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后乡土”空间:论打工文学中的南方村庄和小镇

2017-09-28 23:48李灵灵
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城中村村镇乡土

○李灵灵

想象“后乡土”空间:论打工文学中的南方村庄和小镇

○李灵灵

伴随中国社会从乡土向城市的转型,有关乡土经验的书写一直是现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的热点。面对城市的狂飙突进和乡土的亟待重建,如何书写乡村彰显出不同文学创作主体丰富多元的城乡经验及面对社会转型期文化精神困境的不同回应。作家怀着对乡土田园即将消亡的忧思书写后乡土中国,他们或通过直面乡土裂变来表现传统道德风俗流散的担忧,或通过追忆童年的乡村风貌来建构理想中的精神家园,因而“城乡冲突”被归结为新时期城乡书写的一种典型叙述模式,“乡村美,城市恶”一度成为解析当下城乡经验的重要符码。但这种粗略的二元对立标签并不能简单套用于当下乡土文学的创作,它既不能涵盖有关城乡书写的所有类型,也无法凸显城乡这种表面形式冲突背后真正的社会矛盾和深刻的精神危机,恰恰相反它有时会对真正的矛盾起掩盖作用。一个问题是:无论是对历史文化传统所累积而成的与城市现代性形成对抗的乡土田园空间,还是以乡土空间为外壳的表达某种精神理念的虚拟乡村乌托邦,当用内心或记忆中的理想乡土模型来作为城市发展的观照物时,真实的正在变化的乡土经验却被抽离和遮蔽了。

打工文学中对珠三角村庄和小镇的形象书写正是一种被遮蔽的乡土经验。身为都市新移民的打工作家绝大部分出身于农村,故乡的田园记忆固然是他们维系主体性撕裂之痛的精神源泉,但对他们“影响更大的却是乡村的另类——城中村”①,他们极尽笔墨描绘异乡的乡村和小镇,用诗歌、散文敏锐地表现出南方村镇在城市化工业化过程中的骤然蜕变。他们所建构的乡村意象和当代作家所提取的旧时田园乡村意象内涵有了显著的区别,它既不是传统意义上乡土中国社会的田园书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书写,它描绘的是处于一种中间过渡状态的乡村——后乡土空间。正是这种中间过渡状态的乡土空间,赋予了乡土新的审美意蕴和形象内涵。

一、从乡土空间到后乡土空间

“空间”在当代社会中越来越超出了简单的物理性场所的概念,它更多地表现出社会文化属性,成为考察社群关系、人与人关系的重要场域。法国理论家列斐伏尔(Henri Lofebvre)论断:“空间是社会关系的生产。”②以往有关乡土形象的书写中,空间更多地作为一种容器或背景的形态呈现。传统乡土中国一个典型的特征就是“不流动”,“不流动是从人和空间的关系上说的,从人和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说就是孤立和隔膜。孤立和隔膜并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的,而是以往在一处的集团为单位的”③。聚族而居的乡村集团与空间的固定静止关系,决定了人们处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因而传统的乡土田园更多意味着由厚重悠远的岁月所形成的传统,与时间、历史有关。

村庄和小镇作为典型的乡土空间意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所描述的文化景观中占有突出地位。通常当文学作品中提到“村庄”和“小镇”,我们的头脑会浮现一系列地理景观:碧绿的田园、曲折的河流、破败的城墙、古旧的商业街等等,或者还表现为村镇居民的精神状态和文化价值观念,并由此传递出“一种心态,一套习俗和传统,一套有序的态度与情感,它们内在于习俗中,通过传统而传承”④。村镇空间由此不再仅仅是地理或物理实体,它还是文化的实体。⑤概括起来,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几种典型的村镇空间意象:其一是鲁迅笔下的故乡,“横着的萧索的荒村”,悲凉死寂的鲁镇,其形象内蕴可用荒凉、愚昧、落后和保守等否定性词语来概括;其次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净土,桃花源,淳朴,空灵而美好,以诗意和田园牧歌式的形象呈现。这两种村镇形象都是对传统乡土空间的建构,迥异的形象意蕴意味着作家对乡土空间或怀念或批判的不同文化心理,表征着作家面对城市现代性的来临对乡土文化传统的不同姿态。

其后如刘绍棠、高晓声等延续了沈从文等乡土作家“田园牧歌”式乡村的书写模式,并将“乡村美、城市恶”的对立模式演绎到极致。在他们笔下:“乡村文化通常作为自我文化,城市文化则作为排斥的对象……他们笔下的人物在进城之后要么转变成灵魂堕落者,要么就在城里时刻想着念着乡村。”⑥《陈奂生进城》里的陈奂生对城市现代文化毫不艳羡,经历了城市的洗涤后仍然保有农民本色,这种书写模式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于乡土、七八十年代进入城市的“进城作家”笔下尤为凸显,如路遥、贾平凹、阎连科等人的创作。路遥的《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中从高加林千方百计进城最终被迫返乡到孙少平最终进城,既对传统乡土空间充满了眷念和赞颂,又不择手段抛弃乡村包括善良淳朴的爱人,折射出作家对背弃乡土行为隐隐的歉疚和批判,但还是将“进城”纳入积极乐观主义叙事,反映了作家在城乡二元对立文化困扰中面临的世纪纠缠。

到了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笔下,村庄和小镇等乡土空间具有实验性和魔幻主义色彩。无论是格非笔下具有“虚拟现实”可能性的乡村,北村笔下凋敝、破坏的乡村废墟,还是毕飞宇笔下“既不恨也不爱”的乡村,韩少功笔下既保有传统文化伦理又充满发展主义活力的乡村,这种先锋文学中的乡村已经抽离了乡村的现实,注重点在于建构一个以村镇空间为壳的虚拟乡村乌托邦,借以阐释作家自身的理念及个体对时代的理解和把握。这批学院派作家脱离乡土空间已久,因在场感的缺乏而对真实的乡土已无从把握;与此同时乡土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现代性和乡土传统性的对抗依然存在,但情况显得更加复杂。

20世纪80年代中国开始工业化及加速度的城市化进程之后,中国社会的“后乡土性色彩越来越明显,后乡土中国(post-earthbound China)已经来临”⑦。“后”时代即指一种类型的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所处的阶段,和美国思想家丹尼尔·贝尔曾预言的以信息、科技和服务业替代老的制造工业的“后工业社会”相似。⑧后乡土中国“并不是说乡土的完全终结,而是指乡土性特征部分维续的情况下,乡村社会结构所发生的转型。”⑨和传统乡土社会的封闭、不流动相比,后乡土社会的一个最典型特征就是“大流动”,在后乡土中国最具体的表现形式是“乡-城”大迁移,更深层次则意味着乡土空间和社会关系的变动:传统封闭均质化的乡土空间被打开了,各种关系都将在“后乡土空间”面临分化、重组,中国乡村进入“后乡土空间”时代。

二、疼痛、忧伤的村镇工业区

打工作家笔下的南方村庄和小镇表现的正是这种“后乡土空间”。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即从南方村镇的工业区开始。这些小村镇在城市的扩张中被吞没、包围,成为各种形态的“城中村”:“一是处于繁华市区、已经完全没有农用地的村落;二是处于市区周边、还有少量农用地的村落;三是处于远郊、还有较多农用地的村落。”⑩后两者不算是典型的“城中村”,是一种半城市化的过渡性空间。这三种空间的共同特点是:被现代工商业进驻,或厂房林立或被中央商务区包围,呈现出中国村落终结的过程,也是作为都市新移民的打工作家曾经和工友们挥汗如雨、辛苦劳作之地。

南方村镇在“打工作家”的城乡想象中占有重要地位。如张守刚收入诗集《工卡上的日历》里的“坦洲”,是中山下属的小镇;郑小琼诗歌里反复出现的《黄麻岭》,是东莞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安石榴和李笙歌热烈呼唤的“梅林,梅林”,池沫树诗歌里的“牌楼村”、萧相风笔下的“万丰村”等。安石榴为《工卡上的日历》所作的序《主动的生活供词》中写道:“坦洲是有福的,无论那个地点给了张守刚什么样的生活,都已因为他而获得了诗意的点缀和提升。”⑪张守刚在坦洲打工十年,“坦洲”之名,屡次出现于他的诗歌中:《我在夜里抵达坦洲》《一个初来的流浪者在坦洲》《坦洲镇》《在坦洲》《走在坦洲》《坦洲笔记》《坦洲十年》等等。2003年张守刚回到重庆云阳县的一个小乡村,仍不停地想起曾经身处的南方边陲小镇,写下《坦洲坦洲》。

打工作家对南方村镇空间的反复吟咏带有鲜明的个体心理烙印和感觉经验色彩。这些南方村镇是中国工业化的核心地带,工业区在这里遍地开花,来自港台乃至全球的“资本”和资本所需要的廉价“劳动力”在这里聚集。黄麻岭的工业区伫立着五金厂和塑料厂等劳动力密集型为主的代加工工厂,坦洲的工业区也吸引了许多“流浪的梦在这里搁浅”。张守刚的坦洲印象是这样的:

坦洲稍微有点平坦/生长着几个土包似的山丘/一条臭水河把坦洲/撕成两片/水上架着新旧两座桥/供人们互通往来/……坦洲对我爱理不理/我抓不住坦洲的手/经常浪足机声隆隆的林立厂房(张守刚《坦洲镇》)

一个工厂连接着/另一个工厂/一台机器的轰鸣/一颗心紧紧抓住另一颗心/一个工业区就挺拔起来/周围都是陌生的异乡人/往前走是工业区/往后走也是工业区/那些操着不同方言/怀着同样的心事/从坦洲到坦洲(张守刚《坦洲笔记》)

深圳的小镇梅林,在打工诗人李笙歌笔下,呈现南中国特有的意蕴:

海风吹来,火红的簕杜鹃/在空中耗尽了一生/上梅林,下梅林,灯光依次亮起来/海风吹来太平洋的热浪/工业区里,填满沧桑的外省人(李笙歌《梅林,梅林……》)

从这些村镇整体形象描绘中可以看到,打工文学中所描绘的南方村镇和作家故乡的村镇不同。它不再是农业时代的那个保守、均质的社会空间形态,它带给作家最鲜明的印象是:土地不再是种满了碧绿的“庄稼”,而是挺拔林立的工业区,和填满“沧桑的”“陌生的”异乡人。李笙歌的梅林意象带有鲜明的南中国工业化时代的城市气息,“带着太平洋热浪的海风”“工业区”“外省人”。其次,打工诗歌里揭示的村镇工业化、城市化的形象蜕变过程,并非《春天的故事》讲述的那样,“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高昂着主旋律的激情、澎湃、喜悦和欢欣,而是充溢着异乡人的“疼痛”和“忧伤”。“神话”和“奇迹”诞生的过程,是“操着不同方言”“怀着心事”的“异乡人”,吹着“太平洋热浪的海风”,在“空气中耗尽了一生”的过程。

打工作家笔下的南方村镇工业区有两个突出的形象特征:一是充满了机器的轰鸣声,二是浮现于夜色中。郑小琼的“黄麻岭”、张守刚的“坦洲”以及萧相风路过的“万丰村”,就是典型的例子:

我愧于提及/它暮色中温暖的楼群/晚风吹过荔枝林/送来的喧哗/夜间的漫游者/街灯下一串一串外乡人的暗影/我在它的街道上行走/喝着它忧郁的月光/饮着它薄薄气息的乡愁和繁华/黄麻岭,一个广东的小小村庄/它经年的繁华和外乡人的美梦/我记住的是它的躯体上的一个小小的五金厂/(郑小琼《黄麻岭》)

坦洲整夜没有睡眠/它身上布满/精力充沛的灯火/无数坦白的呓语/支撑着这样的夜(张守刚《我在夜里抵达坦洲》)

下车已是深夜十点半/沿南环路,徒步返回工厂/途经万丰村、马鞍山和大王山/两边的工厂发出嗡嗡巨响/排气扇对着马路呼呼地旋转/人一经过,就被熏得全身发颤!/工厂门口不时涌出工人……(萧相风《万丰村》)

南方村镇的意象特征和打工作家的空间经验密切相关。夜晚工业区的喧哗和轰鸣意味着流水线奔腾不息的运转,黄麻岭、坦洲和万丰村都是不眠的村镇,在“灯火”“忧郁的月光”“呓语”“全身发颤”等修辞中,透出繁忙而又疲惫的气息。“在深夜轰鸣的机器中/夜晚疲惫得如同一个筋疲力尽的鱼/在窗外/在机台上游动着(郑小琼《塑料厂》)可以想象诗人经年在流水线车间劳作,见不到朝阳和落日,只有晚上偶尔才得以漫步在村镇的街道,脱离工厂车间和集体宿舍等封闭空间,触及工业区不可多得的自然物:“荔枝林”“街道”“月光”和“晚风”,甚至标识着脚下土地的“地名”,通过“移情”和想象性寄托才得以感受到个体的存在,由此产生心灵和地点之间的共鸣。

这些“疲惫”的夜晚往往带给打工者最刺骨的伤痛。张守刚在《加班加点的夜》里写道:“白炽灯已分不清/自己是在白天还是夜里/在它的光影里/那个打工妹非常疲惫/她的一个又一个呵欠/比夜色更沉重/纤弱的手/已经无法掂量/夜的深度/但她必须睁圆眼睛/才能看清今夜走动的声音/长长的流水线啊/从这头到那头/只是这个夜晚的开始”。夜晚加班的疲劳,常常是工伤的危险源。“在午夜瞌睡阵阵袭来时,有些工人便在睡梦中将手指交给了冲床——这个时候,他或许梦到了自己的双手也是产品的一部分。还有一类伤害是来自于模具,在模具搬运或腾挪时,徒手去搬动,结果模具稍一滑动,压在地上,手指就断了。”⑫流水线在卓别林的《摩登时代》里有最经典戏剧化的诠释,在打工作家的笔下呈现出更凶残的属性:猛于虎的机器,不仅将人异化为流水线的一部分,且吞噬着人的肉体和生命。

因而南方村镇的形象内蕴中充满了打工者的“疼痛”和“忧伤”。不少打工作家正是感知“疼痛”后走向写作之路,如郑小琼和张守刚。郑小琼在散文《铁·塑料厂》中记述第一次手指受伤后进医院,看到失去肢体的打工者剧烈的、直入骨髓和灵魂的疼痛,从此开始写诗。⑬张守刚在《坦洲十年》中题记:那些被忧伤踩痛的地名。这些地点融汇了作家和移民产业工人个体的生命和心理经验,他们在城市被剥夺了身份和主体性,异化为机器的一部分。打工诗人张绍民的诗歌《打工即被打》,将南方方言“打工”阐释为“被打”,“在几个城市打过工的人,几个城市揍他”。张守刚在一遍又一遍地抒写“坦洲”时说“我必须以这种方式来清洗记忆”。作家将打工者主体的“疼痛”化为对城市空间、地点的想象性关系中,南方村镇由此被赋予诗人“疼痛”的感觉经验,实现地点和人的生命同构、融为一体,以这种方式完成对“疼痛”记忆的清洗和释放。

三、混杂与诗意并存的城中村

南方村镇的另一个形象内涵是“混杂”和“诗意”并存。此类村镇空间和前者有所不同,“疼痛”和“忧伤”的南方村镇多属于“城中村”的第二种和第三种类型,即处于“市区周边、还有少量农用地的村落”和“处于远郊、还有较多农用地的村落”,“混杂”和“诗意”的南方村镇多属于比较典型的城中村也即“处于繁华市区、已经完全没有农用地的村落”。

此类城中村的空间整体形象较之前者更加复杂立体。首先,打工作家笔下的城中村和大多数人所感受到的一样,充满了混杂、脏乱和恐惧。戴沙牛在小说中这样描绘广州猎德村:“房子乱盖一气毫无规划,一条条小巷曲里拐弯……在这里找条路比在山里找条路难得多。”“有人说落霞村是个大鸡笼,这话真的是没说错。一则是因为这里的房子盖得密密麻麻就像鸡笼一样让住在里面的人心烦意乱。”⑭1999年安石榴进入深圳市区的下梅林围面村,“我对围面村的第一印象是阴暗、狭窄、肮脏、混乱、压抑……总之,这个地方几乎够得上用所有带抗拒性质的词汇来形容”⑮。郑小琼对东莞黄麻岭的感受是:“我来到这座有些混乱的城中村/它像一条腐败的鱼,腥臭浮满我的内心。”(《诗一首》)城中村的整体环境和乡土农村相比自然有很大区别:乡土空间是自然、开放式的,广阔的田园、满眼的绿色,在视觉和感官上,城中村堆砌的“水泥巨物”让任何一个初来造访的人都会感到不适,对于带着乡土感觉经验进入都市的新移民来说这种不适感更加强烈。

其次,充满人气、活力和诗意的空间也是城中村重要的形象内涵特征。城中村是都市新移民在城市的栖居地和重要文学现场,作家对城中村产生特殊的“喜恶掺杂”的情感。戴沙牛笔下的落霞村有大榕树、河涌和小巷,青石板一块块横到小巷的深处,尽管落霞村的原型猎德村已被纳入珠江新城的规划版图而被夷为平地,我们仍可从戴沙牛的小说里窥见猎德村被拆迁前的袅袅人烟:

下班了,那些打工族们纷纷从这城市的各处回来,自这窄窄的小桥涌进落霞村,大多数拎着从菜场买的菜,然后钻进他们花钱租来的“小号子间”,那是他们赖以栖身的地方。桥下的那条小河黑色飘带样自落霞村的中间蜿蜒而过,通过滨江路的暗河,流到不远处浑浊不堪的珠江。⑯

王十月对于31区也有过类似的叙述:

从家到宝安公园,那条窄逼的巷子,是必经之路。我一直觉得,这条小巷子就是3 1区的形象代表,有脏、乱、差的一面,也飘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的味道。在小巷子的入口处,挤着炸臭干子的,卖甘蔗的,烤热狗的,烤红薯的,煎锅贴的,还有麻辣串,羊肉串,当然,还有池莉的小说中写到的鸭脖子……各种叫卖的声音,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在烟熏火燎里,上演着的就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生活秀。有电视台的来拍我的生活,我建议他们去拍这条巷子,可是这个建议从来没有被采纳过。⑰

城中村这种浑浊、脏乱的形象,常常令城市管理者感到头疼,也并不为试图塑造完美都市形象的媒体所接受,但在作家眼中却充满了活力和诗意。这并非作家的偏爱和矫情,只因这种“活色生香的生活秀”就是他们都市生活和体验的一部分,为其写作提供源头活水的同时,也重塑着他们的精神、文化心理和对于都市生活的理解。郭海鸿租住城中村的时间不长,但是感受颇深:“为什么说‘城中村’是富于诗意的呢?诗意不是红花绿树,漂亮如画,它是人气所制造的诗意,是生活的气息,是比城市本身更宽阔的意境。‘城中村’是深圳发展的功臣,也是一座博物馆、纪念碑。”王十月喜欢“亲嘴楼”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天才的名字”“使得我朴素的生活平空多了几许的诗意和浪漫”⑱。

这种诗意和浪漫并不来自于城中村空间本身,因为城中村的生活并不舒适。王十月在《声音》中说:“我从不掩饰我对31区的喜欢,就像我也不想掩饰,我渴望着早一点搬离31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舒适的家一样。”诗意和浪漫正是来自于作家自身,他们的生存、梦想和这些地点的同构所带来的人气和生活气息。安石榴在深圳居住了七年多,起初觉得深圳“有一种隐约的、像迷香一样的文化气息在远方召唤着我”,想象自己奔赴的是“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巴黎那样的都市”,而最后终于明白“像迷香一样”的、“最令自我迷醉”的文化气息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⑲。“我热爱上深圳了,尽管这座漂亮的城市一再将我拒绝,但这有什么要紧呢?”“我几乎为我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赋予过热情洋溢的诗篇。”⑳安石榴从事过流水线工人、主管、地摊小贩、自由撰稿人、记者、编辑、文化策划人、影视编剧、广告人等职业,最后为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一个“文化人”,诗意和文化气息掺杂了打工作家的自我想象,将自我对于生活、梦想的热情投注到自我所在的都市空间中。安石榴接受采访时说:“是我们赋予了这些地点的某种意义,而不是这些地点成就了我们。”对于城中村在都市化过程中的意义和作用来讲,后半句或许有点不公平,但前半句却展现了作家对空间与自身关系的清醒认识。“流金溢彩”的都市天堂虽然美好,但新移民并不能同本土市民一样分享这些空间的象征意义,在异乡人的感觉体验里或许那条飘荡着臭豆腐味道的街道,比“任何一条街道都繁华”㉑,“繁华”和舒适的意义并不在于空间本身,而在于这种“繁华”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为都市新移民群体占据和共享。

四、后乡土空间视角下的形象意义生产

英国的工业化过程中曾发生大范围的“圈地运动”和一系列“残酷地蓬勃发展——的故事”,当作家、诗人开始缅怀那个封建秩序下美好的乡村田园生活时,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威廉斯梳理了大量史实和文学作品之后,对“乡村美、城市恶”的观念进行了批判,他锐利地指出:诗歌中所描写的乡村怀旧和消逝的纯真的往昔农村并不存在,往昔的英国乡村充满了苦难,实质上是“一种形式的统治代替另一种形式的统治:神秘化的封建秩序被另一种神秘化的农业资本主义秩序所取代”㉒。因而,真正的对立并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城市”和“乡村”对比,而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替代了往日的封建时代的生产关系,也即人与人之间生产关系的改变。

和英国相比后乡土时代中国村镇空间的演变更加复杂。珠三角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南方村镇最先接受资本主义的洗礼,但这一过程不是简单地如同英国那样由资本主义进驻乡村的过程,而是包括港台在内的全球资本主义的直接入侵,比如南方村镇工业区作为世界经济体系中最薄弱的一环,呈现的是生产方式、全球化链条中中国所扮演的“世界工厂”角色。它反映的不是由新兴的农业资本主义关系而是新兴的国际秩序和经济关系——也即世界工厂的秩序重塑了乡土空间。因而打工文学中的南方村镇意象既无改革开放宏大叙事中激情澎湃的喜悦,也无对传统乡土田园生活的缅怀。打工文学中的南方村庄没有多少田园风光,作家们的直观感受是:农村变成工厂,农田、农作物变成工业用品,这是在工业和城市发展的宏大叙事背景下被遮蔽的南方村镇图景之一,作家们反复吟咏的“疼痛”和“忧伤”正是他们作为这种经济秩序中最弱的一环所发出的痛苦呻吟。城中村受资本的侵蚀重新改变了人与空间、人与人的关系,这和威廉斯所描绘的英国乡村转向农业资本主义的过程截然不同,因而对乡村风貌的改变也截然不同,在中国南方,全球资本的犁直接翻新了乡土空间。

此外打工文学中的南方村镇意象还揭示了城市与乡村与以往不同的文化冲突关系。打工作家对城乡的描写情感复杂,既有着疼痛与忧伤,同时也有着浪漫的怀想和喜爱,这复杂的情感揭示了最朴素的人与空间的关系,他们没有知识分子那种严格的城乡对立观念或城乡文化的对立——这里的城市与乡村更多的是时间上的概念。打工作家笔下这种由历史传统对抗而形成的城乡二元关系并不明显,他们的书写中城乡二元对立更多地表现在空间意义上的城乡概念。经历了三十多年城乡分割的二元户籍制度之后中国进入工业化时代开始城乡流动,此时城市和乡村已不仅仅意味着文化传统的差异,更意味着因空间隔离所形成的文化身份和阶层的差异。打工作家从乡土空间进入城市空间的穿越之旅,也是文化身份冲突与融合的过程。

这种身份感在作家描述自身与城中村空间关系的文字中时有体现。比如安石榴一直在深圳关外宝安的城中村之间来回搬迁,曾自嘲说“我一直滞留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他将所有租住的房子全部命名为“边缘客栈”㉓。虽然他后来从关外搬迁到了关内,算是从“边缘”到了深圳市“中心”,有朋友开玩笑说“你终于进城了”㉔,但“边缘客栈”的命名一直保留了下来,只不过在前面加了一个“新”字,因为他不过从城乡结合部的城中村搬迁到了市区的城中村。“边缘”在此不仅是一种居留状态,更象征着他们与都市之间的关系——边缘的外来人。其次,作家建构的城中村意象内涵实际上反映了城中村的社会生态和社会关系。当夜色降临城中村,白天相对安静的街巷开始喧闹起来,附近上班的打工者陆陆续续回到临时的巢穴,城中村形形色色的人群也开始趁着夜色悄悄行动:大排档口开始热闹起来,杨箕村牌坊门边守候着打扮得浓妆艳抹的三两女子,频向过往的男士招摇……这些景象并不代表城中村日常生活的常态和普遍性现象,但却是城中村社会生态真实的一面,往往暗含着极大的破坏力,摧毁着都市新移民的梦想甚至生命,让城中村栖居的都市新移民感到恐惧和不安全。王十月在小说中写道:“在外打工多年,总是在不停地漂泊,从异乡走向异乡,打工人没有家的感觉,也普遍缺少安全感。无论是黑道上的烂仔,还是治安、警察,或是工厂里的老板、管理员,都可以轻易地把挣扎在最底层打工人的梦想击得粉碎。”㉕这种不安全感来自整体社会环境和都市新移民的边缘人身份,但城中村无疑是这种不安全感高度集中的空间。久居城中村,都市新移民自然地养成了一种戒备心理,对周围的事物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也因此失去对人的信任,将自己隔绝、封闭起来。

打工作家用自己最朴素自然的情感和身体体验书写着南方村镇,塑造了中国工业化过程中诞生的后乡土空间意象。如果没有打工作家的进驻,珠三角城中村仅仅是南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具有政治、经济过渡性意义的空间,或考察岭南本土村镇民俗文化在都市裂变的空间标本。他们对于南方村镇的想象突破了传统城乡二元对立模式,当我们用“后乡土空间”的观念来分析和描述时,发现他们笔下的南方村镇意象揭示了一种新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秩序在后乡土中国的形成。这是发生在当下中国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传统乡土空间必将或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后乡土空间正在越来越多地出现,以往我们对乡土空间的感觉结构已经无法作出精准的阐释,而应该探索新的理论、观念来寻求新的看待城市与乡土的方式。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人文学院)

①柳冬妩《打工文学的整体观察》[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270页。

②Lefebvre,Henry and Donald Nicholson-Smith(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Blackwell.

③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④罗伯特·帕克《城市:城市环境中的人类行为研究初论》[A],理查德·森尼特主编《城市文化经典论文》[M],第91-130页,转引自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M],秦立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

⑤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M],秦立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页。

⑥吴妍妍《作家身份与城乡书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页。

⑦⑨陆益龙《后乡土中国的基本问题及其出路》[J],《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第1期。

⑧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M],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38页。

⑩李培林《巨变:村落的终结——都市里的村庄研究》[J],《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⑪⑮⑲⑳㉓㉔安石榴《主动生活供词》[A],张守刚《工卡上日历序》[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1年版,序言第7页,第32页,第8页,第7页,第27页,第51页。

⑫萧相风《词典:南方工业生活》[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

⑬郑小琼《铁·塑料厂》[J],《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第85-91页。

⑭⑯戴沙牛《谁的歌声令人心碎》[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第74页。

⑰⑱㉕王十月《声音》[J],《黄河文学》,2007年第7期。

㉑邝悦霞《回首广州打工的日子》[J],《江门文艺》,2005年八月上,总第352期。

㉒[英]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M],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5-56页。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当代都市新移民的城市想象与文化认同”(项目编号:14YJC751021);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当代媒体文化中的南京想象”(项目编号:2014SJD022);“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当代都市新移民的城乡书写与身份认同”(项目编号:2242015S2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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