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对外战略的转向*

2017-09-03 11:00韩召颖
现代国际关系 2017年4期
关键词:收益全球化战略

韩召颖 姜 潭

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对外战略的转向*

韩召颖 姜 潭

二战以来,尽管美国历任总统都强调自己对外战略与其前任的不同,但美国对外战略总体而言却有着很强的延续性。从特朗普竞选期间发表的言论所反映出的美国对外战略调整,显然与以往历任美国总统对外战略的调整有着明显差异,主要体现在特朗普这些言论与美国二战以来的外交理念和基本战略目标是相悖的。从全球化发展趋势的视角看,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相对收益的减少与所付出成本的增加,促使特朗普试图对美国对外战略进行较大调整,甚至发生转向。美国相对收益的减少主要表现在进出口贸易及外商直接投资两个方面,而全球化带来的安全威胁以及身份认同危机则增加了美国所付出的成本。

美国对外战略 特朗普 全球化 相对收益

[作者介绍] 韩召颖,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主要研究国际关系理论、美国对外政策、中美关系;姜潭,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国际关系理论、大国关系。

随着特朗普2017年1月20日就职,未来四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内美国内外战略将发生怎样的调整变化,这个问题越来越引起美国国内乃至世界各国的广泛关注。特朗普就职时间不长,其对外战略轮廓尚不清晰,难以做出明确的判断。不过,可以从历史上特别是二战以来美国对外战略的延续与变化以及特朗普可能进行的对外战略调整,分析判断美国此次战略转向的趋势及其原因。

一、美国对外战略的变化与延续

20世纪是“美国的世纪”,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上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国家。冷战结束后,美国更是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长期保持强盛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其拥有超强的权力,而且还在于其能够实施平衡手段与目标的对外战略。*张学昆:“国际体系失衡背景下美国的‘大战略’论争”,《美国研究》,2016年第4期,第37页。纵观二战以来美国历任总统的对外战略,可以发现,尽管历任总统都强调自己对外战略与其前任的不同,但美国对外战略总体而言却有着很强的延续性。

冷战期间,美国逐渐形成了自己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的对外战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在世界上具有绝对的优势地位,美国对外战略的目标是在全球扩展美国的利益,为此,美国展开了自己的全球战略布局:政治上,很快确立了针对苏联的遏制战略;军事上,在欧洲推动建立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并在亚太地区也组建军事同盟体系;经济上,主导建立了关贸总协定、国际复兴开发银行,控制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贸易和金融体系。但是,历任美国总统在任期内都提出了自己特色鲜明的对外战略。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杜鲁门政府提出“遏制战略”、艾森豪威尔政府提出“新面貌战略”和“解放战略”、肯尼迪—约翰逊政府提出“和平战略”。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逐步从越南战争泥潭中脱身的基础上,面对苏联咄咄逼人的扩张态势和自身因战争而受损的意识形态影响力,从尼克松到卡特的三届美国政府分两个阶段进行了对外战略重大调整”。*金灿荣、王浩:“衰落—变革—更生:美国霸权的内在韧性与未来走向——基于二战后两轮战略调整的比较研究”,《当代亚太》,2015年第6期,第16页。美国从一直推行的对苏遏制战略调整为谋求缓和与均势的战略*参见刘丽云、张惟英、李庆四:《美国政治经济与外交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67页。,主要体现为尼克松政府的缓和与均势战略和卡特政府的“世界秩序战略”。20 世纪80 年代至90 年代初,美国对外战略有所回调,里根政府提出了“以实力求和平”的对外战略,而老布什政府则提出了“超越遏制”战略。尽管历任总统对外战略存在差异,但总体而言,美国在冷战期间的对外战略有其延续性,即始终推行深度介入(deep engagement)的战略:如保持其在欧洲和东亚的军事存在;维持其机制化的联盟体系;积极参与地区安全事务、维护开放的全球经济;维持多边机制以促进国家间的合作等。*Stephen G. Brooks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America Abroad: The United States’ Global Role in the 21st Centu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p.77.

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国际格局发生深刻变化。美国面临一系列新情况和新问题,如德国统一问题、东欧剧变后的欧洲安全问题;中国崛起、日本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以及朝鲜带来的安全挑战;如何保持美国的竞争力、如何应对亚洲的经济腾飞。*同上, p.78.面对这些问题,在不同的政府时期,美国提出了名称和具体举措均有所不同的对外战略。老布什政府提出“超越遏制”战略,并倡导建立“世界新秩序”。克林顿政府则提出了“接触与扩展”战略。小布什上台后,宣布退出《反导条约》,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坚持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并在“9·11”事件和新保守主义势力的推动下,提出了以单边主义和先发制人策略为特点的“新帝国大战略”。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奥巴马政府则实行全球层面上战略收缩,但在亚太地区深度介入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张学昆:“国际体系失衡背景下美国的‘大战略’论争”,《美国研究》,2016年第4期,第41~56页。但是,冷战后美国对外战略仍然保持了其与冷战时期的延续性。美国并没有抛弃其在冷战期间形成的对外战略框架,如联盟体系、美国主导的国际制度、国际承诺等,而是对其进行了相应调整。如美国推动北约东扩;调整其与日本、韩国以及其他亚洲伙伴的安全关系;建立北美自贸区、推动关贸总协定(GATT)到世界贸易组织(WTO)的转变等。*Stephen G. Brooks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America Abroad, pp.77-78.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美国对外战略的调整常以政府的更替、总统的换届为标志,历任总统几乎都提出了自己特色鲜明的对外战略标签,比如杜鲁门主义、艾森豪威尔主义、尼克松主义等等。“总统们很少是靠认同其前任而被造就的”,*[美]约翰·加迪斯著,时殷弘、李庆四、樊吉社译:《遏制战略:战后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所以每位总统就职之初都会阐述和执行自己不同于前任的对外战略。不过,美国对外战略的变化与调整中却蕴含着延续性。很多时候,美国对外战略的调整变化只是在于手段和方式的差异,而实质上其战略目标有着很强的延续性。美国对外战略的延续性就体现在其基本外交理念和战略目标一直没有根本的变化。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美国的对外战略始终基于这样一种理念,即“美国的安全、繁荣和自由开放的国际体系密切相关,这种国际体系不仅要由美国的霸权来主导,而且还要对美国的经济扩张和意识形态渗透完全开放。”*张学昆:“国际体系失衡背景下美国的‘大战略’论争”,《美国研究》,2016年第4期,第56页。美国历任总统一直都尽其所能地综合运用各种资源和手段来寻求推进美国的国家利益,为此美国推行了一种以深度介入为特征的全球战略,以达到以下战略目标: “管理外部环境以减少对美国国家安全的近期和中期威胁;促进自由经济秩序以扩展全球经济并最大限度地促进美国国内的繁荣;创立、维持并修正全球制度秩序以确保必要的国家间合作。”*Stephen G. Brooks and William C. Wohlforth, America Abroad, pp.1-2.美国始终要追求的是长久地维持其全球主导地位。

二、相对收益视角下美国与全球化的关系

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大部分关于相对收益的讨论集中于探讨国家在何种条件下对相对收益的考虑超过绝对收益,或者是相反的情况。这主要表现为新现实主义与新自由主义之间进行的关于相对收益与绝对收益的辩论。

新自由主义强调了绝对收益在促进国际合作中的作用,认为国际机制给各国带来的绝对收益能够解决囚徒困境、降低交易成本,促成国际合作。但新自由主义者忽视了国家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新现实主义理论认为,国家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是导致国际合作无法实现的重要因素。*相关论述参见Kenneth N.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9; Joseph M. Grieco, “Anarchy and the Limits of Cooperation: A Realist Critique of the Newest Liberal Institutionalism”,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Issue 3, 1988, pp.485-507 ; Joseph M. Grieco, “Realist Theory and the Problem of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Analysis with an Amended Prisoner’s Dilemma Model”, Journal of Politics,No.3, 1988, pp.600-624.新现实主义者认为,国际体系实际上的无政府状态决定了在国际环境中没有超出国家的权威能够制止使用武力,因此,任何国家的首要利益是国家生存,国家保证生存的最终手段仍然是国家的实力。所以,国家在任何国际关系中的根本目标都必须是增加自己相对于其他国家的实力,保证自己的相对收益。在合作关系中,这种考虑并不会因为自己也能够获益而消失。如果合作伙伴在一系列合作中的获益不断超出自己的获益,积累下来的结果就是对方的综合国力超过自己。一旦今天的合作伙伴成为明天的敌人,则会对自己形成灾难性威胁。*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国际关系理论与方法研究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0页。

自由主义者则试图对新现实主义所叙述的相对收益发挥作用的条件加以限定,他们认为,在特定条件下,国家对绝对收益的考虑有可能超过其对相对收益的考虑,进而促成国际合作。*Luis Simón, “Neorealism, Security Cooperation, and Europe’s Relative Gains Dilemma”, Security Studies,Issue 2, 2017,p.192.如查尔斯·利普森认为与安全领域相比,在经济领域的合作中,国家更有可能为了绝对收益而忽视相对收益。*Charles Lipso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in Economic and Security Affairs”, World Politics,Oct., 1984, pp.1-23.罗伯特·鲍威尔则将国家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与国家所处的外部环境联系起来。*Robert Powell, “Absolute and Relative Gain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No.4,1991, pp. 1303-1320.在一个国家间相互对立、竞争激烈并且各国在战略上具有很大不确定性的环境之中,国家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就会增大。而在由一个主导国家所控制的地区,国家就更有可能专注于经济发展和获得绝对收益。*Luis Simón, “Neorealism, Security Cooperation, and Europe’s Relative Gains Dilemma”, p.193.

尽管双方争论激烈,但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在关于相对收益问题上的立场逐渐趋同:在一个各国高度关注安全议题的环境中,国家会更加重视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国家之间达成合作的可能性就会变小;相反,在由一个霸权国保障其安全、专注于经济发展的环境中,国家更重视绝对收益,国家之间因此更可能达成高水平的国际合作。*相关论述参见David A. Baldwin, ed., Neorealism and Neoliberalism: The Contemporary Debate,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Robert O. Keohane, ed., 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既有文献对此已做了充分论述,并称之为“新-新合成”(neo-neo synthesis)。*Ole Wve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Inter-Paradigm Debate”, in Steve Smith, Ken Booth, and Marysia Zalewski, eds.,International Theory: Positivism and Beyo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pp. 163-164.

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关于相对收益与绝对收益的辩论,确定了在何种条件下国家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超过绝对收益,以及相反的情况。然而,一些学者的研究表明,国家即便在追求相对收益时,也不是寻求在与所有国家的交往中都获得相对收益,而是区别对待。例如,有学者指出,在追求相对收益时,一国在与某些特定国家交往时更加注重相对收益,而在与其他国家交往时,这种考虑就有所减弱。*Duncan Snidal, “Relative Gains and the Pattern of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85, 1991,p.716.还有学者认为如果国家A将国家B视为其在经济或军事上的威胁,那么在与B国的交往中,A国会更重视相对收益。*David L. Rousseau, “Motivations for Choice: The Salience of Relative Gain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Issue 3, 2002,p.395.

21世纪以来,以中国、印度、俄罗斯、巴西等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群体性崛起,而作为霸权国的美国则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面临内外困境,国际地位相对下降,一些学者认为这意味着

“非西方的崛起”、“后美国世界”的到来。*相关论述参见Fareed Zakaria, The Post-American World,W. W. Norton, 2009; Parag Khanna, The Second World: How Emerging Powers Are Redefning Global Competition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Random House, 2009; Ian Bremmer, Every Nation for Itself: Winners and Losers in a G-Zero World, Penguin,2012; Charles Kupchan, No One’s World: The West, the Rising Rest, and the Coming Global Turn,Oxford, 2012; Amitav Acharya, The End of American World Order, Polity Press, 2014.随着美国霸权的衰落,其全球领导地位也发生动摇,美国无法很好地保障全球安全,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国际恐怖活动泛滥以及由此带来的难民危机。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与欧洲国家对于安全议题的关注程度有所上升。根据前文所述理论,在这种国际形势下,国家在国际交往中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会超过绝对收益。此外,近年来,在国际战略层面出现了“权力政治回潮”,*秦亚青:“国际关系理论发展的现状”,《国际观察》,2016年第1期,第1页。国家间的对立和竞争日益激烈,并且由于大选等国内政治因素的影响,主要国家在战略上的不确定性增强。这种国际环境也促使国家更加注重自己的相对收益而不是绝对收益。

前文已经提到,国家在追求相对收益时,并不是寻求与所有国家的交往中都获得相对收益,而是有所侧重。那么,美国最为看重与哪些国家交往中获得的相对收益呢?邓肯·斯奈德尔(Duncan Snidal)指出,如果国家A感觉到某些国家在地缘政治上对其构成重大威胁,那么A国在与这些国家的交往中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就会超过其他国家。斯奈德尔进一步指出了这些国家的一些特征:与A国地理上邻近或正在争夺重要资源;使A国感到其具有进攻性;与A国之间存在意识形态差异或历史积怨;或仅仅是因为其实力不断增长,使A国感到威胁。*Duncan Snidal, “Relative Gains and the Pattern of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p.716.戴维·卢梭(David L. Rousseau)也持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如果国家A将国家B视为其在经济或军事上的威胁,那么在与B国的交往中,A国会更重视相对收益。*David L. Rousseau, “Motivations for Choice: The Salience of Relative Gain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p.395.结合这些论述,以中国、印度、俄罗斯、巴西等国为代表的金砖国家是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追求相对收益的主要对象国。

21世纪以来,美国与其他国家、特别是金砖国家在全球化中的相对收益情况如何呢?全球化,尤其是经济全球化使各国获益的方式主要表现为一国进出口贸易及外商直接投资的增长。*蔡昉:“全球化的政治经济学及中国策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11期,第4~24页。如表1所示,21世纪以来,虽然美国进出口贸易的绝对数额一直在增长(2015年比世纪初增加了1.772万亿美元),但其在全球的比重呈下降趋势。与此同时,美国出口总额在世界货物出口贸易总额中所占的份额也由2000年的12.12%下降至2005年的8.58%,再进一步下降至2010年的8.35%,之后缓慢回升,至2015年也仅为9.09%。

表1:美国货物贸易总额及其占全球比重(单位:万亿美元)

资料来源: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数据库,http://unctadstat.unctad.org/wds/ReportFolders/reportFolders.aspx.(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金砖国家的进出口贸易在全球化进程中迅速扩张。以中国为例。从表2可以看出,至2015年,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额比本世纪初增加了3.479万亿美元,是这一时期美国增加额的近两倍。21世纪以来,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获益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中国在货物贸易进出口总额和出口额上都已经领先于美国。

表2:中国货物贸易总额及其占全球比重(单位:万亿美元)

资料来源: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数据库,http://unctadstat.unctad.org/wds/ReportFolders/reportFolders.aspx.(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

从以上比较分析可以发现,进入21世纪以来的近20年里,美国从全球贸易中获得的绝对收益虽然也在增加,但新兴市场国家、特别是中国获得的收益已经明显高于美国。因此,从进出口贸易的角度来看,与中国等新兴大国相比,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获得的相对收益明显减少。

美国外商直接投资(FDI)的变化也反映了美国相对收益减少的情况。外商直接投资是经济全球化时代推动地区和世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美国作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基础设施完善,金融市场发达,拥有全球领先的技术与研发能力,营商环境全球名列前茅,长期以来一直是最大的外商直接投资东道国。但是,如表3所示,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外商直接投资流入量在全球所占比重在下降,虽然2015年这一数据有所回升,但与世纪之初相比,增加额非常有限(仅为659亿美元)。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中国为代表的金砖国家在此期间无论是在全球所占比重还是外商直接投资流入量上都比世纪初有了显著增长,2015年,金砖国家FDI流入量是世纪初的3倍还多,增加额达到了1755亿美元。因此,与金砖国家相比,在外商直接投资方面,美国的相对收益也在明显下降。

表3:美国与金砖国家外商直接投资流入量及其占全球比重(单位:亿美元)

资料来源: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数据库,http://unctadstat.unctad.org/wds/TableViewer/tableView.aspx?ReportId=96740.(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

根据前文的分析,21世纪以来,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在国际交往中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超过了绝对收益,并且尤其希望在与中国等新兴大国的交往中获得相对收益。然而,综合以上国际贸易和外商直接投资两方面的比较分析,可以发现,与以中国为代表的金砖国家相比,美国自21世纪以来在全球化进程中获得的相对收益已经明显地减少。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相对收益的考虑促使美国在全球化中采取不合作行为,美国对外战略也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反全球化倾向。

三、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所付出的成本

全球化对美国外交战略产生影响的另一个方面是美国在全球化中付出的成本越来越高。全球化全方位地扩展到经济、政治、社会、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全球化也带来了全方位的融合、摩擦甚至冲突。冷战结束后,特别是“9·11”事件以来,地区性冲突和国际恐怖活动泛滥,对国际环境造成重大威胁。当前,恐怖主义袭击的困扰和难民危机,成为了美国和西方为全球化而付出的代价。*蔡昉:“全球化的政治经济学及中国策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11期,第9页。21世纪以来,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付出了高昂的成本。本文着重从安全威胁和身份认同危机两方面来分析。

首先是全球化所产生的安全威胁增大及其对美国造成的打击。全球化带来的一大挑战是美国的安全威胁变得更为复杂,特别是非传统安全威胁多发且难以防范。2001年发生的“9·11”事件对美国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影响。这次袭击导致近3000人丧生,造成约1000亿美元的直接经济损失。这是自1812年美英战争以来美国本土遭受的最严重的外来打击,美国社会和整个世界为之震惊,其影响力甚至超越了二战时期的珍珠港事件。*金灿荣、董春岭:“‘9·11’十年反思及对中国的影响”,《现代国际关系》,2011年第9期,第16页。但美国的损失远不止如此。此后,美国以“反恐”和“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为由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试图肃清对美国安全带来新威胁的恐怖主义势力及其背后的“无赖国家”。但是,美国不仅深陷战争泥潭,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而且战争的目的远没有达到,反恐的结果是“越反越恐”。截至2016年9月,美国已经在经济上为其发动的战争付出了4.8万亿美元的代价,与此同时,美军的死亡人数高达6800多人。*相关数据参见美国布朗大学“战争成本”网站,http://watson.brown.edu/costsofwar/costs/economic; http://watson.brown.edu/costsofwar/costs/human/military.(上网时间:2017年3月4日)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干预,特别是对叙利亚问题的干预,不仅没有使中东建立和平与民主,反而造成了中东的乱局,新的恐怖势力“伊斯兰国”兴起,并爆发了愈演愈烈的难民危机。美国的权力和领导世界的合法性,受到极大的侵蚀和质疑,维护全球化的成本大幅增加。

其次,美国面临严重的“美国身份认同”危机。在全球化进程中,除了资本作为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内的自由流动之外,人类的自由流动范围和速度也在不断加快,其社会和文化意义也正出乎人们意料地展现出来。随着全球化带来的政治、文化、移民等力量的冲击,美国人的身份认同开始出现动摇。*邵育群:“美国与全球化关系的再定义 ——高度不确定的未来”,《国际展望》,2017年第1期,第23~24页。

早在2004年,塞缪尔·亨廷顿就指出,盎格鲁—新教文化以及“美国信念”正在受到威胁,而后者正是前者的产物。所谓盎格鲁—新教文化包括以下因素:英语;基督教;宗教义务;英式法治理念,统治者责任理念和个人权利理念,对天主教持异议的新教的价值观,包括个人主义、工作道德以及相信人有能力和义务努力创建尘世天堂,即“山巅之城”。亨廷顿认为,盎格鲁—新教文化受到的威胁主要来自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来自拉美和亚洲的移民潮,以及移民社群及其原籍国政府对美国社会施加的影响;二是政治和学术精英推崇的多文化主义、多样性理论、世界主义和跨国身份认同。*[美]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新华出版社,2005年,前言第 2 页。

在全球化进程中,随着人员流动变得更为快捷,美国的拉美和亚洲移民数量剧增,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美国的人口结构。根据 2010 年美国全国人口普查统计,美国拉美裔人口已从 2000 年的 3530 万人增加到2010 年的 5050 万人,增长率高达 43%,占美国总人口的 16%。与此同时,美国白人人口在 2000 年至 2010 年的 10 年间从 1.946 亿人增加到 1.968 亿人,增长率仅为 1%,在美国人口总数中所占比例从 69%下降至 64%。预计到 2042 年,美国白人将成为“少数民族”。*“美国人口结构出现重大变化白人或将成为少数民族”,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1-04/07/c_121274543.htm.(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到 2050 年时,拉美裔人口将占总人口的 30%,非洲裔将占 15%,亚裔也将达 9.2%,其他少数族裔也有不同程度的增长,形成“多数少数化,少数多数化,整体拉丁化”的种族格局。*“人口结构变化冲击美国现存秩序——‘弗格森事件’的深度思考”,http://epaper.gmw.cn/gmrb/html/2014-12/18/nw.D110000gmrb_20141218_4-08.htm?div=-1.(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在这种情况下,亨廷顿所说的盎格鲁—新教文化以及“美国信念”必将会受到更大的侵蚀,美国人在身份认同上会产生极大的危机。

安全威胁及其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即将到来的身份认同危机,使得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付出了高昂的成本。2016年的美国大选正是在美国面临这样的一种全球化背景下进行的,因此,从全球化的背景来理解特朗普在竞选中所宣扬的反全球化、反对外军事干涉、反普世价值甚至其在移民政策上的言论,有助于认识特朗普上台执政后美国可能会进行的对外战略调整。

四、特朗普对外战略:“反建制”对外政策的开端?

正如前文所述,美国历任总统尽管在对外战略上试图突出自己的特色,提出新的手段和方式,贴上新的标签,但他们都一直遵循着美国外交的基本理念和战略目标。然而,以“反建制派”著称的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却引起了人们对其对外政策调整的忧虑。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就被主流媒体视为反体制的“政治异类”。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发表了与美国长期的对外战略相左的一些言论,例如,重新评估存在已久的联盟体系;废除贸易协定(包括“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宣布中国为汇率操纵国,提高针对中国的贸易壁垒;不承认巴黎气候协定;不承认与伊朗签订的核协议。*Stewart M. Patrick, “Trump and World Order”, Foreign Affairs, No.2, March/April 2017, pp.52-55.特朗普所宣扬的这些对外政策立场,不仅与奥巴马政府过去的做法相距甚远,而且与共和党的主流价值观也存在巨大的差异。他还明确指出,追求美国国家利益至上将成为其外交和经济政策的指导方针。可是,自富兰克林·罗斯福以来的13位美国总统均明确表示美国必须要领导世界,与此同时,虽然历任总统各自的对外政策不同,但他们都坚定地认为,美国绝不仅仅只追求其自身的利益,世界经济也不是零和博弈。*同上, p.52.令人印象更为深刻的是,特朗普在竞选中发表了许多反全球化、反国际贸易、反对外军事干涉、反国际机制、反普世价值观的言论,*“Transcript of Donald Trump’s Speech on National Security in Philadelphia”, http://thehill.com/blogs/pundits-blog/campaign/294817-transcript-of-donald-trumps-speech-on-national-security-in.(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引起了美国国内和世界其他相关国家各界人士对美国未来的世界角色和国际秩序的担忧。

从特朗普竞选期间发表的言论所反映出的美国对外战略调整,显然与以往历任美国总统对外战略的调整有着明显区别,主要体现在这些言论与美国二战以来的外交理念和基本战略目标是相悖的。有学者指出,特朗普已经抛弃二战结束以来得到两党一致认可、作为美国外交政策基石的战略思想,这包括:美国的联盟体系;维护自由贸易的全球经济制度;支持民主制度、反对独裁体制。*Jessica T. Mathews, “What Trump Is Throwing Out the Window”, February 9, 2017Issue, 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2017/02/09/what-trump-is-throwing-out-the-window/.(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特朗普的言论预示着其政府意欲修正甚至是抛弃美国战后确立的全球战略布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对外战略或曰大战略(Grand Strategy)都专注于打造一个美国居于其中心位置的国际体系,这是美国的基本外交理念。但特朗普反全球化、反国际机制的言论显然是有悖于这一基本的外交理念。此外,自由的经济秩序和必要的国家间合作长期以来一直是美国基本的战略目标。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作为世界上的头号经济大国,二战以来,美国一直将自由贸易奉为圭臬,是全球层面推动自由贸易的旗手。美国在关贸总协定的框架下推动完成八轮自由贸易谈判;20世纪80年代末之后,美国又以“华盛顿共识”为理论工具,努力敲开世界资本市场的大门,推动世界经济进入一个金融自由化和金融全球化的时代。*参见李巍、唐世平:“美国在反思,中国须谨慎”,《世界知识》,2016年第12期,第42页。然而,特朗普鲜明地提出反对全球化、主张贸易保护主义、追求狭隘的国家利益,这些都与美国长期以来的战略目标和传统的战略思想有着根本的区别。难怪有学者会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评论指出,这是“70年来,美国人民第一次选出了一位与美国战后外交战略的一切基本政策、观念和机制设计格格不入的总统”。*Walter Russell Mead, “The Jacksonian Revolt”, Foreign Affairs, No.2, March/April 2017, p.2.

到目前为止,已有不少学者开始对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对外政策可能发生的转向做进一步的前瞻性分析。有学者认为,美国对外政策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回摆,表现出一些“孤立主义”的特点;也有人认为,特朗普的对外政策纲领很可能会比奥巴马政府更加倾向军事单边主义、全球撤退主义和不干涉主义。*参见邵育群:“美国与全球化关系的再定义 ——高度不确定的未来”,《国际展望》,2017年第1期,第 33页;王栋、孙冰岩:“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前瞻”,《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12期,第17页。但特朗普就职时间还不长,目前可以观察到的是,其上任以来在对外政策上采取了一些不同于其前任的举措,例如他签署行政命令,正式宣布美国退出了前总统奥巴马与日本及另外10个亚太经济体达成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商谈重新谈判与加拿大和墨西哥之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现在就对其对外战略调整做出确切的判断尚为时过早。不过,对特朗普政府可能实施的对外战略转向的原因,可以从各种视角进行尝试性的分析。

美国对外战略的调整往往源于多方面复杂的原因。几乎历任美国总统均会提出与其前任不同的对外战略,所以,可以从美国总统个人因素的角度,对该问题进行分析,如有学者分析了特朗普个人及其顾问团队的影响。这种观点认为,特朗普的外交观念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形成。特朗普认为,美国在世界范围内做了太多的事情,对其他国家之间的争论介入过多,美国应该减少履行国际承诺;特朗普还认为,美国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各方面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却用来增强其他国家的实力,这是十分浪费的。特朗普的观念与杜鲁门以来所有的两党总统们都迥然不同,其所宣扬的对外战略也与美国战后形成的传统相悖。*Jessica T. Mathews, “What Trump Is Throwing Out the Window”, 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2017/02/09/what-trump-is-throwing-out-the-window/.(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美国对外战略调整也可以归因于美国国内因素的影响。进入21世纪以来,特别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中产阶级在全球化过程中处境愈发艰难,因此其政治诉求表现出一些反全球化、“孤立主义”的倾向。为迎合一些民众的这种诉求、赢得选战,特朗普承诺依靠减税和贸易保护主义让美国经济走出通缩和低迷,*邵育群:“美国与全球化关系的再定义 ——高度不确定的未来”,《国际展望》,2017年第1期,第18~33页。让“美国再次伟大”。不过,也有学者认为,特朗普的对外战略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奥巴马政府的对外战略。这种观点认为,奥巴马政府的对外战略表现为在一定区域和程度上实行战略收缩和战略克制,更多关注国内事务和经济振兴,其对外战略是“深度介入”(亚太地区)和“战略收缩”(全球层面)的某种结合。*张学昆:“国际体系失衡背景下美国的‘大战略’论争”,《美国研究》,2016年第4期,第37~57页。在这一点上,特朗普所宣扬的对外战略与奥巴马实施的对外战略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之处。

2016年美国大选发生在国际格局出现深刻变革和全球化发展趋势出现深度调整的背景之下,考虑到美国大选中国际贸易与美国选民的关联性更加紧密,特朗普对贸易议题的关注度高于安全议题,以及特朗普在竞选中和执政之后反全球化、反国际贸易等的言行,下文将对全球化对特朗普可能做出的对外战略调整的影响做一简要分析。

全球化本身并不是利益中性的,最初人们看到的是,发达国家及其政治经济精英和智囊们主导的全球化以有利于发达国家、特别是有利于美国的方向演进。临近世纪之交的1999年,当美国开始制定21世纪的对外战略时,经济全球化趋势已成为影响美国跨世纪对外战略的一个重要因素。1999年2月26日,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在旧金山向美国政界和商界发表讲话,阐述了美国21世纪的对外战略构想。这个讲话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特别强调要以全球化为美国对外战略的立足点。*刘建飞:“全球化与美国21世纪外交战略”,《国际论坛》,2000年第2期,第6页。然而,21世纪仅仅过去还不到20年时间,美国对参与全球化的态度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反转。“现在以特朗普为核心的美国国内政治势力对世界的一种认识……就是特朗普认为,过去由美国人推动起来的全球化,使美国本身成为利益不公平的受害者”。*“朱锋:面对特朗普,是朝贡还是捍卫全球化?”, http://www.ccg.org.cn/Expert/View.aspx?Id=5927.(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在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6年所做的一项调查中,近六成(57%)的美国人希望美国“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让别的国家去处理它们的问题”,只有37%的民众认为美国“应帮助其他国家处理好它们的问题”。*“Key Finds on How Americans View the U.S. Role in the World”, 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05/05/key-findings-on-how-americans-view-the-u-s-role-in-the-world/. (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而且,美国对于全球化的支持态度已经不及中国、印度等新兴市场国家,在调查中,仅有44%的美国人认为“积极参与全球经济是有益的”,而中印两国民众对此表示认同的分别为60%和52%。*“Chinese Public Sees More Powerful Role in World, Names U.S. as Top Threat”, http://www.pewglobal.org/2016/10/05/chinese-public-sees-more-powerful-role-in-world-names-u-s-as-top-threat/.(上网时间:2017年2月27日)显然,这与20世纪90年代自信领导全球化的美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么,为什么现在美国对外战略发生了由引领全球化到某种程度上反全球化的转向呢?21世纪以来,美国从全球化进程中获得的相对收益减少,付出的成本增加,是美国对外战略发生转变的重要原因。

综上所述,在全球化进程中相对收益的减少与付出成本的增加,是促使美国外交战略发生转向的重要原因。但是,特朗普会在多大程度上推行逆全球化的外交与经济政策?这会对美国与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这些问题尚不明朗,需要进一步地观察。○

(责任编辑:王文峰)

* 本文得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资助,项目编号:13&ZD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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