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人”角色的延续:一个回族村落的田野调查

2017-05-30 08:25马建林黄祥深
三峡论坛 2017年4期
关键词:中间人临夏回族

马建林 黄祥深

摘要:

生活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之间的临夏回族,为了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源,充当着“中间人”的角色,他们入藏区、走汉地,在汉藏贸易中成为“二传手”。回族商人巧妙地充当这一角色,促进自身的经济发展。历史上,不同时期回族商人在藏区活动的范围、方式、作用等都不尽相同。在全国统一大市场形成后,回族在藏族与其他民族贸易中,仍然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深刻体现了“三个离不开”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中间人”;“二传手”;回商

中图分类号:C912.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7)04-0104-04

临夏县属临夏回族自治州,这是一个文化资源十分丰富的地方,也是学术界长期关注之地。它因伊斯兰文化而闻名,也因回商而享誉中国。从阿拉伯商人大量进入中国开展贸易以来,回族商人在中国贸易上占据了重要地位,回商在清末民初更是不断彰显自身的实力。而临夏的回商不仅促进汉藏地区的经济往来,更重要的是促进汉藏文化的交流。临夏在藏文化区和汉文化区两大文化区的边缘地域,形成了新的文化区,这个文化区以伊斯兰教文化最具特色,多样性文化在这里相互碰撞、交融,是多种文明的交汇地。为了了解新形势下,回商如何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如何继续发挥“中间人”的作用,笔者曾在2014年至2015年数次到临夏县做田野调查,根据所得调查资料,撰写此文,期许能够有所裨益。

一、地理的边缘与伊斯兰文化的中心:调查地的自然与人文环境

临夏县位于甘肃南部,黄土高原的西部、青藏高原的东部,处于两大高原的边缘——著名的“河湟走廊”上。笔者调查的C村位于临夏县西南方,平均海拔2600米,年平均气温6℃,无霜期约140天,日照时数2600小时,年降水量875毫米,属高寒干旱山区。全村耕地面积1584.1亩,全部为山旱地,人均耕地不足0.6亩,群众生活主要依靠外出打工、贩运收入为主。C村是一个回族聚居的村落,现有12个社,575户2840人,其中8个社370户群众住在山上。现有劳动力1278人,年输转劳动力2300多人(次)。一部分村民住在省道两边,大部分村民住在山上。2011年底农民人均纯收入2250元,人均占有粮110千克。全村现有不完全小学1所,教职工7名,在校学生200人。村中主干道硬化率56%。近年来,该村逐步走上了以自由商贸和劳务输出为主的致富路子,但该村自然灾害较为严重,群众科技文化素质偏低,生产方式相对落后,制约了全村经济的发展。

早在60多年前,因为地质灾害原因,有三四户人家从山上搬迁到大夏河边。后由于国道213从大夏河边穿过,交通环境改善,加上政府部门的支持,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纷纷从山上搬到公路两旁,逐渐在国道旁形成一个有154户人家的自然村,主要来自于村中的三社、六社,这些家庭中半数以上有小轿车。但是公路两旁的土地有限,如今即使经济条件允许,许多村民也无法搬到国道旁。近些年,政府出资改善村民的居住环境和交通环境,从国道修至山上村落的公路路面已经硬化,交通环境得到极大改善。

从整体上看,这个村贫富差距较大,富裕的家庭资产已经上亿,上千万的也有三四个。这些经济条件优越的家庭,多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就开始经商活动,甚至一些家庭世代经商,在藏区开展贸易。商人主要从事建材贸易、面粉加工、规模化养殖、冷库经营等。一些村民借着西部大开发的春风,在城镇建设铺面从事招租生意(主要是租给来西部做生意的东部商家),收入也相当的可观。经济条件较好的村民,去朝觐的次数也多,据笔者访谈了解,有一位村民已经朝觐四次。贫困的家庭仍然处在温饱线上,主要从事种植业和养殖业,规模小、效益差,从目前的条件来看,无法较快地改善生存环境。

二、依托藏区发展经济:回藏贸易中的“二传手”身份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民族间商业贸易十分活跃,贸易量大幅度上升,跨区域贸易更加突出。费孝通在1987年10月份考察臨夏后,曾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怎样改变这种(甘南)自然牧业为商品牧业呢?怎样使牧民为了出卖牲畜去换取消费品和生产资料而经营牧业呢?费孝通在《临夏行》中指出“必须有人把提高牧民生活所需的用品送上高原去换取牧业产品。也就是说要在流通商找出个突破口。看来只有商品的力量才能逐步打开封闭性的牧业大门,使其改变成开放性的牧业”。[1]217这个“人”就是临夏的回族商人。费孝通在《四年思路回顾》中进一步指出:临夏商业的繁荣是促进青藏高原现代化的重要环节。[2]298费孝通把甘南和临夏的经济发展结合起来,不仅符合历史上两地经济往来密切的特点,而且对促进两地在商品经济时代,互补共进,促进青藏高原和河湟地区共同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回商在改革开放之后,重启前往藏区贸易之路,这次开通是应现实社会发展的需要,国家政策的鼓励,是一次大规模的前往藏区贸易的先导。他们凭借着历史上就较为熟悉藏族群众的生产生活,适应高原的气候环境,更重要的是他们能通晓藏语,尊重藏民族的风俗习惯,能够历经千辛万苦而不放弃市场的精神,成为藏区与农区商品交换的“二传手”。加入“二传手”队伍的人越来越多,也促使了商业贸易的总量越来越大,种类越来越杂,分工越来越精细。回商重开藏区市场的势头锐不可当,不仅积极发掘临近的甘南市场,而且深入到阿坝、甘孜藏区,西藏和青海等地。一些十分偏远的藏区小县城也有临夏回族商人活动的踪迹,将青藏高原上的百余个县城集镇纳入到自己的市场范围。为了深入了解C村回商的经营历史和现实状况,笔者在下文重点讲述一位长期在藏区做贸易的回商的商业行为,以此管窥C村回商在新形势下的应变。

三、“偷着做”到“在藏区办厂”的转变——T商人的口述史

T,今年72岁,原先住在C村的山上,二十多年前从山上搬迁到公路边,因家里有四个儿子,就在公路边上建起了4座连在一起的房子。他家现有25口人,4亩地,还有部分山地。笔者在他大儿子家里访谈,他向笔者讲述了他在藏区贸易的活动。在得知笔者到来的目的后,连声说:“现在社会好,生活也好了”。从访谈中,笔者渐渐感觉到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因为他的经历告诉我们,这是他真实心声的流露。他经商时间长,历经新中国几次大的经济变革,从政策鼓励民族贸易到国家实行统制经济,再到改革开放重新鼓励穆斯林走向藏区,之后在全国统一大市场形成中,再次激发穆斯林经商的活力。这一系列的国家行为也深刻影响了T个人的经商活动。

(一)前往藏区寻找生机的艰辛之路

T开始经商,完全是因为生活所迫,促使他“冒险”前往藏区的根本因素是生存的需要。T小的时候砍柴,12岁背柴,从小经历多种苦难生活,他说:“我的一分钱都没白白花掉”。他家的人均耕地只有0.16亩,依靠这仅有的耕地,想改变他的困苦日子,是比较困难的。而在解放前,他家没有土地,要维持生存只能另谋出路。这种艰难的日子,迫使T依靠所在经济地理的优势条件,开始将脚步迈向了藏区。C村离临夏与甘南的分界线土门关很近,最早是T的爷爷到藏区贩皮子,此后是T和他父亲拉着架子车去藏区贩卖牛羊皮子,已经延续三辈子了,按他的说法是“一辈踏一辈”。

建国后,国家实行新的经济政策,取消个体商户,这种贸易形式曾一度中断。所以,T家的经商历史从表面上看是中断了,但由于生活所迫,他还不得不继续在国家统制经济下继续进行贩卖活动。

(二)国家统制经济下个人悄然的经济行为

解放初期,国家为了稳定局势、发展经济,一度鼓励民族间开展广泛的贸易。但是,随着新的经济制度确立,国家统制经济全面展开,个人经济活动被严格限制。T前往藏区贸易之路也就被禁止了。这不仅限制了T的经济活动,对于他的家庭来说,改善生活的道路也因此被阻隔了。为了满足生存的需求,T只得在政策禁止的背景下,悄悄地到藏区贸易。他悄悄地把面粉背上甘南藏区,由于有税务部门设卡拦截,一旦被发现T的东西就会被没收。T不敢沿着大路走,只能走山路翻山到藏区。到藏区后,他用面粉换做牛羊皮毛,用大麻袋背四五十张羊皮回来,有时也赶着四五只羊,这样一趟来回最多能挣一百多元,一般能挣20多块钱。在改革开放之前,T就已经跑遍了甘南藏区。

这时期,由于国家政策的禁止,故T所做的“贸易”商品种类和数量都受到了限制。所以,这时候他的贩卖所得只能贴补家用,无法获取大额的利润,家庭的经济也无法得到根本的扭转。

(三)改革开放之后T家重返藏区贸易

改革开放后,T家重新开始走向藏区,他和他的儿子活动的范围已经超过了甘南藏,深入到了四川、青海、西藏等地区。这次历史机遇的到来,让他迅速脱贫致富。他往藏区运送的物品主要是牛羊、牛羊皮子,还有粮食、面粉、水果、蔬菜等。据T介绍,改革开放后,由于去甘南做生意的人逐渐增多,在甘南做生意的利润大不如前,所以T一家开始转移贸易地,到西藏去开拓市场。他四个儿子中有两个在西藏做生意,一个在波密开旅馆;一个在拉萨开面粉厂。

他说,儿子在藏区开办面粉厂已经二十五年,一开始规模小,只有四五个藏族女工帮忙。由于他坚持诚信经营,面粉厂的原料是通过汽车、火车从河西走廊一带运至拉萨,年年用新面粉加工,所以面粉质量好,销路越来越广,规模迅速扩大,成为西藏市场具有影响力的面粉加工厂。

如今,T不再往藏区做生意了,留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他告诉笔者,藏区大部分民众是很好交往的,虽然他只懂得少量藏语,但这对他的贸易并没有产生不利的影响。由于T在藏区做生意的时间较长,与藏民保持着稳定、良好的关系。经济联系也带动着他们之间的友情。虽然现在T已经较少前往藏区了,但与藏民保持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他们偶尔还通过电话互相联系,每逢对方节庆时,还致电互相问候。

T家能够将生意做大、时间做长,是因为他们遵守经商的道德,诚信经营。严格遵守良好的商业品质,赢得了贸易伙伴的信赖,深得牧民的欢迎,也为他在藏区的经济活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T能够诚信经营,一方面是受法律的约束;另一方面受宗教的影响。T认为,“现在社会的法律,与我们的穆斯林教法很像,别人家的你不吃、不拿;羊毛里撒着水泥卖,这个是不合法。一斤粮食是一斤粮食,你往里面掺放杂质卖,能骗一次是一次,但后世麻烦的很。我的儿子们说,你一是一,二是二,不要做假,真主看着呢。什么事情公平是最好,活着是好,无常了是也好。”T是一位哈吉,去朝觐过3次,他对宗教信仰的虔诚,宗教对他诚信的约束也是较为有力的。

T一家三代人都在藏区做生意。初期因为耕地不足,生活所迫,不得不前往藏区谋生,以满足生存的需要。1949年后,仍然因为生活所迫,T不得不违反政策规定,前往藏区贸易。改革开放之后,国家政策允许个体商贩的存在,又鼓励民间发展经济,鼓励不同民族间的交往,故T认为改革开放之后,生意好做了,他经营的种类越来越丰富,贸易地域也逐渐延伸到西藏。由于他具有的良好的信誉,藏区牧民对他十分信任。通过常年在藏区贸易,他改善了自身的经济条件,多次前往朝觐,获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

从T的经历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一些认识:第一,由于临夏当地的人均耕地严重不足,民众不得不寻求其他方式来谋生,而靠近藏区这个有利的经济地理条件,就成为当地民众改善生存条件的有利因素;第二,通过与藏区牧民交换产品,成为当地民众生活的依靠,“靠藏区吃饭”成为他们的共同认识,即使在国家政策禁止的情况下,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冒险”前往藏区活动;第三,改革开放后,束缚当地民众开展贸易活动的条框已经没有了,这极大促进了回族商人与藏区牧民开展贸易的积极性,当地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迅速提高;第四,随着贸易队伍逐渐壮大,在甘南藏区做生意的利润降低,一些回族商人逐渐将贸易区域扩大到其他藏区。第五,宗教信仰对回族商人有较强的影响力,通过诚信贸易获得藏区民众对回族商人这一群体的认可,赢得了声誉,壮大了贸易规模。

四、發展回藏贸易的现实意义

C村靠近藏区,依托藏区发展经济则是历史和现实的必然选择。有利的经济区位因素促使回族商人大量的前往藏区进行贸易,成为汉藏民族的“二传手”。

(一)穆斯林经商活动对牧区社会经济发展具有促进作用

大量的回族商人前往藏区贸易,将藏区的产品运往内地销售,同时又将日常用品运往牧区,方便了牧区群众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回商将外界的文化不断传入藏区,促进藏区文化与外界交流沟通,提升商品意识,逐渐印证了费孝通通过“流通商”促进藏区发展的论断。回藏贸易所产生的社会效益,不单纯表现在经济层面,更重要的是它对穆斯林村落和牧区的社会经济文化整体发展,汉族、藏族、回族等民族间的关系带来长远的影响。临夏回商提升了自身的经济地位,改善了传统的生存环境,同时带动村落的文化进步。藏区牧民受到了商品经济的熏陶,又将牧区产品转化为货币或日用产品,满足了自身生活需求,促进藏区民众与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80年代末,受回族商人的影响,藏区也逐渐形成了商人群体,这是回族商人给牧区带来的直接影响。

(二)实现以商促工、以商转农

回族商人前往藏区贸易,形成了“人养地”的模式,用商业来改变农业发展模式,用商业来承接剩余的劳动力,不仅解决了剩余劳动力问题,而且进一步扩大了回族商人队伍,促进农村产业结构的合理调整,为脱贫致富拓宽思路。在C村,以藏区农副产品为原料的加工业普遍兴起,以此获得的收益又增加了农业和第三产业的投入,促进了农村经济的蓬勃发展,实现了流通、加工、服务业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新局面。

(三)以商贸促进民族关系的和谐发展

大量回族商人前往藏区发展贸易,不可避免与藏族发生长久的关系。回族商人通晓一些藏语,了解藏族的生活习俗和宗教信仰,客观上促进了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将商业的纽带变成民族之间文化交流的途径,回族商人带入的外来文化深入到牧区的角落,仍然是牧区民众快速了解外界文化的重要渠道,有利于民族关系向更好方向发展。

C村村民开展回藏贸易的历史和现实发展状况揭示,它的存在和发展不仅有特殊的经济地理条件为基础,而且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是当地民众发家致富、建成小康社会十分重要而且适应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路径。回族商人与藏区牧民贸易的形成和发展,充分证明了“三个离不开”理论的重大意义。回藏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历史性的经济纽带关系,维系不同民族间的互通有无关系,推动民族和地区社会经济发展,也促进民族间深入了解彼此,增进感情。回藏贸易不断发展这一客观存在的现实,需要政府和民众将它维护好、发展好,共同将回藏贸易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注 释:

[1] 费孝通:《临夏行》,《志在富民——从沿海到边区的考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2] 费孝通:《四年思路回顾》,《志在富民——从沿海到边区的考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责任编辑:刘冰清

文字校对:蒋文艳

作者简介:

马建林(1975-),男,甘肃兰州人,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博士,研究方向:民族社会学;黄祥深(1985-),男,福建三明人,博士,三峡大学民族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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