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本有沉思诗歌:论海德格尔的诗学理论

2017-05-03 08:15支运波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诸神开端

支运波

(1.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46; 2.上海戏剧学院 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40)

以本有沉思诗歌:论海德格尔的诗学理论

支运波1,2

(1.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46; 2.上海戏剧学院 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40)

将海德格尔始于20世纪30年代诗意之思的思想特质纳入到其思想“转向”过程中所思得的思想主题词本有中考量,本文认为:第一,海德格尔对于诗的理解是从古希腊思想的始源处获得了诗归属于本有的反形而上学认识;第二,诗人荷尔德林所处于的命定时刻及其所承担的历史性命运促发了海德格尔对于作为本有的诗歌的拯救观念的形成;第三,海德格尔赋予诗与思以近邻关系,并让其归属到本有的“四方”环舞中且彼此本质性地进入对方又相互分离地持有自身的本质。故而,诗与思的同一性论述是一种既不同于诗的哲学观,也有别于诗的文学理论论述的海德格尔式诗学理论。

海德格尔;本有;拯救;思与诗

20世纪30年代在海德格尔思想生成、衍化的过程中具有非同一般的特殊意义。自此时始,海德格尔就处于与诗人荷尔德林隐蔽地对话以寻求跃入“另一开端”的历史性奠基之中。《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便是在与荷尔德林的对话中诞生的“隐秘话语”。在这部争议与重要性同样突出的著作中,海德格尔赋予了荷尔德林“未来者”的神圣角色以让其道出诸神隐匿和“未来者”尚未到达时的“源初召唤”。海德格尔如此推崇荷尔德林,既有对当时德意志国家的政治性考量因素[1],更有来自于他对诗的本质的独特规定性理解。此外,还不得不提及的是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的诗歌中发现了“本有”(Ereignis)这一关键主题[2]176。随之而来,德国人民也经历了一个由海德格尔奠定的一个温和的、类似诗歌作品般的紧急“事件”(Ereignis)[3]。与此同时,作为“本有”的诗学思想也接着在30年代以后的海德格尔那里自然绽放了。

一、 海德格尔如何理解诗

通常而言,“诗”在德语中有两个词:Poesie和Dichtung。Poesie这个词来自希腊语poiesis,含有“制作、制造、产品、诗歌、诗”等意思。在古希腊时,亚里士多德曾在“结果”和“过程”的意义上区分了poiesis和poiema。一般来说,Poesie比poiesis的意义相对要狭窄一些;Dichtung这个词来自dichten,意为“创造、书写、写诗”,它源自拉丁文dictare,意为“重复、指示(口述)、创作”。比较而言,它又比Poesie或poetry的意思更宽泛一些。Dichtung可指所有的创造性书写,包括小说,并不仅仅限于诗歌。dichten的动词形式还有“处理、规则、塑造”的意味。在更为宽泛的意义上,这个词有时也意味着“创作、发明、事业”等,但它区别于不受约束的自由创造性活动[4]。比较Poesie和Dichtung这两个词,后者更为切近作为创造性活动的诗歌的本质。

跃入西方思想始源处去寻求建构走出现代社会的“集置”装置是海德格尔思想的鲜明特色。为了拯救西方这个历史的命定时刻,据称,海德格尔从18岁开始就每天必花一个小时去阅读古希腊诗人和历史学家们的著作。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像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些智者。其中,当属亚里士多德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影响最深。可以说,他对海德格尔的影响比任何一位思想家对他的影响都要深远[5]。在诗的历史探索上,海德格尔在1924年所做的柏拉图《智者篇》的演讲中便挪用了亚里士多德对Poesie的理解[6]用来阐释自己的基础存在论与“在世界中存在”的此在论。尤其是到了30年代以后,海德格尔更加转向在一个更为综合与始源地意义上理解Poiesis。该词被海德格尔赋予了“存在的敞开的原始位置”的意义,其作为拆解古希腊本体论和批判此在形而上学的关键性作用也不断凸显[7]。在《哲学的基本问题》等一系列著作中,海德格尔将Poiesis联系于古希腊词physis进行了阐释,认为physis意味着“让生长、创造、产生、生产,主要是生产自身”[8]。“生产自身”,亦是将某种东西带入眼前,相应地,在海德格尔看来生—产(Her-vorbringen)在所有的类型中本质地被思为poiesis。但同时,由于尼采、荷尔德林的原因促使海德格尔借助柏拉图《理想国》中诗人和哲学家的古老争论去重新审视physis的始源意义。这首先涉及到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Kebre),即“本有”思想的重大转向问题。

Physis是亚里士多德用来指那些具有运动的内部本质的存在者的词[7],也就是说physisi也是一种存在,这为海德格尔将存在的意义理解为“本有”(Ereignis)提供了基础。因为,physisi仍然建基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它还只是存在的一个阶段。海德格尔显然不满于此。可海德格尔发现physis的意义在作为存在者之外还存在于运动(movement)中,运动的意义存在于潜能(dynamis),潜能的意思在“本有”的主要意义中令人惊喜地得以“恢复”(retrieval)。对此,美国著名海德格尔研究专家,哈佛大学哲学系希恩通过大量的文献研究指出,“Physis=dynamis=Wiederholung=Eignung”,而Eignung则“构成了海德格尔的关键词:本有(Ereignis)”[9]。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提出诗是一切艺术的本质,而他所使用的词是Dichtung。诗意创造(Dichten)是真理澄明的方式,狭义的诗(Dichtung)仅是其中突出方式之一,它们都是让存在者之本质自行达到而自然发生。此时,海德格尔称其为“真理之创建”[10]54,1941—1942年的《本有》(《海德格尔全集》第71卷)中海德格尔称其为“作为存有真理的建基”[11]278。事实上,海德格尔都已经明确地在“本有”的意义上认识诗(Dichtung)了。在《本有》卷中,海德格尔强调不能简单地将作诗(poetizing)处理为“创造”,或“创造活动”[11]278,而须要在存有真理的历史发生处联系于“作为神圣者的居有事件(Ereignis)的”语言本质[12]沉思(Denken)诗之本质规定性。对此,美国学者诺伊也声称,“运思被经验为一种创制性的本有(a poietic event)*海德格尔的专属词Ereignis在中英文文献翻译中译法各异,本文尊重所引文献并未对该词做统一化处理。中文所译“本有”“事件”与英文词event, enowning, appropriation等均是德文词Ereignis。,它在海德格尔翻译的希腊词‘poiesis’的意义上是poietic(创制性的),也就是说,在‘生产、创制(Hervorbringen)’‘bringing—forth’的意义上”[13]46去看待诗。诺伊指明了思、诗与本有是共属的,这么一个重要现象。《哲学论稿》第32节“Das Ereignis”中,海德格尔说当真理的、澄明着的遮蔽经验为本有时,它作为“移离和迷离而发生”(Entrückung und Berückung)。而在《如当节日的时候……》中,海德格尔依然使用完全一样的词——Entrückung und Berückung——来描述诗人对“最精彩的显现”在场的经验。对此,杨(Young)在他的《海德格尔的艺术哲学》中认为:“(诗人)对世界神圣的狂喜经验是Ereignis经验。适当的经验,正如海德格尔说的,Ereignis是‘神圣的Ereignis’”[14]。亦即“荷尔德林的诗句是神圣者的Ereignis”[15]76-77。

1936年《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的演讲,海德格尔对诗给出了五个著名的本质性规定。它们分别是:第一,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第二,人借助语言向永生之物返回并见证其本质;第三,对天神的命名;第四,诗人创建持存的东西;第五、诗意栖居。显然,这“五个本质性规定”都或多或少地显示出海德格尔是受了荷尔德林诗的重大启发,并从本有角度对诗所做的反对流俗文学史观和形而上学见解的独特阐释。当然,包括本有在内也是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歌中发现的主题之一[2]176。

那么,何谓本有呢?令人遗憾的是,海德格尔不仅没有明确给出本有的具体内涵,而且拒绝这么做。可是,在《哲学论稿》中我们还是发现,海德格尔把本有规定为“存有的意义”,并明确地以大地、天空、诸神和人类“四方”表达本有的动态结构与运作逻辑,并且给出了环舞的图谱。在这里,海德格尔第一次论述了天、地、人、神四方与本有的结构模式与运作的整体过程[16]。天空与大地处于本有的纵轴,两者相互争执且本质地归属于本有;诸神与人类位列横轴,诸神向人类传递旨意,而人响应于诸神的号召并且在本有那里相遇而栖居。四方整体性围绕本有自由地环舞,存有的意义在动态运动中澄明与遮蔽。“四方整体”在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是极为重要的,不管是被人批评依然没摆脱“二元性”[17],或者是仍存在两两统一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性”[18],又或是还存在着“相互作用关系”[19],但不可否认的是海德格尔已经在《哲学论稿》中用本有的环舞(镜像—运动)统摄“四方”,且赋予意义以动态生成性属性。这样,人与存在便实现了共属归一,即人以栖居的方式成功实现了“四方”的动态性统一。本有也获得了通往海德格尔全部著作的一个主要通道的关键性地位[20]140。这一时期及其以后的数年,每当阐释本有、沉思和作诗时,海德格尔都鲜有例外地不求助于这一“四方”的镜像运动。

二、 海德格尔与荷尔德林

“本有”受荷尔德林思想的启发,其中的“四方”世界、大地、人、神也直接来自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还是海德格尔心目中离诸神最近的人,是诸神与人类之间的信使。海德格尔还寄希望于诗人去寻求精神中最具归属的存有(Beyng)的意义[21]。可以说,海德格尔具有明显的荷尔德林情结,海德格尔的思想历程已经为这一判断提供了很好的支撑。比如,早在1914年,海德格尔就写道:一个“地震”击中了我。海德格尔所言显然不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是说他阅读荷尔德林诗作对他的巨大思想震撼。1934年秋,海德格尔便开始开展有关荷尔德林诗的讲座,并公开宣称对荷尔德林的崇拜,同时把他推崇为“诗人的诗人”,明确宣称他自己的思想与荷尔德林诗作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关系”。而有关荷尔德林诗的讲座竟然一直持续达数十年之久,当然也是他后期思想主要的参照系。据说,在海德格尔退休隐居的深山小木屋中,荷尔德林诗集却是他书桌上放置的极少书中的几本之一。荷尔德林的诗句也经常被海德格尔引用与评论。直到1963年,海德格尔仍然不忘初心地说道,“荷尔德林的诗歌对我们而言是个命运”,声称“他召唤我们朝向时间的转向”[15]224,226。可以说,“荷尔德林承载了所有海德格尔努力在艺术中发现拯救的内容”[22]。

在艺术与时代命运的重大主题上,海德格尔的一个重大发现是:“只有在人能够进入到一种与艺术作品的充分源始的关系之内……艺术才能担当这种‘救助性’的职责”[23]。而“源始的关系”就是海德格尔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启的与荷尔德林的对话中所寻求的“新开端”,或者说是“另一开端”(the other beginning)。海德格尔期冀能像荷尔德林一样脱离他所深陷的西方沉沦时代,借助艺术回撤到本质之所从而栖居于更为本源的地方,即从本有而来的存有意义的发生。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本有意味着发生的可能性,在其中可建立一个新栖居——一个民族可以培育意义的时空”[3]376。

海德格尔与荷尔德林的遭际也是处于“存在历史”的命运际遇。植根于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认为历史已进入“贫困时代”。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将“贫困时代”的面貌概述为“神的日子日薄西山”“世界黑夜弥漫”“上帝的离去与缺席”“上帝和诸神逃遁”以及“神性的光辉熄灭”……,这几种样态。也就是上帝失却、诸神逃遁,世界无根基并坠入了“深渊”。作为“终有一死者”的诗人,在这个诸神逃遁、存在被遗忘的时代究竟何为呢?海德格尔认为:“其天命就是要去追寻消逝来的诸神的踪迹,去歌唱那隐失了神性的光辉,从而为他的同类摸索通往‘转向’的道路”[24]。海德格尔认为诗人德林之语“诗人能在世界黑暗的时代里道说神圣”正好提供了拯救之法。诗人道说神圣,常人倾听诗人的道说才可能摆脱“贫困”之困厄,从当今世界的黑暗走向未来光明。而诗人道说的神圣,海德格尔用“存在的澄明”来指代同一个意思,亦即本有这个词所表明的东西。而“诸神的逃遁”,从根本上而言,很可能是“存在的最极端的遗忘”,这乃是贫困时代的“隐含本质”。海德格尔告诉了我们在危难时诗人所能起到的最根本作用。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中,海德格尔进一步讨论了作为本有——将神带入显示——的语言本质。海德格尔这里重申是语言创造了世界和首先让存在者得以显现。海德格尔认为语言不仅仅是为了交流的使用工具,而是本有和一个世界的世界化,因此,是历史本身。海德格尔通过援引荷尔德林的诗句“自我们是一种对话”,以建立语言和历史的关联。海德格尔认为人是一种对话,即是说,人是历史的和作为保存的历史并借助语言和持留于语言的本质之中。本质的人的历史是命名诸神。只有通过命名诸神,历史才最终得以实现。即是说,只有通过对诸神的命名,并让其如其自身般自动现身,历史才能成为一种质朴的对话。而“诸神的命名则是真理的发生(Ereignis)和世界世界化所必备的”[25]。所有的发生一旦开始,同时地,也是存有自身真理的发生,也是本有。即通过语言,在本有内,世界世界化以及一个历史被建立。在《如当节日来临的时候》中,海德格尔明确把诗人规定为“未来者”(die Kueftigen),亦即存有的真理发生的“命名者”。在他的到来中,神圣者比历史更悠久,在诸神之上,建基于另一个历史的“另一个开端”。以此诗开始,荷尔德林的词语现在是召唤的词语——神圣者授予词语,它自身进入词语。这种词语是神圣者的本有。神圣者给出(es gibt)词语,海德格尔赋予“es gibt”的“es”为本有[26],故此这种“给出”词语是作为神圣者事件的本有本身。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推崇除了荷尔德林的诗表达了诗的本质和诗人的天职以外,还在于就如同伽达默尔所认为的:海德格尔在内心中坚信自己对思想命运的态度和荷尔德林晚期对诗的态度是一致的这一原因。其一致性在于:海德格尔研究荷尔德林是要抽身荷尔德林出德意志主义而使其显示出“独一无二性”[1]。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荷尔德林为“德意志人中最为德意志人的”,是“德意志存有的创建者”。而海德格尔所有关于荷尔德林的阐释也都提出了如何把握“德意志特性”的关键问题。那么这种“独一无二性”,究竟指的是什么呢?从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阐释中,我们发现它很可能是指有别于纳粹政治所宣称的德意志性的真正的德意志特性。因为,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中,存在被理解为以遮蔽与显现之发生的真理。海德格尔越发在纳粹统治中识见出一种扩张的障碍,人们可以在其中沉湎扩张的遮蔽,也可以借此转投到先行一切遮蔽的敞开状态中切近本己之物。这说明,海德格尔接近荷尔德林,且如此那般的推崇荷尔德林绝对与当时的政治背景不无关系。事实上,从政治而言,表面的“第一开端”的西方形而上学转向“另一开端”的更为始源的历史其实是海德格尔为当时德国民族的出路与未来寻求民族性的根本奠基。当然,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国际海德格尔研究界有相当一部分研究者们认为海德格尔阅读荷尔德林是与民族主义困境、军国浪漫主义以及狂热德国主义相关的[27]。

在海德格尔看来,荷尔德林道说了西方的命运的深刻历史。因为诗人的天命是在极端危险中无畏地去迎受神圣的狂暴雷霆,去抓住天父的光芒,付诸歌唱,进而让大地之子(民众)安然庇护在歌之中得以栖居:带来和平与自由。这是荷尔德林在海德格尔心目中所处非同寻常的地位的根本原因所在[22]113,这也是海德格尔所认定的荷尔德林诗歌的“基本情绪”。显然,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及其诗歌的倍加推崇以及着重阐释,不是美学的,也不是文学理论的,更不是在文化价值的范围内进行的。在海德格尔那里,诗歌其实是打开了“本有”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呈现的是“四方”的古朴运动,而“人们在阅读诗歌中也再次进入到存在之真理的澄明之境,诗歌从而实现了拯救现实的历史性命运”[28]。但是诗人却把这种“历史性命运”以诸神的暗示性口吻隐藏在了词语中,这便需要借助沉思以便把诗人语词中所“庇藏的东西置入概念的光明中”[13]135-136。

三、 以本有沉思作诗的历史性

海德格尔将自己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明确地规定为“思与诗的对话”,将思与诗历史地关联起来沉思两者的本质也是海德格尔诗学的显明特质。海德格尔在未经“转渡”古老词源学上让思(Denken)与诗(Dichten)建立起始源性联系并形成直接对话,意在克服与超越“对存在的逻辑解释是唯一可能的解释”这么一个难题。海德格尔是要试图从诗的“原语言”中汲取别样的语言赋予当下思想以求得向存在的靠拢。所以,海德格尔说:“诗人思入有存在之澄明规定的处所,存在之澄明作为自我完成的西方形而上学已经达乎其印记,荷尔德林的运思之诗担当了对这一特性的思之领域的塑造。他的作诗如此亲密地居住在这一处所之中,在他的时代里没有其他任何诗人能与之相比,荷尔德林所到达的处所乃是存在之敞开,它本身属于存在之命运;处于此存在之命运,存在之敞开才成为诗人所思”[10]61。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规定了他对诗歌的一般性看法。海德格尔认为思与诗的对话是进入诗歌历史的唯一性方式。而诗和思的近邻关系和相互作用则是由原初的本有带到近处,并由其“指引而入于它们的本质之本己中”的[29]。

对海德格尔而言,“近邻关系是种来源于一方同另一方面对面定居的事实关系”[30]82。思与诗“栖居”[31]的近邻关系,其“近”(Nähe)是本有的聚集运作,“近”的本质在于本有之中,即“四方”相互切近的居有。“比邻而居”而非言其本质“同一”乃是具有本有中的源始争执和对抗所致。“相互作用”是说诗与思亲密地共属一体:“思是原初的诗,优先于所有的韵文(poesy)”[32],对存在之沉思是诗之存在的原初方式,而沉思之行为也是一种源诗(Urdichtung),并且思的诗性本质便保存着存在之真理的运作;诗是思的首次对存在的根本回应和实施,隐藏着对“存有的历史沉思”的秘密话语。思与诗的“近邻关系”是作诗,同时也是沉思;沉思,同时也是作诗。当诗与思相遇时作诗与沉思的历史性时刻并不会消失,它们在本质上更不会混淆不清。相反,在它们在各自最不同的本质相遇时它们彼此自由地进入对方。这种关系,海德格尔在他著名的《关于艺术作品的本源》演讲中已经清晰地呈现了世界与大地原始争执的亲密性关系。事实上,海德格尔那时尽管未曾言明,但其实质上“是在发生(Er)和有‘gibt’(或有,或eignis)上”[33]它们都是“本有意义上的语言发生为‘人言’的两种方式”[34]。本有也传递了“‘沉思—作诗’的自由”[35]。

海德格尔让思与诗成为近邻关系,其根本意图在于返回到古希腊思想的源头处,从而能够更原初地沉思存在的意义,以便在西方形而上学的“开端”之外另觅一个新的开端。通过这种另辟的道路才能彻底拯救西方世界的“沉沦”与“深渊”。在这个“新的开端”中,思与诗是不分的。因为,思本质上是诗意的,但原始的思在追求技术的哲学中已经终结了。如果要踏上“另一个开端”,那就有另一个在源始的水平上发生的思,而且这个思是归属诗的(有神的)沉思。作诗和沉思都须在语言的一般水平上运作,“两者根据道说共属一体,这种道说已向未说的东西预示了自身,因为它作为思想而被沉思”[30]136。我们发现每当海德格尔开始沉思“另一个开端”时,他都会转向对艺术的反思。这可能是因为他为了寻求思的不同类型,以便超越西方思想的计算性和理性的确定性的形而上学决断。而“在为另一开端——在其中,作为本有(enowning)的存有之真理将开启(inaugurate)另一历史时代——着手进行的准备中,艺术和诗,当然还有思想,具有本质性位置,因为它们具有把人移入一条本质性道路的能力”[13]123。

为了给当时的德意志民族寻求奠基以在他狂热的政治蓝图*海德格尔分别写于1931—1938,1938—1939和1939—1941这三个时期被称为《黑色笔记》的有关思考,请参阅《海德格尔全集》第94、95和96卷。中实现他的古希腊之梦,海德格尔的诗歌阐释与本有之思的动力便历史性地统一了起来。美国著名海德格尔研究者诺伊《本有:挪用的事件》(Ereignis: the event of appropriation)对本有的三种概括清楚地揭示了海德格尔的这一政治意图:(1)本有命名瞬间的历史发生,此刻标志历史的另一个开端。(2)本有第一感觉是种“可能性”,它已召唤了一些诗人和思想者。海德格尔自己试图阐明本有——通过倾听词语,尤其是荷尔德林诗歌中的词语——是说出其开端和过渡性预知的一种尝试。(3)本有作为征用(Ent-eignis)是主导,即是说,在当前“谋制”和冒险的时代被存在作为存有的回撤和存在的放纵[20]146。对海德格尔而言,荷尔德林是那个指出解决危险路径的人,因此也是我们“必需的人”。他从最远处而来,又最具“未来性”。同样,对沉思单纯地做诗歌阐释和对诗歌做概念性的推演,都早已终结了。沉思是存有的创造性沉思和存有建基的“时—空”建基。沉思是本有,本有是作为荷尔德林的独一无二的诗歌的历史。于是,诗歌在本质上已经变得不同了[11]267。

当然,海德格尔永远没有过时。在如今数字影像与科技主导的时代以诗意去沉思人类的存在使我们切近时代命运与人类之本质,并预备着我们认识到另一个命定到来的时刻,但这种转向超越了人类控制。存在的转向是本有的内部运动,人类被存在挪用以便澄明在人类存在中敞开。本有表示人类和存在之间的相互作用。存在需要人(man)作为发生的空间。人是一种敞开,存在存于其中,但是人必须反映敞开的某种姿态为了归属或接纳存在。作为此在的人保存和保护存在。这种挪用不能是被迫的,而是现实的、熟练的。这就是为何海德格尔说科技时代是最长的形而上学时代。存在遗忘的转向,人和存在在其中进入一种新关系,只有当危险被认为是危险时才会发生。反过来,认识到人首先发现自身方式回到“适合自身本质空间和开始自身栖居的地方”,拯救力量才能进入“另一个开端”并且匆忙抓住本有。海德格尔回答通过思,我们首先学会在这一领域栖居,在该领域中存在命定的回撤性超越以及装置的超越。符合“另一个开端”的存在我们的思中,然而我们的思是有它的历史解释和决断所决定的。“另一个开端”的答案存于我们的思中,现代思想者必须发现(找到)怎样以及通过何种方法引起其他开端。由于拯救力量不会通过思的主要模型降临到我们头上,因此,“另一开端”表示思想中的转型,仔细考虑一个新的调和。这样,本有所具有的两个时刻必须马上结合起来:(1)通过自身的遗忘的存在循环,以成为集置(Ge-stell)的解蔽方式,这种“集置”代表最大的危险,存在真理远离它的疏远被解蔽;(2)存在安全看护者人。作为本有的艺术意味一种诗意地转向,也意味着转向拯救力量,也是为人类预备恰如其分地“沉思和栖居”以便获得本有的方式。为了与存在建立新型关系,我们必须诗意地思、返回到诗、存在和真理间的更原始关系去经历越入深渊的另一个开端的未来事件。同时,我们也必须向艺术提出问题:作为人类的努力和作为技术,诗歌怎么根据将来的挑战避免技术(techne),避免我们在形而上学终结处发现的“集置”的阴谋。

四、结 语

诗几乎贯穿了海德格尔的一生,且是海德格尔思想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海德格尔有关诗的看法及其诗学实践也开启了西方现代思想上的一个新时代。但是,海德格尔所谈论的诗学观念既有别于哲学的、文学的、文化的诗学流俗见解,也迥异于现代性完成时代的形而上学见解。他反对将诗歌看作通常意义上的艺术的一种,也反对做艺术形式的诗歌哲学阐释,而坚持认为唯独从本有方面方能沉思诗歌。因为存在不仅不是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主题,而且,存在的发生和意义问题也必须从本有而思才能获得,在《面向思的事情》中他甚至提出“存在消失在本有中”,这样颇具后现代意味的思想。所以,从海德格尔思想的中心议题——本有[36]出发,让诗歌作为“澄明者的策划”“让无蔽开启”以及使“存在者发光和轰鸣”的那道“闪入”之光去引导林林总总的存在者们能“诗意栖居”或“道说本真语言”,或许才是海德格尔以本有沉思诗学的当代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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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文欢)

Put the Poem Into Ereignis: Heidegger’s Poetic Theory

ZHI Yun-bo1,2

(1.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6, China; 2.Arts Research Institute, Shanghai Theatre Academy, Shanghai 200040, China)

The researcher tried to put Heidegger’s key idea about poetizing since 1930 into Ereignis and proposed that: first, Heidegger view of poetizing belongs to Ereignis; second, Heidegger’s saving idea of poetizing was built by Holderlin due to his historical destiny at the critical moment; finally, Heidegger positioned thinking and poetizing as close neighbors, and put them around the Ereignis. Therefore, the conclusion of the identical nature of poetizing and thinking is a philosophical view different from that of poetizing, and also different from that of literature in Heidegger’s poetic theory.

Heidegger; Ereignis; saving; thinking and poetizing

2016-11-23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项目“生命政治理论视阈中的生存美学研究”(2016M590433);江苏省博士后科研资助计划(1601126C);“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高原学科建设计划Ⅱ高原上海戏剧学院艺术学理论”项目阶段性成果

支运波,男,南京大学哲学系在站博士后,上海戏剧学院艺术研究所副教授、高原学科专家组成员,主要从事西方美学,生命政治理论研究。

I024

A

1009-1505(2017)02-0032-08

10.14134/j.cnki.cn33-1337/c.2017.0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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