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译稿:费孝通自己也不相信的传奇

2017-07-17 20:19张冠生
中外书摘 2017年7期
关键词:吴文藻译稿瑶山

张冠生

这部译稿的产生,可说是费孝通自己也不敢信以为真的传奇。

1909年,比利时圣母圣心会许让传教士(Le P.L.Schram)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甘肃甘北传教区履职。翌年,奉派往西宁传教,在塔尔寺学藏语半年。后又被派至今青海乐都、民和一带,传教的同时,续学藏语四年。

这位神父亦是学者,边传教边做学问。其中国传教生涯延续到1940年代,其系列著述The Monguors of the Kansu-Tibetan Frontier(《甘藏边境的土族》)三大卷出版于1950年代至1960年代,属于土族研究中“早期资料最丰富的人类学著作”。

此集大成式著述出版之前,许让神父先行出版过《甘肃土人的婚姻》。

最迟是在1934年,这部著作引起中国学者王同惠的关注。她当时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读书,师从吴文藻,专攻文化人类学。吴文藻称许王同惠“天资聪颖,思想超越”,“是现代中国第一个作民族考察的女学者”。

《甘肃土人的婚姻》

王同惠在燕园读书时,与费孝通相识。两人同系不同班。依当时燕大风气,男女同学在多种聚会上常有接触机会。

1933年圣诞节前,燕大社会学系同学聚会。王、费皆在场。他们谈及人口问题,观点不同,有争论。

此时,费孝通初由燕园转学清华园,修体质人类学。圣诞节当天,费孝通送给王同惠一本书,意在证实自己的观点。这本书成了牵引两人的“红丝线”。

1934年到1935年,费孝通和王同惠来往频繁。“两人从各不相让、不怕争论的同学关系,逐步进入了穿梭往来、红门立雪、认同知己、合作翻译的亲密关系。”——这是费孝通的晚年回忆文字。

“红门立雪”,指费孝通在燕园姊妹楼门前等候王同惠见面。“合作翻译”,一指《社会变迁》,英文版,费孝通已译竣,尚未出版;二指《甘肃土人的婚姻》,法文版,王同惠正在翻译,未完成。

王同惠把《社会变迁》译稿要去阅读,费孝通建议她借来英文原本,边读边校,将来作为合译本出版。正翻译《甘肃土人的婚姻》的王同惠,亦要求费孝通参与其译事,日后也作两人合译本出版。

其时,费孝通的法文入门不久,正为毕业考试中的第二外语犯愁,便将合译作为强化学习机会,由此玉成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段译林掌故。

1935年暑期,费孝通修满两年体质人类学,获得据说是清华园人类学专业第一个硕士学位。遵其导师史禄国嘱咐,得其本科恩师吴文藻帮助,费孝通得到进广西大瑶山考察的机会。

社会调查中,尤其是在陌生社区,许多情况单靠男性不容易摸清,有女性参与则方便许多。为便于共同调查,费孝通和王同惠在未名湖畔临湖轩举行了婚礼。

婚后,他们同往太湖鼋头渚小住,在蜜月中译竣《甘肃土人的婚姻》。

吴文藻说:“王同惠和费孝通由志同道合的同学,进而结为终身同工的伴侣,我们都为他们欢喜,以为这种婚姻最理想、最美满。”

谁知,天作之合,天又分之。瑶山深处一个黄昏,因向导失引,费孝通误踏虎阱,身负重伤。王同惠星夜下山求援,途中坠崖落水,以身殉职。是日,他们新婚仅一百零八天。

瑶山惨剧之后,费孝通生命旅程少有平顺之日,多有动荡、磨难之时。《甘肃土人的婚姻》译稿亦成人世飘萍。

1936年,费孝通赴英伦求学。两年后学成返国,参加“烽火中的讲学”,与吴文藻、潘光旦等共赴国难。

1940年,昆明屡遭日军轰炸,费孝通带实地调查小分队转至呈贡。

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同在黑名单的费孝通被朋友救出,远走英伦。

1952年“院系调整”,取消社会学学科。费孝通离开清华园,调到中央民族学院。

1957年“反右”,費孝通被划为“右派”,被取消公职、赶出院长办公室。

1966年“文革”开始,费孝通遭抄家厄运,所有书籍、资料一扫而空。

如此劫难重重,《甘肃土人的婚姻》译稿带着译者心殇,如化外之物,安度劫波。许多年后,费孝通说起这段故事,感叹再三——

“几十年里边,我去过国内外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离乱,光是书籍和稿本的一次性大量散失就有三次,一次是在瑶山遇险,一次是昆明轰炸,再一次是‘文革抄家。这部译稿怎么就能逃过这好些关口,一直跟着我,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只能说是天定的因缘。”

1996年秋,深圳朋友胡洪侠来京,为《文化广场》周刊组稿,听说这部译稿传奇,唏嘘之余,建议放在俞晓群先生主持的“新世纪万有文库”书系出版,以见天日。遂将此议转述给费先生,得允准,也触动老人尘封六十余年的心事。

他要为这部历经沧桑的译稿写序。为写序,要在脑海里追寻它乱世中的命运。八十八岁高龄的费先生苦思冥想,彻夜难眠,遍搜枯肠,绞尽脑汁,还是不能肯定地推理出一条清晰脉络。

费先生说,唯一可能是:译稿完成后,并未随自己和王同惠进入瑶山,而是留在了家乡。十二年后,费先生重访英伦回国时,在家乡苏州小住几日,即带上译稿重返北平。不过,这十二年里,苏州也不太平。日军铁蹄下,费家搬迁数次。这部书稿怎么就存了下来,还是个谜。

为追索谜底,历来入睡迅捷的费先生开始准备安眠药,仍未奏效。先生说,靠头脑记忆的历史里,难免有难于理解的谜案。“大浪淘沙,惊涛拍岸,随波逝去的已经远去;隐伏的,贴心的,留下来。去也终须去,留也自当留。至于为什么,只好放下,不必追究了。”

1978年,费先生的“第二次学术生命”即将降临。其工作由中央民族学院转至中国社会科学院。离开民院二号楼前,费先生整理办公室书架上久置未动的旧书积稿。书架底层,译稿突现,那是《甘肃土人的婚姻》!

稿纸发黄变脆,老人悲欣交集。其中笔迹,明显是两个人的。费先生认得自己至今未有大变的手体,另一笔迹,“岂不是出于永眠瑶山的同惠之手?”

当时,费先生是“脱帽右派”,不敢想出版译稿的事。他能做的,只是修复部分纸张磨损与破碎之处,又借到原著,托友人补译了若干残页。

春去秋来又经十八年,迟到太久的出版机会终于来到。

三联书店沈昌文先生古道热肠,力促这部译稿得以出版。辽宁教育出版社晓群兄正主持“新世纪万有文库”,费先生的译著放入文库本无不可,但恐过于简陋,不如另出精装本,以慰前辈。

费先生也视此译稿出版为暮年圆梦一大安慰。他呕心沥血写出译本序言,文中写到当年与王同惠合译此书的情景——

“回想起来,这确是我一生中最难得的一段心情最平服、工作最舒畅、生活最优裕、学业最有劲的时候。追念中不时感到这段生活似乎和我一生中的基调很不调和,甚至有时觉得,似乎是我此生不应当有一段这样无忧无虑、心无创伤的日子,成了一段不能复返、和我一生经历不协调的插曲。”

1997年3月19日,费先生写就此序。次日以文示我,嘱咐说:“这篇文章,我花了很多心思。可以先投给《读书》发表。给《读书》时,‘《甘肃土人的婚姻》序言只能作副题。你再想一个正题放上去。”

神思忽来,问:“就叫‘青春作伴好还乡好吗?”

费先生颔首。

1998年年底,《甘肃土人的婚姻》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首印三千册。

1999年年初,费先生递过一册签名本,是给我的春节礼物。

该书封底上部印着两行文字—“这部译稿的产生,可说是费孝通先生一生悲欢离合的插曲,连他自己也不敢信以为真的传奇。”

猜你喜欢
吴文藻译稿瑶山
把一本书译成国礼
瑶山党支部
《物种起源》
吴文藻从不“顺便”
吴文藻从不“顺便”
瑶山的女儿
吴文藻的“瞎话”
瑶山美
踏上瑶山献爱心
致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