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奇小说东传与朝鲜传奇体的确立

2017-10-18 06:48赵维国
江西社会科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士子传奇文体

■赵维国

中国传奇小说东传与朝鲜传奇体的确立

■赵维国

朝鲜士子在接受中国传奇小说文本过程中,经历阅读、模仿创作及传奇文体认知三个过程,传奇体小说逐渐发展为朝鲜汉文小说的主要文体之一。朝鲜传奇体小说艺术成就引人注目,其代表作《金鳌新话》被韩国学者赞誉为“打破了朝鲜操觚界的天荒”。传奇体小说在异域的突出发展,不仅还原了汉文传奇小说在朝鲜半岛的发展进程,也真实地体现了中国与朝鲜半岛文化的历史渊源。

传奇小说;东传;传奇体;朝鲜汉文小说;《金鳌新话》

朝鲜汉文传奇体小说是朝鲜王朝人民非常喜爱的小说类型之一,在朝鲜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学术地位。朝鲜传奇体的经典之作《金鳌新话》被韩国小说史的奠基者金台俊称为“扛鼎之作”,后世学者均给予很高的评价。韩国近代学者崔南善评述道:“打破了朝鲜操觚界的天荒,开启传奇文学百花之源,为李朝初期几近寂寥的文苑,展示超凡独到的清艳者。”①《金鳌新话》是在师法唐人传奇、瞿佑《剪灯新话》基础上创作的第一部传奇小说集,但有些韩国学者以为《金鳌新话》是朝鲜传奇小说创作的起点,是《剪灯新话》在朝鲜半岛传播的结果。这些论述虽然准确地评价了《剪灯新话》对朝鲜传奇小说创作的重要推动作用,却忽略了其他中国小说对朝鲜汉文小说发展的文化贡献,忽略了整体的中国传奇体小说对朝鲜小说创作的历史贡献。为此,本文以中国传奇小说东传及朝鲜传奇体小说创作、文体认知为研究对象,尽可能客观地论述传奇体小说在朝鲜半岛的传播及其传奇体小说观念的确立。

一、中国传奇体小说的东传与接受

朝鲜士子文人创作传奇小说始于新罗末年,现存最早的传奇体小说为《崔致远传》。《崔致远传》,又名《双女坟记》《崔文献传》,作者不详,收录在新罗末高丽初年编纂的《殊异传》②中。《崔致远传》在宋代的中国广为流传,《新唐志》别集类著录崔致远《四六》一卷、《桂苑笔耕》二十卷,小字注云“高丽人,宾贡及第,高骈淮南从事”[1](P1617)。据宋人《六朝事迹编类》载:

《双女坟记》曰:有鸡林人崔致远者,唐乾符中补溧水尉。尝憩于招贤馆前冈,有塜号曰双女坟,询其事迹,莫有知者。因为诗以吊之,是夜感二女至,称谢曰:“儿本宣城郡开化县马阳乡张氏二女,少亲笔砚,长负才情,不意为父母匹于盐商小竖,以此愤恚而终。天宝六年,同葬于此。”宴语至晓而别。在溧水县南一百二十里。③

另外,宋刊《景定建康志》、元刊《至大金陵新志》等均载录“双女坟”。从《双女坟记》在中国的传播来看,此篇应是新罗遣唐学生在晚唐时的创作。从文体结构来看,以人物为中心,采用传统的传记体;从文体形态而言,以“记”标目,叙事写人,文兼众体、与唐人小说的情致相似。除此篇外,《殊异传》其他散佚文字多为片段,不能独立成篇,没有类似的作品传世。高丽朝崔滋《补闲集》卷下“李寅甫”,叙述司天监李寅甫回京途中遇一绝色女子,虽然知道她很诡怪,但贪恋其色,情深难抑。临近京都,李寅甫担心女子给自己带来祸患,便与她断绝关系,女子大怒。故事结尾叙述道:

(女)怫然作色曰:“甚善,后当不复见也。”即出户,回风卷地,击毁厅事间一扉。截树梢而去,如以斤斧斫之。④

此故事写人鬼遇合之事,情节比较曲折,但叙事简略,粗具梗概,与南北朝志怪小说相近,缺乏要妙之情。除此之外,《破闲集》《补闲集》等笔记中虽有老虎化人、士妓交往的故事,但均采用实录笔法,缺乏想象,辞采平淡,无幻设意识。由此推断,新罗末高丽初出现的《崔致远传》虽出自古代韩国士子之手,但此篇小说创作、传播主要在中国境内,并不能说明新罗末高丽初的士子开始有意识地创作小说,因为即使到了高丽时期,朝鲜半岛的士子文人尚不具备传奇体小说的创作意识。

自朝鲜世祖朝以后,中国传奇小说在朝鲜半岛广泛传播。根据中国小说在朝鲜半岛传播的史料来看,中国小说东传到朝鲜半岛经历了两个重要的环节,即介入与接受。

第一个环节介入,即朝鲜使节、商人购买中国小说书籍携带归国。据《燕山君日记》载:

传曰:“《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娇红记》《西厢记》等,令谢恩使贸来。”

传曰:“《联芳集》与他可见书,令赴京人贸来。”承政院以《香台集》《游艺录》《丽情集》书启,传曰:“此等书何所据而书启耶?”承旨等启:“《香台集》《游艺录》,则载在《剪灯新话》;《丽情集》,则姜浑以所闻书启。”传曰:“《丽情集》,广索以入。”尝览《重增剪灯新话》,有兰英、蕙英相与唱和,有诗百首,号《联芳集》,当时豪士,多传诵之,故令贸来耳。且魏生常在室,娉携持侍姬兰苕,见有《娇红记》一册云云,故知有《娇红记》,今下册乃此集也。前教“竹窗幽户尚如初”之句,亦在于此,但间有汉语,多不可解,其以文字注解开刊。⑤

燕山君八月七日时尚未购买到《娇红记》,未及一月后的九月二日被废。《娇红记》《钟丽情集》等是否于此时传播到朝鲜难以考辨。但从燕山君的购书需求来看,这些小说都是明朝最为流传的小说文本。到了朝鲜仁祖年间,李健有《题〈娇红记〉》七言绝句传世,由此诗标目来看,《娇红记》在朝鲜半岛已广为传播。

第二个环节是朝鲜半岛传抄、刊刻中国小说。朝鲜使节、商人购回的小说文本数量毕竟有限,阅览人数也极为有限,小说文本的收藏者、购买者多为执政者上层,把书藏在王宫或书斋里,借阅或传抄,阅读者数量与范围有限,依然无法广泛传播。中国小说在朝鲜半岛的传播主要在于朝鲜士子的积极推进,主要通过三种方式来推广。

一是刊刻中国小说。朝鲜王朝的士子文人仰慕中国文化,喜欢收藏、刊刻中国书籍,其中包括大量的稗官小说,如成宗朝《酉阳杂俎》的刊刻。1492年,朝鲜成宗朝权健(1458—1501)主政文坛,以斯文为己任,把家藏唐本《酉阳杂俎》交给李宗准校勘整理,并于是年腊月刊刻完工。朝鲜士子李士高《酉阳杂俎跋》称:“定公永嘉权君叔强将主文衡,以斯文为己任,出家藏唐本一帙,嘱吾都事李侯仲钧,俾寿诸梓。仲钧氏亦博雅君子,所谓同声相求、同志相求也。”[3](P430-431)李宗准(?-1499),字仲钧,号浮休子,曾任职成均馆典籍、庆尚道都事。《酉阳杂俎》的校勘整理、刊刻主要由他负责。又据柳梦寅《於于野谈》卷上载:“今年春,新刊中原书七十小说,目曰《钟离葫芦》,自西伯所来,淫亵不忍观闻。”⑥柳梦寅被杀于仁祖元年(1623),他所说的刊刻“中原书七十小说”最迟应在光海君执政时期。此处所言“新刊”,应是泛指朝鲜官方或民间书坊刻印中国小说。

二是解读、翻译中国小说。朝鲜明宗二年(1547),林芑受礼部令史宋粪委托解读《剪灯新话》,用先儒注疏的形式注释小说。时人责难云:“昔韩愈尝作《毛颖传》,张籍讥其驳杂无实,瞿氏是书,固驳杂之尤者也,而吾子从而注解,宁无识乎?”[4](P60)明宗四年(1549),宋粪以木活字刊刻其书,文本讹误颇多。嘉靖己未(1559,明宗14年),尹春年⑦以天官卿提调校书馆,林芑修正《剪灯新话》旧刻讹误,请尹春年订正,由校书馆尹继延主持雕版印行。五年后的嘉靖甲子年(1564),即明宗十九年,此书再次刻印。此书初刻木活字本已亡佚,嘉靖己未刻本与嘉靖甲子刻本差别不大,甲子刻本后有尹春年《题注解剪灯新话后》,澄清此书的注者并非自己,是“博闻强记”的林芑。此书现存版本颇多,多属于嘉靖己未、嘉靖甲子雕刻本系统。现藏在韩国奎章阁及日本内阁文库的《剪灯新话句解》,上下两卷,卷首、卷末序跋完备,末有尹春年跋文,均属于嘉靖甲子刻本系统。林芑的《剪灯新话句解跋》说明了此书编纂刊刻的经过:

岁丁未秋,礼部令史宋粪者求释于余,余以为稗说不适于实用,何以释为?乃辞。既而思之,《山海经》《博物志》语涉吊诡,俱有笺疏,佛氏诸典,字本梵书,尚皆凿空而演解,其释是书,不犹愈于释梵书者乎?于是就沧州大人而谋焉,意既克合,方始辑疏。才解一录,而沧州适居棘于宣州,余独以平昔所记闻,窃为之尽释。[3](P278)

“沧州大人”“沧州”即尹春年。在十七年间,林芑以校勘经史的态度注疏《剪灯新话》,三次刊刻。除小说外,《五伦全备记》《西厢记》等戏曲作品也被朝鲜士子句解、谚解。

三是中国小说文本的编纂。朝鲜士人编纂的中国小说集数量不多,最具代表性作品即《太平广记详节》与《文苑楂橘》。成任节选《太平广记》,选录小说839则,共50卷,于朝鲜世祖八年(1462)刊刻。李承召序文称:“吾友昌宁成侯,好古博雅君子也,尝读《广记》,喜其文之富丽,事之絼诡,而病其汗漫寡要。于是芟其繁芜,约为五十卷,以便观阅。”[5](P475)《文苑楂橘》现存两卷,编者不详,收录唐宋明传奇小说《虬髯客》《红线》《昆仑奴》等二十篇。有的学者以为这是明人编纂的文言小说集,但从英祖题诗来看,此书疑为朝鲜文人金锡胄编纂。英祖《题文苑楂橘》云:

抄文其若果楂橘,忆昔金相类聚悉。竹榻银床无事时,草堂频阅弄春日。[6](P187)

“金相类聚悉”,将“楂橘”类聚的应该是金相。根据韩国学者金荣镇考述,金相是朝鲜文人金锡胄(1634-1684),活跃于显宗、肃祖两朝。⑧

总之,朝鲜世宗朝以后,朝鲜半岛的文人士子开始校勘整理、刊刻中国小说,并有意识地购买小说,大量的中国小说文本已流传到朝鲜王朝,由于文本的数量有限,阅读小说的人数极为有限。朝鲜明宗以后,朝鲜王朝开始刊刻、翻译、解读、编纂中国小说,加速了中国小说的传播,推动了朝鲜汉文小说的创作。

二、朝鲜半岛本土的传奇体小说创作与传播

小说文本在朝鲜半岛的传抄与刊刻,仅仅说明中国小说已被朝鲜半岛接受,并被文人阶层接受,但并不能说明朝鲜半岛已有明确的小说文体意识,但朝鲜朝前期的著名文人金时习模仿《剪灯新话》创作《金鳌新话》,则说明朝鲜文人已具备明确的小说创作观念与文体意识。

金时习(1435—1493)是朝鲜半岛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文学家,主要文学成就创作于端宗、世祖时期,有《梅月堂集》《金鳌新话》传世。1450年,朝鲜世宗大王去世,世子李珦继位,即文宗大王。不到两年,文宗去世,幼子李弘暐即位,即端宗。端宗大王的叔父首阳大君李瑈以清君侧为由杀害托孤大臣皇甫仁、金宗瑞,独掌朝纲,1455年,逼迫端宗大王禅位给自己。李瑱即位,即世祖大王。金时习闻知李瑈逼宫禅让之事,闭户痛哭三日,尽焚其书,遁迹山林,削发为僧,法号雪岑。后世朝鲜大儒李珥评价称:“究其志,可与日月争光;闻其风,懦夫亦立。则虽谓之百世之师,亦近之矣。”[7](P59)金时习喜爱中国小说,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小说,并有意识地模仿创作。从现存的《金鳌新话》五篇小说中,作者引用了相当数量的中国小说典故(见表1),说明他不仅阅读了《剪灯新话》,也熟知其他的中国小说。

有关金时习创作《金鳌新话》的史料不多,难以考证其创作始末。金时习《题金鳌新话》云:

目前,扬州市秸秆工业化利用主要集中在造纸、编织和环保材料产业,年消纳秸秆量18.6万t。从整体看,“工业原料化”利用并非扬州市秸秆综合利用的主要渠道,但龙头企业众多,涌现出秸秆用量大、特色鲜明的行业领军企业。如永丰余造纸(扬州)有限公司采用生物酶进行纤维素降解技术,开展以稻秸秆、麦秸秆和木聚糖酶(酵素)为主要原料的纸品研发,年可消纳秸秆14万t。宝应县扬州联农包装材料有限公司以水稻秸秆为原料,压缩制成“V”型搭扣式草支垫,作为上海宝钢集团钢材运输的包装材料,年利用秸秆2万t。

矮屋青氈暖有余,满窗梅影月明初。挑灯永夜焚香坐,闲著人间不见书。[7](P194)

从题诗来看,也明白了作者为何以“梅月堂”命名自己的书斋,以梅月之洁自寓品德。《金鳌新话》是作者隐居金鳌山时所作。此时,金时习已无心玉堂挥翰,在梅影月明之夜,搜寻风流奇话,著述人间“不见”之书,欲效仿《剪灯新话》寄寓胸中块垒。他评价《剪灯新话》称:

金翠墓前溪山丽,罗赵宅中苔草细。聚景园外荷香馥,秋香亭畔月色白。[7](P163)此诗涉及四篇小说:“金翠”出自《翠翠传》;“罗赵”出自《爱卿传》;“聚景园”出自《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秋香亭”出自《秋香亭记》。四篇均为“风流奇话”,与他的情感产生共鸣,直接激发他的创作欲望,模拟《剪灯新话》创作《金鳌新话》。从小说创作而言,《金鳌新话》虽模仿《剪灯新话》,但不是简单模仿,而是立足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进行创新。如《万福寺樗蒲记》,以全罗道南原为地理背景,以倭寇侵犯朝鲜为历史背景,借男女之情叙述倭乱给朝鲜人民带来的灾难。梁生与何姓女鬼交欢,男方终身不娶,入山采药,颇似《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将殉葬品呈现给女方父母看后,男女双方叙述幽会始末,似《金凤钗记》;女鬼托生男儿,似《爱卿传》。总之,金时习在《剪灯新话》影响下,不仅具有明确的小说观念,而且有意识地采用传奇体创作小说,为朝鲜汉文小说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表1 金时习引用中国小说篇目

自朝鲜汉文小说集《金鳌新话》问世以后,中宗年间申光汉(1484—1555)踵其前迹,创作了《企斋记异》,小说创作观念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据申光汉门人申濩叙述:

《记异》一帙,即今赞成事企斋相公所著也。尝游戏翰墨,无意于奇,而自不能不奇。及其至也,使人喜,使人愕。有可以范世,有可以警世,其所以扶树民彝,有功于名教者,不一再彼,寻常小说不可同年以语,则盛行于世,固也。[4](P75)

跋末题此文写于“嘉靖纪元之三十二年孟秋”,即明宗八年(1553),申光汉官拜右赞成,此前曾任大提学、左赞成,执掌明宗年间的文坛。《企斋记异》包括四篇小说《安凭梦游录》《书斋夜会录》《崔生遇真记》《何生奇遇传》,从四篇作品形式来看,小说中写了四位书生:安凭、无名书生、崔生、何生,四篇分别涉及梦游、寓言、游历龙宫、人鬼相恋,或师法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周秦行纪》,或师法《剪灯新话》《金鳌新话》,或师法《毛颖传》,拓展了朝鲜汉文小说的创作题材。申濩为《企斋记异》写跋时,申光汉身居要职,且年逾老迈,这部作品不应该是他老年时期的作品。从四位书生的情感来看,应是申光汉青年或中年时期的游戏之作。由于此部小说出自申光汉之手,人们对此小说的社会功用推崇备至,对于朝鲜小说观念的转变具有重要意义。到了宣祖至仁祖年间,《周生传》《相思洞记》《王庆龙传》《崔陟传》等大量的传奇小说相继成书,朝鲜半岛本土的汉文小说创作在朝鲜半岛的传播也颇具规模,打破了中国小说一统文坛的局面,朝鲜汉文小说文本也成为小说传播的一部分。

自《金鳌新话》问世以后,朝鲜传奇小说的传播也渐渐为士子文人所重视。金时习同时代人金安老评述云:“近代诗僧,岑为之领袖,为诗典重,少蔬荀气,入金鳌山,著书藏石室曰:后世必有知岑者。其书大抵述异寓意,效《剪灯新话》等作也。”[8](P438)明宗年间的尹春年非常推崇金时习,称他为东方孔子,搜集整理其诗文,刊刻《梅月堂集》。尹春年所编文集已失传,但现存的朝鲜木刻本《金鳌新话》卷首有他撰写的《梅月堂先生传》,首页下段题“坡平后学尹春年编辑”。今存的《金鳌新话》盖为《梅月堂集》的残本。又河西先生金麟厚(1510—1560)曾向尹礼元借阅《金鳌新话》,赋诗云:“金鳌居士传新话,白月寒梅宛在兹。暂借河西揩病目,头风从此快痊之。”[9](P134)朝鲜士子不仅关注《金鳌新话》,其他的小说也为士子们所喜爱。李民宬(1570—1629)《题〈崔陟传〉》、李健《题〈相思洞记〉》等,所题咏的小说都是宣祖后期至仁祖年间的作品。由此可见,朝鲜文人创作的传奇小说也在士子文人间广泛传播。仁祖朝著名文人金集(1574—1656)编纂《慎独斋手泽本传奇集》,收录传奇小说11篇,即《万福寺樗蒲记》《刘少娘传》《周生传》《相思洞饯客记》《王庆龙传》《王十朋奇遇记》《李生窥墙传》《寡妓叹》《古班僧请冤》《崔文献传》《玉珰春传》。金集去世于孝宗七年(1656),主要活动在光海君、仁祖年间,那么,这些作品大概成书于朝鲜世祖年间至仁祖年间。传奇小说集的刊刻与传播,不仅保存了小说文本,也推动了朝鲜半岛本土的汉文传奇小说的创作与传播。

三、朝鲜士子对传奇体小说的文体认知

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是也。……至于志怪、传奇尤易出入,或二书之中,一事并载;一事之内,两端具存,姑举其重而已。[11](P282-283)清人章学诚论述“传奇”道:

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专书一事始末,不复比类为书),大抵情钟男女,不外悲欢离合,红拂辞杨,绣孺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12](P561)

历代学者对传奇的理解虽有所不同,但对它的题材内容的认知基本相同:“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情钟男女,不外悲欢离合”,其篇章多采用人物为中心的“记”或“录”。朝鲜学者对传奇小说文体的认识虽然也是在朝鲜传奇小说创作实绩的发展进程中不断完善的,但与中国学者不同的是,他们对传奇小说的接受,一方面源于阅读大量的中国及其本土的小说文本,一方面参照中国学者对于小说的理论阐释,观照小说创作实践,然后明确地阐释传奇体小说。

在朝鲜半岛本土小说传播与创作的基础上,朝鲜士子文人也开始尝试性地评价传奇小说,有意识地认识小说文体。宣祖朝郑士信(1558—1619)评价《剪灯新话》称:“山阳瞿宗吉所著《剪灯新话》共二十一篇,观其纵横阖辟,摸写绣绘,气焰华藻,亦或有动人者。但作文如此,要将何用?语黩乱而不耻,志怪诞而无稽,览不终篇……得非自不免邪妄之恼思而为此者乎?”[13](P454)评论者虽然以排斥的态度评价小说,但他认为《剪灯新话》具有两个方面的优点:一是结构“纵横阖辟”,语言“华藻”,情意“动人”;一是“不免邪妄之恼思而为此者”,著小说者缘于“恼思”而为,有所感而发。郑士信立足于小说的社会功能,以传统儒家思想的教化功能去评价其是否有“用”,认为小说邪妄怪诞而否定它。肃宗年间,李敏叙官拜大提学,掌管文坛。由于他喜爱小说,支持刻印《剪灯新话》,士子金楺(1653—1719)便从文体的视角批评小说文体:“顾今文之弊也久矣,条贯失序而音节谬戾……彼《新话》者,果何取哉?语其文体则骫苶而无法,论其辞理则妄诞而不经,只以供闾巷无赖谈笑之资耳。”[14](P114)认为当世文体存在很多弊端,“条贯失序”,文章缺乏思想,不能弘扬儒道。小说文体“无法”,辞理妄诞,只是消闲谈笑,而非文章正途,应该整理刻印《文章正宗》《文章真宝》之类的书籍,弘扬文章正道。

肃宗、英祖年间是小说发展最为繁盛的时期之一,朝鲜士子对于传奇小说的文体认识渐渐清晰,权絿(1658—1730)率先明确地提出“传奇体”的概念:

郑南湖撰《蓬莱志》,送质于杆城守李泽堂,则泽堂答书曰:“《蓬莱志》累日披玩,一醒昏眸,但此文非志体,乃尊不胜文气洋溢,别作一段起说,即古所谓传奇体也。传奇云者,如今《剪灯新话》之类。贵文长于恢张,欠典实雅婉。崔先生以预差文章评之者,似非戏语也。下篇却类志体,奇怪尤可爱,但尚未大备。[15](P193)

根据此则文献,仁祖年间的郑南湖撰《蓬莱志》,向当时著名的学者李植请教。李植以为此书不是载录历史的“志体”,是传奇体。有关《蓬莱志》的评价未载于李植的文集,但李植对小说文体一直都比较鄙视。权絿略微阐释了何谓“传奇体”,以《剪灯新话》作为实证,“贵文长于恢张,欠典实雅婉”。这一解释虽以《剪灯新话》作为传奇体的典范作品,认同这类文体的结构宛转、曲折,但以为它不够典雅,不敢正面评价小说描写的男女离合之情。到了正祖年间,正祖把朝鲜文风不振的原因归罪于明末以来的稗官小品及小说的传播,为了正本清源,他严禁士子文人阅读稗官杂录,禁止使臣购买中国书籍,提出文体改革,维护传统古文文体的雅正地位。在正祖国王的提倡下,一些士子文人也有意识地批评传奇小说,表明立场。李晚秀以为:“乃取明末清初之稗官小品,捃摭而模写之,粉饰字句,减换篇章,风神生色,不足动人,立论取材,惟务骇俗,而自以为千古绝唱……又有一种传奇艳异之体,并行于其间,而牛鬼蛇神,殆不可辨。”[16](P263)李晚秀本以鄙视小说的态度批评小说,但批评文字却明确地概述了传奇体的本质特征。首先是题材特征,所谓“传奇艳异之体”,即传奇体,“艳异”,即多书写男女离合情感故事。其次是注重想象,富有文采。同时代的李德懋(1741—1793)对小说文体论述更详,把小说分为三类:稗官、传奇志怪、小说:

汉之党论,晋之清谈,唐之诗律,犹有气节风流之可观处,然亡国而害道,彼小说安可方乎此三者哉?古置稗官,以收野谈,虽多丛琐,君子有取;传奇志怪,博物者取之;惟此小说,上不及党论清谈诗律,中不及稗官野谈,下不及传奇志怪。圣叹辈独以何心攘臂其间,标榜五才子,助其浅陋,甘为说家之忠臣,俗流之知己?[17](P98)

此处所言“稗官”“野谈”,即文言笔记体小说,“小说”,即通俗小说,“传奇志怪”则为一类,即传奇体小说。李德懋对于小说的分类比较科学,尤其是把传奇志怪归为一体,与当代小说批评者的文体观念非常接近。由此可见,正祖朝一些士子文人在批评小说文体时,却深入地探讨了传奇体小说的题材特征、结构特征,促使人们明确了传奇体文体,客观地推动了小说文体理论的探讨。

总之,在中国传奇小说东传过程中,朝鲜士子文人对于传奇体小说的认识渐渐明确,自觉地选择传奇体创作小说,叙写丽情艳辞、寄寓情怀,并明确提出“传奇体”的文体概念,不仅继承了中国传奇小说的创作传统,拓展创作题材,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而且推动了朝鲜小说的繁荣发展。朝鲜传奇汉文小说的文学艺术成就颇高,不仅是古代朝鲜人民留给后世子孙的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也是留给世界人民的一笔精神财富。

注释:

①(韩)崔南善《金鳌新话解题》,《启明》第19号,1927年。转引自金台俊著、全民华译《朝鲜小说史》,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页。

②《殊异传》已亡佚,《海东高僧传》《太平通载》等现存佚文十二篇。

③(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下《坟陵门》第十三,明吴瑖刻《古今逸史》本。

④(高丽)崔滋《补闲集》卷下,《韩国名著大全集》本,大洋书籍1972年版,第343页。

⑤《燕山君日记》卷六二、卷六三,朝鲜刻本。

⑥(朝)柳梦寅《於于野谈》卷上,日本东洋文库抄本,第30页。

⑦尹春年(1514-1567),字彦九,号沧州、学音、无心道人,参与《剪灯新话句解》《金鳌新话》的刊刻。

⑧有关《删补文苑楂橘》作者的考述,参见韩国学者金荣镇《关于朝鲜后期书籍出版与流通的考察》,东洋汉文学会编《东洋汉文化研究》第30辑,2010年。

[1](宋)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明)李昌祺.剪灯余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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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韩)柳铎一.韩国古小说批评资料集成[M].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4.

[5]韩国文集丛刊(第11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

[6](韩)朴在渊.完山李氏《中国小说模本》解题[M].春川:江原大学校出版部,1993.

[7]韩国文集丛刊(第13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

[8]韩国文集丛刊(第21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

[9]韩国文集丛刊(第33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

[10](元)虞集.道园学古录[M].四部丛刊本.

[11](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12](清)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

[13]韩国文集丛刊(续10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2005.

[14]韩国文集丛刊(续50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2007.

[15]韩国文集丛刊(续52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2008.

[16]韩国文集丛刊(第268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

[17]韩国文集丛刊(第257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

【责任编辑:彭民权】

I106.4

A

1004-518X(2017)09-0109-0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亚汉文小说整理与研究”(13&ZD113)、“上海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中国语言文学”项目、上海市社科规划项目“中国文化观照下的朝鲜王朝汉文小说批评研究”(2017BWY003)

赵维国,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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