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词的灾害书写

2017-09-28 23:48李朝军周敏
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词作宋词灾害

○李朝军 周敏

论宋词的灾害书写

○李朝军 周敏

在宋代诗文乃至辞赋里,自然灾害都成为文学表现的一类重要题材,那么,作为“一代之文学”的宋词有没有此类写作呢?在人们的心目中,唐宋词具有“以富为美”“以艳为美”的特质,①似乎与反映灾害异趣,可是如果我们不把灾害书写局限于灾情描述、灾难书写,那么宋词有关自然灾害的内容还为数不少,并且不乏全篇主题、命意都在于此的作品。这对于题材相对狭窄的宋词来说,不论是对于加强其题材内容本身的研究,还是据此审视词体特点和词史演变,无疑都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而以往的词学研究还缺少这一观照角度,故本文拟以宋词为例,尝试从这个角度切入词史研究。

纵观两宋词坛,关涉自然灾害灾情及其消退、救治的内容和篇目从无到有,由少到多,初步的统计显示有一百余处(篇),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型,即整篇的灾害主题的表达和局部的灾害意象的运用。本文拟先分别梳理二者的基本情况,然后在此基础上探讨其价值、特点和成因。

一、灾害主题

在《全宋词》中,整篇以现实灾害事件为表现主题的词作计有二十余首,主要涉及水旱灾害。其中较早出现也堪称典型的灾害词作是释净端(1030年-1103年)②的《苏幕遮》:

遇荒年,每常见。就中今年,洪水皆淹遍。父母分离无可恋。幸望豪民,救取庄家汉。最堪伤,何忍见。古寺禅林,翻作悲田院。日夜烧香频□□(原文已不存),祷告皇天,救护开方便。

词里直接描述了一场特大洪水淹没了广大地区的田园和房舍,流离失所、骨肉分离的农民本指望“豪民”富室的救助,结果却不得不投靠不堪救济重任的佛寺过活;身为释徒的词人只好无奈地“祷告皇天”,祈求上苍的“救护”。此词不但反映了洪灾给“庄稼汉”带来的深重灾难,同时也反映了寺庙因此而遭受的困苦,暴露了官府救援失位的真相和灾害发生时冷酷的世情,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和思想意义。

不过,此种风范的灾害词作却属于凤毛麟角,词人们的灾害书写一般不以社会灾苦为中心,而侧重于表现干旱、暑热消退后的欢欣和喜悦。因而宋词中灾害题材的写作以喜雨词数量最多。在这方面苏轼作有《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反映他知徐州时为旱求雨“应验”之后去谢神的欢乐心情。由于作者在喜雨的心情下着力描写农村风光、抒发乐政亲民之怀,尽管词中也透露了旱灾的遗患,③但通常这组词被当作农村词。如果说苏轼词的主旨还不在于灾害,那么后来多位词人的喜雨之作则确实以旱灾及其缓解、救治为主要内容。如李之仪(1048年-?)的《浣溪沙·和人喜雨》:

龟坼沟塍草压堤。三农终日望云霓。一番甘雨报佳时。闻道醉乡新占断,更开诗社互排巇。此时空恨隔云泥。

写旱灾“龟坼沟塍”,农家渴望雨水;“甘雨”应时而降,文友们集社欢贺,纵酒吟诗,让身在异地的词人闻讯羡慕、抱憾不已。词题标示为和作,显示此类创作的普遍性。比较而言,陈克(1081年-?)的《虞美人·张宰祈雨有感》善于多角度抒写大旱逢甘霖的欢乐:

踏车不用青裙女。日夜歌声苦。风流墨绶强跻攀。唤起潜蛟飞舞、破天悭。公庭休更重门掩。细听催诗点。一尊已咏北窗风。卧看雪儿纤手、剥莲蓬。

先写村姑村妇不用再终日辛苦车水救旱,继写官府的文人听雨赋诗,再写歌女伸手剥莲蓬。从底层民众咏及官僚文人、市井细民,富有浓郁的生活情趣。

然而,更多的喜雨词却不是这样出于抒情言怀,它们往往带有歌功颂德的目的。这类词作中几乎没有对于自然灾害的直接描写,而是更多地称颂对方“缓解灾情”的功绩。如南宋臞翁的《满江红·孟史君祷而得雨》歌颂孟知州精诚祷雨并“得雨”,从而缓解旱情、丰收在望的功劳:

祷雨文昌,只全靠、心香一瓣。才信宿,沛然膏泽,来从方寸。早稻含风香旖旎,晚秧饱水青葱茜。问螺江、恰见线来流,今平岸。君作事,看天面。天有眼,从君愿。信瑞莲芝草,几曾虚献。此雨千金无买处,丰年饱吃君侯饭。管酿成、春酒上公堂,人人献。

虽然岁旱祷雨在当时是一种普遍观念和惯例,此词也抒写了时雨润泽庄稼、涨满河流的喜人景象,但全词仍多华而不实的祥瑞内容。更有一些词作将祝寿和贺雨结合起来,其谀颂色彩更加明显。姚述尧的《减字木兰花·厉万顷生日,时久旱得雨》便是这样的作品:

飞龙利见。前夜君王方锡宴。今日相逢。却向南阳起卧龙。果为霖雨。洗尽苍生炎夏苦。喜气匆匆。好向尊前醉晚风。

因为寿主的生日和久旱得雨的巧合,便赞颂其为“洗尽苍生炎夏苦”的霖雨,虽然巧妙,但不免牵强。这类词作还有廖行之的《水调歌头·寿汪监》和胡幼黄的《水调歌头·寿段知事。时方旱,祈雨大作》。当然也有一些词作专门颂扬官员救旱赈灾的功德。如洪适的《望江南·答徐守韵》:

嗟故岁,夏旱复秋阳。十雨五风皆定数,千方百计为灾伤。小郡怎禁当。劳拊字,惠露洽丁黄。田舍炊烟常蔽野,居民安堵不离乡。祖道免赍粮。

词中回顾徐知州在一场大旱中千方百计赈灾济民、帮助百姓渡过难关的业绩,虽然意在颂人,但叙事记实,显得真实,较少阿谀奉承的色彩。同时,此词记述“夏旱复秋阳”的连旱情景说明上述喜雨词虽然着重写旱后的欢欣,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旱时的灾情。

值得注意的是,在对旱灾的反映中,宋词还有一些特别的情形。如张先(990年-1078年)的《惜琼花》以旱灾妨碍航行写离别相思,堪称别致:“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又如刘过(1154年-1206年)的《清平乐》为了达到鼓动抗金北伐的目的,词述嘉泰三、四年(1203年-1204年)金国遭遇严重旱灾的情形“:新来塞北。传到真消息。赤地居民无一粒。更五单于争立。”二词意在说相思和恢复大计,主旨已不在受灾、救灾本身,但旱灾已构成词作的重要内容和表达手段,较之传统的题材内容,其生新的面目特别能够显示宋词日益贴近现实生活的趋向。

宋词的旱灾书写角度较多,除上述情形外,姚述尧的《鹧鸪天·渴雨》还从盼雨的角度描写了旱灾之时举国企望甘霖的情景:

几阵萧萧弄雨风。片云微破月朦胧。田家侧耳听鸣鹳,寰海倾心想卧龙。尧日近,舜云浓。圣仁天覆忍民穷。会看膏泽随车下,只恐诗人句未工。

下片歌咏朝政清明、天地仁圣,虽然有粉饰太平的意味,但其对于甘霖降临的信念是词中罕见的。

此外,喜雨词还反映了酷热天气及其消退的情景:

今岁渝州热,过似岭南州。火流石铄如,尤更炽于秋。竟日襟常沾汗,中夕箑无停手,几至欲焦头。世岂乏凉境,老向此山囚。赖苍灵,怜赤子,起龙湫。刹那顷耳,天瓢倾下足西畴。荡涤两间炎酷,苏醒一番枯槁,民瘼庶其瘳。清入诗脾里,一笑解吾忧。(李曾伯《水调歌头·暑中得雨》)

云头电掣如金索。须臾天尽帏幕。一凉恩到骨,正骤雨、盆倾檐角。桃笙今夜难禁也,赖醉乡、情分非薄。清梦何处托。又只是、故园篱落。(吴潜《秋夜雨·客有道秋夜雨古词,因用其韵,而不知角之为阁也。并付一笑》)

前词写今日“火炉”重庆昔日的酷暑及其消退后的清爽,后词写雷雨消除秋暑的快意。其中“清入诗脾里”“一凉恩到骨”二句都堪称妙句,对酷热方退、甘霖布泽体会甚深;“苏醒、民瘼”二句语带双关地表现了作者对“民瘼”的体恤和关怀。

相比之下,反映水灾的宋词明显要少,专意写水灾的词除前引净端的《苏幕遮》外,大约只有刘辰翁(1232年-1297年)的《乌夜啼·中秋》了:

素娥醉语曾留。又中秋。待得重圆谁妒、两悠悠。向愁旱,今愁水,没中洲。看取明朝晴去、不须愁。

中秋词写水灾之忧,盼月圆时“愁水”盼晴,堪称别调,水旱灾害的摄入对于传统题材创作的突破,其意义不言而喻。

除水旱灾害外,宋词对航行中的风潮灾害的书写也比较突出。向子(1085年-1152年)的《虞美人》写其行舟鄱阳湖遭遇巨大风浪:“银山堆里庐山对。舟子愁如醉。笑看五老了无忧。大觉胸中云梦、气横秋。”虽然船夫都感到惶恐,但词人却表现了阔大的心胸和豪迈的气魄。陈著(1214年-1297年)的《减字木兰花·丁未泊丈亭》写自己的航行为风潮所阻:

夜帆初上。准拟今朝过越上。及到今朝。却被西风挫一潮。丈亭一处。要得纵观赢得住。行止皆天。谁道人生客路难。

但滞留却让词人得以“纵观”当地景物,词作一反羁旅行役的愁苦老调,表现出乐观豪健的风调而又富于哲理。李处全的《水调歌头·冒大风渡沙子》写自己行舟不怕风涛“掀舞”,但却因收复壮志失落而感悟“风波”可畏;以自然灾害衬托人世的坎坷,表达了深沉的爱国情感,主题得到升华:

落日暝云合,客子意如何。定知今日,封六巽二弄干戈。四望际天空阔,一叶凌涛掀舞,壮志未消磨。为向吴儿道,听我扣舷歌。我常欲,利剑戟,斩蛟鼍。胡尘未扫,指挥壮士挽天河。谁料半生忧患,成就如今老态,白发逐年多。对此貌无恐,心亦畏风波。

除了现实题材外,宋词的灾害书写还涉及历史题材。辛弃疾在镇江知府任上凭临大江缅怀历史上大禹治水的辛劳和功绩: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沈,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

作为平生“以功业自许”④的英雄词人,他极力推崇治水平天下的“万世功”,在他那个“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的时代,无疑寄托了收复河山、实现统一的报国壮志。然而时年已经65岁的英雄词人面对江河日下的国势和昏昏噩噩的南宋统治者,他所感到的时代使命又不单单只是军事上的统一;词人临景思慕大禹那样的治水英雄,不但有功业的向往,更有治国平天下的担当和深沉复杂的人生感怀。

通观两宋词的灾害题材写作,虽然其题材范围远不能与诗文相较,但自北宋以来相关写作日渐增长,南宋更是明显多于北宋,涉及罹灾、救灾和灾后庆贺及多个灾种,思想性、艺术性都有一定展现,特别是这些词作大多以灾情及其应对为中心主题,表明单列一类“灾害词”基本可以成立。

二、灾害意象

除了上文那些全篇以应对自然灾害为主旨的作品外,宋词还多局部、片断的灾害书写,有关灾害及其救治的意象频繁出现在词作里。如在《全宋词》中,关于瘴疫的“瘴”就出现了31处,关于救旱的“霖雨”出现了37处。依据学界有关诗歌意象的基本认识,笔者把宋词中这些有关灾害的片段视作“灾害意象”予以探讨。纵观两宋词史,涉及灾害书写的意象主要有“瘴疠”“为霖”“补天”、治水等。其中“瘴疠”属于当时社会生活实有,后三者主要属于典故运用。

(一)瘴疠

瘴疠是中国古代一种严重的区域性疫病,主要分布于我国南方,自秦汉以来其分布范围具有逐渐南移的趋势。⑤至宋代,西南、岭南仍有许多瘴疫记载,一些瘴疫严重的地区甚至有“大法场”“小法场”之称。⑥黄庭坚的《醉落魄》词序也直接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瘴疫的忧惧:“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到戎州(今四川宜宾),恐为瘴疠所侵,故晨举一杯。”自北宋中后期以来,随着历次党争的兴起、金人的入侵、宋室的南渡,大批文人贬谪、赴任南方边远地区,宋词里逐渐出现了“瘴疠”“瘴气”“瘴雾”“瘴雨”等与瘴疠相关的意象,具有比较典型的思想情感内涵和突出的文学表现作用。

以北宋来看,逐渐增多的“瘴疠”意象主要具有环境描写和衬托作用。一些词作以物喻人,歌颂了他们在南迁的恶劣环境中表现出来的坚贞气节和乐观精神。苏轼的《西江月·梅花》歌咏梅花在“瘴雾”中保持“冰姿玉骨”的“仙风”:“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惠洪(1071年-?)的《凤栖梧》(碧瓦笼晴烟雾绕)写被江瘴笼罩的梅花在“通灵春色”的医治下亦然气度“不凡”:“道骨不凡江瘴晓。春色通灵,医得花重少。”而陈师道的《南乡子》(九日用东坡韵)则是在料想南迁友人将遭遇瘴疠的恶劣处境:“瘴雨无花孰与愁。”(其二)体现词人对贬谪友人的牵挂。

南宋初期,许多词人都有流落岭南、西南所谓“瘴疠之地”的经历,因而在他们笔下出现了许多瘴疠意象,成为他们所处环境的写照和心境的衬托。按照词作思想主题和情感基调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被运用来表达伤时忧国的沉重情怀。洛阳人朱敦儒(1081年-1159年)在南渡以前有笑傲王侯的狂放作风,词风潇洒明快,南渡之后则有浓重的中原沦陷之悲和身世飘零之忧。如其《浪淘沙》写其流落南越的中秋感怀:“圆月又中秋。南海西头。蛮云瘴雨晚难收。北客相逢弹泪坐,合恨分愁。”南渡初曾与金兵鏖战的向子也有类似的时代悲音:“谁知瘴雨蛮烟地,重上襄王玳瑁筵。”(《鹧鸪天·番禺齐安郡王席上赠故人》)“瘴雨”环境都特别容易触发他们的异乡之感和家国之恨。

另一类则被运用来表达南迁志士的乐观劲健风节。南宋名臣李光(1078-1159)因秦桧的排挤打击,曾久谪南荒,但其词作却表现了泰然自若、翛然自适的情怀。尽管他也深感“流转海南”太久、年华老大,但他却能做到“行尽荒烟蛮瘴“”潇洒任吾年”(《水调歌头》)。他的《减字木兰花》(芳心一点)咏赞梅花“瘴雾难侵尘不染”,与苏轼的《西江月·梅花》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其不畏瘴疠、睥睨人生忧患的艺术写照。他的《汉宫春·琼台元夕次太守韵》写他在瘴疠环境下吟赏奇观胜景“:清江瘴海,乘流处处分身。”在这些词作中,瘴疠意象有力地反衬出词人旷达的心怀。

第三类是书写谪居“瘴乡”的艰难处境。高登(1104年-1148年)是一位敢于同蔡京、秦桧等权奸作顽强斗争的爱国志士,“临卒所言皆天下大计”⑦。其词直接记录了他在贬所遭受的巨大磨难:

瘴气如云。暑气如焚。病轻时、也是十分。沉疴恼客,罪罟萦人。叹槛中猿,笼中鸟,辙中鳞。休负文章,休说经纶。得生还、已早因循。菱花照影,筇竹随身。奈沈郎

尪,潘郎老,阮郎贫。(《行香子》)

在瘴气、暑气都很酷烈的环境下,久病的词人身心都遭受着巨大的创痛。此中有重病的煎熬、罪身的束缚、生还的隐忧、衰老的侵凌、贫穷的折磨;人生的灾苦云集一身。不过,即使是病倒“瘴乡”,词人仍不乏高情胜致。其《蓦山溪·容州病起作》写他身处瘴毒最严重的“黄茅时节”,“瘦得不胜衣”,“短发已无多”,但重阳节在儿曹的搀扶下,词人依旧赏菊泛新,脱略形骸:“东篱兴在,手种菊方黄,摘晚艳,泛新,谁道乾坤窄。”表达了豁达乐观、坚韧顽强的生活态度,这也是他矢志报国、睥睨打击迫害的傲岸人格写照。

在随后的“中兴”时代,词中的瘴疠意象意义内涵有新的开拓,这主要表现在鼓倡抗金报国的辛派词中。辛派先驱张孝祥(1132年-1170年)颂扬僚友张仲钦(张维)巡视广南西路边疆云:“净蛮烟瘴雨,朔云边雪。”(《念奴娇·张仲钦提刑行边》)“长驱万里山收瘴,径度层波海不风。”(《鹧鸪天·提刑仲钦行部万里阅四月而后来归辄成为太夫人寿》)这里的瘴疠意象不但有写实因素,更有威胁边疆安宁的象征意义。辛派领袖辛弃疾在祝寿词《蓦山溪》(画堂帘卷)中颂扬对方担负的军事守备任务时有云:“兵符传垒,已莅葵丘戍。两手挽天河,要一洗、蛮烟瘴雨。貂蝉冠冕,应是出兜鍪,餐五鼎,梦三刀,侯印黄金铸。”这里要“挽天河”洗弃的“蛮烟瘴雨”,不但包括威胁和平安宁的侵略者,而且还包括阻扰他恢复大业的投降派,原本带有南方特定地域内涵的意象已完全失去了区分南疆北界的地理意义。

由此可见,宋词中的瘴疠意象基本上已经脱离具体的疫疠景象而成为恶劣环境、艰难处境、敌对势力的象征,对于相关词作歌咏的高洁顽强品格、患难真情和报国情志作了有力衬托,成为宋词中极富个性特色的文学形象。

(二)为霖

除了反映现实的灾害外,宋词还出现了不少关于救治灾害的历史典故、神话传说,形成具有一定表现力的诗歌意象,它们也是宋词的灾害书写中不应忽视的内容。其中运用比较突出的有为霖(作霖)、治水、补天等意象。

“为霖”一语,源自《尚书·说命上》记载殷高宗立傅说为相时语:“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⑧它出现在宋词中主要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为做廊庙大臣、皇帝近臣的代称、美称,如李纲(1083年-1140年)《苏武令》抒写其济时志向:“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辛弃疾的《水龙吟》送别“有召命”的友人傅先之云:“问归来何日,君家旧事,直须待、为霖了。”朝廷大臣位尊秩优,又便于济世救民,因此文人们在交际场合常用以称美对方,以致于千篇一律,用得比较俗滥。“为霖”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或隐或显地赞美对方的济民功德。姚述尧的《减字木兰花·厉万顷生日,时久旱得雨》语意双关地歌颂对方有惠泽利民之举:“果为霖雨。洗尽苍生炎夏苦。”而方味道的《庄椿岁·寿赵丞相》还具有为民请命劝勉进言的含义:“奈此苍生,愿苏炎热,仰为霖雨。趁丹心未老,将整顿乾坤,手为经理。”

通观两宋词坛,为霖意象多产生于词体的交际功能,有些词作具有明显的谀颂色彩,思想性不免会打折扣,但除了流露个人功名富贵思想以外,这些词作也藉此宣扬了济世利民的思想和担当意识,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三)补天

补天意象,来源于女娲补天的上古神话传说。与为霖意象相似,补天意象多出现在交际词中,常用以称道对方具有挽回世运的经邦济世才力。例如:

经国谋猷,补天气力,岳祗来佐兴运。(吴则礼《东风第一枝》)

廊庙补天手,夷夏想威名。(徐鹿卿《水调歌头·快阁上绣使萧大著》)

补天工,取日手,济时材。(汪相如《水调歌头·寿退休丞相》)

因为补天才力常人难符其实,所以该意象的使用不免带有溢美、谀颂色彩。但是,当此意象在南宋被用来称颂抗金复国的爱国志士及其志在统一的豪情壮志时,其表达就显得十分恰当,并且特别富有力度。如辛弃疾的《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写在南宋统治集团的妥协投降政策下,抗金志士面临艰危的处境,然而他们却发出了誓死报国的时代最强音: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词末情绪达到了高潮,以补天意象铿锵有力地表达了统一祖国的强烈自信心、责任感和英雄气概。这里是辛弃疾推崇与他志同道合的陈亮,而杨炎正的《满江红·寿稼轩》却是用它赞美辛弃疾盖世的辅弼才略和恢复大志:“君不是,长庚白。又不是,严陵客。只应是,明主梦中良弼。好把袖间经济手,如今去补天西北。等瑶池、侍宴夜归时,骑箕翼。”这里虽然也有交际应酬的成分,但是因为符合辛弃疾其人的抱负才能,而并不使人感到虚浮不实。可见“为霖”“补天”等救灾意象的成功使用,需要与赞颂的人物、事实相符,否则会适得其反,落入阿谀奉承的俗套。

(四)治水

治水的意象主要出现在南宋词中,一方面取譬于黄河水患,另一方面又运用了大禹治水的传说,以天灾比喻人祸,以治水比喻抗金救国。张元干(1091年-1161年)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以黄河泛滥比喻侵占中原的金人横行猖獗,气焰嚣张:“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范成大(1126年-1193年)的《水调歌头·燕山九日作》写他出使金国行遍北宋故都,瞩目沦陷河山,中夜感奋,呼唤大禹重生,像治理黄河那样收拾整顿遭蹂躏的故土:“旧京行遍,中夜呼禹济黄流。寥落桑榆西北,无限太行紫翠,相伴过芦沟。”朱熹的《好事近》写其身在七闽之地迎春赏雪,却禁不住怀念被占领的中原故土:“中原佳气郁葱葱,河山壮宫阙。丞相功成千载,映黄流清澈。”希望当朝丞相能够建树海晏河清的千载之功。这里,朱熹也是以治理黄河表现他的恢复之志。辛弃疾的《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以大禹治水平天下寄托他实现统一、澄清天下的宏图大志。

此外,宋词还出现了灭蝗的意象。杨无咎(1097年-1171年)的《水龙吟》云“:宿麦连云,遗蝗入地,田家知未。更明年看取,东阡北陌,黄云万里。”化用苏轼的诗句“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雪后书北台壁》),以“遗蝗入地”表达消灾除患、期盼丰年的愿望。另有沈唐的失调名残篇“蝗虫三叠”,可惜因为篇残,词意难明。

三、成就及成因

宋词的灾害书写数量有限,也少为人知,但通过上文的梳理,我们看到它对与灾害相关的社会生活的反映仍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文献参考价值。当然这还不是其价值的主要方面。统观宋词灾害书写的两个方面,除了反映对灾害的关注和民生疾苦的同情外,宋词侧重反映了御灾、消灾取得胜利的一面,有关灾情描述的内容较少,突出表现了应对灾害的乐观顽强精神与战胜灾害的信心和力量。部分祝颂词对官员赈灾祈雨事迹的颂扬,突出了对建树救灾功德的崇仰;反映风潮灾害的词作,表现了淡定豁达的情怀;在瘴疠意象的使用中,虽然个别词作写到梅花的“憔悴”:“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黄公度《眼儿媚》)流露出遭遇贬谪的身世之感,但以苏轼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李光的《减字木兰花》(芳心一点)为代表的相关词作赞美了梅花等芳物不惧瘴雾的贞洁品性;以辛弃疾词为代表的补天、治水意象,表现了抗敌报国、救治天下的非凡信心和力量。而以喜雨词为代表的一批词作,集中抒写救旱御灾中的欣喜和欢畅,为充满离愁别恨的宋词注入了欢愉的色调,对其“以悲为美”的感伤情调具有明显的缓释作用。总之,宋词的各类灾害书写对唐宋词的“悲美”传统和“富”“艳”风格具有一定的突破意义。

与传统诗文相较,“别是一家”的宋词介入灾害书写艺术也值得关注。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⑨标举的是“一种属于词之特质的曲折含蕴之美”⑩,与词以婉约为宗的传统观念颇为相通。比照这些影响广泛的词学观念,我们看到宋词的灾害书写颇有新异之处。以写得最多的喜雨、祷雨词作来看,上文所述陈克的《虞美人·张宰祈雨有感》算得上一首轻盈和婉的作品。虽然没有喜雨诗词常有的爽利风调,但写“青裙女”“不用踏车”、文人“细听催诗点”“雪儿纤手剥莲蓬”,语意清雅,颇具“绸缪宛转之度”⑪。姚述尧的《鹧鸪天·渴雨》写盼雨,上片写大旱之中迎来风云变幻,农家和社会各界“侧耳”“倾心”、凝神望雨的情形,笔致细腻多变,是词中罕见的清新景象。下片虽有颂圣的内容,但充满信心的守望和对天地仁心的体察,物我一体,使全词意旨处在沉厚不露的境界之中,颇得蕴藉绰约的风神。这是宋词少有的新境。

至南宋后期,词坛大家吴文英(1207?-1269?)以慢词的体制和特有的笔法写应祷的霖雨祛旱,展现了如梦如幻、异彩纷呈的艺术境界:

秋入灯花,夜深檐影琵琶语。越娥青镜洗红埃,山斗秦眉妩。相间金茸翠亩。认城阴、春耕旧处。晚舂相应,新稻炊香,疏烟林莽。

清磬风前,海沉宿袅芙蓉炷。阿香秋梦起娇啼,玉女传幽素。人驾梅槎未渡。试梧桐、聊分宴俎。采菱别调,留取蓬莱,霎时云住。

(《烛影摇红·越上霖雨应祷》)

其中“阿香、玉女”二句,以推雷车的女神阿香和神女(“玉女”)的形象状狂暴的雷电景物,摧刚为柔,新颖别致,在舒缓和悦的全词基调中运用颇为恰当,体现了吴词的典型风格。吴文英另有《江神子·喜雨上麓翁》,艺术上也同此机杼。比起同类词作(如李之仪的《浣溪沙·和人喜雨》、瞿翁的《满江红·孟史君祷而得雨》等),吴词完全拉开了与诗歌的距离,应该说其灾害题材的写作与词体的婉约风致结合得相当美妙。

以上情况表明,灾害题材与宋词特有的艺术风范是可以结合并能创造新的词境。当然我们也不能将这种婉约风致作为评论灾害词和所有词作的唯一标准。如那些借御灾表达豁达思想、爱国情感的词作显然不适宜于运用此类标准。再如上文所论净端的《苏幕遮》(遇荒年)记述洪灾给百姓和寺院带来的灾苦,抒发求救的心愿,语言明白如话,如同民间歌谣,艺术上缺乏余韵,但作为僧侣的民间写作,与文人的创作应该允许有所不同。民谣是古今人们反映灾苦的常见文学形式,词体本来起源于民间,因此艺术上颇有可取之处,可惜没有类似创作保存下来。

王国维云:“词必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⑫王氏所谓“境界”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意境”。“意象与意境的关系,就是局部与整体,材料与结构的关系,若干语象或意象建构起一个呼唤性的本文就是意境。”⑬“意象是意境的具体体现,意境是意象的组合、序列与整体所形成的。”⑭可见要评价自然灾害意象运用的得失,就要看它在意境的建构和主题的形成中的作用。如上文所述,瘴疠意象或为歌咏对象的环境衬托,或为艰难处境的象征,都有力地凸现了人物的高洁品格、坚毅意志、真挚友谊和壮志难酬的苦闷。辛弃疾词运用神话传说中的补天和治水意象,充分表达了词人的恢复壮志、英雄气概,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比较而言,为霖意象多有奉承的色彩,相对比较平庸。

回顾词的发展历史,唐五代的词作中只有易静的《兵要望江南》涉及灾害题材的写作。不过就其创作性质而言,它以词体写兵法,有占卜预测疫病的内容,但只是利用了词调形式而已,属于实用性歌诀;⑮“不仅仅不是词,而且,也已经脱离了诗的大范畴,压韵之文耳。”⑯可见这种灾害书写与宋代文人的相关创作明显不同。至于灾害意象的运用,唐五代词很少涉及,只有李珣《南乡子》里的瘴疠意象值得注意。该词云:“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听猩猩啼瘴雨。”李珣为梓州(今四川三台)人,曾仕前蜀王衍,此词写到“瘴雨”等南方景物,当是他在蜀亡后流落南方所作,词中流露出来的愁苦之思,应属于他国亡不仕的“感慨之音”⑰,与南宋初期词人的瘴疠书写有相似的地方,但如此孤例很难说对宋人有什么影响。因此,宋词的灾害书写在词史上具有特别的意义,构成词体文学发展的难得契机和重要侧面,初步开拓了一个大有可为的题材类型,必将对后世词坛产生显著的影响。

唐五代直至宋初近百年的词史上,关涉灾害书写的词作几乎没有。自北宋中后期开始,灾害书写日渐出现,至南宋明显增多。自唐至宋的灾害史研究表明,此间的自然灾害没有根本性的重大变化;常见的水旱灾害尤其如此,而它们正是宋词的灾害书写涉及的主要对象。因此,唐宋词史里灾害书写的缘由根本上还在于词体文学自身的发展和词学观念的变化。从词作的内容看,它无疑是宋词贴近生活的反映;从词作的写作目的和功用看,上文的考察显示灾害书写主要出现在交际、祝颂、咏怀、咏物等类词作中,与词的闺情、艳情、闲愁等传统题材相较,这些后起的写作已经脱离了词早先的娱宾遣兴功能,与词的诗化大致同步。因此文人的灾害书写其实是词的诗化趋向的有机组成部分,它对词的传统审美观念的突破归根到底在于向诗的功能的回归。不过由于词体自身固有的特性,毕竟赋予了它与诗歌书写以不同的艺术风貌,其思想内容也不是诗歌完全可以涵盖的。因此,宋词的灾害书写不论是对于词体的壮大,还是自然灾害的文学书写都是值得珍视的文学样态。

(作者单位: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杨海明《唐宋词美学》[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4页。

②高慎涛《宋代僧词作者考略》[J],《宁夏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第117页。

③如苏轼《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其三写旱灾导致农家青黄不接的境况:“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④曾枣庄等主编《全宋文》(第283册)[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

⑤龚胜生《2000年来中国瘴病的分布变迁的初步研究》[J],《地理学报》,1993年第4期,第304页。

⑥周去非、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51页。

⑦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131页。

⑧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94页。

⑨⑫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26页,第191页。

⑩叶嘉莹《叶嘉莹说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页。

⑪宋人胡寅为倡扬苏轼的豪放词风所总结的传统婉约词风的特点之一,见[宋]向子《酒边词》卷首《酒边词原序》。

⑬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J],《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第74页。

⑭皮朝纲《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概要》[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53页。

⑮参闵祥鹏《诗中之意与诗外之“疫”——由唐诗的疫病表现说起》[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杨东甫《中国词史上最为奇特的词集——读〈兵要望江南〉》[J],2009年第11期;刘尊明《试论唐宋〈望江南〉词的艺术风格》[J],《学术研究》,2012年第8期。

⑯木斋、李松石《论花间体及温韦之异同》[J],《天中学刊》,2005年第1期,第56页。

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宋词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页。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宋代自然灾害与文学”(09XZW006);贵州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唐代灾害诗的研究”(2015SSD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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