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卧雪”:王维“雪蕉”原意重辩

2017-06-28 16:36施錡
艺术探索 2017年1期
关键词:芭蕉王维

施錡

(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上海200040)

人生如“卧雪”:王维“雪蕉”原意重辩

施錡

(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上海200040)

自北宋始,人们针对王维“不问四时”之“雪蕉”文本作了系列阐释。有证据表明,其中“妙观逸想”以及“确有其事”两类观点并非王维本意,而均为后人意会。从王维的生平、王维与友人共同创作的诗文及相关历史文献来看,“雪蕉”与“卧雪”之语更接近北宗禅法的寂定避世。然而“雪蕉”在流传过程中得以重新诠释,并成为文化史中的独特文本,对后世文人的诗画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卧雪;雪蕉;王维;不问四时

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曰:“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1]169正因为这条载录,一般认为,王维颠覆了画中之花的季节逻辑。事实上,“不问四时”“同画一景”究竟为何意,仍然值得我们再度深入研究,因为“不问四时”未必意在王维将“四时”之花集于一画中,而更可能的是其将季节悖反的几种花卉集于一画,或将某个季节的花卉和另一季节的场景集于一画中。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宋代“四时”美学观等同于王维“不问四时”,而是应进一步追究王维“不问四时”的旨趣究竟何在。

沈括接着又道:“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1]169可见,王维画的“雪中芭蕉”是《袁安卧雪图》的组成部分。“袁安卧雪”的典故出自《后汉书》卷四十五《袁张韩周列传第三十五》中唐李贤所注引《汝南先贤传》:

汝南先贤传曰:“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贵,举为孝廉也。[2]1518

从典故来看,画中应有袁安与雪,但并未提到芭蕉,史载的其他《袁安卧雪图》也并不包括“雪中芭蕉”。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曾记载一帧佚名《袁安卧雪图》:“丁晋公典金陵,陛辞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卧雪图》一面。其所画人物、车马、林石、庐舍,靡不臻极,作从者苦寒之态,意思如生。”[3]223-224《大观录》卷十六载录《赵鸥波卧雪图卷》,誉为“清致可掬,全仿右丞古法”[4]702,但也并未提到画中有芭蕉。可见历代《袁安卧雪图》中应致力于体现“苦寒之态”,并没有提到违背中原风土的雪中芭蕉。

“雪中芭蕉”的出现究竟是何原因呢?这并非是一个新问题,古往今来不断地受到文人学者的关注,但对该话题的讨论有多个角度,本文将从传世的文献出发作一重新梳理和探讨。

一、三种迥异的“雪蕉”诠释

不少学者认为,最为贴近王维本意的应是芭蕉在佛教文化中的象征意义。《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王维》载:“维兄弟皆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5]5052,可见王维及其家人是虔诚的佛教徒。《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中有:“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的“虚空之身”[6]29,《涅盘经》中亦有:“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物”[7]9,《入阿毘达磨论》卷上曰:“行蕴聚散如芭蕉茎”[8]982,等等,可见佛教以芭蕉不能耐冷譬喻人生短暂无常。笔者以为,从王维的生平来看,“雪中芭蕉”确实与他的佛教背景有关,王维在《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师碑铭》中赞扬唐代净觉禅师(活动于7~8世纪):“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云地比丘,欲成甘蔗之种”[9]441,将禅师远离尘世的清净之心比作脱离无常的“雪中芭蕉”。因此,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应否认王维“雪中芭蕉”画题的佛教意涵,只是“雪中芭蕉”并非直接呈现在佛教文本中,而是由王维首创,并与“袁安卧雪”典故联结起来,可谓“一波三折”。另外,在王维的其他相关文献中,也并未出现直接论及“雪蕉”佛教思想的史料。

然而,钱锺书先生对此问题有不同的看法,他曾评论道:“假如雪里芭蕉含蕴什么‘禅理’,那无非像海底尘、腊月或火中莲等等,暗示‘稀有’或‘不可思议’”[10]19。此论精辟。我们应该注意到的是,虽然钱锺书谈的确实是佛理,但其评论中已经隐含了“雪中芭蕉”可能的第二层含义,即借佛教语境流露出的独特文人意趣。

然而,王维为何要暗示“不可思议”呢?这又体现了何种文人意趣呢?我们可先从历代文人点评着手了解。北宋诗僧惠洪(1070~1128年)在《冷斋夜话》卷四《诗忌》中云:

众人之诗,例无精彩,其气夺也。夫气之夺人,百种禁忌,诗亦如之。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脱或犯之,人谓之诗谶,谓之无气,是大不然。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荆公方大拜,贺客盈门,忽点墨书其壁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皈欤寄此生。”坡在儋耳作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岂可与世俗论哉。予尝与客论至此,而客不然予论。予作诗自志其略曰:“东坡醉墨浩琳琅,千首空余万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骐骥略玄黄”云云。[11]37

惠洪在此举例三人,王维、王安石和苏轼,均为文学大家,借此说明诗不必遵守日常逻辑,而应不避“妙观逸想”。与此同时,文中所提到的“法眼”即“佛眼”,是高于世俗逻辑的境界。明代汤显祖(1550~1616年)曾论及此画:“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花。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12]1442汤显祖点出了“雪中芭蕉”的另一层意趣所在,即借不合逻辑之事撇开世俗浅薄见解,直抒胸臆。而从汤显祖所作《牡丹亭》中杜丽娘死而复生等情节来看,在艺术作品中出现不合情理之事抒情言志乃其独特意趣。这其中另有一层意蕴,在某种形式美感中,诗与画一样,可以牺牲日常逻辑。清人赵殿成(1683~1743年)在《王右丞集笺注·附录三》所引《山水家法真迹》中,也从褒扬王维不拘一格的角度来评价“雪里芭蕉”:“世称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意到处不拘小节,如雪中芭蕉,脱去凡近,非具眼不能识也”[9]529。“不拘小节”和“脱去凡近”的言下之意与汤显祖应是一致的,即审美体验不必拘泥于日常逻辑。清人王士禛(生卒年不详,活动于17世纪)《池北偶谈》卷十八中有:“世谓王右丞画雪里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寥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13]436王维曾作《同崔傅答贤弟》诗,其中有句:“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14]1258。兰陵镇位于今江苏省常州市西北,富春郭位于今浙江省富阳一带,石头城则是南京的别称,三地相隔甚远,这可谓是一种趣味,意在“反叛常理”。据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十二中载,徐渭(1521~1593年)所作《墨芍药》上有自题款:“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东吴水,春风锁二乔”①王士禛《香祖笔记》,洪之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30页。不过王士禛在其后评论,认为此诗“欠雅驯耳”,可能是“锁二乔”之故。,亦是刻意以史实的时空交错来营造某种趣味,应与前文所举王维诗同出一辙。

后人的评述以及沈括的笔记态度,似乎给我们一个印象,即“雪里芭蕉”的文人旨趣即为无所禁忌的“不拘一格”,但事实上另一路文人述评却与前文所引大相径庭,可称为“雪里芭蕉”正名一派。宋人朱翌(1097~1167年)曾在《猗觉寮杂记》卷上云:“《笔谈》云:‘王维画入神,不拘四时,如《雪里芭蕉》。’故惠洪云:‘雪里芭蕉失寒暑’,皆以芭蕉非雪中物。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如,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洪作诗时,未到岭外,存中亦未知也”[15]35,反驳了惠洪关于“诗忌”的理论。清初吴历(1632~1718年)在其《墨井画跋》中言:“芭蕉四季有花有实,其花瓣面赭背黄,其实一茎累累垂七八,有龙牙棒槌二种,采而啖之龙牙者佳,熨齿酸甜软滑,其地久寒常飞雪,知摩诘雪蕉有所本也”[16]973,也认为“雪里芭蕉”并非虚言。从记载来看,吴历似乎真的见过“雪里芭蕉”而尝之,吴历生平曾驻常熟、嘉定、上海和澳门,或在常熟见之,但也与王维所驻关中相隔甚远。清代邵梅臣(1776~?)也在其《画耕偶录》卷一中云:“客沅洲时,雪中见芭蕉,鲜脆如四五月,红梅一枝,横斜其间,楚楚有致。以是知王摩诘雪中芭蕉殆以造物为粉本,画工推为南派之祖。”[17]946邵梅臣所言“沅洲”地处湖南省西部,也并非关中之地。有趣的是,认为“雪中芭蕉”“以造物为粉本”的邵梅臣本人又在《画耕偶录》卷二中云:“雪中破芭蕉,园林冬景之最妙者,间以梅花一枝凛冽风中,别饶风致,唐人法也”[17]949,言语之中将“雪中芭蕉”作为某种艺术趣味来理解。他又在《画耕偶录》卷三中谈到客居晃州(地处今湖南省)时对景画得“芭蕉间着梅花”,“意虽有得,然终不敢示人,恐贻雪蕉之诮也”。[17]967可见,此种景物仅是偶然现象,其态度颇为纠结。因此,明代谢肇淛在其笔记《文海披沙·画病》中曰:“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纰缪。如王维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18]33因此,钱锺书在其《谈艺录·附说二十四》中称谢论“此最为持平之论”[19]836也是此意,认为虽然后世有人亲见“雪里芭蕉”,但都是偶然现象。

二、王维生平中的“卧雪”意象

在整理了三路观点即佛教意涵、“妙观逸想”以及“确有其事”之后,我们应再回头去了解王维原意中的“雪里芭蕉”与哪一路观点更有关联。王维没有论及“雪里芭蕉”,但曾在一首诗中提到过袁安,那就是《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14]1267

王维将胡居士闭关自守之举比为“袁安卧雪”,而“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则象征着充满了烦恼的尘世,唯有安守本心,“翛然尚闭关”,才能得到解脱。在王维的另两首有关胡居士的诗中也有类似之意。《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中有“既饱香积饭,不醉声闻酒”“居士素通达,随宜善抖擞”“斋时不乞食,定应空漱口”之句,意为不媚于世,独善其身;《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中有“碍有固为主,趣空宁舍宾”“胡生但高枕,寂寞与谁邻”“空虚花聚散,烦恼树稀稠”之句,也意为远离俗世,隐居独守。[9]30-31唐人司空曙(活动于766年前后)曾作《过胡居士睹王右丞遗文》,其中有句:“旧日相知尽,深居独一身,闭门惟有雪,看竹永无人”[9]508。由此可见“袁安卧雪”中的“雪”,在王维诗中的意象即为外界纷扰,芭蕉是速朽之物,也是“无明凡夫”的象征,“雪里芭蕉”则应该象征着袁安抛却尘世名利、高逸隐居的性情。由此可见,王维是否真的见过“雪里芭蕉”已经不重要了,即便真的亲见,也只是使王维获得了某种启发和顿悟,从而画出了《袁安卧雪图》。

那么,王维为何从胡居士联想到袁安,又恰恰以雪蕉意象而非他物来体现画意呢?元末明初人杨维桢(1296~1370年)曾有《题清閟堂雪蕉图》,其中有句:

洛阳城中雪冥冥,袁家竹屋如笄篂。老人僵卧木偶形,不知太守来扣扃。辋川画得洛阳亭,千载好事图方屏。寒林脱叶风寥泠,胡见为此芭蕉青?花房倒插玉胆瓶,监华乱点青鸾翎。阶前老石如秃丁,银瘤玉瘿魦星星。呜呼妙笔王右丞,陨霜不杀讥麟经。右丞执政身彤庭,燮理无乃迷天刑。胡笳一声吹羯腥,血沥劲草啼精灵。呜呼尔身如蕉不如蓂,凝碧沱上先秋零。[20]396

元亡后,杨维桢本人不愿仕明,几次拒绝明太祖的召集,并曰:“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21]7309由其经历出发,我们再结合《新唐书》卷二百二《王维传》即能明了杨维桢诗意:

安禄山反,玄宗西狩,维为贼得,以药下利,阳瘖。禄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阳,迫为给事中。禄山大宴凝碧池,悉召梨园诸工合乐,诸工皆泣,维闻悲甚,赋诗悼痛。贼平,皆下狱。或以诗闻行在,时缙位已显,请削官赎维罪,肃宗亦自怜之,下迁太子中允。久之,迁中庶子,三迁尚书右丞。[22]5765

在安史之乱叛军威逼下,王维曾装哑病不出却未能如愿。细味之,正是这段无奈而苦难的经历造就了他对“翛然尚闭关”解脱的向往,这也是王维将身比蕉的原因。《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王维传》载其:“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5]5025另,王维有诗《赠从弟司库员外絿》中有句:“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皓然出东林,发我遗世意”[9]20,此处的“苍翠”亦与退隐之意有所关联;《酌酒与裴迪》中有句:“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9]185;唐人卢象(活动于741年前后)曾和王维诗作《同咏》,其中有句:“主人非病常高卧,环堵蒙笼一老儒”[9]161;崔与宗(生卒年不详)则曾作《酬王摩诘过林亭》,其中有句:“穷巷空林常闭关,悠悠独卧对前山”[9]262。可见王维及其友人推崇的“卧”这一状态正与“袁安卧雪”完全一致。因此雪压蕉既是隐居守心,又是身不由己,在美学上更多地体现为寂灭,而非奇逸。

撇开王维的个人经历,类似境界也并非“妙观逸想”或“确有其事”,而是接近“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的北宗“壁观禅”的境界。[23]63因此,《袁安卧雪图》旨在表达的是王维历经世道沧桑后,“卧雪”以避世的禅寂体验,所谓文人情趣只是其附属的禅悟,更无雪蕉实有之理。

三、北宋“一年景”文化与“雪蕉”的冲突

我们接着要追问的是,为何北宋伊始,“雪里芭蕉”成为文人热议的画题呢?回到沈括的叙述上来看,沈括首先指出的是王维“不问四时”,紧接着就提到了“雪里芭蕉”。由此可见,前文所述宋代强大的“一年景”美学观使文人开始关注画中物象与季节之间的关系,既然如此,陆游所述“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24]27,似乎与沈括所言又有所矛盾,因为“一年景”不正是“不问四时”的具体表现吗?若我们仔细辨析,从陆游叙述的花种中可见,桃、杏乃春花,荷花乃夏花,菊花乃秋花,而梅花乃冬花,可见“一年景”是逻辑严密的“四时花”,而非将各类花种随意组合,因此,沈括所言的王维“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问四时”,因为这三种花似乎并非具理趣逻辑的“四时花”,而“雪里芭蕉”又恰好合于袁安高洁的性情,才被沈括阐释为“此难可与俗人论也”的高明之作。

我们再看有关王维绘画的其他记载,就会发现自宋代后人们都从“不拘形似”方面进行阐述,很少去细心体会王维的本意,这恰恰就是因为宋代“一年景”美学观使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雪里芭蕉”对日常逻辑的悖反,从而引发“不拘一格”“不拘形似”和“妙观逸想”之想,却忽略了“雪里芭蕉”远离俗世纷扰的“隐逸”深意。我们若从画论中解读,便会有哑然失笑之感,例如明人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三中提到翎毛画一幅:“中作一大桃树横上,遍满一幅,下作二湖石,石上立一雉,石下以苦绿画密草……二石之间,又作红石榴一株,倚石而矮,才露数枝,花皆盛开,竟不问二花春夏不同时,此与右丞雪里芭蕉意同”[25]30。从描绘看,此为市民趣味的设色画,与王维《袁安卧雪图》原初的荒寒寥落意境相差甚远,且画中物象违背季节逻辑,也难找到美学依据,却与萧瑟的“雪里芭蕉”联系起来,无怪后人常为“雪里芭蕉”正名,可能也隐隐然感觉到“不拘形似”未必一定是好画,因而为王维分辩,也未可知。

余论

在“雪里芭蕉”流传过程中,王维本意虽然已经不再重要,但“雪蕉”成为文人绘画创作中一个独特的立足点,尤其用来标榜性情。首先,王维的文章声名、袁安的高洁品质赋予“雪里芭蕉”独特的气质,多为后人所仿以表达心意。如清人顾复(活动于17世纪)曾记录画家仇英为收藏家项元汴造像:“墨林高逸,中绢幅,重绛色。墨林对镜端立,婢女领小子隔槛弄雪,雪里芭蕉一株,云是右丞遗法。”[26]1014项元汴与雪中芭蕉同在,或有“树下高士”图式的影响,更多的则是将自己与王维之间建立某种内在联系。而清代恽格(1633~1690年)《南田画跋》中有《题雪中月季》:“冰麟玉柯危干凝碧,真岁寒之丽宾,绝尘之畸客,吾将从之与元化游,盖亦挺其高标无惭皎洁矣。”[27]980则是借“雪中速朽之物”来表达“历经风霜而不畏”的品德,这恰恰是文人千百年来珍而重之的气节。与此同时,“雪蕉”亦成为文人趣味的胜景韵事。李渔《闲情偶寄·器玩部·笺筒》载:“韵事者何?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雪蕉、卷子、册子是也。”[28]214

因“雪里芭蕉”衍生的“不拘四时”法也使绘画的意涵得以拓展,如沈周曾作《春草秋花图》,将兰花与秋葵画于一轴之中,并有题诗:“乌纱白叟知新宠,春草秋花达远尘。想得江南十年别,相看便是故乡人”。在此,花卉不再如“四时百花”母题画那样徐徐展开,而是介于同一空间之内,表现溢出其本身含义的某种意味,此种意味脱离了视觉本身。明代画家徐渭一生落魄,他就对“雪里芭蕉”母题尤为热衷,并多有佳作。徐渭曾作《梅花蕉叶图》,让冬春之际的梅花和夏天的芭蕉同处一景,并题诗云:“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他在《牡丹蕉石图》中又将开放于春天的牡丹和繁茂于盛夏的芭蕉画在一起,并题诗曰:“牡丹雪里开亲见,芭蕉雪里王维擅。霜兔毫尖一小儿,冯渠摆拨春风面”。另作《四季花卉图》(图1),其中画藤花、梅、芭蕉、牡丹、秋葵、竹、水仙、兰等各季花卉,并题款云:“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彀差池”。其中特别提到了“杂四时”,可见没有清晰的“四时”次序,而仅仅以此讽刺无可解释的荒唐世事,这绝非王维“避世隐逸”的本意,却给予了徐渭等快意讽世的文人画者一个酣畅淋漓的宣泄出口。

由此可见,王维经由“芭蕉”的佛教意涵,借“雪里芭蕉”和“袁安卧雪”图像传达出的“避世”“隐逸”和“解脱”的意蕴,自宋代始由于强大的“四时”观念,被解读为“不拘一格”的“诗趣”,后又被人们作为某种独特的文化趣味进行摹仿和再造,也曾受到许多文人“确有其事”的肯定。但最终仍然被作为文人意趣之事得以传承,一为传达高尚品质,二为寄寓讽世之情,王维初始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闭关隐逸之意,已经几乎了然无存。

图1 (明)徐渭《四季花卉图》轴,纸本水墨,纵144.7cm,横81cm,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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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李晨辉)

LifetimeasLyingonSnow:InterpretationoftheImageofPlantainsinSnowin WangWei'sWorks

ShiQi

Ever since the Song Dynasties,various interpretations on the image"Plantains in Snow"by Wang Wei,whose paintings were known for the portrayalofimages despite the features ofseasons,have been made.It is well-tested that the two opinions ofplantains growing in snow being fantasy or reality were not intended by the poet in creation ofthe piece but the interpretations of later generations.The relevant literature on Wang Wei's lifetime and the literary pieces jointly created by Wang Weiand his friends shed light on the similarity of the two images of"lying on snow"and"plantains in snow"to the pessimistic attitude towards life advocated by the Zen philosophy popular at that time.Of the two images,"plantains in snow"has been interpreted innovativelyand exerting influence on the poetryand paintings in latergenerations.

"Lying on the Snow","Plantains in the Snow",Wang Wei,"Despite the Features ofSeasons"

J120.9

A

1003-3653(2017)01-0031-06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1.003

2016-10-13

施錡(1978~),女,上海人,博士,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唐宋元画史、宋元画中的博物学文化。

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西方汉学家视域中的中国视觉艺术史研究”(15BWW014);2016年上海市“曙光计划”(16SG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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