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心灵的抵牾
——清初遗民作家金俊明诗歌主题探究

2017-09-28 23:48于金苗
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遗民心灵

○于金苗

身体与心灵的抵牾
——清初遗民作家金俊明诗歌主题探究

○于金苗

中国历代文人,不乏以诗以文为性命者;随着诗歌生命意义的被体认,其作为生命延续的一种象征也被广泛认同。明代遗民作家金俊明(1602年-1675年),字孝章,号耿庵,又自署不寐道人等,原名朱衮,江南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明诸生。入清后潜心归隐于吴中,一生不仕,坚守遗民气节。他的身体是活跃的:交游广泛,四处游走,归庄、徐枋、张隽、杨补等都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出仕新朝的钱谦益、王士祯、尤侗等也与他多有往还;其书画亦遍布市井:“三吴碑版,旁及僧坊酒肆,率多先生笔,得之者争相夸示,以为幸。”①然而,他的心灵是寂寞的,曾致函友人云:“别且踰年,境有千变,诸诗亦弟一掬泪也。”②显然,抒情言志的诗歌是其寄寓感时伤国情怀的主要方式之一。

金俊明平生诗作虽多,但由于种种原因多已失传,今仅见其手稿《耿庵诗稿》171首,另经笔者搜得集外诗62首,总计233首。从《耿庵诗稿》多为顺治二年(1645年)、三年(1646年)所作(八十余首),足可根据其密集程度推测诗歌在金俊明生命中的地位和作用。③友人尤侗云“其诗具有承传,非漫作者”④,同郡后学王颂蔚(1848年-1895年)也如是评价:“一编胜国沧桑泪,直与所南心史同。”⑤总之,作为一位“近于枯禅式守志固穷的遗民诗人”⑥,金俊明诗歌的认识价值还在于其所深隐的复杂心路历程、所彰显的坚贞遗民品格,以及“逃”而不逃、以“逃”为抗的生存方式认同。

一、由活跃到寂寞的心灵——咏怀诗

在金俊明长达74年的人生中,经历了晚明的政治黑暗、民不聊生,又经历了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少年时期,金俊明因父亲朱参军任职宁夏卫幕而游宁夏等地:“少尚气节,以任侠自喜,从父衍禧公官宁夏,跃马挟矢,驰骤绝塞间,已遍游燕赵齐鲁,自淮以北无不历。过故人遗迹,必慨然凭吊久之。”⑦此时的他怀有一颗少年意气的自适之心,志在成为一名自由的侠客,仗剑走马,遍游天下河山。天启五年(1625年),朱参军“感寒疾”而卒,迫于生计的金俊明不得不归乡读书,考取功名。整个崇祯时期都处于应试过程中的金俊明似乎始终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其最终放弃科举的具体原因当并非一次卜卦那么简单,看破当朝局势应该是他弃去诸生身份的主要因素。⑧因为他始终关心时局,关注民生,积极参与政事,崇祯二年加入以“昌明学术,打击奸党”为宗旨的复社即是证明。国仍在,家犹存,金俊明的身体与心灵都是活跃而充满期待的。

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清兵入关,崇祯自缢于北京煤山。甫闻国变,金俊明惊愤不已,写下了《甲申午日·时闻国变》:

大厦俄倾遘百罹,我生如此亦何为?

园葵卫足应无智,户艾盈要更可悲。

北望云霄多涕泪,南看江汉几清夷。

鼎湖倘得攀髯去,不愿人间续命丝。⑨

“大厦俄倾”,仿若天崩地裂,个人生存的价值和意义究竟何在?北望帝都,潸然泪下;南看江汉,又有多少清平之地?倘能追随先皇而去,竭忠尽节,自己便“不愿人间续命丝”,死有何憾?全诗书写亡国易代的悲痛无奈,不禁令人潸然涕下。

面对亡国之痛,有人奋起反抗,有人降为贰臣,有人隐居不出,还有人以身殉国。金俊明则坚定地选择了遗民的身份,以反抗开启了入清以后的人生。他更改了字号,用于书画上的名号颇多,其中“不寐道人”“芳草王孙”“贫道明怀”“不寐明怀”等显而易见饱含了对“明”的期待和忠诚。顺治二年(1645年)冬,金俊明至南京,与诸遗民在顾梦游斋宅秘密夜集,有诗《访顾与治,留酌梅下,同祖心师冯次涛兄弟》云:

寒林犹待雪,花遇访君开。

已是三年别,还能此日来。

杯深淹永漏,灯暖照冰苔。

欲去重携手,乡心节序催。⑩

这是一次鼎革后遗民共伤往事、重道悲怆的集会,诗中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希望的暗示以及彼此理解的信念。顾梦游同时所作诗印证了这一点:“此回花下见,一拜各伤神。且喜身同在,还疑梦未真。实时呼浊酒,向夜集高人。醉觉乾坤好,深悲莫细陈。”⑪联系此际南明政权与江南义军的频繁活动,多有人理解这是一次带有传播或打探信息的联络活动。此时的他,一定还抱有恢复的希望,也愿意为国家复兴积极奔走。

不过,这种重逢的喜悦当更多来自战乱过后的幸运之想。正是这年的夏天,为避战乱,他和家人度过了一段漂泊不定的逃亡日月。此际,有“伤心娇女疾,垂死独声吞”之苦,顺治二年,金俊明作《寿袁节母》,为其60岁祝寿。诗有“每叹须麋逊巾帼,昂藏空复生七尺。存孤殉义竟何人,杵臼程婴传往册。”借题感慨国事。见《耿庵诗稿》。明亡,烽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金俊明亦是其中一员,为避战乱,和家人四处避难,漂泊不定。金俊明作诗回忆这段逃亡流浪的日子,诗中充满了自伤自怜之感。如《丙戌诗》⑫:

其一

引领暄春渐,惊心改岁初。

乱离难重忆,盟好幸相于。

觅酒先呼酌,开庭且就除。

痛深方定日,危坐几欷歔。

其二

素许孤清节,当兹只内惭。

自非同急难,宁易此深谈。

带露趋朝莽,因凉认野庵。

剧怜弥月共,一寝未曾酣。

其三

窜匿几家存,沾巾遍泪痕。

热贪湖上泊,危忘草间蹲。

暂许归荒屋,旋谋去僻村。

伤心娇女疾,垂死独声吞。

其四

夜雨来何急,因风入破窗。

乍疑奔万队,浑欲倒三江。

屋漏频移席,衣牵只护。

还传胡骑迫,惊走乱鸣尨。

其五

百尔扶携力,宽予旅泊忧。

与人同造次,犹得少优游。

爨汲随邻具,薪刍免自谋。

书斋更清绝,花药小庭稠。

其六

地主情方熟,城居势更催。

全家付漂泊,一念几徘徊。

履困贫原素,偷生累可哀。

回舟向郊市,入望总烟埃。

其七

尽室如悬磬,犹忻万卷留。

黑鰴蓬牖湿,黄叶豆篱秋。

妻坐当轩泣,儿牵绕舍游。

那期重到此,踪果一浮沤。

其八

家坐疑犹客,惊魂黯自伤。

登陴人暂息,击析令何忙。

沉忧忘佳月,通夕皎虚堂。

其九

一月鲈乡棹,何宵不梦家?

羁人愁暮节,殇女怨秋花。

耿介魂何托?清羸影未遐。

最堪觞断处,临陨更呼爷。

其十

雁序分重合,三叹阮翕诗。

寡兄惭友让,弱弟勉撑支。

正藉朋游谊,矧经离乱时。

开春枉新藻,萦我故年思。

此组诗作于顺治三年(1646年)新春,金俊明舍亲方南明来访,作诗回忆去岁一同避难于湖滨,凄恻至极。金俊明不胜其悲,作诗十首奉答之,全诗感叹难得的安定生活,追忆避迹他乡的岁月并感念友人相助。每首都凝结着金俊明在战乱中被逼入绝境却无力挣扎的压抑、揪心和痛楚,呈现出作为铮铮遗民最为脆弱的一面。此诗以乱后生活开端,唏嘘感慨乱离之后,安定生活得来之不易,“痛深方定日,危坐几欷歔”。回忆避难的艰难日子,举家漂泊不定,“带露趋朝莽,因凉认野庵”,风餐露宿,夜不能眠。“窜匿几家存,沾巾遍泪痕。热贪湖上泊,危忘草间蹲”,真实再现了其奔走逃亡、流离失所的悲凉情景,可以想见诗人对逃亡式羁旅生活的厌倦。难得找到荒屋可以安身,为避战乱又被迫再次迁移。又恰值风雨,屋破又遭连夜雨,“夜雨来何急,因风入破窗。乍疑奔万队,浑欲倒三江”,浓墨渲染出阴沉黑暗的雨前景象,也烘托出诗人凄恻愁惨的心境。大雨给全家带来了灾难,诗人既要“频移席”以防淋湿,又要注意油灯不为风雨所灭,“屋漏频移席,衣牵只护

其一

谁深卖国养群奸,森卫俄摧虎豹关。

九庙灰飞霾尽黑,千秋草偃血长殷。

茂陵玉碗归边垒,炎海珠珰辏市寰。

一十七年忧瘁毕,更无舞马在人间。

其二

鼎湖龙去黍离离,恸哭人间万事堕。

易面每闻朝士在,攀髯空说寺人随。

玉衣零落游魂惨,铁马飞扬战气衰。

忍见连兵颂回纥,黄图腥洗竟何时?

其三

雪耻除凶梦里看,十年空自误儒冠。

形如败叶三秋瘁,泪共飞霜六月寒。

国士击衣何壮烈,酒佣怀筑故汍澜。

悲思鹤尽弃轩日,犹记皇华死报肝。

其四

才听鸣鸡日又昏,往来攘攘不堪论。

敷天岂谓无同泽,啜水犹应念至尊。

龙菆蜃何由见,极目燕云总断魂。

其五

默溯秋风泪几弹,那堪阳九值涒滩。

东都剩瘠惊新税,北阙阴磷泣早寒。

唐典旧科宁故核,圣朝新政自崇宽。

时危进退烦斟酌,未许幽人共解兰。

其六

惆怅吾生信有涯,忧来端坐满咨嗟。

横江镇日新鱼丽,在野因风想兔罝。

老我啼鹃空有血,羡他苌楚更无家。

十年摩厉凭谁问?夜夜龙光耿剑华。

其七

蓟北孤忠有敝裘,惊心诞节感旄丘。

来旬召虎思维翰,既戒王师颂匪游。

未信长河能溢泪,尚期隙地与埋忧。

此情此愿知何极?矫首苍穹诉未休。

其八

芙蓉零落不成裳,惊见篱边菊再黄。

底事高旻忘润漉,几令沧海欲尘扬。

才优宦达应先路,分只吟诗有退量。

谁谓小人犹近市,端居原自水中央。

此组诗情感真挚,将怀念故国之情袒露漓漓。诗的开篇强烈谴责卖国求荣者,称其为“群奸”,正是由于这些汉奸的出卖,守卫森严的虎豹关才顷刻便被攻破。诗人感念先皇在位17年,忧伤困顿,“更无舞马在人间”。崇祯去后,人间满是黍离之悲,“恸哭人间万事堕”。先皇“玉衣零落”,成为游魂,而南明政权却无力反抗,战气衰微。诗人不禁反问,何时才能恢复明朝黄图?“雪耻除凶”只能在梦中实现,诗人自惭“空自误儒冠”“,形如败叶三秋瘁,泪共飞霜六月寒”,悱恻凄怆,苑结不能自已之情,流露无遗。诗人歌颂那些壮怀激烈、坚持反抗的仁人志士,“犹记皇华死报肝”。相信普天之下一定会有“同泽”,哪怕“啜水”也应感念皇恩,并感念“圣朝新政”自崇祯方宽。但时过境迁,当宫廷长满蔓草,又有几人能有“蕙存”?君王已不能复见,极目神州“总断魂”。诗人选择了“秋风”“泪”“杜鹃”等意象,精心选用了“惊”“泣””惆怅““忧“”咨嗟“”惊心”“溢泪”等动词,精当地摹画出诗人的遗民心曲,将诗人凄怆、苦闷、寂寞的心灵世界表露无遗。

像这种“故国之情哀以思”的诗作,还有很多,如《白门郊望》:“已觉郊垧物状非,万马牧将归。斋坛草宿悲风急,陵寝松疏返照微。尚想一坏凝地脉,忍言千里壮地畿。由来极目能兴恨,此日何堪泪满衣?”⑭又《立秋日作》:“生为情多恨亦随,今年今日泪双垂。也知百草芳应歇,不敢伤心怨子规。”⑮等等。尽管这种“哀以思”的亡国之音显得那么微弱无力,亦是一代遗民委曲心路的真实呈现。

如今已很难洞悉金俊明入清后诸多行为的思想细节和情感内容,不过其心灵由活跃到归于寂寞的过程一定经过了无数个日夜的痛苦挣扎和无助呐喊。而其心灵的寂寞则通过诗文得以呈现。金俊明认为:“人生无百年,流光如鹜,其没也忽焉。富贵子孙总无足恃,独此诗文翰墨长留天壤,其名在即其人在。”⑯他希望在个体有限的生命终结后,诗文可以作为生命的结晶得以长留世间。“别且踰年,境有千变,诸诗亦弟一掬泪也。”⑰可见,诗歌亦是其心灵由活跃到寂寞的真实再现。除诗外,金俊明在世时文亦充箱,惜不得传,今仅见《冰吟赋》等数篇。《冰吟赋》中金俊明以抱冰心者入笔,详记冰之音态:“其始出也,若蚊股之试夏意,戢戢而未遂;其少衰也,若蝉羽之咽秋韵,瑟瑟而靡备。若其越在坻岸,俦侣厚劲,素文冲照,晶节稜峻泝白激兮难□(原文已不存),竞陵临而转骏类天箫之折拉。并毅断而非仅,或葭苇其丛颓下惊寒之雁阵。固有吟怨思而不怒,御听赏而迭进者矣。”⑱正是对自我心灵世界的深度关照,才静观妙会,心眼入微,将冰之音态毕现。懒仙赞其:“从未冰说到无冰,有源委,有归根,可悟天地至理,与漆园抗席。”⑲好友朱用纯称其“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志固伤已”⑳,含蓄地道出了那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受伤之深。入清以后三十余年的人生中,似乎一切波澜不惊,但从其与其他遗民诗人往来之作中仍透露出金俊明的心灵悸动和思想焦灼,仍可以感受到他的彷徨与无奈。㉑金俊明经历了意气风发、仗剑天涯的少年,囿于家庭原因读书就举而屡次失意的青年,国破家灭抗争无果的壮年,最终通过“放弃”来表达自己对社会和现实的不满。放弃诸生的身份、放弃父母所赐名姓、甚至放弃了对世界的热忱与期盼,最终心灵归于沉寂,自甘寂寞地以遗民身份走完余生,这或许是一种无奈,但也是他坚定的选择。

二、抚慰心灵而活跃的形体——交游诗

失去国家的痛楚,何以排解?这是每个遗民都要面对的问题。终日放歌,纵酒狂欢,是一种方式。结侣深山,终身不出,亦是一种选择。而明亡后,自觉以遗民自居而做出终生不与清廷为伍选择的金俊明,则采取了表面平和实则内心笃志坚守的方式。为了排解国亡家破带来的痛楚,金俊明选择用外在形体的活跃来抚慰内在心灵的寂寞与创伤,这种选择背后恰恰是一代遗民委曲不甘而又无力改变的辛酸写照,这在他的交游诗作中得以窥伺一二。

(一)与遗民唱和,互相慰藉

有清一代,明遗民不在少数,尤其是金俊明生活的吴中地区。这些遗民组成了一个交往圈,时常举办群体性聚会。纵观金俊明《耿庵诗稿》中作品,多为与朋辈友人的赠答唱和之作,与如此频繁而又众多的人往来,亦是他排解痛苦的一种方式。其中有与众多心怀故国、举节砺志的遗民往来的诗作,共抒黍离之悲,如张隽、归庄、杨补等。友人张隽在《西庐文集·与孝章》中将金俊明引为三十年来唯一心知,诉说其不如意事:“盖我辈物外人踪迹,唯物外人领略之,虽亲子弟,络绎其间,不能知父兄之志,则等于面墙而已……三十年心知,唯老兄一人。非老兄谁能明其不得意者。世以一‘宋’字,一‘僧’字量弟之诗,极不敢当。弟心终不服,非老兄亦不能灸病得穴也。”㉒张隽《石船诗稿》“多悲悼伤往之辞。其间稍为信眉目,惟孝章巢头一觉尔,特录之续湖上联句后”,其中所收四首与金俊明联句诗作,在《耿庵诗稿》中亦有收录。而在金俊明诗集中与张隽往来之作则有数十余首之多。如《和文通赠董诵孙》:㉓

两家兄弟澹相于,芳草同怀玩未疏。

九命自甘分受仆,五湖宁许署为渔。

时非辟谷虚前箸,迹偶窥园倍著书。

我亦高冠长剑客,睹兹奇服念生初。

诗人赞叹友人“芳草同怀”,有峻洁、高雅的志趣,才高而志坚,“九命自甘分受仆,五湖宁许署为渔”。同时也表明自己“高冠长剑客”,将那份矢志不渝的故国情怀宣泄无遗。在与其他友人往来的诗歌中也注入了易代之际关乎人生选择的诸多思考。如《寄施有一》:㉔

旧日同游地,兹来意惘然。

关河饶雨雪,城阙满腥膻。

世事真蕉鹿,浮名尽楮鸢。

无言搔首暮,谁与问青天?

诗人复来与友人旧日同游之地,却意兴阑珊。不禁睹景思国,如今山河多故,国家为贼人所侵。诗人的河山之悲愈发强烈,感叹世事无常如“蕉鹿”,浮名虚誉似“楮鸢”,无语问青天。他为故国多雨雪而恍然若失,但却是诗人一片赤诚之心的体现。再如《寄顾墨痴》:

春寒无绪上吟台,想绝君家槛外梅。

一别两年真可叹,旧题残绘且频开。

乱离满目逢兵燹,衰闷无心向酒杯。

为问埭川高隐客,虎头仙笔几时来?

诗人因思念友人家的“槛外梅”,却不失时机地抒发了分别的无奈,一切的缘起又与“乱离满目逢兵燹”的世道有关;春寒之际的“衰闷无心向酒杯”,可以想见金俊明即使通过身体的活跃来抚慰心灵,仍不能平复的“衰闷”,不免借酒浇愁。

(二)参加各类社集,以遣愁思

从现存资料看,金俊明时常参与吴中地区的各类社集。其一,京口三山大社。据《东莱赵氏楹书丛刊》收录的赵士冕诗集《三山草》开篇方拱干、李长顺《三山诗序》二篇记载,该社开社时间是顺治七年(1650年)暮春,地点在京江三山书院,《三山草》的集末《三山大社同社姓氏》列有社员47名。其二,半塘社集。亦据《东莱赵氏楹书丛刊》所收录的《半塘偶集》、赵士冕《半塘诗》诗序和自序载,赵士冕于京口罢官后游居吴门半塘,在半塘与逸民隐士、逸民文人共倡半塘诗社。时间在顺治八年(1651年)秋,地点在吴门,与社成员共44位。其三,澄怀社集。据施男《卭竹杖》卷五《丁酉九日》小序:九日,辟疆园澄怀社集,即席分九佳,兼得四豪。时同赋者为清渊倪天、章姑射、乔敬五,吴门陈孝将、金孝章、俞无殊、陆翼王、袁重其、侯研德、陈杓石、申莘民、家又王等约数十人,不能悉数也。余以江右领座,首唱打诨取给,愧曷能已》可知,该社集时间在顺治十四年(1657年)九日,地点在冒辟疆园。其四,春草闲房社集。此次聚会地点为金俊明书房春草闲房,社集时间未详,参加者有金俊明、袁重其、金孝充、金上震、申莘民、张秋绍、黄心甫、徐绥祉等十人。金俊明有诗《心甫、秋绍、孙复、日质、绥祉、莘民、重其过集春草闲房,偕弟孝充、儿上震分得读字》㉕以记:

人有千载怀,书无十年读。

平生多愧恨,矧敢忘初服。

良朋惠好我,持身美如玉。

联驾枉蓬庐,相期游退谷。

松心靡改为,兰言互郁郁。

绛烛交清辉,文樽湛芳绿。

夜饮且厌厌,为欢苦不足。

此次亦是文人雅集,诗酒唱和的聚会。诗人感叹“良朋惠好我,持身美如玉”,通过与友人的交往,心灵获得了暂时的慰藉,将自己和友人拟为“松”与“兰”,如此欢会不禁感叹“夜饮且厌厌,为欢苦不足”。这种外在的欢乐也只是暂时的,并不能真正触及心灵深处,给以抚慰。

(三)与仕清者往还,互敬互重

金俊明作为明之遗民,虽终身不出仕,但并没有表现出对入仕清廷者的有意排斥。如与降清仕清的钱谦益交往密切,这似乎成了很多遗民的选择。大概是因其有共同的情感基础,家国兴亡之感彼此更能理解及得到抒发。想必钱氏耻为贰臣,于心有愧,同遗民交往可以稍减其内心之愧疚,亦可怀念故国,追忆往事。金俊明对钱谦益的学识诗才很是敬佩,推崇备至,二人在诗学观念上相互影响,有诸多共通之处,还有诗画相往过从。据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五《和金孝章用来韵》可知,金俊明有诗赠钱谦益,且彼此在入清前已有交往。钱谦益诗云:

故国过从意倍亲,天涯北郭昔时人。

文章沟壑存洪笔,戎马江山剩角巾。

四壁霜风如浩劫,一窗灯火话穷尘。

寒梅破墨欣相赠,笛里南枝早放春。㉖

此诗作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当时钱谦益已被清廷贬斥,对政治灰心失望,与金俊明等遗民交往可以寻求情感和心灵上的慰藉。二人皆为明人,“故国过从意倍亲”,对故国有共同的情怀及追思,故更觉较别人亲厚,心中的辛酸苦楚,不为外人道,彼此更能明了,更能深切体悟。诗后小注曰:“孝章诗后画墨梅一枝,意有托也。”此等饱含期待与心领神会之语,足以证明这种看似普通的交往中蕴含的共同理念与特殊情怀。㉗顺治十八年(1661年)金俊明60岁,以《生挽诗》自祭,遍邀和作,钱谦益亦有《题金孝章生挽册》为其做结。此外,金俊明还与仕清官员王士祯往来,且王士祯对金俊明是后辈对前贤的感佩和敬重。王士祯见过金俊明的书法、墨梅画及陶渊明诗,大加惊奇,拍案赞之为“三绝”。王士祯有《斋中三咏》,即金俊明画梅、徐枋画芝、王光承草书,金俊明有画梅并诗相赠:

邓尉花时雪,幽人日往还。

生绡绕半树,忽忆渔洋山。㉘

顺治八年(1651年)秋天,金俊明在昆山教授生徒,王士祯兄士禄曾于金俊明春草闲房读书,故两家时而有交往。康熙十年(1671年),金俊明亲自写陶诗寄予王士祯。第二年则寄《画梅花》于王士祯之兄士禄。“比至西樵已殁,闻孝章旋亦捐宾客矣”㉙,金俊明与王士禄先后去世,王士祯对金俊明之死用“捐宾客”即对居高位者死去的婉辞,足见他对金俊明之尊敬有加。

金俊明期望通过与遗民、仕清者往还,参加社集等频繁而大范围的行走,能获得心灵的慰藉。尤其是对仕清者,他并未有意排斥,与钱谦益等降节辱身的贰臣保持密切联系,与任职清廷的王士祯、汪琬、尤侗等人亦多有往来,既是时事所迫,也是一种生存策略。他支持长子金上震在顺治十七年(1660年)参加武举考试,并担任千总一职,或者就是出于一种不得已而认可之的生存策略的思考。㉚这种行为背后的动机和情感,值得深思。

三、半为排遣半谋生的行走——题画诗

金俊明善书工画,常在画作中配以小诗,故除咏怀诗和交游诗外,他为排遣心灵之伤,也将心绪倾注于题画诗中:“既己遭逢不偶,积其激昂奇伟之材,与夫轮囷结傲兀不平之气。讫于暮年,而劖削未尽,不得己寓诸书画间。”㉛墨梅更是其心灵世界的寄托。梅花历来被作为孤高绝俗的代表,而金俊明刻意以梅作画、以画寄情,用此种曲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哀伤和愤懑。他常以梅自喻,更在自己居所植梅数十株“:吾家有亭有水,左右前后种老梅三十夲,每当天寒欲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而始花也。”㉜足见其对梅花喜爱之深,可以说梅花是他高逸出尘的心灵世界之写照。金俊明现今所存五十余幅画作中,以墨梅图居多。他笔下的梅花多是瘦枝疏花,清气在骨与味道之腴兼而有之,所谓“莫嫌老干清癯甚,耐得冰霜彻骨寒”㉝也,借墨梅将心灵的哀苦表达出来,显然是金俊明写照自我心灵世界的最佳载体。一幅幅瘦枝疏花,再配以诗歌、书法,更具有彰显一代遗民心灵的力量。㉞陈维崧曾说:“吾友半千龚先生、吴门有孝章金先生,是二先生者,皆畸人而隐于绘事者也。”㉟李慈铭评价说“:云孤鹤化应无迹,灵谷春回亦断香。留得一枝寒影在,年年凭仗领风光。”㊱正是缘于表达遗民情怀的铮铮傲骨,金俊明在入清以后集中笔力写梅花,寻求心灵上的超越与解脱。㊲

题画诗今存四十余首,题材不乏人物、花鸟、山水、写意等方面,意境清幽朦胧,隐隐有侠气。其中既有自作画中所题,亦有为先贤、友人而题,且为友人而题者居多,赠答、祝寿、敬挽,内容不一。题画诗所涉人物众多:王时敏、文柟、邵弥、杨无补、方夏、王士祯等,多是可引为知己者。金俊明通过与这些人的往来行走,祈冀能稍减心灵的寂寞与创伤:“卷尾题跋诸公,自经乱来,又弱一个,如去尘者,良可叹也。与治、于皇,乙酉冬暮,雨雪中一晤白门,悲喜交集,别后二春矣。虽同里如彦翁,高卧寒山,岁仅一二见;无补、南明,复散寄郊郭,月不一二见也。人生如此,使僧弥而在,其感怀愁怨讬之图咏者,又当何如耶?”㊳然世事多不如意,他只能忧乱伤逝,难已于怀。这种心绪寓诸题画诗中,则孤傲、清绝之气毕现,如题《雪月梅》:㊴

泠艳孤光是故知,撑肠铁石赋何悲?

冻开元济初平夜,清到刘琨起啸时。

霁后关山闻旧曲,劫余蛮岭有新枝。

玉楼飞合江南梦,缟袂霓裳彻夕吹。

此诗意在咏梅,以雪、月相衬。诗人先写淡淡月光下冷艳的故知梅花,铁石心肠的宋璩为《梅花赋》,何其伤悲。颔联用两则典故,分别描写梅花生长的环境。吴元济初平蔡州的雪夜,刘琨闻鸡起舞长啸之时,以雪、月衬托梅花的清韵绝俗。历经苦难的霁后关山,传来鲍照的《梅花落》,曲声凄婉。作者借以讽刺无操守的士大夫,批判了他们的软弱、动摇。对耐寒高洁的梅花高度赞美,以示自己的坚贞。战乱后,诗人相信岭南的梅树会重开新枝,亦是对国家终会振兴的信念。最后,在漫天雪景里梦见梅花女神穿着雪白的衣裳,彻夜吹奏着梅花曲。全诗并不具体地正面描写梅花形象,而是先用侧笔,写梅花在雪、月映衬下的清韵,遗貌取神,专写其风神,既是写梅又是写作者自己。此外,部分题画诗作或借画论人,如《题僧弥小画寄公白》:“苦竹阴森石径寒,斋空晏坐耸高冠。道人读易无余事,老鹤一声秋磬残。”㊵或就画怀人,如《又题远游与方宜道别图扇》:“惆怅此时心,分手吾与汝。幽篁不见天,离居更谁语。”㊶或就画家画艺,描摹画作内容。如题陈明自《工笔花卉册》:“磊砢悬虬枝,上有玄蝉坿。世人晕未通,早得承香露。”“榴花血色红,忙杀此游蜂。玉醉房中子,情深金谷翁。”㊷而有相当多的作品则不为报酬而为性情作:“四方士大夫闻先生名,以书若诗文来请者,相次不绝。里中窭人子手不持一钱,亦日夕踵门乞先生书,先生欣然应之不少厌也。”㊸

明亡后,金俊明隐居吴中,“佣书自给”㊹是他的主要生存方略,而作画及题诗既为排遣心灵的寂寞,亦是谋生手段的一种。作为生命个体,生存问题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而金俊明除了要排遣国亡带来的心灵创伤,还要面对生存问题。尤其是在国变后的三十余年里,金俊明隐居市井,始终如一:“自有明既亡,吴中好事者亦皆弃去巾服,以隐者自命。当其初,流离患难之中,希风慕义,俨然前代之逸民遗老也。既而天下荡平,苦其饥寒顿踣,有能初终一节老且死牗下不恨者,盖实无几人。若孝章金先生,庶几大易所谓乐天知命者与?”㊺“二十余年即饥寒交萃,终不向人俛首。”㊻而姻亲归庄康熙元年(1662年)探望病危的女儿,曾写下“倾尽客囊还莫措,低徊无奈婿家贫”㊼的诗句,可见其经济状况并不乐观。入清后,坚定了遗民立场的金俊明既不出仕又不从商、务农,如何在保持气节的同时又能维系尊严地活着成了他要面对的问题,这也是当时的遗民普遍要面临的生存难题。金俊明则选择了教书作为谋生手段之一。据记载,明亡前金俊明曾在昆山教授生徒,且在入清后依旧以此为生:“忆崇祯末年,馆西城王氏……”㊽云云,王士祯兄士禄也曾从其读书:“孝章所居曰‘春草闲房十笏草堂’,先兄读书处也”㊾,而杨无补之子杨炤亦曾从其学,《耿庵诗稿》中“李子吾门俊,相期万古怀”之句,是为得意弟子李景房而作。金俊明去世后,金门弟子谓其“至行潜德,法当得易名,爰集议,私谥曰‘贞孝先生’”,足可证明生徒之多。然而,要供养一妻二女四子及宗亲,仅靠教书是不够的。“三吴碑版旁及僧坊酒肆,率多先生笔,得之者争相夸示,以为幸”,鬻画鬻书成了金俊明重要的谋生手段。

结语

纵观金俊明诗作,咏怀和交游、题画是其诗歌的重要主题,其心灵归于沉寂的过程从中可略见一斑,为抚慰心灵的寂寞和创伤而选择活跃的行走,也是迫于生存压力而不可忽视的因素。晚年的他,依然热衷于四处行走,以此来排遣寂寞。“先生年七十,遍乞常所往来者赋生挽诗,引陶渊明自祭文为况”,并借题抒发了“余生剩兵间,头颅天所私”的惜生乐死之感。在他去世前几年,与外界的联系更频繁:“金孝章辛亥(1671年)来研山晤余,涵空阁住四五日,语聊绵。”然而,如此频繁而大范围的行走,并没有排解他心灵的寂寞和创伤,“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志固伤已。乃其后感时恨别,益不自胜,又晚而多难,虽其强自摧挫,以予所见,盖已神襟冲漠,兴会萧闲,且多结契于黄冠禅侣,时写怀于诗古文辞及夫书画临摹。要其不言而伤者,盖亦深矣”。无论如何,金俊明以春草闲房为中心确立了遗民隐居市井的生存范式。卖画、教书、抄书,是他维系生存的主要方式,并以此来抚慰心灵的寂寞和创伤。与大多数遗民一样,复明日渐无望后,他也不再单纯地系于“一姓之兴亡”之念。随着时间的流逝,昔日的奋厉有为之气日益内敛,进而凝结为悲怆之痕、郁勃之气。尽管明朝并未给予他机遇,但他以一生的坚守践行着对这个朝代的忠贞,这是一个遗民对故国的最大敬意。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②⑰吴湖帆《吴湖帆文稿》[M],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473页,第473页。

④尤侗《西堂杂组》杂组三集卷四[A],清康熙刻本,第235页。

⑥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9页。

⑧崇祯十五年秋,金俊明卜卦得蛊之“上九”,不禁感叹:“天岂欲我高尚其事乎?吾将从此逝矣!”三场考毕,忽感慨:“此何时博一第乎?”涂卷而出,遁世之志遂定。汪琬《尧峰文钞》卷十五[A],四部丛刊影林佶写刻本,第224页。

⑪顾梦游《顾与治诗·金孝章至自吴门,同祖心师次涛兄弟小集》卷三[A],清初书林毛恒所刻本,第23页。

⑯金俊明《怀古堂诗选序》[A],苏州大学中文系明清诗文研究室编《明清诗文研究资料集》第1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页。

⑱⑲卫泳《冰雪携》[C],襟霞阁主人重刊本。

㉒张隽《西庐文集》[C],宣统二年(1910年)上海国学扶轮社刊本。

㉕徐崧《百城烟水》卷二[C],清康熙二十九年刻本,第87页。

㉘㉙㊾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三[C],清乾隆二十七年刻,第356页.

㉜㉝博宝艺术网:http://auction.artxun.com/paimai-22097-110482519.shtml。

㉟陈维崧《陈迦陵文集》卷三[C],四部丛刊影清本,第37页。

㊱李慈铭《白华绛柎阁诗集》卷癸[C],光绪十六年刻越缦堂集本,第103页。

㊳卢辅圣,曹锦炎《黄宾虹文集·画编》(下)[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页。

㊴庞元济《斋名画录》卷八[C],清宣统乌程庞氏上海刻本,第211页。

㊵陈田《明诗纪事》辛签卷二十七上[C],清陈氏听诗宅刻本,第2003页。

㊶陆绍曾《古今名扇录》[C],清钞本,第52页。

㊷方濬颐《梦园书画录》卷十五[C],清光绪刻本,第199页。

㊼归庄《归玄恭遗著》[C],民国十二年上海中华书局本,第82页。

㊽王行《墓铭举例·墓铭举例后跋》卷四[C],钦定四库全书。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项目编号:14ZDB076)]

猜你喜欢
遗民心灵
心灵的感恩
心灵真正的荒凉来自太多的快感
西夏遗民研究的全新力作——《西夏遗民文献整理与研究》评介
西夏遗民余阙对魏晋六朝诗歌的接受
扩充心灵的“兼容性”
莫高窟第61窟甬道为元代西夏遗民营建说
唤醒心灵
高句丽灭亡后遗民的叛乱及唐与新罗关系
蒙元时期金遗民研究——以金遗民的地域特性为中心
为心灵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