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瑟瑟半江红

2017-08-04 07:17徐景辉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6期
关键词:高句丽集安都城

徐景辉

1

吉林的集安,边城。真正意义的边城,与朝鲜一水之隔,对面山坡上的朝鲜村庄清晰可见,视力好的大体看得见村头巷尾的耕牛和小学校操场上来回奔跑的孩子。山谷宁静下来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那村庄里的声音,淡淡的,是纯正的乡村味道。诚可谓两国同江饮,一山斫柴烧,炊烟交混,鸡犬相闻。集安小城就在界河鸭绿江岸边平畴上临水摆开,有山环着,水映着,就有了诗画的气韵,色彩与格调也是与众不同,是边地和山区所独有的,很养眼。可惜我们一行八人到这里不是来欣赏边城风光的,否则就会找一条江边小路,慢慢踱来,一边欣赏风情和画境,一边说些释却重负的闲散话题。我们是来寻一座两千多年前的故城,一座我们还叫不上名字的故城,据说是高丽王城。

正是渭水秋风时节,探古发幽,这境况恰好就帮了忙,为我们一路营造着氛围。望着苍山远岫,蓝天黛水,一阕阕连绵成韵,一行人不停地生发怀古幽情。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霜染秋山,层林披彩,今年则愈加地浓烈,或许是霜来得过早,经霜的万木在绚烂中又多了些鲜艳和生动,尤其是到了吉林南部集安境内,似乎节气没有林海雪原那么凌利锋锐,林海雪原的五花山已经到了衰退和没落时节,而这里则是恰到好处,赤橙黄绿青蓝紫,那缤纷的色彩把整个山谷变成一幅幅泼墨大作,横看成岭与侧看成峰,都是七彩花山造就的胜境和画面,美不胜收。目光显然不够用,哪都需要看一眼,似乎无论何处,看一眼都让人陶醉和眩晕,尤其那艳红如血的楓叶,就像豆蔻少女一般,娇俏中透着些难以抵御的诱惑,微风荡起的时候,在黄与绿之间起舞成一种诗意的浪漫,魅得让人发狂。

“看!这一片。”坐在车里的我们,也是禁不住诱惑地不时发出叫声。

“哇!这一片更好!”似乎前边的声音还没有跌落,后边的又叫好起来。

“看这里!还是看这里!”

刚刚被一山红叶恋住,马上又有一山的红叶很热烈地驰入你的视线,让你应接不暇。这抢眼的秋山七彩,俗称五花山,只有几天和十几天的热烈,所以人们每到这一时节,便出来赏秋山,尽管不是花,可每一处,红叶绽放的时候,那声势比漫山飞花还多几分夺人的热闹,可谓灿花迷眼,芳林滞步,让我们不知看哪里才好。

大自然,千变万化,总有让你意想不到的风景。

可我们期待的,是集安,是那段远去的历史。

我们就是被这一路秋景和一路的话题吸引到集安的。

2

此前读东北地方史,知道集安不仅是当年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的出发地之一,还是古代东北少数民族高句丽的王陵所在地。我们采风一行的目标是看高丽王陵,出发前做功课,简单了解这里还是高句丽的王朝所在地,什么样的王城,都掌握得不多,以为高句丽一直是边地少数民族,盘踞一隅,弹丸之郡邑,其城也可想而知了。当我们站在丸都山下目睹那环山残垣的时候,顿时都怔住了。这实在超出了我们的意料,从遗存上看,城的建制和规模,都让我们对高句丽刮目相看。公元3年的建筑,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剥蚀,墙基保存如此完好,就是文明发达的中原,到目前为止,也难找到基础如此完好的古城遗址。我们曾在数年前去西安,满城寻找大唐城墙,结果费尽洪荒之力,也只在大唐芙蓉园里找到那么一小段,像稀世珍宝般用玻璃钢罩起来,且已经深深陷在地下,经过考古学者发掘,只露出几块方砖,而丸都山城却全裸在地面上,由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山顶,像中国的长城一样,蜿蜒盘旋,其城倚山临江,易守难攻,作为王城,其战略价值也不可轻估。宽厚的墙基都是用长条石垒砌的,也正是这石基,才经得住时间的销蚀。听讲解员讲起来,从公元3年始建,至公元427年,此城历时425年,中原没有一座城在使用寿命上堪比此城。距此城不远处,也就是集安市内,还有一座王城,叫国内城,规模略比此城大,且处江边平地,高句丽王是在国内城居住的,从此城依山搭寨来看,最初应该是要塞。

高句丽当属于中原汉哀帝刘欣至魏武帝曹操时期,是中原的从属国。看《三国演义》,知道淮南袁术与河北袁绍兄弟二人引败军逃到东北与乌桓人合在一起作乱,曹操曾亲统三军大征乌桓,据说是乌孙种人(乌孙种人也有人说是新疆境内的古代一个民族)。清代流放宁古塔的著名诗人吴兆骞将乌孙种人说成是今天的俄罗斯人,相信那时的俄罗斯还远在乌拉尔山以西。据此可以推测,此时曹操征伐的乌桓当在辽中辽西一带,有学者分析,乌桓曾借助于高句丽。后来,曹操派大将毋丘俭率大军征伐高句丽,结果可想而知,高句丽大败,国内城陷落,被迫迁都于丸都山上的要塞城。中原撤兵后,国内城得以修复,为了安全起见,两城皆为都城,直到后来迁都,这里便成为别都或陪都。不管怎么样,能同时建两座城池于鸭绿江畔,可见当时高句丽王朝的文明和发达。

高句丽,东北的少数民族。至此,让我们对这个民族多了一些了解的同时,也多了一份敬重。

东北的许多史学者对高句丽的研究颇有成果,但也讳莫如深,似乎有许多东西在说与不说之间成为后人争论的话柄。前几天看到一些满族人在网上发族系表,竟然将高句丽列入到他们的一个分支,认为高句丽从满族的第二代肃慎王开始,就分出了秽貊,也就是高句丽。《旧唐书·渤海■■传》曾有记载:渤海■■大祚荣者,本高丽别种也。仅此一句,让一些研究东北历史的学者们大飞唾沫,争论不休。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魏国忠先生对此颇有研究,他认为高丽之别种与高句丽是两个部族或两个民族,不是一回事,渤海国的大氏,应当是高丽之别种。别种即不同种,当然是另属于别一个民族,是什么民族,《旧唐书》的编写者大概也没弄清楚,历史至今也只能存疑。

我们这一行八人,开车的司机实际上也是文学爱好者,是同道中人,其余有四人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对历史文化都是颇感兴趣的。作为文人,我们出来采风,就是想感受一下东北大地的厚重,不要让中原人一说起东北,就用三个字来概括,北大荒。北大荒是地荒,由地广人稀所致,并非是史荒。有丸都城,大东北的厚重就可以和中原相较轻重的。这座鸭绿江边的王城,曾经该是何等宁静,何等繁华。如果没有战争,这里现今该是何等模样?endprint

3

集安是王城,也是一座大陵园。

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坟包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就像小时候走进了乱坟岗子。如果退回去四十年或五十年,走到这样的地方,头皮是要发紧的。实际上,集安城就在这样的陵园里,是一座陵园之城。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解说员小姐告诉我们,全城有一万多陵冢,现在可见的、颇有规模的就有七八千之多。这是让我们咋舌的数字,我们一行人都不禁叹息了一句,“差不多要赶上现在的住户多了。”相信集安城按户数算,也不过两三万户吧。过去出行到西安,有人感慨西安古墓之多,周边上得数的,有数百座。曾有人戏称,“到广西看山头,到西安看坟头,到北京看砖头。”更有西安导游调侃,“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懒汉齐吼秦腔。数百座坟头骗来游客,掏腰包的还有那羊汤泡馍胡辣汤。”可见西安的坟头是旅游主题。到了集安,才知道这里的坟头要远比西安还多得多,且历史也远比西安的久远。

集安,王城,陵城。

高句丽在集安建城经营,其王朝存在705年,而在集安建都自公元3年起,长达425年,其二十代王长寿王,为其父建好太王碑,试图在集安长治久安,可最终还是因为战乱,不得不迁都平壤,这里便成为旧城或者是弃城。公元668年,高句丽王朝灭亡后,李朝崛起,这里因偏安一隅,无人问津,或因战乱兵火所致,这里逐渐颓败和破落,渐渐成为废城。但历史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是难以磨灭的。这一段段城基,这一处处坟冢,就是一部部没有文字的书卷,在无声地讲述着历史。

丸都城是集安众多历史符号中最为重要的一笔,其城规模虽不能和中原相较,但也颇为了得,尤其是从山脚下一直筑至山顶,一块块方石要从几十里外的五女峰采来,再运到这里垒到山上,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古代高句丽民族创造性的劳动。众多王陵,尤其是好太王碑,高二十几米,重达三十多吨,在那种运力不发达的时代,从五女峰运抵这里,是何等工时和力量?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将军墓。将军墓里埋葬的不是将军,是后人讹传,原是一座王陵,据说是高句丽二十代王长寿王的陵寝,后人误以为是什么将军,民间给叫成了将军墓。据导游小姐介绍,这个叫什么高巨连或高琏的君王在位时间最长,寿命也是几十代王中最高的,好像是八十几岁或九十几岁。是他创造了高句丽王朝的全盛时期,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都达到了巅峰。也正是这位君王,将高句丽王都从集安迁到了今天的平壤。迁都后,他将这里作为祖陵,不断加以修缮。最值得书写的一笔是给他爹好太王修了个硕大的陵寝,并勒石立传,历数先王文治武功,当然也给自己筑了最大的王陵,是目前集安保存最好的陵墓。当然,保存完好的是外壳,里面也是几经盗挖的。因为所有的高句丽王陵都是高垒在地面的,并不深卧,给后来的盗墓贼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条件。

长寿王陵看上去像埃及法老王陵,人称东方金字塔。实话说,真的有几分像金字塔。与金字塔尖顶略有不同的是,长寿王陵是平顶。解说员告诉我们,顶部的石椁盖板是完整的一块大石板,几十平方米,重达六十多吨,同样采自几十华里外的五女峰,据说从五女峰运到此地,只能利用冬季滚冰运输,整整花了六年多的时间,可见是何等不易。

关于长寿王陵,讲解员还给我们讲了一个很奇葩的小故事,抗美援朝开始阶段,我志愿军总司令部,为防止敌机轰炸,曾将这里作为指挥所。因为里面已经被盗墓贼挖空了,可容纳几十人办公。这大概是高句丽先祖长寿王绝对想不到的,他的陵寝会成为指挥部,就此称其为将军墓,也还算名副其实了。

高句丽,一个远去的王朝,从这一个个历史符号里,让我们看到了渐行渐远的背影。

4

高句麗,对于我们东北民众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称谓,是对朝鲜民族先祖的称谓,就是今天的朝鲜民族,一听到这一称谓,也是肃然起敬的。

高句丽先民在长白山南麓曾经书写了历史的辉煌,集安就是见证。当然,南迁平壤后,集安便成了弃城和废都,并留下大片的陵墓。此后,高句丽王朝不断在这里添坟加墓,让边城集安渐渐变成了大坟场,而每一座坟都是一个鲜明的历史符号,讲述一段历史故事,印证着边地与中原王朝的从属关系,演绎着一代又一代先民身后的更替和兴衰。

参观集安历史遗迹之前,为了吸取前一天找宾馆难的经验教训,我们事先订好了房间。十一黄金周,找不到大宾馆了,只找了一个平时也许就二十元一间的小旅店,是那种农民工临时休息的夜店,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条件了,竟然是三百八十元或四五百元一间,就这样还一床难求。小夜店卖出了五星级的房间价,都让我们咋舌不解。大骂真他娘的见鬼!待参观了一大堆王陵和博物馆后,一行人禁不住调侃,集安陵墓如此之多,在“鬼城”里出现一些“鬼事”也大可不必奇怪了。当然,这是自我解嘲。集安是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历史文化名城,在一房难求的时刻,天价房也得忍,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了集安。

出城之前,同行的伙伴儿发现了国内城遗址,是老城墙,还有丈把高,十几米宽,全是石头基石。四四方方的国内城,遗迹虽没有丸都城完好,看上去规模仍旧很大,方圆几十里,经历了两千多年仍然基础清晰,这在中原内地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像集安这么久远,从公元3年到427年之间的城池,真的让人叹为观止。难怪国内城早在2004年7月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2010年又被国家首批确立为考古遗址公园。

按照城头标志牌上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这是高句丽第二个都城,汉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至北魏始光四年(公元427年)在此立都,与丸都城几乎同时建立,两城相互倚重。如果说丸都城在半山坡上,背山临水,易守难攻,具有军事要塞之职能的话,这里则是江边的平川之地,地势平阔,则完全可以集商贾设站驿,是宜居之地。两城同为都城,这还是较为少见的。在丸都城,导游曾介绍说,这座丸都城与国内城都是都城,高句丽王在两城之间署理政务,有时在国内城,有时在丸都城,说不出孰轻孰重。在我们看来,丸都城更像是哨城和要塞,而国内城则是通都大邑。

标志牌上还介绍说,此城周长为2741米,并介绍了东西南北墙的长度,不知是现存的长度,还是当时城市原初的长度,语焉不详。城墙全是石条垒砌,残存部分最高处尚存11米,可见我们看的这一段还不是残留最高的一段。

站在残墙下,我们似乎可以想见昔日王城的风光。街上商贾往来,老黄牛牵引的大轱辘车嘎嘎碾过江边山坡下平整而干净的石渣路,不时有吆喝声从两边的商铺里传出。应当还有宫廷的马车,然后是卫队,然后是黄罗伞,锣声■■。我们更能想见,那穿着彩色妆束的少女衣袂飘飘,银铃般的笑声一直掠过鸭绿江,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当然,还有江边秋千架上翻飞的少女,她们越荡越高,那境界犹如仙女在驾云翱翔。可惜这一切瞬间就幻化成眼前的街道和楼群。时光把一切都改造得面目全非,也包括集安古城。这让我不禁想到大明状元杨升庵在他的《临江仙》中的一句话,“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历史永远是历史,历史留下的只是不尽断想。昔日的城和那一城人,都已经化作这江边的泥土,泥土上疯长的是树木和叫不上名称的小草,还有一幢幢的楼房民居。实际上,那一城人就是昔日的我们,而我们也会成为后人难以断想的历史。

这大概就是集安给我们的启示。

集安,已经不仅仅是一座边城和陵群,确切说,集安已经被历史凝固成一个很重要的符号,一个待我们去不断认识的符号。

我们在国内城残垣前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这个上午,我们驶出集安城,沿着鸭绿江边的山道崎岖前行,山道很险,却不断有奇伟的风光扑入视野,让我们惊叹。还是王荆公那句老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经过了集安,再行此路,对此话感悟越深。下一站,我们将去临江、珲春和延吉,据说有更美妙的意境在等着我们。在我看来,有了集安,有了这江边的风光,此行足矣!

汽车爬过一道山梁的时候,红叶渲染的秋山倒映到碧蓝的江面,脑子里突然蹦出泪湿青衫的九江司马白居易的一句诗,“半江瑟瑟半江红”。这句诗一直在脑子里萦绕了很久,落成这篇文字的时候,还回味着这句话,说不清是什么心境,且拈来做了题目吧。

责任编辑 刘云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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