崛起,那种突出强调冲击性、狂欢化的相声出尽了风头,也使人们没法从美与善的角度去欣赏相声,而《新虎口遐想》正是在这样的大众接受前景中出现的,宜其不火!

姜昆先生是马(季)门相声的中坚,也是新派相声的代表性人物。《新虎口遐想》且不论作品本身是否臻于完善,单就创作行为本身而言,有三点延续了新派相声的艺术传统且对当下相声界极具启示意义:

一是社会责任意识。在央视春晚结束后的一次访谈中,姜昆谈及《新虎口遐想》时说“再上春晚只为身上的责任”(《今晚报》,2017年1月29日)。不知道从何时起,罔顾责任成了相声取悦大众的一大法宝,“相声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就是一乐”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台下一片叫好,台上得意扬扬!这有什么好的?在这个看似双赢的局面中,输了的是人们向上向善的精气神和甘为人先的社会良知,表面一团和气其实相教以偷。相声岂能无责任,《新虎口遐想》创作动机以“责任”为先,这首先值得称道。

二是作品本位意识。《新虎口遐想》的央视春晚亮相不简单,在此之前这部作品已在地方舞台演出多次。2015年上半年,闲不住的姜昆作了一个大型相声创作——“姜昆‘说相声”,《新虎口遐想》(最初名为《虎口瞎想》)即是产生于这个创作过程中。作品首次登台是在2015年11月福建晋江,以后辗转全国各地多次演出,现场效果非常好,央视春晚呈现出的版本已是多次打磨后的结果。这种“一遍拆洗一遍新”的创作方式是中国传统相声中特别宝贵的遗产。中国传统相声传承中,几乎所有大师都注重作品本身的雕琢,马三立先生甚至对自己作品中某一句话的长短都特别在意。近几年来,随着网络段子盛行,不少相声作品大量注水,笑料不够段子补,搞得作品整个成了拧麻花,文气不通、前后相失,正缺乏这种在多次“拆洗”中锻炼作品文本的耐心。以此而言,《新虎口遐想》的作品本位意识特别值得推崇。

三是艺术理想意识。对照《虎口遐想》与《新虎口遐想》,我们会发现有一个最大的“不变”,那就是作品中塑造的主人公形象。《虎口遐想》中那个周末无事逛动物园的“小年轻”有很强的时代典型性:20世纪80年代,改革開放的实绩开始呈现,人民物质富足,生活稳定,经历十年“文革”的压抑后人们开始对外界充满好奇,跃跃欲动;但同样是在80年代左右,市场经济尚未全面展开,人们的国家认同、家庭归属、社会责任感还未遭受重创,人心质朴,根正苗红。好奇与质朴的叠加形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心态、人格与文化,这是一个兼纳开放与回归的“理想”时代,《虎口遐想》中的主人公所体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人格。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故事,大家应当都知道了,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社会心态日益复杂,认同缺失,《新虎口遐想》中那个天真、好奇的“小年轻”早就没影了。进入新世纪,20世纪80年代的一切更是成了网络世界的“传说”,但《新虎口遐想》特别可贵的地方是没有遗忘,选择了坚持。时隔30年,我们在姜昆投入的表演中看到那个“小年轻”一点没老,天真如初、质朴如初,我觉得这不能轻率地称之为落后,也许称之为理想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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