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马特之魂—论劳特雷克的艺术世界

2017-09-29 01:34/聂
艺术品 2017年8期

文 /聂 槃

蒙马特之魂—论劳特雷克的艺术世界

文 /聂 槃

劳特雷克 葛乐蒂磨坊的舞会

劳特雷克是19世纪末法国著名的画家、版画家和海报设计家。他虽然被归入到后印象主义的行列之中,但远远没有同阵营的塞尚、高更和凡·高名气那么大。不同于塞尚画中斑驳的圣维克托山、高更绚烂的塔希提岛和凡·高光怪陆离的阿尔小镇等惯常的主题,劳特雷克另辟蹊径,画笔下大部分是纸醉金迷的巴黎夜生活和活跃于其中的舞女与妓女,而这些情色堕落的题材在当时是上不了台面的。这股作画的“任性”既源自他孱弱的身体,也离不开他富足的家庭背景。他必定是痛并快乐着的,一方面身体的残疾导致他行动不便,备受社会的冷落并局限了他作画的范围;另一方面又因为家庭的富裕,他可以不担心经济来源而醉心于自己最想探索的表现手法和表达主题上。他会童心未泯地再现马戏表演的场面,也会颇有先见地吸收浮世绘元素改进了彩色海报的设计,更会毫无顾忌地表现社会大众嗤之以鼻的在蒙马特高地上上演的一出出醉生梦死的景象。劳特雷克没有再使用印象派反映光色的手法,因为这套外光理论不适用于他在沙龙、咖啡店、夜总会等室内的创作,他转而用活泼的线条、精练的笔触和大块的色面,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安静而客观地记录着他经历的灯红酒绿。可以说,劳特雷克笔下的画面是一段法国19世纪末精彩的风俗生活史。

一、劳特雷克的绘画之路

亨利·德·图卢兹·劳特雷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1864—1901)出身于贵族家庭,是标准的贵公子、富N代。父辈世袭图卢兹伯爵爵位,母亲来自于劳特雷克子爵家族。奉命成婚使得他们的关系并不融洽。父亲阿尔丰斯热衷户外狩猎,而母亲是一位典型贵族家庭出身的大家闺秀。

幼年的劳特雷克聪明伶俐,从小就对绘画艺术显露出浓厚的兴趣,喜欢到处写写画画。1872年,为了学业,母亲携8岁的小劳特雷克来到巴黎。虽然成绩优异,但只要母亲不在身旁,劳特雷克就在各种纸上作画,此时他的素描已有一定功底。虽然绘画挺花钱,但富足的家庭条件让劳特雷克完全不用担心这些,不用像他穷困的前辈莫奈、毕沙罗那样一辈子节衣缩食拮据度日。但好运并没有一直眷顾劳特雷克,家族多代的近亲结婚给他带来了灾难。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两次不幸的骨折意外又使得患有先天性遗传疾病的劳特雷克在青春期就停止了腿部的发育,最终他的身高定格在150厘米,比我们熟知的拿破仑还要矮上十几厘米。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动,更不用说像他父亲那样进行骑马打猎等激烈的活动了。因此他更加专心于绘画。他曾对朋友说:“如果我的腿能如正常人那样长的话,也许我就不画画了。”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劳特雷克因为身体上的缺陷不得不选择了画画,法国从此失去了一个平凡的伯爵,却收获了一位伟大的画家。

塞尚 圣维克托山

高更 雅各与天使搏斗

雷诺阿 红磨坊的舞会

16岁时,劳特雷克随父亲来到巴黎,在专画动物的聋哑画家鲁尼·布兰斯多(Rene Princeteau,1844—1914)的画室进入了他学徒模式的第一关。或许是同病相怜,布兰斯多跟劳特雷克师徒二人感情颇好。在他发现劳特雷克的作品笔法流畅,而自己已无更多可教授的情况后,布兰多斯将他介绍给了当时私人画室中拥有最高地位的老师保恩(Bonnat,1833—1922)。保恩的画风属于学院派,严格要求学生忠实于所描绘的对象,绝不允许随意地夸张和变形。这样的教学环境虽然给了劳特雷克严谨的基础训练,却也限制了他个性的发展。劳特雷克并不想完全再现他所看到的东西,他总会给自己所描绘的对象加上一些自己的感情和个性,而这也是后印象主义的特征之一。一般用“后”来给流派命名,往往代表着对前一阶段的反叛,所谓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以塞尚、高更和凡·高为代表的“后印象主义”也不例外,他们相信绘画是对对象的再创造,他们不再执着于定格外光下世界短暂的千变万化,也不再照搬新印象派运用分析和逻辑思维对光色分解。他们主张重新重视作者的主观表达和情感释放,注重形式的表现力。我们看看塞尚的《圣维克托山》、高更的《雅各与天使搏斗》和凡·高的《乌鸦群飞的麦田》,虽然风格不同,但是我们能明显感到,他们描绘的跟自然本身其实关系已经不大了,更多的是他们情绪的表达和一种形式的探索。这种由外在转移到内心的微妙变化,正是现代艺术的发轫和开端。他们的创作思想、艺术观念影响了后面的野兽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和抽象主义等流派,彻底地改变了西方绘画的面貌。而这种理念才是符合劳特雷克敏感细腻性格的正确打开方式。

劳特雷克 女丑角的表演

劳特雷克

1882年随着保恩转到巴黎美术学院任教,劳特雷克又来到柯尔蒙(Cormon,1845—1924)的画室继续学徒闯关。劳特雷克在画室非常刻苦,传统绘画这个关卡虽然并不有趣,甚至有点违背他的作画天性,但他还是不断努力。他自费在住处请了模特儿,并定作息表以锻炼绘画技巧。劳特雷克传统绘画功底相当不错,所以虽然最后我们熟知的劳特雷克是一个画面充满个人感情色彩,造型追求夸张变形的画家,但他最开始也是位作风严谨的画室弟子,就如同我们现在作品光怪陆离的当代艺术大家其实大部分都是科班出身。看来创新永远都是孕育在继承传统之中的。

有一段时间,修拉的点彩主义横空出世,大行其道,劳特雷克身在其中也受到影响,创作了几幅点彩作品,然而这种探索很短暂。劳特雷克很快就放弃了这种需要精确分解和设计的绘画方式,投入到了德加的阵营。德加也是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他更善于表现素描、线条和轮廓,这也是劳特雷克最为喜爱的。或许是德加也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劳特雷克天然地跟他是一个世界的人,1885年两人初次见面后,劳特雷克即视德加为精神导师。他受德加影响很深,追求素描感和线条感,绘画题材逐渐由画室里教授的传统故事变为描绘日常中的现实人物。

1888年劳特雷克离开了德加的画室,他的学徒生涯到此结束了,他历经了传统画法、印象主义和新印象主义的影响,但这些都无法替代他内心细腻敏感的绘画直觉。画室就像他的大学,他离开了种种的限制,却也失去它的保护。尽管他机智幽默,但是他身体的缺陷却与社会现实格格不入,他只能到绘画的世界中去躲避。

二、劳特雷克画笔下的蒙马特

1883年劳特雷克搬到了画室同学位于蒙马特高地的家居住,这里声色犬马的夜生活很快就吸引了年轻的劳特雷克。蒙马特高地,作为巴黎最年轻的行政区,是巴黎当时娱乐界的中心,充斥着各种声色场所。劳特雷克喜欢这里的自由自在,可以让他忘记身体上的残破。最初他常光顾相对简朴的葛乐蒂磨坊,他每天都带着速写本来捕捉他看到的欢乐场景。《葛乐蒂磨坊的舞会》是劳特雷克最初以夜总会为题材的作品之一。画中远处是在舞池中央跳舞的男男女女,近处是餐桌上或观赏或发呆的观众。劳特雷克将色彩处理得很薄很透,线条感极强,这也是他的一大特色。同时他用色大胆,不管是最靠近我们的侧身女子脸部呈现的铁青色,还是最远处铁锈一般的绿色背景,都营造出了一种颓废欢愉的气息。

很快,劳特雷克就不满足于葛乐蒂磨坊的单调重复,他要寻求更大的刺激,于是将阵地转移到了红磨坊。这里的演出以香艳出名,舞女们随着响亮的音乐,拎起飘曳的长裙,踢动着裸露的玉腿,强烈刺激的舞姿颇具挑逗性。劳特雷克很喜欢红磨坊,并以它为主题绘制了很多作品,其中《红磨坊的舞会》是他最著名的一幅作品。画面中心一对男女翩翩起舞,女子提起长裙踢踏作响,男士双腿勾直小幅度地跳动着,与跃动的舞姿相反,他们面无表情,十分呆板,身体的舞动好像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近处一个红衣华服女子正在凝视这一热闹的场面,与此同时绿调子背景中各式男女正在交谈观看,奇怪的是这些配角们的表情也都是木讷的,仿佛是在强烈刺激下精神已麻木。我们可以对比在这之前印象派成员之一雷诺阿所绘制的同样是以红磨坊为主题的《红磨坊的舞会》,这幅画就欢快明亮得多,不能否认这幅画表现的是室外,而劳特雷克所画的场景是在室内,这的确有区别,但描绘的人物精神面貌差异确实太大了。雷诺阿笔下人头攒动,色斑跳跃,热闹非凡,人们在愉快亲昵地交谈,也在尽情地舞蹈。这种巨大的差异一方面是因为劳特雷克运用了独特线条和色彩,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劳特雷克在面对着喧闹而混乱的红磨坊时真实感受的流露。这两幅画时隔14年,此时法国第三共和国建立已满二十周年,或许画面的转变也是人们真实生活和状态的转变。

凡·高 乌鸦群飞的麦田

雷诺阿 红磨坊的拉·古留小姐

劳特雷克

三、劳特雷克的招贴画

劳特雷克另一个知名的身份是海报设计师,这跟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印象派画家专心作画的姿态可真是不太一样。他如此“不务正业”的经历是怎么开始的呢?这就要从资本主义的发展进入新阶段说起。19世纪后半叶是西方近代工业起飞的阶段,伴随着科技和社会的进步,城市的规模越来越大,城市居民的消费种类也日益丰富,很多我们现今熟知的品牌就是在那时建立的。厂商们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开始普遍采用海报这种当时的新兴宣传模式招徕生意。1891年,一家新型高级酒店巴黎酒店(Casino De Paris)在蒙马特的开张加剧了娱乐业的竞争,倍感压力的红磨坊决定邀请常在红磨坊作画的劳特雷克为其制作宣传海报。而劳特雷克不负众望,充分展现了他敏锐的艺术嗅觉和卓越的商业头脑。他的设计一改传统,采用了当时还极为少见的彩色海报,配合显著的文字和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造型。劳特雷克这看似无心插柳的设计一炮而红,一经推出,就成功吸引了众多上流阶层的光顾,为雇主赚得盆满钵满,他也因此成为当时非常重要的宣传画家。或许已经习惯了广告狂轰乱炸、无孔不入的我们无法理解当时一张静态的二维海报有什么魔力,能让看过的人蜂拥而入,那就让我们来领教领教它的威力。《红磨坊的拉·古留小姐》是劳特雷克为红磨坊设计的最为成功的一幅海报,画面中间是正在跳康康舞的红磨坊当家花旦—拉·古留,只见她左腿支撑,右腿抬起,正在翩翩起舞,裙子随舞步飞扬,刚好在正要露出裙底风光的关键一瞬。近处一位只有轮廓,没有具体样貌的男士,张开双手,仿佛是在用力鼓掌,又仿佛想用右手挡住自己的双眼不去看这刺激的一幕,但是手指尖只碰到鼻子,目光还是诚实地聚焦到了舞女的身上。劳特雷克运用强烈的明暗对比—中心的舞女红色带斑点的上衣和纯白的裙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极为明亮,而周边的围观者都是用剪影来表现—将舞台夺人眼球的戏剧效果展现地淋漓尽致。这种直击主题的宣传方式,无疑对那些对巴黎夜生活充满遐想的男男女女是一种诱惑,难怪海报发布后,红磨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搁到现在,年度最佳广告创意奖肯定要颁给劳特雷克了。

劳特雷克的海报大都是以石版画印刷而成的,以线条为主,通过不对称的构图、平面化的空间构成和大块纯色装饰来绘制。有明显的素描感,也有很强的浮世绘效果。他为海报的发展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劳特雷克在海报设计上的实力很快就声名远播,出版商和杂志社纷纷找上门来希望他设计海报。劳特雷克还携海报作品参加了1888年布鲁塞尔的二十人展和次年的第五届独立沙龙展,颇受好评。

四、劳特雷克艺术创作中的童心

我们都知道劳特雷克的生活并不顺遂,支撑他追求艺术创造的除了蒙马特这个温柔乡之外,还有他内心深处的童心未泯。这也跟他出生在贵胄之家,小时候没受多少苦有关系,因为这使他得以保有一颗纯真而乐观的心。他后来的遭遇也基本上是一种公子哥玩世的心态,对待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幽默和诙谐。比如面对当时高科技的摄影术,我们熟知的画家们对着镜头一般都是正襟危坐,都希望留下自己最帅气威严的一面。而我们的劳特雷克偏不,他在镜头前花样百出,有时候是斗鸡眼,作菩萨手印状,穿着东洋装扮,有时候又穿着小丑服却一脸正经,再有时候又戴着貂毛围脖穿着华丽飘逸的服装帅气登场,简直就是19世纪的Cosplay先驱啊,镜头前的他已然是自由自在了。

其实在他的作品中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尤其是以马戏团为主题的系列作品。这些作品是劳特雷克因酒精中毒被强送至精神病院,在治疗之余绘制的。他的幼年好友乔怀安送来画笔,劳特雷克凭记忆作画,他没有画蒙马特时期经历的灯红酒绿,而是画起了启蒙老师布兰斯多带他观赏马戏团的场景,其中有对马和猴子的训练一幕、有男骑师骑马的华丽场面、也有女丑角的表演等。这些画面生动活泼,将马戏团表演的热闹有趣刻画地入木三分。在入院75天内,共完成50多幅画,这些作品也最终说服了主治医生,使劳特雷克得以离开精神病院。

劳特雷克 对马和猴子的训练一幕

劳特雷克 男骑师骑马的华丽场面

五、劳特雷克最后的绽放

1893年,劳特雷克在中学好友兼画商莫里斯·乔怀安的协助下,举行了生平的第一次个展。虽然官方沙龙并不认可劳特雷克这样与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边缘画家,但这时的法国已不再是马奈所处的拿破仑三世统治的传统保守的帝国时代,法国已经进入了第三共和国阶段,社会更加民主自由,官方沙龙早已不是画家们的唯一出路。舆论给予这次展览不错的评价,加上他参加的第六、七、八届独立沙龙展上获得的好评,让他逐渐被视为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的重要一员。

然而好景不长,1900年当人们正沉浸在新世纪的到来和期盼新气象的生活之时,劳特雷克却在忍受着无穷的病痛折磨,因脚部充血导致下半身麻痹,第二年在旅途中他又突然半身不遂。直到9月9日凌晨两点十五分,劳特雷克在家人和少数好友的注视下离开了人世,而这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此时只有36岁。

19世纪末,正是资本主义高歌猛进的时代,人们一边在享受物质丰富和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另一边又在经历着资本积累过程中的负面影响,如资源掠夺、民族战争、阶级分化,等等,这种外在社会状况的变化也带来了人们精神状态的改变,欧洲弥漫着世纪末的恐慌。此时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仅有14年,各种矛盾正在不断积聚。画坛自从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印象主义逐一打破新古典主义的范式后,也迎来了千姿百态的模样,有象征主义隐秘细腻的表达,亦有巴黎画派各自不同的探索。而劳特雷克也是世纪末画坛大潮中的一员,虽然他的一生充满坎坷而且被忽视很久,但正如法国历史上另一个伟大的小个子拿破仑一样,劳特雷克用他的一件件作品证明了他的伟大,让我们见证了他鲜活的生命印记。正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年,20岁的毕加索初来巴黎,亲身体验了劳特雷克的作品后,他说:“我现在才了解这个矮小的男人,竟是如此伟大的画家。”这不禁让人感叹,艺术的故事仍在继续,一代又一代,不曾间断。

责编/杨元元

劳特雷克 红磨坊的舞会

(本文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西方现当代美术史方向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