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为医:《黑暗之心》的疗伤叙事与康拉德的精神救赎

2017-06-15 11:53龙晓梅
关键词:叙事手法康拉德

龙晓梅

摘 要: 文学人类学认为,治病疗伤是文学最基本的功能之一,文学创作与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作家的创伤书写往往就是他们的苦难情感宣泄。在《黑暗之心》中,小说人物马洛其实就是作者康拉德的化身,以马洛的视角所叙述的刚果经历以及那段痛苦的心路历程其实就是康拉德本人的生活和情感经历,其目的在于以文为医、自我治疗,通过创伤叙事以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和实现自我救赎。

关键词: 文学人类学;治疗功能;叙事手法;康拉德;《黑暗之心》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9-4474(2017)02-0037-07

《黑暗之心》是英国现代小说的先驱者约瑟夫·康拉德于1899年问世的著名小说,该书在1998年兰登书屋评选出的20世纪100部英语经典小说中被评为20世纪10部影响最深远的小说之一。作为一部体现了文化多元性的作品,《黑暗之心》在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众多读者和评论家关注的焦点,对《黑暗之心》的评述也涉及文化历史、帝国主义、女性主义、种族问题、叙事话语等多重视角。国外学者对《黑暗之心》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例如赛义德对《黑暗之心》的后殖民主义解读〔1〕,沃特在《19世纪的康拉德》中从叙事和象征主义手法视角对《黑暗之心》等作品进行点评〔2〕,阿切比则从社会学角度指责康拉德把非洲边缘化〔3〕,还有心理分析家探究了马洛追寻自我的心路历程等等。国内的著作和论文中关于《黑暗之心》的评述也层出不穷,有从作家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进行探究的,有对叙述语言和文本结构进行分析的,有对文学流派和艺术手法进行分类的,还有些是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将康拉德与本国作家进行对比研究的。然而,无论是在国外或国内的研究当中,虽有不少学者从精神分析、文化或原型批评的角度对康拉德及其作品进行分析,但将其作品与人类学这一研究领域相联系的并不多。因此,本文拟从人类学的文学治疗功能、《黑暗之心》的主角马洛的叙事视角入手,分析康拉德是如何通过描写马洛的心路历程和叙述故事来实现自我精神救赎的。

一、人类学视角下的文学治病疗伤功能

文学人类学是在比较文学领域中成长起来的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其思想渊源在于知识全球化,涉及文化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分析、原型批评以及比较神话学等各个学科领域。文学人类学的兴起与帝国主义全球化殖民扩张是分不开的。从17、18世纪起,西方社会一直试图在政治经济方面控制殖民地,在文化法律方面同化亚非拉国家,以实现帝国主义的功利需求。在这一过程中,学术研究领域却反其道而行之,以科学的严谨态度进行自我反思,“对异族、异国、异文化的全面关注与重新评估”〔4〕,这就是文学人类学产生的原因。随着文学人类学的发展,作为异文化的“他者”开始进入学术研究关注的视野,在这一过程当中,西方所谓正统的基督教宗教历史观也受到了冲击,文学观和思想史也开始由“我族中心”向边缘文化和文化相对论转型。由此,西方知识体系发生了“东方转向”和“原始转向”,人们开始关注原生态文学和生态文化。

人类学家认为,文学研究不应该忽略了文学发生的文化语境,而文学史观的确立不应只以书写文本为前提,研究者要注意出自一些少数民族的巫医之口的巫咒吟唱,它们虽然并不能为人们所欣赏或审美,但就形态而言也属于文学,其功能却是为了治病疗伤。在文化寻根的过程当中,人类学家和文史学家在提倡人们用文化相对主义的宽容去尊重和欣赏异族文化的多样性的同时,也开始思考文学本来的样子,并将文明史初期的文人、哲人和史学家都还原成他们本质的身份:法师或巫医。巴黎索邦大学资深哲学教授格里马尔迪在其著作《巫师苏格拉底》中将苏格拉底用话语治病的萨满式奇迹比作“蛊惑术”,并称柏拉图形容诗歌具有魅惑术特征,所用的词正是来自于苏格拉底〔5〕。苏格拉底作为西方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哲学家形象一直深入人心,他认为“灵魂只有通过作为蛊惑术来施展的话语才能得以治愈”〔5〕。在他看来,哲人或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医者,作为医者,其话语或吟唱可以给受难的灵魂带来麻醉的效果,帮助患者解脱精神甚至身体上的痛苦。

当今的文艺学理论大多关注文学的认识、审美和教化作用,而忽略了文学一向最初始最重要的作用,包括治病救灾在内的文化整合与治疗功能〔4〕。换句话说,人可以通过语言的实践活动来实现精神的自我救援。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中提出,悲剧的目的是“唤起或宣泄怜悯与恐惧之情”〔6〕,“语言之于心灵犹如药物之于身体”〔6〕。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是通过表演或叙述的表现方式,宣泄人的负面情感,“陶冶人的感情,促使人格健康地发展”〔7〕。这里提到的文学作品的“宣泄”功能实际上也是一种医疗功能,作为人类符号活动的一大领域,文学创作实际上是一种制造虚构的情境,供人们释放或宣泄内在的心理负能量,以保持身心康健的行为。从苏格拉底的“蛊惑术”到荷马的史诗吟唱,从《俄狄浦斯王》展现的禳灾叙事到《一千零一夜》的寓言式讲述,从《圣经》中救难主题的叙述到普通民众祭神避祸祈福治病的神圣仪式,不论是文字文本还是活态的文学情境,它们都发挥着文学的净化宣泄作用。从生态学的角度看,文学即人学,它十分关注人的身心健康平衡,不仅具有普遍的审美功能,也能发挥治疗的作用。

文学的这种治疗功能在被誉为英国八大现代作家之一的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之心》中就多有体现。作为一个身世复杂、在各种思潮冲突融合中成长起来的作家,康拉德作品的主题多是体现他对多民族文化的思考、帝国主义的怀疑以及对自我的否定与身份认同的追寻,他个人身世给他留下的心理创伤、人生的复杂经历和见闻给他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以及浪漫理想遭遇残酷现实后产生的自我否定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写作欲望。在《黑暗之心》里,叙述者和故事的参与者马洛就是他的化身,一个被他虚构出来借以诉说他的心理创伤的人物。

二、主人公马洛作为叙事者与疗伤者的形象剖析

文学作品的人物性格往往与作家某方面的人格相对应,作家通过塑造人物来实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诉求,或表达喜悦,或诉说忧伤,亦或是对自我心理成长的剖析。马洛是康拉德众多故事中的主角,在《青春》、《吉姆爷》和《黑暗之心》等作品中,他以旁观者、叙述者或故事参与者的身份分别出场。在《黑暗之心》中,康拉德笔下的“故事内叙述者”马洛,不仅是他虚构出来借以完成叙述行为的故事主体,也是康拉德自身道德人格的代表和化身。借马洛之口,康拉德將自己年轻时在刚果的那段经历讲述出来,其中有他当时的所见所闻、对非洲广袤土地神秘感的向往、亲眼目睹殖民者对土著居民残暴掠夺时的震惊以及对欧洲社会所宣扬的“将文明和梦想的种子播种到荒蛮大地上”的愚民思想的严重怀疑,马洛的叙述其实也可以被视为康拉德对自我内心黑暗面的否定和对真实自我的追寻。

故事伊始,在一群昏昏欲睡的海员中,马洛开始缓慢地讲述他的故事。他小的时候就对地图上某个对他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空白点(指非洲)很痴迷,梦想着今后要进行探险事业,“长大了一定要到那里去”,并称自己是被一条尚未伸展开的“大蛇”迷住的“愚蠢的小鸟”〔8〕。蛇在圣经中是最早出现的能够用语言和上帝、亚当及夏娃交流的生物,从这个角度来说,蛇是最原始的具有智慧的存在之一。非洲大陆在康拉德笔下被比喻为大蛇,正是符合人类学中提倡的文学的“原始转向”。在作者潜意识中,欧洲人自诩为最具有智慧的人种这一结论是值得怀疑的。基督教传统的观念认为,蛇是引诱夏娃犯罪、造成人类原罪的凶手。在圣经创世纪第三章中,蛇对女人说,“你们吃了(苹果)之后,眼睛就开了,就能如神知道善恶”。蛇的鼓动性语言对于夏娃所具有的吸引力犹如故事中那片广袤的黑暗土地对于年幼的马洛具有吸引力一样。蛇是欲望和危险并存的矛盾体,作者借马洛之口来表达一个有冒险精神的海员的探秘渴望,即使是有危险也会一如既往地前行。康拉德自述在他飘摇不定、受贫困和痛苦折磨的幼年时期,伴随他度过的就是一个又一个让人向往的海上故事〔9〕。透过海员马洛的眼睛,他看到的是雄伟壮观并给了他无限想象的大海风光,在马洛的航行故事里,他仿佛又重新走了一遍早些年给了他无数浪漫想象的海路,登上了他曾热切向往的大陆,因此,马洛的这段叙述无疑是康拉德对自己逝去的青春以及被残酷现实磨灭的理想和浪漫情怀的缅怀。

1889年11月,康拉德迫于生计找了份比利时贸易公司刚果分公司的工作。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到:“在一片阴暗中,我来到一条狭窄的寂静无人的街道,只见高大的建筑、无数安有百叶窗的窗户、死一样的沉寂、从石头缝中长出来的青草,左边右边都是庄严的马车拱道,巨大的双扇门死气沉沉地半开着”〔9〕。这一段带有死亡气息的环境描写在《黑暗之心》中由马洛讲述出来:马洛来到公司,描述在公司遇到的“守着黑暗的大门、仿佛在编织尸衣似的织着黑色毛线的”两个女人,“把公司买卖说得天花乱坠”却丝毫不愿自己去干这番“蠢事”的秘书,还有在他走之前急切地想要量他头骨尺寸的老大夫,这一切无不预示着刚果之行的不祥以及笼罩在马洛心头的死亡阴影。马洛的话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康拉德心中的犹豫与恐惧感,他原本自认为是一个比較果断的人,但却在去刚果工作这件事情上“犹豫”,甚至是“发憷”了。

马洛的刚果之行果然并不一帆风顺。经过长时间的航行,在辗转的路途中,马洛看到船上的军人不分缘由朝岸上被称之为“敌人”的非洲土著居民开火,他觉得“滑稽而可悲”〔8〕。在搭乘的海轮上听到船长说有个瑞典人在路边上吊,原因也许是“这里的太阳让他受不了”〔8〕。在中途休息的山崖中看到被铁链拴在一起干活的瘦骨嶙峋的黑人时,他想起了开火的军舰,并仔细思考这些只能被称之为“犯人”而绝非“敌人”的黑人,他们所犯的罪“像无缘无故从海上飞来的炮弹”〔8〕令人莫名其妙。而最让他震惊的是他走到山谷中看到的那些“不属于尘世所有”的“疾病和饥饿的黑色影子”,在这里,那些“半死的形体和空气一样自由——也几乎和空气一样单薄”,“显露出各种不同的痛苦、认命和绝望的姿势”,看到这些,他感到仿佛是“跨进了地狱中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而他周围那些站在“文明”的机器旁披着“文明”外衣的白人们变成了“愚蠢贪婪、装模作样、目光短浅的魔鬼”〔8〕。残酷的事实让马洛震惊、恐惧和失望,同样的情绪在康拉德写给舅舅的信件和私人日记中均有体现。在刚果之行满足了他儿时海上探险梦想的同时,康拉德感到的不是快乐,而是深深的痛苦和失望:“强烈的忧郁和悲伤笼罩着我,是的,就在这个地方。在这广袤原野的夜里,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也没有快乐的记忆陪伴我,有的仅仅是令人作呕的现实——那些足以让人类的良知和探险事业蒙羞的对战利品的卑劣的抢夺。一个男孩理想化的白日梦就这样破灭了”〔9〕。他在日记中多次记载了亲眼目睹的非洲大陆发生的可怕的一切,例如死于头部枪伤的13岁土著男孩,还有路边累死倒下而无人收尸的脚夫。目睹人间惨剧,康拉德极其难过,心灵受到重重冲击,而周围白人无动于衷的态度又使得他犹如另类,因此他感到“我排斥这里的一切,人和事,尤其是人”〔9〕。年轻的康拉德在刚果的旅途中产生了对文明社会的深深怀疑,其所见所闻强烈地冲击他之前的世界观与人生观,马洛在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情绪都是康拉德对自身认知否定之后的悲观表现。借着马洛的叙述,康拉德用悲悯和同情审视那片被文明改造的大地,马洛眼里看到的呈现灰不灰、白不白的污点的白色浪花,以及河岸边在“绝望的痛苦中扭曲了身子”的红树〔8〕,正是康拉德对当时自己意志消沉、厌世疾俗的负面情感的抒发。

库尔茨则是《黑暗之心》中另一个主要人物,虽然是主角,可他本人只在马洛的刚果之行快结束的时候才出现,读者对他的了解基本是依靠马洛听别人的讲述或是马洛自己的想象。在海岸边人们的嘴里,在贸易站经理的口中,马洛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谈论库尔茨——“有无比巨大的重要性”,“非同一般的人物”,“奇才”,“怜悯、科学和进步的使者”等等。然而,这一切描述在马洛的眼里都不如他脑海里那一瞥的形象更鲜明——“独木舟,四个划船的野蛮人,和那个忽然转身逃开公司总部,逃开安逸生活,逃开——也许是——思家之念的孤独的白人;他把他的脸转向荒野深处,朝着他的空无所有的荒凉的站上走去了”〔8〕。刚开始,库尔茨是马洛心中的偶像,马洛深入非洲大陆的过程实际上是在追寻和探究库尔茨的过程。库尔茨这个形象实际上是一个欧洲文明的综合体——库尔茨是个德国名字,他为之工作的公司总部在比利时,父亲是半个法国人,母亲是半个英国人,可以说“全欧洲曾致力于库尔茨的成长”〔8〕。然而这个象征着欧洲文明、带着“神的力量”来到非洲荒野、旨在帮助无知的人们“肃清野蛮习俗”的库尔茨后来却变成了宁可逃离文明、转向荒野,最后被荒野所消融的堕落分子。马洛曾不断地描述荒野和库尔茨之间的关系:荒野曾“满足他魔鬼一般的热情,把他拉入它无情的怀抱”〔8〕;荒野“对他所进行的荒唐的袭击作出了可怕的报复”〔8〕;荒野“曾占有他,钟爱他,拥抱他,钻到他的血液里去,消融了他的肌肉,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入伙仪式已让他明确属它所有了”〔8〕;正是荒野加之于他的“沉重无声的符咒”驱使他跑向森林的边缘,跑向丛林,而他的鬼魂也最终在这黑暗的深处归化。在马洛的心里,荒野的形象犹如一位神巫,它神秘的外表引诱人们对它进行探究,而当它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时,它会吟唱古老的咒语,对不合理的一切进行惩罚。在欧洲社会是一个文明人的库尔茨,在荒野中却渐渐变成了如原始的野兽一般的存在:“他根本不能走路——他是用两手两脚在爬行”〔8〕,他的灵魂发疯了,“由于长时间孤独地呆在荒野中,它(灵魂)进行了深刻的反省”〔8〕。库尔茨形象的兽性化象征着库尔茨所代表的在非洲暴力巧取豪夺、向大自然索取无度的欧洲殖民主义者最终会遭到自然荒野的报复。关注异族原始文化,维持生态平衡和可持续发展是人类学的一大重要主张,康拉德描写的马洛目睹库尔茨从癫狂化到灭亡的过程,反映了他的人类学忧思:既有对掩盖在文明外表下殖民主义行为的痛恶,也有对工业社会中科学进步与文化和谐之间的冲突的思考。马洛对库尔茨的追寻,是康拉德对“文明”真相进行的一次深入剖析,也让他直面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暗面。由于康拉德本人也属于欧洲社会的一员,尽管对殖民行为有强烈不满,可他始终无法完全摆脱自身的身份,库尔茨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他“痛恨这一切却又无法挣脱”的自我,马洛对库尔茨的拯救行为,恰恰映射了他对自己内心分裂的自我的自救意识。

马洛的叙述不仅仅带动了故事发展的主线,更重要的是他所说的话反映了康拉德内心深处的情感诉求。马洛的故事情节主要是基于康拉德刚果的经历,他的所见所闻、内心的震撼与痛苦,都折射了刚果经历对康拉德人生的影响。马洛正如一个巫医,他的话语就像是巫医口中用以疗伤的咒语,在这段真实经历给康拉德本人带来无序、混乱和怀疑的痛苦时,其所创造的马洛形象通过讲述行为将他的负面情绪宣泄了出来。在《黑暗之心》中有一个“我”的角色,“我”是引出马洛和马洛故事的行为带动者,实际上也是康拉德所塑造的理想读者。马洛对休息中的海员以回忆的形式将故事娓娓道来,反映了康拉德将内心痛苦和矛盾与读者分享的心理诉求,而“我”作为一个对其故事有着具体反应和深刻思考的听者,则代表着康拉德渴望得到能够理解和产生共鸣的理想读者。在作者与读者的对话互动模式中,作为病人的康拉德的心理负能量得以向正能量转化,而作为疗伤者的马洛也通过自己的内心情感表现给读者人生、行为、信仰、社会等方面的思考空间。

三、作家康拉德的创伤书写与自我疗救

根据文学人类学,创伤书写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疗伤的手段。康拉德塑造了马洛,透过马洛的故事叙述书写了刚果之行给他留下的心理创伤,这可被看作是他想要通过对创伤的书写和负能量的宣泄使自己得到心灵的救赎。深入了解康拉德的人生历程发现,他的创伤来自于艰难的童年和失望的现实生活,他的创伤叙事正是对于童年及现实的创伤书写。

(一)对童年阴影的书写

约瑟夫·康拉德自幼身世坎坷,其父阿波罗·考兹约夫斯基是一位波兰爱国诗人和革命者,因策划和组织了1863年的武装暴动,使得全家被流放到俄罗斯北部。在悲苦的流亡生活中,康拉德的父母先后去世,他在幼年时变成了孤儿,由其舅父塔杜斯·波布罗夫斯基抚养成人。作为一个爱国诗人的后代,康拉德从小就对父亲的事情耳濡目染,他不仅继承了其父的文学天赋,骨子里也和父亲一样有着冒险精神。但他的舅父波布罗夫斯基是一个政治观念十分保守的人,他并不赞成康拉德父亲那种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精神,所以在康拉德成长过程中,他的舅父一直试图在精神、生活上影响甚至控制他,这导致了康拉德在个性上既有保守思想,同时又具有敢于冒险的无畏精神和强烈的责任感,其中责任感尤为明显。在康拉德作品中,尤其是跟海洋有关的作品,都可以看到他十分强调作为一名海员应该有的素质和责任感,在《黑暗之心》中對马洛工作的描写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尽管马洛认为指挥汽艇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作,但是他仍然努力地去履行他的工作职责;尽管他知道深入黑暗的中心去寻找库尔茨一路上会充满不确定和危险因素,但他仍坚持沿河而上;面对一条破破烂烂的、罐头盒似的破汽艇,他愿意付出“足够的辛勤劳动”,尽管他“不喜欢工作”,但是他“喜欢工作里所包含的内容”〔8〕,在他看来,责任要比自己的喜好更重要。上述对于马洛的描写反映了康拉德成年之后对于不顾一切的冒险行为所持的保守心理。幼年时的孤儿经历以及其舅父的影响,使他对父亲当年因激进的革命行为而导致家庭成员颠沛流离持不赞成的态度〔10〕。

幼年的康拉德没有父母可依赖和照顾,且因其流亡分子后代的身份,在祖国波兰也没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为了躲避俄国政府的迫害,几度辗转于法国、英国和亚非拉国家之间,他笔下所抒发的孤独和悲苦之情与他“无家可归,有国归不得”的身世是分不开的。在《黑暗之心》中,别的大多数船员过着一种“静止不动”的生活,思想上也“总感到自己仍是呆在家里”,而马洛则是海员当中“唯一一个仍然‘追随着海洋的人”,他“不仅仅是一个海员”,“同时也是一个流浪者”〔8〕,可见,马洛这样的形象正是康拉德对自己失怙又失根的悲苦形象的镜像反映。马洛将海视为最神秘的东西,是“主宰他生命的女主人”,他迷恋海上风光和地球中心的未知的领域,作品中的这些描写既抒发了康拉德内心对冒险的渴望,更表现了他对自己在大陆社会上无根无依而产生的避世心理。

(二)对现实的失望与自我矛盾的书写

康拉德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英国,他所处的年代是维多利亚统治时代的后期,是工业和科技高度发展以及西方殖民扩张主义转型的历史时期。作为一个选择用英语创作和入籍英国的异国人,他的内心又是倾向于西方的,或者说是倾向于英国的,英国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制度对康拉德的社会价值观和政治立场的形成有着巨大的影响;而作为一个受他国迫害而“失根”的波兰人,他对于侵略扩张和殖民主义又是不赞成的,他这种矛盾的心理和怀疑的态度在其作品中均有体现。在《黑暗之心》的开头,他用全知视角描述了泰晤士河在夕阳西下时的壮观和安详。泰晤士河是英国海外殖民扩张的象征,在他看来,泰晤士河承载着大英帝国民族的骄傲,是将伟大的人类梦想和共和政体的种子传播到未知国土的载体。但在马洛的眼中,“所谓对土地的征服,其意义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把一片土地从一些肤色和我们不同或者鼻子比我们稍平一些的人们手中抢夺过来,这决不是什么漂亮事”〔8〕。在康拉德去刚果之前,他内心深处大概也跟文中马洛那交际手段了得的姨母一样,认为他不仅仅是去从事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还肩负着努力帮助还处在野蛮境地的人们改变他们那可怕的陋习的神圣职责,正如故事中的库尔茨在欧洲社会所宣扬的那套理论一样。但当他真正走到了黑暗的中心,看到了一群披着文明外衣的贪婪魔鬼在把土著人当作牲畜使唤时,他的内心感到恐惧和震撼。他在自传中说道,“去刚果之前,我不过是一个纯粹的动物”〔11〕,而马洛在讲故事之前对这段经历的评价是它“照亮了我周围的一切——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思想”,“它似乎使我心里豁亮了”〔8〕。从没有思想的动物到思想被照亮的人,这一变化正是康拉德的自我顿悟,包括对殖民扩张、欧洲文明本质的认识和对个人认识的觉悟。

在文学史上,康拉德所处的时代正是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交替的时期,他的文风既继承了浪漫主义注重抒发个人感受和心理体验的一面,又与浪漫主义文学塑造的人物形象的超凡性、用夸张和对比来突出个人英雄主义不同,他笔下的人物不是为了表现人在改造自然和外部环境时的伟力和英雄行为,相反,他所想表现的是在外部环境影响下被异化的人。库尔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是欧洲文明的代表,也是欧洲文化的产物,整个欧洲都为他的成长出过力。库尔茨自诩为野蛮人眼中的带着神之力的超自然生物,怀着无比庄严的慈悲心和博大的胸怀去荒蛮之地传播文明,他给凶残的殖民行为戴上了利他主义的光环,可当他真正走进那片荒野时,面对巨大的财富,他所宣扬的利他精神马上就成了被“进化的车轮”压碎的垃圾。为了利益他残酷屠杀当地土著,又找了个代表财富的土著女人做情人,为了利益他疯狂地掠夺着那片荒原,而最终却变成了兽性化的人,被荒原所吞噬。对库尔茨的书写深深地体现了身处世纪之交的康拉德对工业化文明的忧思和阐释建构自身所处的欧洲文化的焦虑。去非洲之前的库尔茨象征着康拉德去刚果之前对欧洲文明的认识,而被荒野符咒的魔力扭曲了本性的库尔茨却反映了康拉德对政治制度、殖民主义本质和人存在意义的深刻思考〔12〕。康拉德的刚果之行持续不到一年,他因精神受到沉重打击而生了重病,于1891年1月离开了刚果。但是对他而言,刚果就是不断折磨他终身的梦魇,用不祥的口吻低声重复诉说着人的愚昧、卑鄙和贪婪,最终使他年轻时的幻想成为泡影,同时也让他直视人的内心那无边无尽的黑暗深处。康拉德通过马洛对库尔茨的描述,书写了刚果之行给他留下的终生心理创伤,这一创伤来自于残酷现实对他已形成的社会价值观的强烈冲击。一方面,代表着恶的形象的库尔茨最终被荒野吞噬,他的恶行得到应有的惩罚,这符合文学人类学中的禳灾功能,即我们所说的恶有恶报:恶行被惩罚了,其他善良的人就得到解脱了;另一方面,康拉德始终无法摆脱其西方立场来看待这整件事,因此,故事结尾处马洛要维持库尔茨最后的名声,也要用谎言来欺骗库尔茨的未婚妻,把他的死又重新拉回到利他的高度,而他自己却要“留下来做完那个噩梦”〔8〕。

四、结语

刚果之行是康拉德人生中一段最难忘也最黯然的经历,在短短几个月中,他经历了强烈的心理冲击,年少时的梦想和引以为豪的社会价值观都骤然崩塌。尽管他对殖民主义的认识还存在自身的局限性,但作为一个在自我矛盾和怀疑中成长的作家,他尝试着用创伤叙述来表达内心的挣扎、怀疑悲观的立场以及对人性和人的存在意义的思考。马洛是他“创造”出来的代言人,马洛眼睛所及之处是他对刚果的记忆,马洛故事的讲述是他纾解压抑和悲伤情绪的良药。文学是一门研究人的文化的科学,它最本质的功能应在于关注人的健康成长,以人为本,并且可以通过调动人的精神力量来改善其身心状态〔13〕,作为心灵受伤者的康拉德通过马洛叙事的移情来转移痛苦和摆脱压抑,而作为疗伤者形象的马洛则是用类似于疗伤咒语一般的讲述创造了一个具有神奇效果的治疗空间,使康拉德在故事叙述这一语言实践中获得了精神的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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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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