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赢了萝卜

2017-06-23 18:05包佳慧
中学生天地(A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豆腐干臭豆腐酸菜

包佳慧

我们家乡有一种小吃叫油煎馒头。说是馒头,其实馒头中间还夹着一块臭豆腐和一个油果子,类似于素的肉夹馍。虽说用料和名气比不上后者,但这油煎馒头的味道还真是不赖。

金黄的馒头一出油锅,用剪子剪一道深口,里面的热气刚往外冒,就被饱满的油果子堵住,再塞上一块臭豆腐,一个油煎馒头就完成了。咬上一口,外面酥脆,里头软糯,油煎果子透着新鲜的蔬菜香,臭豆腐的独特气味在嘴里弹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我的祖母是做油煎馒头的高手。记得小时候,祖母常常和我说起她以前在街上摆摊卖油煎馒头赚钱的事情。她说,以前卖油煎馒头,比卖鸡蛋赚钱。因为那时养鸡的人多,鸡蛋多,价格就低。我问,没有其他人卖馒头吗?她就笑笑:“也有,但他们的生意都不好。因为我做的好吃,到我这里买的人最多。”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总是微微發亮,脸上的皱纹很欢快地舒展开来。

祖母做的馒头好吃是有名的。祖父做了最好的证明。

那时祖父每天下班后都会去菜场给祖母置办食材。最新鲜的豆腐干,最新鲜的馒头,最新鲜的酸菜。馒头要在家里放一夜,第二天早晨炸制时才不会吸油。祖母把豆腐干切丁,加盐搅拌,几分钟后再加入剁碎的酸菜。用双手捧着,将整个容器上下左右地摇晃,直到把它们调制得既均匀又颗粒分明。这过程绝对考验体力,但必须得用双手摇晃,不能搅拌,因为要是用工具搅拌它会糊,这样就没有嚼劲了。乌绿的酸菜配上暗红色的豆腐干小丁,这就是油果子的素馅。

素馅晚上就得准备好,因为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出摊了。臭豆腐是祖母一大早去买的,保证新鲜。

一切准备就绪,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如果说,馒头是主体,臭豆腐是灵魂,那么油果子就是最重要的衔接。祖母觉得,油果子的好坏决定了整份油煎馒头的品质。在我看来,油果子的制作过程简直是一门艺术。首先要用一个特殊的带长柄的金属容器盛满面浆,放入油锅时,要保持器面与油面平行,传热后,将面浆倒出,填入素馅,再用较稠的面浆做盖,浇好后将整个容器放入锅中煎炸,几秒后握住金属长柄,手腕一转,整个果子就落入油锅中,瞬时在油面上绽开金黄色的花朵。无数的油泡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激发出面粉特有的香气。里面的素馅隔着“面膜”,忘我地释放着诱人的气息,因为无法摆脱禁锢,只能不断地在有限的空间里交融、凝结、升华。奇妙的化学反应将油果子的外表颜色调和成恰到好处的金黄,不流于轻浮,又不过分厚重。出锅时,真是色香味俱全,马上引来了众多食客。

那时大家手头都不宽裕,总是想花不多的钱吃顿好吃的。油煎馒头有馒头,可果腹;有果子,可增味;有豆腐,可提香,物美价廉,是最好的早餐和点心。

只是人再多也急不得。炸好果子才能炸馒头。因为只有温度较高的油,才能保证上色快,渗入慢。热油与馒头最外层的每一个细孔温柔缱绻,用温度与淀粉缠绵,只需几秒钟,就能使单薄的馒头焕发出成熟的韵味。待其炸至两面金黄,用食钳夹出,一剪,一塞,往客人手里一送,就成了!祖母的手被刚出锅的滚烫的馒头弄伤多次,到后来竟然麻木了。祖母的生意好,手脚也快,一大盘素馅两三个小时就用完了。一卖完,祖母就马上收摊回家。

中午是祖母的休息时间。因为中午比不得早上,馒头不顶饿,有些工人吃了,不到下班时间肚子就瘪了。更何况午后的食材不新鲜。当然,最重要的是,那时,我的父亲和姑姑待在家里。他们还小,还没上学。

祖母回到家,擦擦手,将省下来的两份馒头递给我的父亲和姑姑。不是卖剩下的,而是她不卖的。她每天留两份带回家,作为两个孩子的午餐。她太累了,不想做饭。她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们一人一份,大口大口吃着的馋样,笑着将那些几角几分的硬币从兜里掏出来,摸了又摸,把那累弯了的腰挺了起来。

父亲和我说,祖母很少吃油炸馒头。我说怎么可能,她可以时常给自己留一份。父亲笑笑,怎么不可能,她不舍得吃。

她肯定舍不得吃,不然不会到今天还要受胃病的折磨。那些日子里,她一天只吃一顿晚饭。早饭来不及吃,午餐累得没胃口吃,只有晚饭她才能好好准备,慢慢享受。

之后有一次,祖母和我说:“一份馒头就是一份进账。卖鸡蛋的人不舍得吃鸡蛋,卖布的人不舍得穿好衣服,因为鸡蛋和布就是他们的钱。同样的,我怎么舍得把能生钱的馒头吃掉呢?”

我被祖母的逻辑弄得哭笑不得。

很久以后,我们一家人去一家当时新开的饭馆吃饭,父亲神秘兮兮地出去和服务员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服务员就端上来一个大盘子,中间叠着几个金黄的被切了细口的小馒头,外圈环绕着玲珑的油果子,还有几片臭豆腐,分明是缩小版的油煎馒头自助餐嘛。雪白的盘底配上明艳的暖色调,显得格外诱人。

祖母的脸上掠过不动声色的惊喜,刚巧被我捕捉到,我马上撺掇着她尝尝。父亲将油煎馒头夹到祖母碗里,也像我一样期待着祖母的品鉴。谁知祖母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好吃?”

“这都冷了,没有油香;馒头不好,陈得发酸了。还有,这素馅怎么可以是萝卜丝的?不入味,比不得酸菜的鲜,都是丝,软塌塌的……”

“不是怕你咬不动吗,再说酸菜塞牙缝里很难受啊。”父亲忙说。

祖母听了,呆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咬得动,咬得动。不能因为难咬就用萝卜馅啊。好咬,但不好吃。”

这几年,家乡的街上又出现了卖油炸馒头的小摊子。摆摊的大多是些五六十岁的妇女。也许,他们的母亲也是像我祖母这样的人。也许,生活是一个圈,当年的流行转了一个圈又回来了,又有人在想念那些年熟悉的味道了。只是生活不可能总在原地绕圈,就像那些摊子上的油果子的馅,不再只有一种。酸菜的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多味的馅,怪味的馅,时髦了不少。说真的,我没有想过去买一份给祖母吃,而且自己也不想吃。因为她那么固执地认为,酸菜才是最好的主角,而我也那么固执地认为,对有些东西,忠实地继承,比丰富地改造要好。

我羡慕祖母。在她的世界里,酸菜和萝卜打仗,酸菜从来没有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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