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空降兵”之死

2017-04-27 12:02汪洋
中欧商业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孙武陆机空降兵

文/汪洋

陆机:“空降兵”之死

文/汪洋

宋代军事理论家何去非拿陆机和孙武、田穰苴、周亚夫相比较,引入了一个管理上的问题——空降干部如何处理信任谜题?

“空降兵”在任何时代、任何组织中都是一件让人颇为尴尬的事,毕竟“信任需要时间和实践来累积”。就历史而言,孙武、田穰苴用非常手段成功落地,而西晋文豪陆机落地失败,身死族灭,可谓粉身碎骨。成语“华亭鹤唳”就是来自陆机的临终感喟,他在军中遇害前叹道:“华亭的鹤鸣声,还能再听到吗?”

陆机,字士衡,世称陆平原,他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三国名将,在吴国,前者做过丞相,后者做过大司马,都是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到了陆机这一代,这家人却以诗文名动天下。弟弟陆云同样是文采不凡,与陆机并称二陆,后又受陆机连累而遇害。

《晋书》说陆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陆抗死后,陆机领父兵为牙门将。在陆机二十岁的时候,吴国灭亡,天下统一,陆机“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这十年间,陆机写了两篇《辩亡论》,阐述陆逊、陆抗对吴国的贡献,并探讨了孙权得国和孙皓亡国的原因。这无非是一种用来弭平巨大社会身份落差的自我心理治疗。门阀社会中,吴国的陆机是顶级贵族,晋统一后,陆家在政治上失去地位,成为普通士族。

这注定陆机并不是什么“不食周粟” 之人,乡居十年后,陆机带着弟弟陆云去了晋都洛阳,拜谒“一时人杰”张华。张华那时是管祭祀的部长(太常),《晋书》上说:“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仿佛是说:“我一直在追看你写的诗文,你怎么现在才来呢?”张华立即将陆机推荐给各位公卿,当时权倾一时的太傅杨骏任命他为祭酒,即太学校长。皇帝的外公杨骏在一次政变中被杀死后,陆机做过太子洗马、著作郎。

跳进时代的绞肉机

陆机北上求职,一下子跳进了时代的绞肉机中,看似锦绣堆,其实下面却是一片沼泽。经过三国割据,加上魏、晋两代都是权臣篡位建国,汉代那种皇权天授的迷信已经在士大夫阶层中破灭。晋帝国统治的合法性十分脆弱,所以晋武帝司马炎只能相信血统和武力,于是分封族内兄弟子侄到各地做王,统领一方军政大权。

那些姓司马的王爷们很快就和地方豪强地主们搞在一起,不但有了团队,而且拿到了“风投”,加上皇后控制下的晋惠帝有些智力问题,所以王爷们个个暗地里磨刀霍霍。晋武帝的封建诸侯可谓饮鸩止渴,反而加速了国家的崩溃。

所以,在当时,一旦有人出了手,多米诺骨牌就会倒塌,各种黄雀、螳螂、蝉的故事就会目不暇接。于是乎,前脚押送别人一家老少上刑场,过了几天自己一家老少被别人押送上刑场,再过几天,那个人一家也……这便是“八王之乱”启动后的恐怖。刚愎自用的太傅杨骏被族灭后,绞肉机就算通上电了。

在将乱未乱的时候,北方官三代卢志曾拿陆逊、陆抗说事,当众调戏过从南方来打工的“前著名官三代”陆机,碰了一鼻子灰。不久,陆机上了升职的快车道,而死亡也悄悄迫近了。恭谨朴实吴王司马晏出镇淮南,任命他为郎中令,又升为尚书中兵郎,后转为殿中郎。野心勃勃的赵王司马伦辅政后,请陆机做相国参军。

司马伦准备篡位的时候,陆机的职务为中书郎——高级秘书,所以司马伦败亡之后,另一个野心家齐王司马冏认为,为司马伦篡夺皇位做准备的那些文章,比如禅位诏书等,要么是陆机炮制的,要么与他相关,于是将陆机等九人收捕,交给廷尉审判。靠成都王司马颖和吴王司马晏说情营救,陆机由死刑改为流放到边疆,不过,还没有出发就被赦免了。

按理说,这样的人生变故足以改变一个人对未来的打算和对生活的看法。青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绞架上被沙皇赦免,“死过一回”的他告别了革命与政治,走上文豪之路。而此时的陆机早已经是文豪了,好友顾彦先、戴若思纷纷劝他回老家江南去,远离恐怖且是非不断的政治中心,陆机却“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可以退出的路,很快就被风沙吹得看不清了。

职业经理人的信任谜题

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陆机不久就有了领兵打仗,和陆逊、陆抗一样出将入相的机会,而且是统领几十万大军。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在那么喜欢公开品评人物优劣的时代,陆机的存在肯定会招人嫉恨。有趣的是,宋代军事理论家何去非也拿陆机和孙武、田穰苴、周亚夫相比较,引入了一个管理上的问题——空降干部如何处理信任谜题。

何去非说,把国内所有的军队都集中起来,交给别人去统帅,凭着同君主疏远的身份,去统帅别人的军队,这在君主任命将领和将领接受委任两头,都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善于任命将领的人,不会轻易地将军队交给别人去指挥,善于担任将领的人,也不会轻易地指挥别人的军队。

当初孙武拿着兵法十三篇去求见吴王阖闾,吴王用宫中的妃嫔来检验孙武治军的才能,孙武处死了最得宠的两位妃子,因为她们嘻嘻哈哈,没有严格接受鼙鼓的约束。齐景公任命田穰苴为将军,田穰苴主动请求齐景公最宠信的太监庄贾做他的监军,后又因为庄贾迟到,田穰苴当众处死了庄贾。

后世一般都认为他们杀人示众是为了树立威信,何去非则认为,孙武杀宠姬、穰苴杀庄贾只是他们对雇主是否诚心的一次试探。二位君主对这种突发事件的态度决定了孙武、田穰苴是否继续与他们合作。一、是真诚的信任,还是将就着利用;二、君主能否坚持对他们的信任不动摇。

何去非没有提到的一点是,孙武、田穰苴毁人所爱,也增加了君主未来改变自己主意的心理成本。同时,对将士们也有一个暗示,你们必须服从他,以后到我这边告他的状没有用。

反之,如果看到君主们的痛惜之色,孙武、田穰苴一定会拍屁股走路,这趟镖不能接。

这类似董事会聘请职业经理人,或某人领导一个新部门进行变革,用人方和被用人方都需要考虑用何种方式检验对方是否可信,如果可信,则要向组织里所有人清晰地表达这种信任不可能被破坏。某位颇为成功的投资人曾说,他投资每一个项目,更看重项目实现对于被投资者有多大的吸引力,如果被投资者内心觉得非做不可,彼此就更容易建立信任。

成都王司马颖看上去不居功,礼贤下士,又从屠刀下救了陆机,时局剧烈动荡,让陆机认为“司马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 司马颖让他参与大将军军事,上表推荐陆机为平原内史。既然陆机拒绝了顾彦先、戴若思的劝说,那么也只能选择性地让自己去信任司马颖,而这种信任是没有检验过的。

太安初年,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一起火并长沙王司马乂,封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帅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陆机心里不踏实,坚决要辞职,理由一,“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从运气概率的角度说,祖父、父亲都是名将,第三代运气已经用完;理由二,“羁旅入宦,顿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牵秀等皆有怨心”,就是说我一个圈外人,位居跟从您多年的谋臣武将之上,像王粹、牵秀这样的老同志皆有怨心。

败军之将

一边坚决要辞职,一边坚决不许,陆机的同乡孙惠也劝他不如将大都督的位子让给王粹坐好了。有意思的是,陆机反而说:“别人会议论我首鼠两端,害怕与长沙王司马乂这样的反贼交战,这样反而会使不幸提前到来。”于是带兵上路,陷入一个非常尴尬的两难境地,而司马颖对陆机许诺道:“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将军勉之矣!”也就是说,摆平司马乂,陆机就可以和陆逊、陆抗在吴国一样,做宰相一级的职务,而潜台词是司马颖自己离篡位也就不远了。

陆机回答:“当年齐桓公信任管仲,所以建九合诸侯之功,而燕惠王怀疑乐毅,所以功亏一篑,今天的事情是否能够成功,还是靠你,不靠我。”陆机对自己的处境其实是清楚的,而司马颖的左长史正是卢志,对陆机非常嫉妒,他对司马颖说:“陆机自比管、乐,把您比作昏庸的老板,自古授权将领出征时,没有遇到手下贬低老板,最终还能打胜仗的。”《晋书》里说:“颖默然。”

刚上路,牙旗就被风折断,陆机心里非常不舒服,陆机“列军自朝歌至于河桥,鼓声闻数百里,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然而晋惠帝在长沙王司马乂手上,司马乂奉天子与陆机战于鹿苑,结果,“机军大败,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水为之不流,将军贾棱皆死之”。

下面就是处理败军之将陆机的问题了。此前,宦官孟玖和弟弟孟超都深受司马颖宠信,孟超自领一万人称小都督,还没开战,就纵兵大肆掠夺百姓,陆机抓捕了带头抢劫的。孟超带着一百多铁骑,冲入陆机麾下抢人,还当面辱骂陆机:“貉奴能作都督吗?”貉奴是当时北方人对南方人侮辱性的词汇。陆机部下孙拯劝陆机当场杀掉这个人,陆机没有采纳。

如果当初陆机杀掉孟超,则是检验司马颖是否真的信任自己,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的方法,然后他还可再选择进退的方案。陆机没有做,反倒是听孟超当众指责说:“陆机将要造反。”不但如此,孟超回去写信给兄长宦官孟玖,抱怨陆机心怀两端,军不速决。交战后,孟超不受陆机节度,轻兵独进而死于乱军中。

于是孟玖怀疑陆机暗地里杀掉他弟弟,便跟司马颖说,陆机有别的想法,而将军王阐、郝昌、公师藩都是孟玖的人,加上此前对陆机深怀嫉妒的牵秀等人一起指认陆机“两头吃”。

司马颖大怒,派牵秀秘密捕杀陆机。那夜,陆机梦到自己坐在一辆马车里,黑色的帷幔把车厢裹得严严实实,用手扒也扒不开。天亮的时候,远远看到牵秀带兵来了,陆机脱去甲胄,换上白袷衣,神态轻松地与牵秀相见,跟牵秀说:“从吴国覆灭到今天,虽说我一再推辞不想带兵,难道不是命吗?”两个儿子一同被害。《晋书》载:“机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议者以为陆氏之冤。”

明末思想家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认为,陆机是被自己的词翰之美害死的,在他看来,陆机为赵王司马伦篡位写禅位诏时,就已经“死了”,赵王伦让他写这个,无非是看中他的文笔。写了就附逆,以后被清算时死,不写当场就得死,此后他被成都王司马颖救下,欠人一条命,“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词翰之美为累也若斯!”

我认为,陆机死于他无法摆脱祖父、父亲的巨大影响造成的心理负担,迫使他跑到帝都洛阳去打拼,试图像父祖那样出将入相,续写家族传奇。他空降到陌生的北方,全家掉进了时代的黑洞。如果他从来没有北上求职,一直在老家呆到晋室南渡,那么偏安一隅的南渡的东晋王朝作为客籍,必须结交笼络作为土著的江东大族,陆机家族重回一等贵族行列,是必然的。但历史没有如果,信奉分封制的陆机也不会预测到“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的发生。宋人何去非关于“空降干部”的议论,提供了一个思考问题的角度,但刻意模仿,后果自负。一千多年后,有个叫袁崇焕的人拿着尚方宝剑,杀掉了同袍毛文龙,崇祯皇帝也没啥不愉快的表示。又过了若干年,崇祯皇帝中了反间计,怀疑袁崇焕和满人勾结,便与擅杀大将的老账一起算,把他凌迟了。孙武、田穰苴能那么干,无非是春秋战国之时,社会气氛和明朝不太一样,君主和臣下更像打工关系,大不了换个国家继续做经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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