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理想和现实之间
——徐则臣随笔艺术建构初探

2017-05-24 05:40刘茹斐
长江丛刊 2017年13期
关键词:徐则臣隐喻乡土

刘茹斐

穿行于理想和现实之间
——徐则臣随笔艺术建构初探

刘茹斐

徐则臣被认为是中国“70后作家的光荣”(《大家》,其作品被认为“标示出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可能达到的灵魂眼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近年来,对于徐则臣小说的评论和研究众多,然而和小说相比,他的随笔创作得到的关注度远远不够,与之相关的评论或研究泛乏可陈。事实上,随笔是徐则臣创作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笔创作与他的小说创作也是相辅相成的。他的随笔在主题叙事,隐喻选择,情绪描写和人生反思上处处都体现着自身独特的艺术构建,实现着他“形式上回归古典,意蕴上趋于现代”的审美理想。

一、乡土与现实:烟火花街和人间北京

曾经有学者将徐则臣的小说分为两大主题,“乡土”和“现实”,徐则臣小说中的“乡土”是作者通过回忆和想象用语言建构出来的纸上故乡,他笔下的“花街”是典型的中国乡土社会,这个运河边上的老街充满流动的情愫,从过去流到现在流向未来。“花街”的故事是古旧的温黄色,风吹悠长、历久弥香,而且因为在水边,所以更平添了几缕古典的浪漫。在“花街”系列小说中,比如《人间烟火》,《苍生》等,作者经常通过女性或者儿童的视角去表达他对世界的见闻、感知、体悟和理想。

作者有两个“故乡”,小说中建构在纸上的“故乡”和随笔中生他养他,切切实实在地上的“故乡”。徐则臣随笔中的“乡土”叙事是古旧的,诗化的,同时也是真实的,其中的情景,人物和细节都看得见摸得着。在这里,乡村被充分地诗化,他所写的运河两岸的故乡,虽没有明确的年代,但都带着古旧的色彩,一草一木尽皆承载着久远的文化记忆;在这里,人摆脱了现实的功利,摆脱了人际的纷争,获得了平和安宁;在这里,一切都经过这个少年眼睛的过滤,有《放牛记》中放牛时的散漫,游泳时的畅快,抓青蛙时的愉悦,漂流时的自在,有《去小学校的路》中看荒坟时的恐怖,爬树时的神往,放鸭子时轻快,鬼火跳跃时的惧怕……这些只有在童年古旧的故乡才会有的体验,不仅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而且借助这些体验,“我”实现了与自然、与他人的真正融合。徐则臣随笔中的“乡土”已经被精神化和符号化并包含了一种深沉而虚惘的“文化乡愁”的意味。与他小说中的“乡土”一样,形式回归古典,情调带着古旧。

作者小说中的“现实”是离乡者的“北京”,他看到的生活是充斥着理想与现实落差的,生存在生活边上的人们的生活。比如在让作者声名鹊起的小说《啊,北京》里,作者以卖假证的“民间诗人”边红旗为主角,展现了漂泊在北京的“边红旗”、“我”、“孟一明”、“沙袖”几个青年人的生活状态,以此着重探讨“京漂”的意义。徐则臣随笔作品中的“现实”也是“北京”,他自己的生活也是穿行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生活。在《进北大记》,《生活在北京》,《中关村的麻辣烫》,《生活在楼上》,《新世纪.com》,《凤凰男》,《我的三十岁》等随笔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最切实的观察和记录。比如他曾以揶揄的语调回忆着在北京读书工作的经历,“我们在北京的天桥上打着被污染了的喷嚏,集体怀念运河上无以计数的负氧离子,但是怀恋完了就完了,我们继续待在星星稀少的北京,北京不宜人居,但它宽阔,丰富,包容,可以放得下你所有的怪念头,所以,说透透气的时候,我们的谈论对象不是两叶肺,而是大脑。”若就物质世界而言,北京是何其地丰富繁杂,然而这已经不是故乡那属于他自己的“乌托邦”,北京没有什么让他有兴趣和耐心一再雕琢,生活充满着太多的等待和无奈,从《生活在北京》中的几个小节“时间有了加速度”,“四个住处一个家”,“此心不安处是吾乡”便可以看到,作者叙述的速度很快,基本就是回顾式日记体,删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枝蔓,直抵生活和人性的幽微。可见徐则臣小说和随笔中的“现实”叙事主题意蕴上是趋于现代的,对“现实”相同的代入感常常会让读者分不清小说中的“我”和随笔中的“我”究竟是否同为一人。

二、诗化与现实:多样的隐喻意象

《啊,北京》

徐则臣屡次谈到他对好小说的期待:“形式上趋于古典,意蕴上趋于现代”,其中“意蕴上趋于现代”主要指小说意蕴的无限可能性。没有哪个小说家想让自己的小说趴在地上,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从现实层面上升到深邃的精神世界,到达一个形而上的哲学的高度。”在徐则臣的“花街”系列小说中,为了实现这种审美理想,大量的隐喻俯手可拾,比如小说中的“水”,“花”,“灯笼”等隐喻意象就弥漫在古典柔美的乡愁中。徐则臣的许多随笔中有诗化的色彩,尤其在“故乡”系列随笔中,他的叙述始终围绕着某一个带有隐喻色彩的意象展开。比如《一个人的天堂》中,作者心中念念不忘的“大商店”的意象隐喻了可以承载儿童所有童年时代梦想的地方;在回忆童年往事的随笔《母亲的牙齿》中,“黑点”的意象隐喻了儿子对母亲的依恋,“黑点”由小变大,直至儿子将它补好消失才了却了心病;这些带着隐喻意味的意象都勾勒出了故乡袅袅的烟火气息,那里充满诗意,梦想和爱。

在卡夫卡的小说创作中,“象征隐喻的意象构筑方式就是极大限度地利用了非直接真实描写,赋予了认识客体的朦胧内容,并以清晰的形式,通过改变话语方式来改变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感觉方式,从而完成对人类历史、现实人生的重新说明、解释,最终实现外在具体形象与内在意蕴的对立统一。”徐则臣曾经通过“蛋”的隐喻意象回顾过自己对卡夫卡的再认识:“卡夫卡在小说中反复描绘的,正是一个蛋面对一座高墙时的图景,它是一个隐喻,更是每个人最真实的境遇。”在书写“现实”主题的随笔时,徐则臣对隐喻的选择也带着卡夫卡式的阐释。相由心生,在《我看见的脸》随笔集中,“脸”成为了作者笔下一个隐喻社会众生相的典型意象。作者刻画了四类人群中的十五张脸。有被欲望包围的:嫖客的脸(“挂满了肉的,黑眼仁歪在一边,嘴角像猎物掉进陷阱那样不自然地抽搐”);妓女的脸(为了生活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去点掉鼻翼上的一颗黑痣,);地产商的脸(看着我们都看不见的某个虚无地方的闪耀的黄金,两根眉毛在连接处打了一个死结);大夫的脸(他白净宽大的腮帮子上的确是几张百元大钞的影子);在现实和苦难中挣扎的:挤地铁的上班族的脸(他的半个黑眼圈,渗出油来的粗大毛孔还有半开的嘴),办假证女人的脸(愤怒让脸上多了皱纹和戾气),青年作家的脸(用右手食指揉太阳穴,患了偏头痛,戴黑框眼镜,姿势很像拿枪要自杀的知识分子。)梦游症患者的脸(一脸迷茫,神情倦怠,似乎歪倒就可以睡着);有对生活尚存希望:出家的师兄的脸(亲和,明朗,脱俗,五官长得也恰切,怎么夸都不为过),坐轮椅的年轻人的脸(脸黑红亮泽,像某种温暖的金属,宽阔的鼻子留下阴影,每一颗细小的汗珠子里都有半落的夕阳)还有生活旁观者:摄影师的脸(眼神有种纯粹的光,盯着虚无处也若有所思,如同在研究众生)这些带着隐喻色彩的多种意象,赋予作者随笔一种无所羁绊的自由的形式感,而且蕴意倾向现代,给人留有长久的思考空间。

三、理想与现实:独特的情绪书写

如果说小说最大的理想是对付结构,那么散文最大的理想就是对付情绪。徐则臣说:“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沸点比较高,即使两眼冒火,看世界也都会有个苍凉的底子,可以看见有,但更多的是看见无,可以看见繁华,更多的看见繁华背后的空寂,看见欢喜,和畅后面的不容易。”白描的手段是小说家写作时常用的手法,作为小说家的徐则臣,在他的随笔中,他更是将这种手法运用到了极致,使其始终弥漫着淡淡的苍凉和感伤。他细致地在随笔中书写着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喜怒哀乐,并小心地捕捉到了人们穿行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对待幸福或者苦难的态度。比如《我看见的脸》中办假证的女人因为愤怒,“让脸上多了皱纹和戾气,头发也乱了,她打孩子乱抓的小手,这个女人我不会记错,她的眉毛浓得像两根墨条,从没修过眉,因为怒气水湮了墨,眉毛糊成了一团黑”,然而忽地镜头向下,你会看到“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至少七个月”,预示着虽然生活艰难,人生仍有希望;卖熟食的那人“长得很像大学者哈贝马斯,鼻子和嘴距离过近,这个长相适宜作漫画,只要一直往下画一个气势汹汹的鼻子,直到它被嘴巴硬生生地拦住,他在法庭上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我不能无节制地妥协。”卖熟食的拿菜刀砍了收保护费的无赖,在被枪决之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且喜且忧,难过的是把老婆一个人扔下,喜的是老婆再也不会受那混蛋的害;知道此生只能用轮子来走路,坐轮椅的青年曾经悲伤,绝望,“他坐在轮椅上,背后是砖红色的塑胶跑道,此刻他正在转动轮圈,因为咬肌从两腮上凸出来,他刚坐上轮椅不久,因为在平坦的跑道上转动轮圈也让他汗流满面。”然而,看到许多晨练的年轻人,他在想,“我要时刻提醒自己,我也正值好的年华。”

李敬泽曾这样点评徐则臣,“自觉地继承现实主义传统,在对时代生活的沉着、敏锐和耐心的观察中,把握和表现人们复杂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疑难。”徐则臣的作品风格有一种理想主义的现实主义,在他各种主题的随笔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影子。他的随笔在情绪的书写上也是对照式的,人们在苍凉的苦难尽头,仍然依稀可视一丝生活和人性的光芒。

四、幽默与启蒙:睿智的人生反思

徐则臣曾经在文学访谈中多次提到钱钟书对他小说写作的影响,“围城给我打开了一个通道,从通俗读物顺利地进入了文学,刚写小说那几年,小说里充斥着大量的钱式句。”随笔是一种被称为“睿智文学”的作品,它之所以成为一种自由的文类,与作者的思维方式和思维特征有很大的关系,在随笔中,用一段逸事说明一个道德忠告,或者把一段有趣的遭遇插入一篇随感中,这种离题的闲笔表现了最高的写作技巧。在深受钱钟书影响的小说家徐则臣的随笔中,幽默诙谐的痕迹也随处可见。比如《俱酒者说》,作者对中国人凡局必有酒,凡酒必要喝的陋习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在《新媒体时代与文学》中,作者感喟在新媒体一统天下的时代,整体感和陌生感迅速地丧失让文学面临尴尬,突然话锋一转,“但是,我们的确正处在这个时代,即使你比卢梭还要痛恨科学技术,你依然得适应它。”在《用文学挣钱》里,作者开头便幽默地设问“谁挣钱会不花心思呢?我们的信条是:曲径通幽,要足够曲,还要曲得精致,高雅,有品位,曲得宽广,开阔,有气象,这样去挣文学的钱,挣得个盆满钵满,人家还觉得你是在艺术地搞公益事业。”

重视随笔的思想成分,是中国现代作家普遍的共识。鲁迅曾经很明确地赋予它的杂文随笔的内容和功能,那就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徐则臣声称受鲁迅的影响,所以某些随笔中自然和不自然之间流露出大众启蒙的意识。他往往站在人道主义或个体生命的立场上,进行文明的批判或社会问题的剖析。在“乡土”主题的随笔中,徐则臣不是简单地说出对世界的看法,而是由个人成长的30年中对乡土中国变化的切身感受,敏锐地触及到中国乡土现代化进程中人的价值与情感危机、道德困惑等诸多涉及人的存在的重要问题。比如在《仪式》中,记忆中的乡土已经完全变了样。缺水的萝卜辛辣不堪;河流不再,一条大河被填平成为田地;葬礼上的唢呐不再受到欢迎,乡土民众开始热衷于去观赏脱衣秀。面对乡土的颓败,徐则臣没有只限于退隐,反而在这种乡土的“模糊与迷茫”中敏锐触及到这一变革中的人的身份认同、情感趋向、价值体认等问题。

在“现实”主题的随笔中,讲述作者在美国和荷兰期间的见闻的栏目《西行记》反思和启蒙意识尤为突出。作者将触角伸向了美国小学课堂里的哲学课,剧院里恪守规则的人群,小镇上无等级观念的诗歌朗诵会,爵士乐表演和愿意为陌生人提供冰水的老板……除了以旁观者的口吻清新生动地叙述这一切,作者在文末总是不忘记对这些文化冲击给心灵带来的震撼评述上两句,《哲学课》的结尾是这样的,“如果当年我们像这帮孩子那样通过如此方式进入哲学,对我们来说,这门板着脸的学问会意味着什么呢?”在《有个小镇叫沃尔》的结尾,作者感慨到,“美国人对此毫不避讳,有种天真的慷慨,公共的就要展览,他们希望你能分享他们的历史,文化,思想和快乐,甚至家族史都愿意端出来给你看。”在《阿姆斯特丹和我们的历史》的结尾,作者反思“哪一天如果我们的孩子对着城市随手一指,问我们的历史在哪里,我们该如何回答他们?”

从另一个角度看,徐则臣的这种反思启蒙的意识有时显得过于外露,随笔中评述的痕迹过重。当然这种缺憾与他充满睿智和思辨的语言相比,毕竟瑕不掩瑜。

刘茹斐,女,武汉理工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英修辞比较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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