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

2017-10-26 18:14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7年19期
关键词:王希孟徽宗青绿

许晓迪

王希孟:北宋时人,宋徽宗赵佶亲授指点笔墨技法,用半年时间绘成《千里江山图》,时年仅18岁,成为中国绘画史上仅有的以一张画而名垂千古的天才少年。

他是宋徽宗的高徒,18岁时凭借一幅画名垂千古

清晨8点半,铁门从东面打开一角,人潮涌入,或小跑,或飞奔,穿午门而过。一场“故宫跑”在清早的紫禁城中上演。

10分钟后,午门西侧展厅的入口处,队伍已排成长龙,盘踞在“千里江山”的立体展示牌下。900年前的王希孟与宋徽宗,大概不会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热烈”的方式,与21世纪的现代人相遇。

展厅里的《千里江山图》,静静地躺在玻璃柜下。人们沿着11.9米的长卷,从右向左,缓缓挪动,顺着连绵的青山碧水,仔细辨认着其中细小如豆的游人、飞鸟与树影,遐想着秀丽壮美的大宋山河,与一个天才少年投注其中的日日夜夜。

“看得像个傻子一样”

一卷《千里江山图》铺展开来,满目尽是青山绿水,其雄浑壮阔、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就连遍览名家巨作的“宫里人”,也难以抗拒它的魅力。“2013年,‘故宫藏历代书画展在武英殿展出,我第一次看到了《千里江山图》的全卷,唯一的感受就是‘震撼,真是太震撼了!”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余辉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同样感到震撼的还有著名画家陈丹青。在那次展览中,他将脑袋抵在展柜的玻璃上,如痴如醉,“看得像个傻子一样,(因为)实在是太辉煌”。在赏鉴世界名画的视频节目《局部》中,陈丹青便将“第一画”献给了《千里江山图》:“隋唐五代,包括北宋的大家,你去看看,找不出一幅画能够收纳这么多自成格局的景别。而每一个景别,有这么多详确动人的细节。”

观赏《千里江山图》,的确有“一步一景”之感。画面上峰峦冈岭,奔腾起伏;江河湖港,烟波浩渺。山水之间,设置着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草庵茅舍、水磨长桥,其间点缀着三三两两的人影,或捕鱼驶船,或行路赶脚,或打扫庭院,或客堂清话……

18岁的王希孟,用半年时间绘就了这幅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画巨作,可谓中国艺术史上的一段传奇。就像陈丹青所说:“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师,喜欢做减法,也就是所谓取舍和概括;可18岁英年的王希孟,是忙着做加法。人在18岁年纪,才会有这股子雄心和细心,一点不乱。不枝蔓,不繁杂,通篇贵气,清秀逼人。”

然而,关于这位天才少年,史籍中却不见载录,唯一可靠的信息只有《千里江山图》卷后的几句跋文:

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这段跋文出自蔡京之手。在历史上,蔡京虽有“奸相”的恶名,但其文思才情,却颇得宋徽宗青睐。根据他的记述,王希孟年少时是画学里的一名学生,之后被召入宫中的文书库。文书库的活计与绘画毫不相干,只是承担抄账、编目等琐事。因为一心痴迷绘画,王希孟作画呈献,徽宗一开始不甚满意,但认为他是可造之材,便亲授画法。王希孟不负厚望,半年后即以《千里江山图》进献。徽宗看后大为赞赏,将其赏给了宠臣蔡京。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有据可查的文献资料里,再无有关王希孟后来命运的只言片语。直到清代,收藏家宋荦(音同落)在一首论画的绝句中,提到了王希孟的结局:“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亲传笔法精。进得一图身便死,空教肠断太师京。”并自注云:“希孟天资高妙,得徽宗秘传,经年设色山水一卷进御。未几死,年二十余。”

如果宋荦所言属实,这位天才少年在作完此图不久,便撒手人寰,可谓画坛一大憾事。

徽宗师徒的盛世家国

在余辉看来,王希孟绘就的“千里江山”,处处体现着徽宗的审美趣味。“之前中国画中的青绿山水,颜色轻淡,缺乏神采,不‘炫目。到了王希孟,他把青和绿有机地融为一体,苍翠欲滴,光彩鲜亮。这个路数,实际上是徽宗教他的,如此用心传授,除了对他的三儿子赵楷之外,唯有这个十几岁的小画家了。”

作为历史上最“文艺”的帝王,宋徽宗不仅以“瘦金体”独步书林,而且精于绘画,尤其擅长花鸟。崇宁三年(1104年),宋徽宗创建了画学,即皇家绘画学校,学习期满的画学生,可以考取翰林图画院,成为宫廷画家。

“考试由徽宗亲自出题,往往以诗句为题,要求学子们根据诗意,把画面画出来。”余辉说。徽宗排斥那种直白的构思,讲求意蕴和巧思。比如出“蝴蝶梦中家万里”,胜出者画的是“苏武牧羊”的故事,画中的苏武正在假寐,只能在梦中回到万里之遥的故乡。再比如,“竹锁桥边卖酒家”,人人都在酒家上用功夫,独有李唐只在桥头挂一酒帘,写个“酒”字。李唐后来成为“南宋四大家”之首,可见绝非偶然。

除了意蕴和巧思,徽宗也十分强调写实的功力。据《画继》记载,龙德宫建成后,徽宗特命画家们在屏壁上绘图。画完后,徽宗巡览一遍,都看不上眼,唯独一幅“斜枝月季花”引起了他的注意。听说是一位新进画院的少年所作,徽宗大悅,赐予重赏。众人皆不明所以,徽宗解释说:“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在徽宗的培植下,画院、画学中人才辈出、高手云集。最著名者莫过于张择端与王希孟,他们分别留下了《清明上河图》与《千里江山图》两幅传世名作。在一般人看来,《清明上河图》的名气远超《千里江山图》,但作为两幅画曾经共同的主人,宋徽宗的态度却颇为微妙。按照他的习惯,每遇佳作,总要与群臣把玩显摆。如今妇孺皆知的《清明上河图》,被他赐给了向宗回,向家是当朝望族,祖上曾出过宰相,向宗回的姐姐是宋神宗赵顼的皇后。尽管向氏也是爱画之人,但与徽宗并无翰墨之情,赐画多半是出自对其家族的感念与补偿;而在后世相对不太“出名”的《千里江山图》,被徽宗赐给了蔡京——他艺术上的知音和玩伴。徽宗对这两幅画的品评,由此可见一斑。endprint

《清明上河图》摹写了都城汴梁的喧嚣市景,但在歌舞升平中却暗藏危机:商人在城门口与税官大声争吵;坐轿的文官与骑马的武官在虹桥上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城墙上下没有一个守卫,懒散的兵卒趴在公文箱上打瞌睡;踏青返城的官家队伍横冲直撞,惊了拴在柱子旁的黑驴……“在《清明上河图》中,张择端画出了社会的痼疾与弊病,表达了疗治的愿望。可想而知,徽宗看后心里是不大乐意的,他认可画家的写实技艺,却不愿意理会画中那些不祥之兆。”余辉说。

此时的宋徽宗,已经接受了蔡京、童贯之流为他设计的“丰亨豫大”之计——作为天子,要追求丰盛、亨通、安乐、阔气,以彰显太平盛世。“他大兴土木,建造了一系列供皇家享受的建筑和园林。宫殿盖成,要妆堂饰壁,画壁画屏风。文人画讲求平淡天真、萧条淡泊,比如苏轼、米芾的作品,显然不能占据主要地位;而像《清明上河图》这样‘悲天悯人、表现社会底层的风俗画,也不太合适。”余辉解释道,“徽宗想建立一种‘高大上的、为帝王所喜好的绘画风格。画幅要大、颜色要鲜艳、气氛要热烈,具有富丽堂皇、华贵无比的审美效果。”

徽宗的愿望最终在王希孟的笔下完成。纵览全图,群山涌动,江河横流,展现的是一种宏大、庄严、自信、堂皇的大国气象。画中的村舍、寺观、桥梁、舟船,充满江南风情趣味,与习见的北方山水颇为不同,体现了当时风靡宫廷和士大夫阶层的“江南风”。

作为“天子门生”,少年王希孟雄心勃勃绘制的千里江山,正是徽宗心中的盛世家国。

黑白之外的山水

靖康元年(1126年),钦宗赵恒登基。他严惩包括蔡京、童贯在内的“京师六贼”,《千里江山图》遂不知去向。经过一番周折,100年后,此卷入藏南宋内府,元朝时则归于内府昭文馆大学士溥光和尚。

溥光既是著名书法家,也是一位慧眼独具的鉴赏家,他在蔡京的跋文后续题,称自己从15岁初次观赏至今,已看过近百回,但每次展卷仍折服于画者的巧工绝艺,“一回拈出一回新”,将其置于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独步千载,殆众星之孤月耳”。

溥光圆寂后,图卷易主,但不知何人。这幅画卷在史籍中再次现身已是清初,经梁清标收藏后入了清宫内府,著录在乾隆朝的《石渠宝笈·初编》里。1922年,溥儀以赏赐溥杰的名义,将《千里江山图》转移到长春小白楼里。1945年抗战胜利之际,溥仪匆忙出逃,被苏军在沈阳北陵机场截获,小白楼里的书画名迹被伪满洲国宪兵哄抢。新中国成立初期,《千里江山图》在北京的文物市场露面,被古董商靳伯声所获,后入藏故宫博物院。

在青绿山水乃至中国艺术史上,《千里江山图》无疑是一座丰碑,也是此次“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中的耀眼明星。长久以来,与人们熟知的水墨山水和浅绛山水相比,青绿山水显得有些冷门。而所谓“青绿山水”,就是以矿物质的石青、石绿为主色的山水画,也是中国山水画最早的呈现形态。在这次大展中,故宫将馆藏重器倾囊而出,使观众一睹中国历代青绿山水画之真容。

除《千里江山图》外,还有一幅不容错过的重器,即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作为现存风格最为古拙的山水卷轴画,画中表现了仕女游春之场景,青绿重彩,工细巧整。至唐代,李思训、李昭道父子,创立了“金碧山水”之体,景象富丽,气势恢宏。到了宋代,由于徽宗大兴画学,青绿山水画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前有天才少年王希孟,后有赵伯驹、赵伯骕兄弟,既有富丽堂皇的风范,也有清润雅丽的气息。至元明以后,文人画蔚为大观,占据画坛主流,虽也有钱选、仇英、文徵明等大家,将青绿山水和文人笔意、趣味相融合,但青绿山水画的地位却日趋衰落。

在中国古代绘画史中,青绿山水画曾被狭义地认为是“匠人的世俗画”,且常常依附于宫廷庙堂,刻板拘谨,因循守旧,缺乏文人画的雅趣和自在。直到近现代,著名画家傅抱石仍在《中国绘画变迁史纲》中痛斥院体青绿山水,认为其“不普遍,戕贼性灵,代表少数豪华阶级”。

如今,随着人们对青绿山水画的“再发现”,这种误解正在慢慢减退。虽然青绿山水画只以青、绿二色作为基调,但从构思山水布局,到勾皴林泉轮廓,再到层层上色、反复调整,无论是色、墨之间的相互补助,还是青绿设色的浓淡渲染,无不凝结着画者的雄心与细心。

徜徉于历代青绿山水画作中,满目尽是青山绿水,这是黑白笔墨之外的另一重天地,是空灵、苍茫之外,中国书画艺术的另一番景象。就像是看了《千里江山图》,我们头脑中的古典画家,也不再只是那些一脸暮气的白胡子老头,四平八稳,慢条斯理;而有一位青春少年,正带着英气与灵气向我们走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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