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華簡“湯丘”及其與商湯伐葛前之亳的關係*

2017-06-05 15:01魏棟
中华文史论丛 2017年1期

魏棟

論清華簡“湯丘”及其與商湯伐葛前之亳的關係*

魏棟

商湯居處,向來是夏商之際歷史研究的重要課題。清華簡所記“湯處於湯丘”前所未見,爲探討商湯居處提供了新資料,引人矚目。湯丘應位於漳河型下七垣文化的中心地區,且地處有莘氏以西附近;湯丘即清華簡《繫年》衛叔封受封的“庚丘”,其地望不出今豫北鶴壁、安陽一帶。亳可稱“亳中”,既可表城邑名,也可表區域名;清華簡《尹誥》“亳中邑”即“亳中之邑”,指以亳爲中心的商族核心統治區域之内的城邑。湯伐葛前之亳在豫北三市境内,與湯丘鄰近,二者同屬“亳中邑”;滅夏前,湯居於湯丘在先,後來纔遷居亳。探討湯丘地望及其與伐葛前之亳的關係,有助於增進對商族八遷問題的認識。

關鍵詞:清華簡商湯湯丘庚丘亳

湯“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①《孟子·滕文公下》,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頁2712上。其居處多有變動。②對於商湯政治中心所在地,滅夏建國前本文稱之爲“居處”,滅夏建國後稱之爲“都城”,渾言之,姑且統稱爲“居處”。關於湯之居處,古文獻所記有“亳”(或作“薄”)、③亳是商湯居處中最著名的一個。早期文獻多有記載,見於《逸周書·殷祝》、《墨子·非攻下》、《墨子·非命上》、《孟子·滕文公下》、《荀子·王霸》、《荀子·議兵》、《荀子·正論》、《戰國策·楚策四》、《管子·輕重甲》、《尚書序》、《史記·殷本紀》等。但這些文獻没有明確説明亳的地望,後世注疏者多有歧見。二十世紀中葉以來,隨着中國夏商周考古事業的逐漸展開,商湯都亳的地望新説迭出,至今學術史已累積豐厚。參王大良《商湯都亳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1990年第1期;劉瓊《商湯都亳研究綜述》,《南方文物》2010年第4期。“贊茅”、④蔣禮鴻《商君書錐指·賞刑》:“昔湯封於贊茅,文王封於岐周。”蔣禮鴻云“湯封於贊茅”謂贊茅爲湯所國也。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頁97,98。俞樾:“隱十一年《左傳》:‘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温、原、絺、樊、隰城、欑茅。’杜注:‘欑茅在修武縣北。’此言湯封贊茅,即其地也。”參俞樾《諸子平議》卷二〇《商子》,《續修四庫全書》,116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08下。徐子紅、董梁英先生認爲“贊茅應該是在亳地,爲湯之封地的又一名稱”,“完全可以與景亳視爲一地”。參《商都亳研究》第二十章《“湯封于贊茅”析》,載潘建榮主編《商湯伊尹文化概覽》,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頁630,631。“下洛之陽”⑤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三代改制質文》:“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作宫邑於下洛之陽。”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頁186。商湯“作宫邑於下洛之陽”就是商湯在洛水下游北岸修建都城。參杜金鵬《偃師商城初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頁173。偃師尸鄉溝商城所在就位於洛河下游的北岸,這與商湯“作宫邑於下洛之陽”以及商湯“設都于禹之績”(《詩經·商頌·殷武》)、“處禹之堵”(《叔夷鐘》)相符。等。這些居處的地望及其相互關係,頗爲複雜,是夏商之際歷史研究的重要課題。地理是歷史演進的舞臺,所以探討湯之居處及其相互關係,對於研究夏商之際歷史有着基礎性的重要意義。《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整理報告收録的《湯處於湯丘》,爲一篇典籍失載的先秦文獻,開首即云:“湯處於湯丘,娶妻於有莘。有莘媵以小臣,小臣善爲食,烹之和。”⑥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上海,中西書局,2 0 1 5年,頁1 3 5。簡稱《清華簡(伍)》,其他輯清華簡以此類推。本文所引清華簡内容采用通行文字。其中“湯丘”爲商湯所居,前所未見。這爲探討湯之居處提供了新的資料,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學術問題,如湯丘的地望在哪裏、湯丘與商湯其他居處的關係如何,等等。本文擬對湯丘的地望進行考證,並對湯丘與亳的關係進行初步研究,權作引玉之磚。①《清華簡(伍)》,頁136注釋﹝一﹞。

一 湯丘的地望

關於湯丘地望,學界已經有了一定的探討。《湯處於湯丘》整理報告云:“湯丘,讀爲‘唐丘’,地名,疑即殷墟卜辭的‘唐土’。《英藏》一一〇五:‘作大邑于唐土。’鄭玄《詩譜》:‘唐者,帝堯舊都。’在山西翼城西。”①沈建華先生認爲湯丘即唐叔虞的封地“唐”,唐地目前學界多認爲在曲沃、翼城一帶。②沈建華《略説清華簡〈湯處於湯丘〉》,載煙臺大學人文學院中國學術研究所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與儒家經典專題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4年,頁148—157;又見沈建華《楚簡“唐丘”與晉南夏商遺迹考》,載李學勤主編《出土文獻(第六輯)》,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頁207—214。王寧先生認爲湯丘即“商丘”,即今河南省的商丘,爲湯之初居。③王寧《清華簡“湯丘”爲“商丘”説》,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451,2015年2月22日。王恩田先生認爲湯丘即“湯社”,“湯社”即晉唐叔虞受封的“唐”,位於今陝西涇水以東的始平、三原一帶。④王恩田《清華簡“湯丘”與“湯社”》,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459,2015年3月5日。劉成羣先生認爲“‘湯丘’即‘唐丘’,大約位於晉南一帶,今垣曲商城或許就是‘湯丘’之遺迹”。⑤劉成羣《清華簡〈湯處於湯丘〉與商湯始居地考辨》,《人文雜誌》2015年第9期。

學界對於湯丘的地望,可謂仁智互見,但皆值得商榷。商湯居於湯丘,是在伐葛以前(詳下文),湯丘屬於先商晚期商湯的早期居處。所以,湯丘應在考古學上先商文化(又稱爲下七垣文化)的分佈範圍内。經過考古工作者的多年努力,先商文化的分佈區域已經比較明晰。先商文化分爲漳河類型、岳各莊類型、鹿臺崗類型三個類型。“漳河類型主要分佈在唐河以南、洹河以北的太行山麓”,岳各莊類型“主要分佈在唐河以北、拒馬河以南的太行山麓”,鹿臺崗類型僅發現杞縣鹿臺崗一處。其中漳河類型處於先商文化分佈的中心位置。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中國考古學·夏商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頁152,155,156。清華簡湯丘爲先商晚期商湯居處,其地望應在下七垣文化範圍内而且首先應在漳河型下七垣文化分佈的中心地帶尋覓。②政治中心所在與考古學顯示的文化中心並不一定完全重合,但是二者關係緊密,所以尋找湯丘地望首先應在先商文化的中心地帶入手。但是,學界目前所提出的翼城説、商丘説、始平與三原説、垣曲商城説,皆與此相違。

湯丘地望究竟在先商文化分佈區的哪裏?下面從湯丘與有莘氏的空間關係以及音韻通假等角度進行探索。

(一)湯丘位於有莘氏居地以西

根據清華簡(伍)《湯處於湯丘》記載,商湯居於湯丘時,娶妻於有莘氏,並得到小臣伊尹。傳世文獻多有相似記載,如《墨子·尚賢下》:“昔伊尹爲莘氏女師僕,使爲庖人。湯得而舉之,立爲三公。”《楚辭·天問》:“成湯東巡,有莘爰極(引按,極訓至)。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吕氏春秋·本味》:“湯聞伊尹,使人請之有侁氏(引按,有莘氏或作有侁氏)……有侁氏喜,以伊尹爲媵送女。”《史記·殷本紀》:“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爲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説湯,致于王道。”①孫詒讓《墨子閒詁》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頁61—62;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08;陳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釋》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744;《史記》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頁122。這些文獻對商湯娶有莘氏之女、得伊尹故事的記載,詳略、角度、側重都有所不同。但綜合這些傳世文獻與清華簡《湯處於湯丘》的記載,故事發生的基本空間關係是非常明確的:爲娶有莘氏之女,商湯是自湯丘向東方前進纔到達有莘氏居地的。顯然,商湯所居的湯丘應當在有莘氏居地的西方,且與有莘氏居地相距不遠。有莘氏居地是推測湯丘地望的參照,要確定湯丘的地望,須先明確有莘氏的居地在何處。關於有莘地望,《殷本紀》正義引《括地志》云:“古莘國在汴州陳留縣東五里,故莘城是也。《陳留風俗傳》云陳留外黄有莘昌亭,本宋地,莘氏邑也。”②《史記》卷三,頁123注釋﹝二﹞。《元和郡縣圖志》卷七河南道三·汴州“陳留”條云:“故莘城,在縣東北三十五里,古莘國地也。《國語》:‘湯伐桀,桀與韋、顧之君拒湯於莘之墟,遂戰於鳴條之野。’”③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77。《天問》蔣驥注:“有莘,國名,今開封府陳留縣。”④蔣驥撰《山帶閣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頁98。《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記載城濮之戰時,“晉侯登有莘之虚以觀師”。楊伯峻注:“據《春秋輿圖》,有莘氏之虚在今山東省曹縣西北。”⑤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461。以上注疏認爲有莘氏居地在今曹縣西北,或在開封東境。其實兩地緊鄰,當今的行政區畫雖分屬魯豫兩省,但二者上古實爲一體,同爲有莘氏所居。⑥關於與商湯聯姻的有莘氏,其居地學界有不同説法。本文認同在豫東魯西,張富祥先生曾有專門研究,參張富祥《古莘國推考》,《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 0 1 4年第1期。但張文刊出後,學界仍有異議,如劉成羣先生根據《詩經·大雅·大明》周文王“在洽之陽,在渭之涘”娶到了有莘之女太姒的記載,並引用《水經注》、《元和郡縣圖志》爲佐證,判斷“古莘國最早的封地當在陝西合陽一帶,但在後來,有一部分莘族人東遷,形成東莘國,莘人東遷時間待考。陝西合陽一帶的古莘國一直延續至周文王時代。”“夏商之際,陝西合陽一帶存在一個有莘國”。參劉成羣《清華簡〈湯處於湯丘〉與商湯始居地考辨》,《人文雜誌》2 0 1 5年第9期。今按,陝西合陽與先商文化分佈區懸隔,商湯迎娶今合陽一帶的有莘氏之女恐不可能。退而言之,若將與商湯聯姻的有莘氏居地定在合陽一帶,根據《湯處於湯丘》、《天問》所記湯丘與有莘氏的空間關係,湯丘應在合陽以西,但合陽以西地區明顯與先商文化分佈區風馬牛不相及。劉文還懷疑《天問》“成湯東巡,有莘爰極”記載的可靠性,認爲湯丘可能就是垣曲商城。但垣曲商城内的文化堆積以二里岡上層文化和下層文化爲主,向上可到二里頭文化晚期層和仰韶文化晚期層。參王月前、佟偉華《垣曲商城遺址的發掘與研究》,《考古》2 0 0 5年第1 1期。可見,垣曲商城一帶在先商晚期屬於二里頭文化分佈區。此外,垣曲商城面積狹小,其時代在已發現的商城中並非最早,所以作爲先商晚期商湯早期居處是不可能的。湯所居湯丘在垣曲商城與湯都垣亳問題相似,參鄒衡《湯都垣亳説考辨》,《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 9 9 8年,頁2 0 4—2 1 7。有莘氏之西正當太行山東麓今河南省北部的新鄉、鶴壁、安陽三市一帶,但新鄉地區在先商時期屬於輝衛型遺存分佈區,①鄒衡先生認爲輝衛型遺存大致分佈於北起淇河,南到黄河,包括沁河下游、衛河上游一帶,並將之視爲先商文化的一種類型。參鄒衡《試論夏文化》,《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頁119。但近些年來,學界已將輝衛型遺存排除在先商文化之外,並已經成爲共識。參《中國考古學·夏商卷》,頁164;袁廣闊《河南長垣宜丘遺址發掘的意義》,《中原文物》2013年第4期。《中國考古學·夏商卷》將輝衛型遺存稱爲“潞王墳—宋窑類遺存”。非先商文化分佈區,所以應當排除新鄉。商湯所居的湯丘應在鶴壁、安陽兩市境内。

(二)湯丘即清華簡《繫年》之“庚丘”

商湯所居“湯丘”應即《繫年》所記西周初年衛國始封之地“庚丘”。湯字從昜得聲,包括清華簡在内的楚地出土戰國竹簡中,從昜之字與從庚之字(包括庚本字)可相通假,且通假之例常見。其中見於人名者,如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甲本)》最後一句云“吾若聞夫殷邦,庚(湯)爲語而受亦爲語”。②《清華簡(陸)》,頁119。庚字古音屬陽部見母,湯字屬陽部透母,韻部相同,聲母前者爲舌根音,後者爲舌頭音,古音相近,庚可讀爲湯。其中《鄭文公問太伯(甲本)》“受”爲紂王名,則庚讀爲湯,指成湯,確定無疑。“庚(湯)爲語”在《鄭文公問太伯(乙本)》中作“康(湯)爲語”,①《清華簡(陸)》,頁125。《繫年》“庚丘”讀作“康丘”,衛康叔之康即來源於此。康字古音屬於陽部溪母,康、湯亦可通假。上博簡《栔衣》:“惟尹夋及康(湯),咸有一德。”郭店簡《緇衣》康作湯。②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177;荆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頁129。清華簡《良臣》“康有伊尹”,整理報告云“康,讀爲‘唐’,即湯,殷墟卜辭亦作‘唐’”。③《清華簡(叁)》,頁158注釋〔七〕。從昜之字與從庚之字(包括庚本字)通假之例還見於地名或國名,如清華簡《繫年》第十九章:“秦異公命子蒲、子虎率師救楚,與楚師會伐陽,縣之。”④《清華簡(貳)》,頁184。對照《左傳》定公五年秦子蒲、子虎滅唐一事,陽讀爲唐確定無疑。郭店簡《唐虞之道》之“湯吴之道”讀爲“唐虞之道”,《史記·五帝本紀》云“帝堯爲陶唐,帝舜爲有虞”。⑤《郭店楚墓竹簡》,頁157;《史記》卷一,頁53。綜上,從音韻通假角度看,庚(康)丘是可以讀爲湯丘的。

既然湯丘即清華簡《繫年》之“庚丘”,欲確定湯丘的地望,自然就需要對庚丘之地望進行考察。清華簡《繫年》第四章:

(周成王、周公)乃先建衛叔封于庚(康)丘,以侯殷之餘民。衛人自庚(康)丘遷于淇衛。周惠王立十又七年,赤翟王峁酽起師伐衛,大敗衛師於睘,幽侯滅焉。翟遂居衛,衛人乃東涉河,遷于曹,焉立戴公申,公子啓方奔齊。戴公卒,齊桓公會諸侯以城楚丘,□公子啓方焉,是文公。文公即世,成公即位。翟人或涉河,伐衛于楚丘,衛人自楚丘遷于帝丘。①《清華簡(貳)》,頁144。

《繫年》所記衛國都城遷徙情況爲:庚(康)丘→淇衛→曹→楚丘→帝丘。淇河、衛河皆古黄河西側支流。整理報告認爲淇衛即淇水流域的朝歌,在今河南省淇縣;曹或作漕,在滑縣西南;楚丘在今河南省滑縣東。②《清華簡(貳)》,頁145注釋﹝七﹞、﹝一一﹞、﹝一五﹞。帝丘在今河南省濮陽縣東南的高城遺址。根據《繫年》翟人侵衛導致衛人“東涉河”的記載以及實際地理情況可知,曹、楚丘與帝丘在古黄河以東,庚(康)丘則與淇衛一樣,在古黄河以西。關於衛國始封地庚(康)丘,《繫年》整理報告認爲“應在殷故地邶、鄘、衛之衛地範圍内”。③《清華簡(貳)》,頁145注釋﹝五﹞。朱鳳瀚先生認爲簡文説封康叔於庚丘是爲了“侯殷之餘民”……繼言“衛人自庚丘遷于淇衛”,説明庚丘不會在衛地範圍内,而應在衛地之外的鄰近地區。④朱鳳瀚《清華簡〈繫年〉所記西周史事考》,載李宗焜主編《出土材料與新視野:第四届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臺北中研院出版,2013年,頁449。朱説與整理報告其實並不矛盾:朱鳳瀚先生所説的“衛地”是就“淇衛”之“衛”而言的,此“衛”指朝歌,而整理報告所説的“衛地”是就衛國的疆域而言的。庚(康)丘應在“淇衛”之“衛”(朝歌)之外,衛國疆域之内。關於衛康叔受封,《左傳》定公四年“命以《康誥》而封於殷虚”,《史記·衛康叔世家》云“封康叔爲衛君,居河、淇間故商墟”。⑤《春秋左傳注》,頁1538;《史記》卷三七,頁1911。一言以蔽之,庚(康)丘應在古黄河以西河、淇之間的殷商故地並且在衛國範圍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浚縣辛村(辛村今屬河南省鶴壁市淇濱區)曾發現過許多西周早期至東周初年衛國公室貴族的墓葬,公侯級的大型墓葬時代早至成康時期,⑥郭寶鈞《浚縣辛村》,北京,科學出版社,1964年,頁74。與衛國早期國君時代相當,①衛國國都從庚丘遷到淇衛的時間目前不能判定,有多少位衛國國君居於庚丘亦未可知。傳世典籍和青銅器銘文皆稱衛國第二代國君王孫牟爲“康伯”,“康伯”之“康”來自庚丘,由此可見,至遲到康伯時衛國仍以庚丘爲國都,居於庚丘的衛國國君至少有兩位。根據先秦時期國君墓葬與都城鄰近的一般原則,衛國始封之地庚丘應該距離辛村不遠。衛國第二個國都“淇衛”在今鶴壁市淇縣朝歌鎮,距離辛村約二十公里,庚丘與淇衛一樣,極可能也在今鶴壁市境内。

除以上兩大證據外,還可以從湯(庚)丘的流傳等角度進行佐證。殷商故地有許多地名源遠流長,如洹水、淇水、朝歌等,這些地名的歷史已有三千多年,至今依然存在。“湯(庚)丘”這一地名今天雖不見使用,但作爲殷商開國之君商湯的重要居處,殷周鼎革之際湯(庚)丘依然行用殊爲正常,殷周之後依然行用也是有可能的。有學者就注意到河南省北部在典籍中還留有與“湯”有關的地名。“湯陰縣、内黄縣有蕩水。《漢書·地理志》河内郡‘蕩陰’縣條自注:‘蕩水東至内黄澤。’《水經·蕩水》卷9‘蕩水出河内蕩陰縣西山東。又東北至内黄縣,入於黄澤。’湯、蕩二字古通,蕩水即湯水,湯或得名於成湯。……此外,在冀南、豫北地區,還多有湯廟”。②鄒衡《内黄商都考略》,《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頁201。商湯所居的湯丘是否位於湯陰縣或内黄縣境内湯水附近的一個臺地?從地貌上看,這是可能的。而且先秦時代豫北地區多有以“某丘”命名的地名,如楚丘、帝丘、頓丘、瑕丘,等等。

最後,需要特别注意甲骨文中的唐地。唐地在甲骨文中多次出現,如《甲骨文合集》14208:“貞帝蟪唐邑。”《英國所藏甲骨集》1105:“貞作大邑于唐土。”③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第五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2035;李學勤、齊文心、艾蘭《英國所藏甲骨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頁223。學者根據商湯之“湯”在甲骨文中作“唐”以及清華簡(伍)《湯處於湯丘》中作爲人名的“湯”與作爲地名的“湯丘”在得名上的密切關聯,懷疑清華簡的“湯(唐)丘”就是甲骨文唐地。真實情況是否如此,還需要審慎考察。學界認爲甲骨文唐地在今山西翼城或其附近一帶。①胡厚宣《殷卜辭中的上帝和王帝(上)》,《歷史研究》1959年第9期;鍾柏生《武丁時期的主國地望考》,《殷商卜辭地理論從》,臺北,藝文印書館,1990年,頁192;張永山《卜辭中的唐與唐堯故地》,《殷都學刊》2000年第4期。若依此説,就與湯丘位於先商文化分佈區相矛盾。如果甲骨文唐地另有所在並且位於先商文化分佈區内的話,湯丘是甲骨文唐地的説法是有可能的:由於唐、庚、康、湯音近相通,甲骨文所記殷商後期之唐地,很可能就是清華簡《湯處於湯丘》所記先商晚期的湯丘、《繫年》所記西周初年的庚(康)丘。當然,湯丘不在甲骨文唐地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目前,湯丘與甲骨文唐地的關係,只能作如上推測,尚不能得出確切結論。

總結以上討論,商湯所居之湯丘應位於漳河型下七垣文化分佈的中心地帶,在有莘氏居地以西。湯丘應即西周初衛國始封地庚丘,在河、淇之間殷商故地的衛國境内。以今天的行政區畫來看,湯(庚)丘當不出鶴壁市及與其接壤的湯陰縣、内黄縣(屬安陽市)一帶。不可回避的是,目前豫北這些地區尚未發現與湯丘對應的城址。但中國考古事業開展還不到一百年,相信隨着三代考古工作的不斷深入展開,發現湯丘城址是很有希望的。②近年來考古工作者在濮陽縣高城村發現了一座豫北地區罕見的大規模先秦城址。此城東周以前就開始使用,漢代毁於黄河洪水即東周時期衛成公遷都的帝丘城,城内還發現有較大的龍山文化遺址。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濮陽市文物保護管理所《河南濮陽縣高城遺址發掘簡报》,《考古》2008年第3期;袁廣闊、南海森《試論濮陽高城東周城址的性質》,《中原文物》2009年第1期。帝丘與本文推論的湯丘皆地處豫北地區,高城城址的發現無疑提高了將來發現湯丘城址的可能性,增加了學界的期待。

二 湯丘與伐葛前之亳的關係

在討論湯丘與亳的關係前,首先要説明本文所探討的“亳”指的是商湯伐葛時及以前所居之亳(本文簡稱爲湯“伐葛前之亳”),至於伐葛以後乃至滅夏前後亳的地望是否有變動以及具體地望在哪裏的問題,則不在本文述論範圍。①亳的地望可能有過變動。例如江林昌先生就認爲商湯所居之亳並非一處,滅夏前所居之亳在豫北,有内黄亳和湯陰亳。滅夏後所建都城有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後人分别稱之爲“西亳”、“鄭亳”。參其文《〈商頌〉與商湯之“亳”》,《歷史研究》2000年第5期;張國碩先生也認爲夏末商初存在多個亳地。“在商湯滅夏之前,應存在着滅葛前之亳地、滅夏桀前之亳地之區别。其中前者是商湯最初的亳地;後者應是商湯滅夏桀時的亳地和滅夏後‘還亳’之地,也是商代前期商王朝亳都之所在。”參其文《夏代晚期韋、顧、昆吾等方國地望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5年第2期。伐葛以前商湯已經遷居亳地,這在早期文獻中存有證據,相關材料見於對伐葛事件的記述中。《孟子·梁惠王下》引《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同書《滕文公下》記孟子説:“湯居亳,與葛爲鄰,葛伯放而不祀。……‘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②《孟子注疏》卷二下,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頁2680下;同書卷六上,頁2712上。《孟子》所言甚明,商湯伐葛時已經居亳。

湯丘與伐葛前之亳皆爲商湯所居,二者的關係可以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就時間方面來看,商湯究竟是先居於湯丘,還是先居於亳?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從伊尹歸湯及湯伐葛的時間入手。清華簡(伍)《湯處於湯丘》:“湯處於湯丘,娶妻於有莘。有莘媵以小臣,小臣善爲食,烹之和。”這裏的小臣就是伊尹。①《清華簡(伍)》,頁135,頁143注釋﹝二﹞。可見,伊尹歸湯以前,湯已經居於湯丘。關於伐葛一事,《史記·殷本紀》記載“葛伯不祀,湯始伐之”時又記伊尹勉勵商湯“言能聽,道乃進。君國子民,爲善者皆在王官”云云,②《史記》卷三,頁122。這説明伊尹早已歸湯。《殷本紀》的上述記載雖成於西漢,但當本於更早的材料,是比較可信的。《孟子》、《殷本紀》言湯在伊尹輔佐下伐葛時居於亳地,結合《湯處於湯丘》所記伊尹未歸湯前湯居於湯丘,可判斷商湯所居是湯丘在前,後來纔遷居亳地。③湯之居處還有贊茅、下洛之陽等。基於現有材料,目前只能判斷湯居湯丘在先,居亳在後。至於商湯是否是從湯丘直接遷往亳地,現在只能存疑。以上這些分析略有繁瑣,其義可用下圖清晰表示出來:

以上説的是湯丘與亳在時間上的關係。在探討湯丘與亳的空間關係前,須弄清亳的内涵與地望。

亳作爲商族歷史上的一個地理名詞,最常見的是用作城邑名。如《尚書序》:“伊尹去亳適夏,既醜有夏,復歸于亳,入自北門,乃遇汝鳩、汝方,作《汝鳩》、《汝方》。”④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黄懷信整理《尚書正義》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頁279。伊尹既“入自北門”,則亳必爲城邑,表一地點。此外,亳也可以作爲一區域名,只不過在文獻中出現頻率相對低些。下面舉例以證明之。

《墨子·非命上》:“古者,湯封於亳,絶長繼短,方地百里。”《孟子·梁惠王下》:“臣聞七十里爲政於天下者,湯是也。”《荀子·正論》:“湯居亳,武王居鄗,皆百里之地也。”《淮南子·泰族訓》:“湯處亳七十里。”《管子·輕重甲》:“夫湯以七十里之薄,兼桀之天下。”①《墨子閒詁》卷九,頁242—243;《孟子注疏》卷二下,頁2680下;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一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頁329;何寧《淮南子集釋》卷二〇,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1418;黎翔鳳《管子校注》卷二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頁1401。以上古書云亳地爲“百里”或“七十里”,當時一個城邑的規模是絶對達不到“百里”或“七十里”的,這里的“亳”顯然是一個地理區域。當然,商湯滅夏前以及武王伐商前,各自的實際統治地域絶不會僅有“百里”,所謂“百里”應是指以亳或鄗爲中心的一個核心統治區域。

清華簡(壹)《尹誥》末句云:“乃致衆于白(亳)中邑。”②《清華簡(壹)》,頁133。“于”字在此處作介詞用,表方向、目標,相當於至、到達,如《尚書·盤庚上》“盤庚遷于殷”,《詩經·小雅·鶴鳴》“聲聞于天”。意思是滅夏後,招徠有夏之“衆”到“亳中邑”。③學者對《尹誥》上文有不同理解,所以對末句“乃致衆于亳中邑”的闡釋也很不同。參陳民鎮《清華簡〈尹誥〉集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http:// 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648,2011年9月12日;季旭昇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讀本》,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頁22—33。筆者對《尹誥》有自己系統的看法,參拙文《清華簡〈尹誥〉新釋》,待刊。對於“亳中邑”,《尹誥》整理報告認爲亳在此指商,當時商都在亳。④《清華簡(壹)》,頁134注釋﹝一三﹞。劉雲先生認爲“亳中邑”之“中”爲語詞,“乃致衆于亳中邑”就是“乃致衆于亳邑”。黄懷信先生認爲“亳中邑”即亳邑中,大概指亳邑中心之廣場。陳民鎮先生認爲“亳中邑”即卜辭所謂“中商”。⑤陳民鎮《清華簡〈尹誥〉集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648,2011年9月12日。劉國忠先生認爲“‘亳中邑’可能是指亳中的城邑”。⑥劉國忠《走近清華簡》,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頁125注釋﹝十七﹞。馮時先生認爲“邑”字具有中央的意義,亳中邑以邑爲制,與三代社會以王庭爲邑制度相符。①馮時《“亳中邑”考》,載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3年6月。今按,“亳中邑”之“中”應訓爲内、裏面。《説文·丨部》:“中,内也。”②《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3年,頁14下。《周禮·考工記·匠人》:“國中九經九緯。”鄭玄注:“國中,城内也。”③《周禮注疏》卷四一,十三經注疏本,頁927下。“亳中邑”意思爲“亳中之邑”,就是劉國忠先生所説的“亳中的城邑”。“亳中”指的就是亳,在此處借指以湯之居處亳爲依托的商族核心統治區乃至整個商的統治區。“亳中之邑”指商族核心統治區範圍内的城邑,亳是這一區域内的中心城邑。“亳”可稱“亳中”的這種用法與“商”字十分相似。甲骨文有“商”、“中商”,王震中先生曾對它們的含義進行過精彩分析,結論云:“在卜辭中,‘商’字有兩個層面的含義或用法。其一是作爲一個大的區域範圍來使用的‘商’,如作爲商的王畿或國族名來使用;其二是作爲一個地名王都、國都來使用的‘商’。……由於與‘四方四土’並貞的‘商’,含有中央的意思,所以,此‘商’之中包含有時王的王都,而且還以王都爲其依托。……所謂‘中商’實即‘商中’,指的是由王都所代表的商王國的中心區。”④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頁75。《尹誥》“亳中邑”之“亳”與甲骨卜辭中作爲區域範圍使用的“商”用法相類,“亳中”一詞的含義與“商中”含義相當。⑤除甲骨文“商”與“中商”的例子外,傳世文獻中有“郢中”一詞,既可指郢都,也可借指楚地、楚國。例如,《戰國策·齊策三》“楚王死”章:“我留太子,郢中立王,然則是我抱空質而行不義於天下也。”《戰國策·魏策一》“張儀欲窮陳軫”章:“郢中不善公者,欲公之去也,必勸王多公之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365,802。《史記》卷四〇《楚世家》:“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質而行不義於天下也。”《史記》卷四〇,頁2070。《新序·雜事一》宋玉説:“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四部叢刊縮印本,74册,頁6上。傳統注疏把“郢中”割裂,僅將“郢”視爲楚都。中華書局《史記》點校本將“郢中”視爲一詞至爲妥當,但未對“郢中”進行解釋。參《史記》卷四〇,頁2070。韓兆琦進一步將“郢中”解釋爲楚都,這是正確的。參司馬遷著,韓兆琦評注《史記(評注本)》,長沙,嶽麓書社,2004年,頁634注釋﹝二五﹞。先秦時期以國都名代指國名極爲常見,但以“國都名+中”表示國都,進而代指國名則不多見。細品《戰國策》“郢中立王”,將“郢中”解釋爲楚都,進而理解爲楚國,是妥帖的。如果這裏對“郢中”解釋不誤的話,則可爲“亳”與“亳中”表示區域提供另外一條證據。

《史記·殷本紀》記載盤庚“復居成湯之故居”,“治亳”。①《史記》卷三,頁131—132。《尚書·盤庚》正義引《汲冢古文》云:“盤庚自奄遷于殷。殷在鄴南三十里。”《史記·項羽本紀》索隱引《汲冢古文》云:“盤庚自奄遷于北蒙,曰殷虚。南去鄴州三十里。”②《史記》卷七,頁392;參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頁30。根據《史記·殷本紀》及古本《竹書紀年》的這些記載,似乎可以推論亳即殷。不僅如此,亳即殷的説法自古就有,如《尚書·盤庚上》“盤庚遷于殷”,孔安國傳云殷乃“亳之别名”。③《尚書正義》卷九,頁337。但這種説法受到學者質疑。《詩經·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鄭玄箋:“始居亳之殷地而受命。”④《毛詩正義》卷二〇之三,十三經注疏本,頁622下。《尚書序》:“盤庚五遷,將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盤庚》三篇。”孔穎達云“亳殷”即“亳之殷地”。⑤《尚書正義》卷九,頁335。鄭玄、孔穎達既然認爲殷爲亳之内的地名,那麽殷不會等於亳,亳應是一區域名。《甲骨文合集》36567記載:“□□王卜,在商,貞今[日]步於亳,亡災?”⑥《甲骨文合集》,頁4553。卜辭説明從商地前往亳地一日即可到達。王震中先生由此推斷商地在今安陽殷墟,⑦對於這條卜辭所言“商”地所在,學界有不同觀點,王震中先生已有總結。參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頁62,63。亳應在距安陽殷墟幾十華里的範圍内,⑧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頁78。所論甚是。殷,學界一般認爲是在安陽小屯村。①關於殷地所在,學界也有些不同看法,王震中先生已有梳理,參氏著《商代都邑》,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頁221—223。王震中先生認爲“亳殷”可能是當時流行的一個熟語,“亳殷”連言反映出亳、殷互相鄰近。②王震中《商代都邑》,頁220。王氏雖不贊成亳即殷的説法,但又認爲此處的亳爲一城邑名。其實這與上文認爲“亳殷”之“亳”是一區域名並無實質性的矛盾。亳作爲區域名理解建立在城邑名基礎之上,作爲區域名的亳是以亳這座城邑爲依托的,所以本文認爲將“亳殷”之“亳”理解爲區域名也是合適的。

以上所舉《墨子》、《荀子》、《管子》、《淮南子》、清華簡《尹誥》、《尚書序》等,爲戰國中晚期至漢初文獻,它們所記載的這些亳的用例應是先商時期商湯所居之亳作爲區域之義使用的孑遺。③亳地在甲骨文中常見,未見用作表示區域的。究其原因,甲骨文是商王朝後期的遺物,所記之亳爲商後期之亳。盤庚遷殷後,商王朝的都城在殷不在亳。亳邑在商後期非都城所在,地位在殷之下,且與殷距離較近。以甲骨文之亳邑爲核心表示一區域並將都城殷包括在内,不大可能。若此,甲骨文未見表示區域的亳就容易理解了。

明確亳可以指以亳這座城邑爲中心的商族核心統治區後,再對商湯伐葛前之亳的地望進行考察。

《孟子·滕文公下》記載征伐葛國時,“湯居亳,與葛爲鄰”。《尚書序》:“自契至於成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作《帝告》、《釐沃》。”④《尚書正義》卷七,頁276。這裏“湯始居”之亳當是湯伐葛前之亳。欲判斷湯伐葛前之亳的地望,這兩條材料提供的突破口有二:葛的地望與湯所從的“先王居”。

由於與葛相鄰,學界歷來就以葛的地望作爲推論湯始居之亳的重要依據。對於葛,《漢書·地理志上》陳留郡“寧陵”條顔師古引孟康曰:“故葛伯國,今葛鄉是。”①《漢書》卷八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1559。《帝王世紀》:“葛即今梁國寧陵之葛鄉也。”②徐宗元《帝王世紀輯存》,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頁66。葛位於寧陵之説在後世影響甚巨。王國維先生據此,並結合《左傳》所記春秋宋國宗邑亳的資料及湯所伐的韋、顧、昆吾、夏桀皆在北方,認爲湯伐葛前之亳在漢代山陽郡薄縣(在今山東省曹縣境内)。③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二《説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頁518—522。王氏的説法至今仍很有影響,但鄒衡先生則對王氏立論的三證逐條加以批駁。鄒氏的看法有據有理,值得信從。鄒氏認爲不能將春秋時期宋的宗邑視爲商的宗邑,王國維將成湯時的商宗廟與宋的宗廟混爲一談是靠不住的。王國維對湯之鄰國葛地望的判斷,則是依附於對商宗邑地望判斷的。古代名葛的地方很多,皇甫謐等人是先假定湯居於東方,再找一個與商丘或曹縣較近的葛地而已。④鄒衡《論湯都鄭亳及其前後的遷徙》第二章《四亳説辨》之“北亳説”,《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頁188—190。皇甫謐等人的研究方法是有缺陷的,應防止這種先入爲主的思維,即先選定亳的地望,再在其周圍尋找名葛的古代地名,進而再反過來佐證所選定亳的地望的合理性。學界對亳、葛相鄰這一看法是一致的,不同的亳地説常伴隨有與之匹配的葛的地望。⑤自古迄今,學界對湯所伐葛的地望已有多種説法,近年陳立柱、林志鵬兩位學者總結學術史,對葛的地望分别進行了新的探索。參陳立柱《夏末葛國考》,《殷都學刊》2003年第3期;林志鵬《先秦葛國源流考——兼論“周公奔楚”及亳之遷徙》,載徐少華主編《荆楚歷史地理與長江中游開發:2008年中國歷史地理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頁3—7。就目前研究現狀來看,葛的地望是很有疑問的,欲根據葛的地望來推斷伐葛前之亳的地望,時機並不成熟。名葛的古地名衆多,除非有考古發現及出土文獻明確確定葛的地望,否則名葛的古地名頂多只能作論證亳之所在的一個輔助性的證據。

對於“湯始居亳,從先王居”,清人俞正燮曰:“《正義》引鄭云:‘契本封商國,在太華之陽。’鄭意契封太華之陽爲始封國,不得承帝嚳統,不得云遷,後乃自遷蕃,至湯居亳,復在太華之陽,則所謂先王者契也,從契居太華之陽也。”俞氏又引鄭樵《通志·都邑略》“湯起於亳,在今長安南,及湯有天下,始居宋地”,認爲漢代以降,説亳者惟此最通。①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湯從先王居義”條,《續修四庫全書》,1159册,頁283上,284上。今按,俞説不確。商湯以上商族先公,在追溯時皆可稱爲“先王”,這裏的“先王”並非專指契。“湯始居亳”之“居”指居住於亳這座具體城邑;“從先王居”之“居”則是泛指先王的居處,表示一區域範圍。“從先王居”是“湯始居亳”的補語,補充説明湯所居之亳在先王居處的範圍之内。湯所居之亳不一定是先王曾經居住過的城邑,只要湯所居之亳位於先王所居城邑鄰近地區便可稱爲“從先王居”。《尚書序》“湯始居亳”之“始”説明居亳是從湯開始的,先王的確未居於亳這座城邑。②孔安國云:“契父帝嚳都亳,湯自商丘遷焉,故曰‘從先王居’。”參《尚書正義》,頁276。今按,商之始祖爲契,湯“從先王居”之“先王”非帝嚳。帝嚳非商之始祖,可參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頁12—17。總之,“先王居”應該是一個不大的包括亳在内的某位商族先公的居處範圍。釐清了“先王居”與“亳”的空間關係後,欲尋找亳的地望就要先確定“先王居”的空間方位。那麽“先王居”在何處呢?③學者或以爲《世本》“契居番”足以與“先王居”當之,認爲湯所居之亳與契所居之番爲一地,如田昌五《重新審視湯居亳的若干問題》,載王宇信、宋鎮豪主編《紀念殷墟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頁509。此説的前提是默認“先王居”之“先王”專指契,這一前提是不能成立的。王震中先生在系統研究商族八遷後,指出先商時期商族遷徙的範圍不出今冀南、豫北一帶,這恰好與漳河型先商文化(或稱漳河型下七垣文化)分佈範圍的中心地帶相一致。①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頁38。照此,湯始居之亳應該位於今冀南、豫北一帶某位先王的居處範圍内。②關於“湯始居亳”的問題,學界多有研究,意見不一。有主西亳説者,如方酉生《論“湯始居亳,從先王居”之亳都即偃師商城——兼與〈論“鄭亳”之失名與“西亳”之得名〉一文商討》,《殷都學刊》2000年第4期。有主鄭亳説者,如徐昭峯《從“湯始居亳”説到湯都鄭亳》,《考古與文物》1999年第3期。有主垣亳説者,如陳昌遠、陳隆文《論山西垣曲商城遺址與“湯始居亳”之歷史地理考察》,《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有主蒙亳説者,如李正華、王增文《“蒙”與湯始居亳》,《殷都學刊》1993年第1期。主北亳説者最衆,如高敏《“湯始居亳”地望考》,《黄淮學刊(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再如羅琨先生認爲“湯始居之亳爲北亳説的可能性最大”,但同時又云“尚缺乏考古學提供的實證”,參《殷墟卜辭中的亳——兼説湯始居亳》,載唐曉峰主編《九州(第三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對以上諸説,學者已有辨析,參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第三章《商湯滅夏前的亳邑》“湯居亳諸説之辨析”部分,頁40—53。

此外,《詩經·商頌·長發》記載有商湯滅夏的具體過程,云:“韋顧既伐,昆吾夏桀。”③《毛詩正義》卷二〇之四,頁1353上。韋在今滑縣東南,顧在今范縣境内,昆吾居地原在濮陽,後遷許昌一帶,湯伐夏時,昆吾已居許昌。學者探討滅夏前商湯居地時,已廣泛徵引此條史料,證明湯滅夏前所居應在豫北地區。④正文所云韋、顧、昆吾的地望爲學界主流觀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些學者將三方國的地望定在今鄭州一帶的黄河兩岸,南至新密、新鄭一帶,如鄒衡《夏文化分佈區域内有關夏人傳説的地望考》,《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頁229,247,248。近來,張國碩先生認爲鄭州市區、滎陽大師姑、新鄭望京樓等地發現了大型方國城之内或中心聚落,進而推論韋、顧、昆吾的地望分别位於三地的可能性很大。參《夏代晚期韋、顧、昆吾等方國地望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5年第2期。本文認爲,應以學界主流觀點爲是。這應該可作爲湯伐葛前之亳在豫北的一個輔助證據。當然,這一輔證需要一個前提,即伐葛前之亳與滅夏前之亳未有地望變動。

湯伐葛前之亳的準確地望究竟在冀南、豫北什麽地方?依靠目前的文獻資料和考古材料,恐怕還難以坐實。學界關於亳的地望頗有異説,其中被指認位於冀南、豫北的有内黄説、①岑仲勉《黄河變遷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頁95—102。湯陰説、②此説由清人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中提出,據江林昌《〈商頌〉與商湯之“亳”》,《歷史研究》2000年第5期轉引;劉瓊《商湯都亳研究綜述》,《南方文物》2010年第4期。濮陽説、③孫淼《夏商史稿》,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頁289—296。濮亳説、④田昌五《先商文化探索》,載田昌五主編《華夏文明(第三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内黄韋亳説等。⑤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頁98。這些説法不是僅僅針對伐葛前之亳而提出的,但對探尋伐葛前之亳的準確地望不無啓示與線索意義,不能輕視。根據這些已有説法及上文討論,湯伐葛前之亳位於今河南北部安陽、鶴壁、濮陽三市境内,大體還是可以肯定的。

以上詳細探討了亳的内涵及亳的地望所在範圍。最後,對湯丘與伐葛前之亳的空間關係進行探討。

湯丘作爲一座城邑,位於河、淇之間殷商故地的衛國境内,不出今豫北鶴壁、安陽一帶;亳爲湯伐葛時及以前居住的城邑,在豫北安陽、鶴壁、濮陽三市境内。遺憾的是,目前在先商文化考古中未能發現商湯所居的這兩處重要城址,它們的準確地理位置尚不能判定。不過,豫北三市面積不大,不論湯丘、亳具體在哪裏,這兩座城邑之間的距離至多只有數十公里,不會超過一百公里。

當伐葛前之亳作爲空間區域講時,指的是以亳這座城邑爲中心的商族核心統治區域,這一區域包括今天的豫北安陽、鶴壁、濮陽三市及鄰境河北邯鄲市等一些地區。位於鶴壁、安陽一帶的湯丘,自然包含在亳(即亳中)之内。商朝後期都城殷的周邊鄰近地區有不少城邑,如亳、商、嵈、飇等,①《甲骨文合集》36567:“□□王卜,在商,貞今[日]步於亳,亡災?”同書36567:“甲寅王卜,在亳,貞今日步嵈,亡災?”同書36567:“乙卯王卜,在嵈,貞今日步於飇,亡災?”參《甲骨文合集》,頁4553。卜辭的貞問,説明商、嵈這些城邑距離亳地很近,步行僅一天就能到達,自飇步行至亳最多需要兩日。另外,上文提到《尚書序》所記盤庚治“亳殷”,王震中先生已指出亳與殷兩座城邑相互鄰近。這樣一來就能判斷商的都城殷周圍有亳、商、嵈、飇等城邑。若與殷的情況進行類比,伐葛前之亳邑周圍也存在一些城邑是完全可能的。這些城邑位於表示區域的伐葛前之亳内部,湯丘就屬於這樣的城邑。總之,當亳作區域講時,湯丘爲亳這一地理區域内的一個城邑,二者是點與面的關係。此時,湯丘屬於“亳中邑”,是“亳中邑”之一。②此處的“亳中邑”與清華簡(壹)《尹誥》湯滅夏後欲“致衆於亳中邑”之“亳中邑”,字面含義相同,都是指以亳爲中心的商的核心統治區域内的城邑。但是兩處“亳中邑”之“亳”,前者指湯伐葛前之亳,後者則是湯滅夏後所居之亳。兩個亳的地望是否相同,是否有過遷移,關涉到對兩處“亳中”的空間定位。在討論與湯丘的關係時,後者非本文的探討範圍。

三 結語

上文在學界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探討了清華簡所記商湯所居湯丘的地望及其與伐葛前之亳的關係,提出了如下新見解:

一,關於湯丘地望。湯丘位於考古學上漳河型下七垣文化分佈的中心地帶,且地處有莘氏居地以西的今豫北地區。湯丘即清華簡(貳)《繫年》所記西周初年衛國始封地庚(康)丘,位於河、淇之間殷商故地的衛國境内。以今天的行政區畫眼光來看,湯(庚)丘應不出鶴壁市以及與其接壤的湯陰縣、内黄縣(屬安陽市)一帶。

二,關於湯丘與伐葛前之亳的關係。就時間來看,滅夏以前,湯居於湯丘在先,後來纔遷居亳地。就空間來看,亳可稱“亳中”,既可指城邑(伐葛前之亳在豫北安陽、鶴壁、濮陽三市境内),也可指以亳這座城邑爲依托的空間區域。“亳中邑”即“亳中之邑”,指以亳爲中心的商族核心統治區域之内的城邑。湯丘與伐葛前之亳作爲兩座不同的城邑,皆在今豫北較靠北地區,二者同屬“亳中邑”。

張衡《西京賦》:“殷人屢遷,前八而後五。”①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頁483。對於先商時期商族八遷所涉地點及其地望,學界雖多有探討,但仍然疑點重重。②孔穎達《尚書正義》卷七《胤征》、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殷本紀》、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二《説自契至於成湯八遷》、丁山《商周史料考證》第三章《盤庚遷殷以前商族蹤迹之追尋》、岑仲勉《黄河變遷史》第四節《商族的“遷都”對黄河有什麽關係?》、曲英傑《史記都城考》第七章《殷都亳城》以及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第二章《商族的早期遷徙》等都有考訂,但是對八遷所涉的準確地名尚未完全搞清楚,遑論確定其地望。“後五”即商王朝都城的五次遷徙,所涉地點分别是亳、囂、相、邢、奄、殷,雖然個别地點的地望還可商榷,但相對“前八”還是比較明確的。湯丘與伐葛前之亳皆爲商湯在滅夏以前的早期居處,探討二者地望及其相互關係無疑有助於增進對先商時期商族八遷問題的認識。

(本文作者係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研究生)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華簡《繫年》與古史新探”(1 0&ZD 0 9 1)、“先秦兩漢訛字綜合整理與研究”(15ZDB095)與2016年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博士創新資助項目“出土文獻與若干楚國史地探論”(CTWX2016BS0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