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与流:厄德里克的21世纪小说创作

2017-11-01 16:14张琼
社会科学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德里克族裔创作

张琼

〔摘要〕 美国本土裔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在小说创作上一直保持着高产优质的势头,成为美国本土裔文学和更普遍意义的美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代表人物。文章概述和分析了厄德里克在2000年后发表的几部长篇小说,从作品的主题、叙述结构、文化反思、政治干预等角度,揭示厄德里克创作的本质特征和发展态势,提出其创作节奏的涌动不息,作品的丰富性,主题的延续和发展。作者认为,作家在创作经验不断积累的基础上,写作意图和个人文化参与愿望越发强烈,而创作题材也体现出丰富不竭的特点。厄德里克的小说创作是美国本土裔文学、美国当代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也是方兴未艾的本土裔文学研究的重要资源。

〔关键词〕 路易丝·厄德里克; 美国本土裔文学; 21世纪美国小说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7)05-0014-10

从历史的维度看,美国本土裔长期处于被主流美国历史和文学忽略的境地。很久以来,美国西部牛仔和印第安人的固有形象深入人心。在大多数人的想象中,美国印第安人历史充斥着最初的感恩节画面,还有茫茫大地上零星点缀的圆锥形帐篷等。其实,美国本土裔文学自始就有悠久的口述吟唱传统、仪式和象征丰富、充满了奇幻的想象力。在殖民化和文化同化进程中,印第安传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很多口述或历史记录被岁月淹没。然而天性擅长艺术创作和吟唱,将文学叙述视为生命重要组成部分的印第安人一直在文学创作上竭力彰显自身的天赋和才华。自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本土裔文学复兴运动以来,美国文学的多元丰富、跨族裔、兼容并蓄等特点一直贯穿始终,不同族裔文化的特质也日益拓展和丰富着美国当代文学,体现在本土裔文学创作上,诸多作家既汲取印第安文化的独特传统,同时又竭力不囿于族裔限制。然而,与文学创作相比较而言,也有学者指出,“至今,对于美国印第安写作的文本批评充其量说来还是落后的……”〔1〕,此论点自身错综复杂,因为美国的本土裔文化研究一方面提倡“从本土裔视角对本土裔进行教学和研究”〔2〕,一方面又竭力从族裔的认识论范畴超越拓展,反对“单纯地将本土族裔文学嫁接到現存的后殖民模式上”〔3〕,提倡渐进、发展、动态分析,从而让族裔内外,美国文化疆域内外的人们认识到,本土裔文学的发展预设自身就具有多样多重性,涵盖着能与主流文化(欧美文学)相融合的各种特征。

进入21世纪后,本土裔文学保持着之前的强盛发展势头,无论在小说、诗歌、戏剧等领域都多见新的创作发展。在具有影响力的美国本土裔作家中,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毋庸置疑是其中的典范。她极为高产的多文体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以及延绵不息的艺术开拓和文化参与,早已从传统族裔表征的彰显,深入到对美国当代文学经典的拓展、丰富与反思。

成长于北达科他州的厄德里克是家中七个孩子中的长女,她从小沉浸于丰富的文化语境,母亲是印第安奥吉布瓦族人,父亲是德裔美籍人,而家族历来有故事叙述的传统,擅长口述表达者众多,这让厄德里克的童年生活充满了丰富的故事想象和叙述话语节奏。1976年厄德里克从达特茅斯学院获得艺术学学士学位,而她也是该学院最早招收的女学生之一。该学术背景同时让她接触了大量西方文学经典和传统,并结合了印第安文化的丰富元素,因为当时对她此后文学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教师中,包括了几位本土裔教授,尤其是后来成为她第一任丈夫的迈克尔·道里斯(Michael Dorris,1945-1997)。道里斯是当时新成立的美国本土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在他的指导下,厄德里克积极加入了族裔文化研究和文学创作中,开始了她对自身奥吉布瓦族文学声音的探索、发展和再创造。

“族群和关联成为了厄德里克文学创作的两个核心主题。”〔4〕其中的关联主要是指亲属和家族谱系间的各种关联,因此各个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自一开始就充斥着厄德里克的文学写作。“文化认知的创建,部落居民和族群在文化归属上的努力,以及地域、家乡的巨大吸引,所有这一切占据了厄德里克作品中绝大部分的张力和冲突。”〔5〕强烈的创作热情又让厄德里克此后继续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求学,并于1979年获得艺术学硕士学位。此后她以驻校作家的身份回到达特茅斯学院,继续参与道里斯的族裔文学研究项目,并于1981年和他结婚。厄德里克和道里斯的文学合作也成为了上世纪后期美国本土裔文学发展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道里斯的鼓励之下,厄德里克凭借短篇小说《世间最伟大的渔夫》(“The Worlds Greatest Fisherman”)获得了一项重要的文学奖项(Nelson Algren Literary Award),而这个短篇就是后来让她一举成名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爱药》(Love Medicine,1984)的第一章。《爱药》奠定了厄德里克史诗性长篇叙述的基石,为她赢得国家图书奖,成为美国本土裔文艺复兴的重要作品。从此,厄德里克的长篇创作不断发展,2000年之前她接连推出了另外6部长篇小说,它们分别为:《甜菜女王》(The Beet Queen,1986)、《轨迹》(Tracks,1988)、《哥伦布之冠》(The Crown of Columbus,1991,与道里斯合作)、《宾果宫殿》(The Bingo Palace,1994)、《炽热之爱故事》(Tales of Burning Love,1996)及《羚羊之妻》(The Antelope Wife,1998,该作又于2012年经过较大修订并更名为《羚羊之女》(The Antelope Woman)重新出版)。

进入2000年后的十多年来她又先后出版了8部长篇作品:《关于小无马地神奇事件的最终报告》(The Last Report on the Miracles at Little No Horse,2001,入围国家图书奖小说决赛)、《肉铺老板的歌唱俱乐部》(The Master Butchers Singing Club,2003,入围国家图书奖小说决赛)、《四灵魂》(Four Souls,2004)、《手绘鼓》(The Painted Drum,2005)、《鸽瘟》(The Plague of Doves,2008,获普利策奖提名)、《影子标签》(Shadow Tag,2010)、《圆屋》(The Round House, 2012,获国家图书奖)及《拉罗斯》(La Rose, 2016)。这些作品延续着之前创作的高水准和受众度,在创作上体现出鲜明的发展态势和丰富拓展性,而厄德里克自身的族裔特征,让她继续在多重文化身份中深入探索和反思,融合并跨越族裔部落和欧美文化传统的差异。据《当代小说家》(Contemporary Novelists)的一位评论家所言:“厄德里克的贡献在于,她编织的作品整体上超越了政治上处于受支配地位的美国当代本土裔的生活,探索了重要的普适性问题,诸如身份、必然和偶然性,以及生命本质的意义等。”①因此从她的创作看,从上世纪80年代的《爱药》开始,厄德里克开始跻身优秀作家行列,直到最近的《拉罗斯》,她贯穿始终的是爱和生存,而并非一味的控诉谴责揭示丑陋,即便作品引发了人们对于族裔文化和主流文化冲突的反思,揭开了宏大历史叙述下鲜为人知的他者生存或文化轨迹,读者依然不难发现,厄德里克更关注的是对于族裔文化传统的保护和珍视,是补充和丰富,更是对当下艺术文化政治的积极参与和启示。对于她,既成事实的文化失落并不仅仅导向委屈不满和痛苦,她笔下的人物往往给人们带来生命的信念、爱的能量、传统价值的守护、人与自然的和谐,更重要的是生命强悍的适应、绵延和能动性。endprint

厄德里克的小说创作绝不各自分隔单一,她的创造更像是隐喻式的织锦编织。她上世纪的作品,如《爱药》《甜菜女王》《轨迹》《宾果宫殿》《炙热之爱故事》等涵盖了三个彼此错综联系的家族中的不同人物的故事,他们生活在印第安保留地或保留地附近,作家以现实地理疆域为基础,为小说虚构了承载故事的固定场地,而故事的时间跨度都超过半个世纪,大多是在1912至1980年代。这种宏大的贯穿家族几代人的故事叙述,风格结构上令人联想到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镇,而厄德里克作品中多声部、时空跳跃的叙述交织也神似福克纳的不少作品,如《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等,不过她的叙述更凸显循环往复的圆形结构,起始和终点似乎并无界定,因而不仅单部作品,而是整体的作品系列就像围绕着一个中心圆融发展,但是中心位置又似乎并不存在。厄德里克的诸多作品中,相同人物会反复出现,个人信息和形象不断完整丰满,而他们和其他人物的各种关系贯穿在往昔、当下和未来中,这种交织和复杂程度则超越了福克纳,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演,当读者回想起人物枝枝蔓蔓的微妙联系,或许会会心领悟到厄德里克在作品体系中的绝妙用意:这些看似渺小的生命,他们彼此或远或近地联系着,有意无意地对各自的生命产生影响,各个细节所构成的生命故事,从小处说是鲜明丰富的本土裔生活再现,从更深广的意义上看就是普适的、普遍的、共通的人类家庭和生命循环,其中必然有文化传统的变迁、沟通、冲突和失落,也有对未来的期许、呐喊和希望,他们的生活是族裔生活和文化的画卷,也是美国多元文化语境下的生活画卷,更是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启示。

当人们企图用某种象征或比喻来概述厄德里克的小说创作时,织锦编织似乎并不能完全传神地包含特质,因为除了肌理层次、构图的精美复杂;厄德里克的创作在时间的蔓延和不断丰富的态势上,在她与时俱进、投入文化浪潮的热情上,以及在积极参与融入政治文化的同时又保持个性独立的特征上,都超越拓展了织锦之喻。笔者更愿意将厄德里克的创作比喻为潺潺流水,它们不时会融入滚滚浪潮,而在明暗交替的光照中呈现出织锦般绚烂美好的光彩。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人们惊喜地发现厄德里克毫无式微节奏的创作发展,看到她身为美国当代本土裔作家的活跃,她的作品和主题也日益成为促进美国本土裔文学发展的丰富语境。

(一)

厄德里克从长篇处女作《爱药》开始就为她的虚构王国奠定了坚实的结构基础,该作品叙述从1934年跨越到1984年,历时50载光阴。其中轮唱般叙述中的各个人物也在此后的《甜菜女王》《轨迹》《宾果宫殿》《四灵魂》《手绘鼓》等作品中不断出现和发展。在多声部的族裔传奇叙述中,《爱药》呈现给读者一个由厄德里克创造的文学世界,一个让小说人物和读者在“文明”进程中不断得失、想象、思考、幻想、感悟的文学场。从此,作家、虚构人物和读者们不断往返于这一文学场,汲取涌动无尽的力量。进入21世纪至今,厄德里克的长篇小说的创作持续稳定,作品层出不穷。2001年她发表了《关于小无马地神奇事件的最终报告》,这部作品继续了作家的北达科他小说系列,以她之前作品中的次要人物印第安保留地的达米安神父为焦点,展现印第安部落传统信仰和天主教思想之间的冲突和融合,以揭示思想和信念在不同信仰体系和传统中的动态变化特征,彰显情感的影响和作用,以及印第安宗教的多元杂糅和神秘奇幻。作品一部分是书信体叙述(即达米安神父写给梵蒂冈教皇的书信报告),一部分是关于印第安保留地及其居民的历史报道。有学者评论,“假如《爱药》是史诗的开端,是诸多故事线索的发轫,那么《关于小无马地神奇事件的最终报告》则进一步将这些故事展开,把一些重要而分散的线索绑在了一起。”〔6〕在故事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引发人探究和讨论的是系列小说中多次出现的人物达米安神父,此人是一位易装女性,通过“变形”从女人转变为神父,而身为神父,他/她的这种特殊的临界状态,即间乎男女、奥吉布瓦族裔传统和欧洲文化之间,使得个人既能享受父权体制下的权利,又能拥有独特的视角去批评这种父权制度的压迫性,同时游走和体验于两种文化。通过这个人物,厄德里克巧妙地颠覆了西方文化中对于种族、性别的二分,打破了固有的泾渭分明,让人们看到了自己认知和思维的盲点。其实,无论是作品的结构形式还是主题,它们都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进行了挑战和质疑,故事的叙述发展让所谓的确凿事实变得模糊,事件报道的确切性消散。如此创作主题保持并延续了厄德里克发展动态的族裔历史观,而她依然续写着多元文化影响下的族裔传奇。这段传奇是个体的,也是整体的,她是投入也是跳脱的,她个人的文化身份自由出入保留地故事,她既是沉浸其中的族裔文化继承者,也是汲取和反省欧洲文明的开拓者。

2003年厄德里克以作品《肉铺老板的歌唱俱乐部》深入展开了欧洲文化和族裔传统的对话与合奏,也由此对自己一半的德裔文化背景进行了深入探索。尽管故事依然发生在北达科他州的印第安保留地,人物却聚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老兵和他的印第安妻子身上,作家以她自身的多族裔背景展開了一次独特的文化探索。故事中的人物经历了印第安战争和大屠杀、两次世界大战和大萧条时期。德国人夏娃与屠夫菲德里斯在一战后结婚。菲德里斯曾经是一战的狙击手,之前与夏娃的未婚夫是好友,可是未婚夫不幸阵亡,留下了身怀有孕的未婚妻夏娃。于是善良的菲德里斯与夏娃成家,他带着一箱子的香肠和满脑子的民谣,前往美国开始新生活。他们定居在北达科他州的阿格斯小镇上,结识了当地诸多不同的居民,也由此展开了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融合。其中印第安混血女人戴尔芬和夏娃之间有了深厚的感情,而当夏娃因癌症去世后,戴尔芬通过努力和爱帮助自己和夏娃的家人走出痛苦,直面现实。书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独特的文化身份和不同的情感表达方式,无论是酒鬼、肉铺老板、治安官、殡葬承办人等。在厄德里克极富魅力的黑色幽默中,作品交织起普通人生活的悲喜和爱恨,也让读者看到不同文化和背景融合下的跨时代现实生活图景。

2004年的《四灵魂》依然续写之前作家创作的族裔故事,而读者早已在之前的不同作品里熟悉的人物弗勒·芘拉杰走上了复仇之路,全书主要揭示了本土族裔的心理与现代主流价值的交锋,让读者在爱情、亲情、复仇、回忆中反思文化困惑、族裔文化的神秘原始魅力,以及复仇的代价。这部作品继续着厄德里克特有的散文诗体叙述节奏,同时巧妙地颠覆着人们心中所谓的“本真”族裔文明,突出的是普适的个人生存焦虑。作家似乎在揭示关于族裔的新感悟:族裔的地域文化概念在文学创作中已经逐步偏离了人种与生物学特征,而聚焦在心理和道德伦理的层面;集体性逐渐地让位于个体性,而族裔个体在主流文化与本土文化之间经历着一种认同与背离的矛盾关系。小说看似重复变奏地叙述族裔生活故事,不过在各段人物的叙述中,族裔个体(这里的个体不仅包括小说人物,还包括族裔作家本身)始终不断通过知己察人和知人察己来认识世界,感悟生活。这种从个体的局部生活体验出发的叙述一直是厄德里克文学创作的特点,而读者对普遍意义的思索和解读参与也越发积极深入。这个创作和解读的双重过程恰恰验证了族裔研究者所提出的论点:“(族裔)是一个集体变化的过程,而非海德格尔式的集体存在概念。因此,族裔的可理解性,是与它的构成和人们对它的认识相关联的,并且,这一理解也是暂时而偶然的。事实上,它就是一种动态的自我认同。”〔7〕在《四灵魂》出版后,有人甚至在书评中如此评价厄德里克创作的重要性:“无论如何,大多数白人通过两种常见的渠道接触美国本土族裔,一种是赌场赌博,另一种就是厄德里克,而通过后者赢得真正价值在本质上是有保障的。”〔8〕对此,有学者就“真正价值”进行了分析和诠释,认为或许何谓“族裔本真”委实难以定夺界定,但是通过阅读厄德里克,确实能获得真正的价值,而这价值,“从根本上说,是文学意义的。”〔9〕endprint

2005年出版的《手绘鼓》是厄德里克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其中的不少人物,如弗勒等又是之前作品中屡次出现过的,故事以作家不断持续的多重叙述的轮唱形式展开,同时渐进而明确地形成她的创作主旨及动态发展,即延展、模糊、消解僵化的族裔界限,进一步地为族裔文学创作和批评提供了一个不断延伸拓展的新视野。作品中的印第安手绘鼓让其中的主要叙述人菲亚产生幻听和幻觉,并契合了菲亚母亲所认为的,鼓自身就是一个宇宙,是有生命和灵魂的,需要供养,而手绘鼓的神奇魔力,让诸位叙述者轮流从各自的历史和现实体验中展现故事,汇聚情感,改变生活态度。通过《手绘鼓》,我们看到了厄德里克在创作力度和角度上的深入与延展。在开篇不久,她就以菲亚的叙述,迅速而准确地引入了一个关键词“Zwischenraum”,从而以纵深的角度推出德裔石雕艺术家库尔特·克拉赫的空间观,即“事物之间的空隙”(the space between things),并强调自己有时就是这样看世界的。这个地道的德语词汇挑战了读者的心理期盼,以超越族裔范畴的文化态度揭示了我们的生存困惑,也延伸了作家一直在思考的创作主题,即我们如何通过彼此之间的空隙,不同文化之中的空间来看待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在作品中,读者进一步理解何为印第安文明,并感受到族裔是不断变化的群体,他们在变迁的历史和文化冲突、交流中汲取新元素,“印第安历史并不停留在19世纪,印第安文化不是博物馆展品,它们没被凝结在时间里,没有被存放在玻璃罩之下。它们发展演变、成长,并不断地自我更新。”〔10〕所以那只起着枢纽作用的手绘鼓仿佛在叙述的时空中自由穿梭,从往昔来到现在,又指向了未来,它的隐喻在于人类对生命、历史、神秘、创造的敬畏和荣耀感。在厄德里克的创作意图和写作手法的延伸和发展中,《手绘鼓》也更进一步地走上了拓展读者视野和转换思维框架的进程,而这也是族裔文学研究者们日益形成的共识,即在面对一些本土文学作品时,我们得学会“抛却”,遗忘固有的思维和批评框架,《手绘鼓》正是厄德里克进一步揭示“抛却”的作品,无论是作品中的人物,还是作品外的读者,大家都要抛却和遗忘一些旧有的问题视角,尤其是读者,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是在不知不觉地跨越文化差距和空隙,是在城市的现代性中重新返回自然的神秘和原始,无论这种神秘原始是象征性的,还是现实性的,它强大的逻辑力量已经征服了许多读者的内心。菲亚在自以为出世的冷漠中,被这只印第安手绘鼓捕获,不惜以“偷窃”来暂时占有它。因为这只鼓,菲亚重新梦见死去的妹妹在另一个世界的平行时空里快乐地生活,由此菲亚抛却了缠绕不去的记忆困惑和内疚;因为这只鼓,历史、现实和未来有了很好的交融,而读者也从另一个视角理解了背叛、爱情、牺牲的另一层含义,明白了心灵疗伤的意义。

从上述几部作品的人物和故事可见,厄德里克的创作如流水般不断变奏涌动,那些似乎重复的叙述和人物又不断得以更新和深化,于是作家创作虚构下的保留地越来越丰富、复调、真实。2008年厄德里克的长篇小说《鸽疫》问世,交响乐式的创作形式继续得以发展,而该长篇脱胎于一些短篇小说,即个体人物的第一叙述,这一写作模式也依然与最初的《爱药》和其他作品类似,其中跨越几代人、跨越族裔的叙述手法更臻于纯熟。在作家虚构的保留地及其附近地带,各种矛盾、冲突、交融巨细展现,印第安人、白人、混血人种等不同族裔和时代背景的居民汇成错综复杂的历史。小说中的四个声音轮唱式地讲述故事,倾吐心声,甚至承认错误,各段叙述相互补充,时间往复循环,跳跃错落。第一位叙述者是年少的伊夫琳娜,她和厄德里克相似,也是欧美和本土裔混血,其外祖父穆逊从1876年的鸽疫事件,即牵涉了欧洲殖民者和印第安人冲突的杀戮中幸存下来,见证了部落的重要历史。通过外祖父的口述故事,伊夫琳娜形成了特有的历史观,而有趣的是穆逊的每一次讲述都会发生情节变奏,由此伊夫琳娜也在傾听故事和自身的各种经历感受中成长,心怀各种困惑。小说的第二位叙述者是法官安东,他是当年远征探险的欧洲人后裔,从不同视角讲述了发生在当地的历史故事,其中尤为引人入胜的是一段关于小提琴的奇妙音乐经历,这使小说中看似凌乱嘈杂的叙述声音有了乐律和曲调的和谐;第三位叙述者冯恩则从自己的婚姻生活逐渐展开,又以不同视角诠释了历史,呈现奇特的驯蛇技艺;第四位叙述者是女医生考狄利娅,同时也是法官安东的秘密情人,她最终成为留守在保留地的老人,而且出人意料地竟然就是当年杀戮事件中受害农家的唯一幸存者,即那个当时尚在襁褓的婴儿。至此,多声部的错综复杂中有了重要的真凶线索和信息,而各个声部都一一融入叙述者自身对文化和艺术的理解,差异渐渐弥合,和声渐次融入。厄德里克就像是高超的指挥家,将一条条副线穿梭在历史事件中,不断深化丰富主题,由个人口述汇入宏大历史叙述,甚至通过魔幻现实主义,让情感逐渐补充理性表述。这种多样、混合的价值呈现,贯穿在厄德里克的长期创作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是作家不断坚持、日益明确的文化态度:既不彻底趋同于当下的主流文明,又不完全回归本土裔文化。究其主旨,厄德里克的轮唱叙述更像是一种话语权利的交叠轮换和平等平衡,是一种通过文学虚构的秩序重建。

当时间进入2010年,厄德里克又推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影子标签》也有中文译名为《踩影游戏》,此文保留直译“影子标签”,因为英文原名有多层用意,除了该词表层含义指的是印第安部落的一种踩影子游戏之外,它也隐喻了族裔个体被标签化和套式化定位的困境,以及小说人物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困惑,“影子”一词自有其深刻的政治文化寓意。,这部作品一经问世,即令人感受到作家推陈出新的重要举措,甚至从阅读的表层体验看,其中的“印第安元素”并不像作家之前的作品那么彰显,似乎厄德里克有意淡化人们对本土裔文学作品的先入理念。诚然,作品中的画家吉尔确实希望摆脱“本土”的身份标签,希望被视为普遍的、优秀的美国艺术家,这或许也和厄德里克自身的“去标签”愿望吻合,因为吉尔令读者不由地关注到作家自身类似的创作和情感经历,有一种与此前作品迥然相异的阅读感受,仿佛与1991年厄德里克和当时的丈夫道里斯合作的《哥伦布之冠》形成了跨时空的对话和变奏。厄德里克与道里斯维持了15年婚姻,道里斯曾公开表示自己深陷对厄德里克的沉迷而不可自拔,并患上抑郁症。两人离婚一年后,道里斯自杀身亡。因而《影子标签》继续着《哥伦布之冠》的情感矛盾,就像厄德里克对这段感情的小说化叙述、反思和探索。作品讲述了一个美国家庭故事,一对印第安裔夫妇和三个孩子的生活经历。妻子艾琳对画家丈夫吉尔感到日益厌倦乏味,可是丈夫依然深深迷恋她。艾琳发现吉尔一直在偷看她的日记,于是同时保留一本红皮日记和一本蓝皮笔记,红本子是故意留给吉尔看的,通过此举艾琳左右着丈夫的思想和情绪,最终促使丈夫放手离开;蓝本子则记录着艾琳真实、秘密的思想情感,存放在银行保险柜里。艾琳希望摆脱被情感控制的婚姻关系,努力钻研美洲印第安历史,撰写博士论文,却总是感到挫败,不时借酒消愁,麻痹自我。一家人表面看和谐平静,实际矛盾焦虑重重。最终夫妻分手,吉尔陷入酗酒自残,而艾琳竭力带着三个孩子维持生活。昔日夫妻再聚时,吉尔朝着水深处奋力游去,而艾琳也跃入水中,不愿放开吉尔的手,两人一同丧生。小说的叙述构思巧妙,红蓝本日记中的第一人称叙述与理性旁观的第三人称叙述(由艾琳的大女儿承担)交替,让读者在情感矛盾的内外出入,反思文化身份和感情的困惑。作品中厄德里克独特的语汇没有消失,她创新性的词语组合和句式表述依旧,固有的敏锐感触和情感热度不减。熟悉厄德里克的读者依然在她所虚构的世界中,发现她一直在探求的内心真相和事实,始终感到自己正处于无限靠近答案的过程中。小说的内容和叙述构思与此前的众多作品有较大的变化,冲突和对立更多是在心理内在层面,但是这个个体婚姻家庭的故事,实则触及并揭示了两性、艺术、社会、族裔传统和历史问题。我们会发现,书名标题中的影子象征性地指向了印第安族裔文化,它似乎就是被主流文化摄取灵魂和能量的影子,但实体和影子是密不可分的,此间的界限难以划分,彼此融合交织,令人疑惑的同时,其实也是美国文学和艺术的独特魅力。endprint

2012年厄德里克以她的第14部长篇小说《圆屋》获得该年度的国家图书奖。作品再次回到《影子标签》之前的创作模式,成为彼此独立、相互关联的厄德里克叙述体系中的又一部力作。不过,细读之下,族裔的奇异独特在差异性的彰显上,其主旨更多是揭示普遍的生存体验和文化反思,潜藏着作家对主流文化所提出的政治、文化、法制层面的质询和挑战。故事的发生地依然是厄德里克根据现实所虚构的北达科他州的印第安保留区普鲁托。时间回溯到1988年,第一人称叙述者乔(成年后他成为法官)讲述了自己13岁时发生的故事。乔的母亲在部落办事处工作,某日外出后迟迟未归,于是父子俩开车寻找,发现母亲遭到袭击,并且被残忍地强暴。然而遭受重创的母亲从此不愿再提此事,对暴行三缄其口,不肯提供任何破案线索。大家只隐约估计案发现场是在曾经举办部落仪式的圆屋附近,而该区域的地理界定模糊,部落、州、联邦土地间的界限含混不清,因而司法权限和警务调查难以展开。这时乔才了解到,在印第安人居住地发生的大多数强奸案都无法被联邦地区检察官受理。面对障碍重重的司法限制和警方侦破,少年乔决定自己和其他几位少年一起着手调查案件,惩处罪恶,也因此揭出了一起严重的命案。通过这场变故,乔逐渐成长成熟,他还从外公穆逊梦中叙述了解了部落的神奇传说和神话故事,保留地的历史,以及大家庭的诸多秘密,进一步理解了正义、罪恶、友谊、两性关系等。其中的人物和人际关系仍然是诸多作品所共享的。但是《圆屋》聚焦罪恶事件所波及人物的反应和政治文化反思。从作品的发展走向看,这个多次出现的虚构空间依然呈现着独特的灵异、精神特质,但是这个小世界不断折射出现实世界的生存困惑和问题,超越了族裔和地域,越发具有重要的普适意义。

从读者的阅读体验看,《圆屋》的创作与作家之前的作品有着浅层的明显差异,小说开篇即推出案件悬念,符合畅销通俗小说的风格性开场模式;不过这种悬念方式使此后引出的法律实施困境和复杂,尤其是针对印第安保留地的现实司法困惑更深入人心,更有效直接地进入文化反思主题。《圆屋》的另一个不同于之前作品的特征在于,它没有使用轮唱式多人叙述模式,而是以完整统一的第一人称乔的叙述,将他的少年至成年阶段所经历的人生体验和困惑呈现出来,同时乔日渐成熟的历史、文化、政治观也得以真实反映,其中的政治干预企图也比之前的作品更为直接、强烈。小说阅读中的悬念一直吸引读者,情节主线与印第安保留地生活和风貌交织,生活在乔周围的诸多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他们奇幻、独特、异族风格的生活,看似与普通读者的相距遥远,但是用心阅读中,我们会深感差异中的相似和共通,怀有同样的心情起伏和正义期待。厄德里克自己也认为这是她最有意识涉及政治主题的创作,并为此感到欣慰兴奋,因为她也明确意识到任何关乎本土族裔的内容必然牵涉政治,而司法公正、政治公平、女性权利是贯穿历史的核心内容。

2012年厄德里克修订并重版了之前曾获国家图书奖的作品《羚羊之妻》(1998年初版,2012年再版,并改名为《羚羊之女》),因为她发现书中的人物随着历史发展必然产生变化,为此她决定进行重大的修改,增加了新的人物关系,也补充了全新的章节,修正了她认为某些含混错误的细节,并增加了全新的前言,甚至连小说结尾的走向处理也发生了改变。厄德里克调整了原作的结局次序,将羚羊之女彻底的离开,奔向茫茫的远方作为终曲,让她不依附于男人,没有成为任何人的妻子(这也是厄德里克坚持说服出版商和编辑,将原书名改成“羚羊之女”的原因),以彻底自由、空灵、神秘的形象萦绕于读者心头。厄德里克个人认为该作就像奥吉布瓦的花卉珠饰工艺品,蜿蜒曲折的主藤上必然会生长出枝桠,而这些修改和补充也是她对这个主线情节和创作延续了二十年的不断深入理解,让它几乎成为了全新的作品。故事主线中克劳斯·沙瓦诺(Klaus Shawano)诱拐了印第安女人凯莉柯(Calico),后者具有迷人的魅惑力,让克劳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克劳斯带着凯莉柯离开了印第安故土的蒙大拿平原,来到他明尼阿波利斯的家乡。然而,这一莽撞仓促的事件带来了让克劳斯意想不到各种后果。神秘的羚羊之女成为某种促因,带来了施魔般的混乱,改变了周围的一切。故事牵涉了几代人错综复杂的历史,羚羊之女这一角色巧妙地向读者展现了历史对于当下的影响和渗透,而那段白人和印第安文化的交织也让读者看到了历史与现在的往复循环和影响力。在重版中,厄德里克以更臻于炉火纯青的叙述技巧和新的情节元素,紧密交织历史、命运、悲剧和救赎,增添了更多基于奥吉布瓦语言和文化的内容,也将她进入21世纪后的创作理念和进一步的社会文化反思交付给读者。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作品本身,还是创作过程,都深刻验证并诠释了意义生成和历史诠释的流动不息,以及作家文化体验的日趋丰富和成熟。

2016年厄德里克的最新长篇之作《拉罗斯》问世,小说的书名来自故事里的一个男孩的名字,而这一名字是家族沿袭的姓名,不限男女小说书名本意应是“玫瑰”,而这个5岁的男孩是家族中的第五个“拉罗斯”,其余四位都是女性,他们都有着诊疗和抚慰人身心的奇妙力量,而第一位“拉罗斯”的名字确实喻指花卉。,“具有纯净、强大的意义,属于家族诊疗者。”〔11〕拉罗斯的家庭和另一户家庭关系密切,两位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两位父亲蓝卓和莱维也一直是好友,而拉罗斯和那家人的儿子也是亲密玩伴。然而不幸事件发发生,拉罗斯的父亲蓝卓在射杀一头公鹿时,子弹却射中了莱维5岁的儿子。于是兩家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事后蓝卓决定依循印第安传统,把5岁的拉罗斯送给了对方夫妇,希望弥补他们的丧子之痛,而拉罗斯也迅速融入了新的家庭。由此,两个家庭开始了创痛平复和心灵治愈的过程,拉罗斯频繁地在两对父母间往复,成为了大人们情感的重要依靠和寄托,而小说也巧妙地串起了往昔的历史和当下的生活,回溯了更多的往昔故事,反思伤痛、复仇和情感弥合。在这部新作中,厄德里克将之前《圆屋》中的公正和惩戒探索深入,延续着她奇幻优美的笔调,聚焦自我牺牲、公正和赎罪的部落传统,叙述节奏更为沉缓,更具自然涌动、水到渠成的特点,创作上趋于内敛和微妙,文字表述也充满了优雅纯熟的控制力。读者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颇具凝神甚至催眠魔力的厄德里克风格,并再次返回她的虚构世界,北达科他州的印第安保留区普鲁托,回到越发熟悉的多元文化交融地带,进入跨越世代、时代的宏大结构,看到之前作品中出现的熟悉形象,在欧洲天主教和印第安传统的信仰系统之间,在往昔、现代、城市和部落的差异中探索人性和生存的意义。endprint

《拉罗斯》是厄德里克关于北达科他州序列的第15部作品,由此汇成了史诗传奇般的潺潺流水,读者们犹如沉浸水流中。错综交叠的人物关系中,跨越好几代的本土印第安裔、欧洲白人后裔、混血人种汇合在一起,有着各种信仰、文化传统、历史、记忆、吟唱、思维、愿望诉求,也因此融合成独特的厄德里克创作,同时也是美国文学必不可缺的创作特色。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厄德里克保持和丰富着拼贴杂糅的艺术特质,这一多层次、多和声的交融交响,包括文化元素的多样性,人物的多重各异,交织成为独特的厄德里克文学世界,所以连作家本人也认为她不是在创作不同的作品,而是在缔造统一的、唯一的巨著。据说,作家常年来保持着素材收集拼贴的习惯,包括画像、景色描写、对话或描述片段等,她把这些琐碎点滴记录在笔记本上,几十年来一直坚持着。厄德里克自己就说,“我一直觉得自己随时而不断地将一切缝制交织在一起。”〔12〕这些笔记本中的素材促使她不断地生发创作灵感和冲动,从中选择和汲取内容,同时也促成了她的长篇创作中多元素杂糅组合的特点。在叙述声音和线索相对集中、单一的作品中,例如《影子标签》,该作超乎寻常的时间线性叙述源于作品素材基本取自相对较短的5年时间,而不像其他作品那样,素材来源跨越了二十多年,正如作家所言“我覺得在《影子标签》上自己跳脱了固有的创作模式。”〔13〕;而《圆屋》的创作过程甚至更连续集中于司法公众上的诉求强烈,情节内容较少采用之前收集的素材。因而上述两部作品较之前的创作,情节结构和叙述意识明确,更有序流畅和具有发展推进力,或许读者的阅读体验也会因此而更畅达。

不过我们并不能由此断言厄德里克的创作趋于流畅、有序和线性发展,更利于阅读的节奏。即便是厄德里克本人也坦言这并不一定就是她未来的创作走向。然而这种更简洁、有序的叙述方式或许与作家年龄渐长、健康状况引发担忧厄德里克在写作《圆屋》期间被诊断罹患乳腺癌,接受了手术治疗后康复。,创作表述愿望和文化使命感越发迫切不无关系,据说在厄德里克高产丰富的作品前提下,她依然有一长串的写作计划表,除了长篇小说,她还有诗歌、儿童作品、短篇小说集、非虚构作品等多体裁的创作构想,并有着“不再跨进同一条河流”的壮志,因为河流潺潺不息,生命本来就不可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而厄德里克这种流水般流淌的紧迫感也促成了她在近期创作中越发直接、迅捷的叙述风格。

(二)

从上述进入21世纪后的诸多作品来看,厄德里克创作主题和批评意义的延续和发展保持着稳定的态势。她对于揭示母性传统的书写依然在女性批评中起着颠覆性的推动力,而其中心理层面的细致叙述和描写,也彰显了女性写作在创作灵感和天赋上的独特性。和诸多优秀的女性作家一样,厄德里克也在身体力行地推动着我们对于作家文化性别的深刻反思,例如二元对立和泾渭分明的性别书写特征是否存在?应该如何对待两性差异?

在厄德里克的写作中,她对于男权社会的质疑和挑战是始终存在的,其写作中母性的生殖繁育和创造力成为某种隐喻的存在。女性,尤其是印第安女性与自然外物的关系,她们的感性、情感和想象力不时挑战和质疑着理性和有序的西方传统理念,甚至重构着文学现代性。厄德里克几十年来的创作同时贯穿了她的屡次生育体验,因而有学者甚至提出“写作行为其实继续着母亲生育抚养的实践。”〔14〕从某种程度上看,厄德里克就是不断通过文学创作来延续她的母性创造力,她从不同于西方主流思想的视角,把读者所不熟悉的文化和故事,被扭曲变形的历史和亚文化展现(生产)出来,让族裔文化内外的我们面对新鲜事物,逐渐熟悉、亲近,直到进入这种文化,而这一文化产物并非纯粹的印第安传统或文明,而是作家通过杂糅、融合、想象、反思而建立的世界,其中的文化绝非教育、政治思想意识干预所能传播和影响。所以厄德里克长期以来都意识到自己创作中文化母性的力量。通过母性的生命创造和叙述特征,厄德里克与其他优秀的本土裔女性作家一样,将印第安人独特的自然观和灵魂感悟,以及对待生命和死亡的态度,时间的循环轮回,动植物的精神象征、归家等生动展现在读者面前。

作为读者,我们也在阅读中不断积累信息和熟知这样的灵性世界,仿佛回归倾听母亲叙述的感受,尤其是对那些虚构人物的传奇讲述,对各条故事线索之间关系的梳理和联系,以及在小说环式的宏大结构中摸索出有序的、独特的理解方式,并逐渐领悟到作家是在缔造关于生死、文化失落、历史传统的哲学系统。这种系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的思维和世界观,尤其是本土族裔外的,深受西方主流文化影响的读者的视角。试想,每个读者在阅读时,都带着自身的社会文化语境特征,因而诠释和解读作品也会各有差异。在面对厄德里克的作品时,我们一方面有着现代和后现代的批评视野,一方面又在陌生化的感受中汲取族裔文化批评特点,感悟着本土裔口述节奏和结构,理解仪式象征的现代隐喻,以及个性化的传统感悟。我们意识到,厄德里克从来不沉溺于传统,而是不断将她独特的族裔感受融入人物的现代生活,从而拓展叙述的传统维度。她笔下虚构人物的口述风格并非原汁原味的族裔再现,而是作家的现代模仿,但是她遵循一种原则,即“在口述传统中,优秀的故事叙述者并不讲述故事的全部。倾听者/读者必须为叙述提供缺失的部分,并通过自己的思考理解故事主旨。”〔15〕所以在阅读厄德里克时,读者的能动解读和批评必须积极地贯穿始终。例如,在厄德里克轮唱式的叙述交叠中,诸如《关于小无马地神奇事件的最终报告》《四灵魂》《手绘鼓》《鸽疫》等,我们起初会捕捉不住情节变化的逻辑,然而渐渐的,我们会沉浸于循环圆形的时间逻辑,慢慢熟悉其中的节奏,并领悟到作家笔下暗含的创作和文化干预企图,即历史事件会在循环往复中持续重复发生,而我们如何理解当下的生活,也时时与先辈或祖先的体验产生共鸣,受到影响,因而传统和往昔并非静止不变,倘若我们拥有循环式的圆形世界观,那么“在无尽的时间循环中,当下事件和情境的意义会一一呈现。”〔16〕所以,我们会从习惯的线性时间逻辑中自然地发展出一种不同的阅读方式,对各种看似重复的、琐碎的细节或人物产生关注,在叠加错综的叙述和情节中发现意义,从而明白个体的虚构人物并非作家的重要聚焦,但是潜藏在这些看似奇幻的人物和情节背后的历史文化传统的发生和重复方式,它们和当下文化的冲突与交融,才是厄德里克创作美学中的核心宗旨,换言之,文学创作和叙述如何影响与改变个人的文化想象、反思和意识才越来越成为厄德里克创作的重要目的。我们与其从她或其他本土裔作家的作品中获取族裔信息,毋宁从这样的创作中获得不同于其他美国作家作品的文化体验和思考。endprint

(三)

进入21世纪,厄德里克在文学创作,尤其是她最擅长的长篇小说创作上,热情和经验的积累不断增长,早已形成了独特的文学现象;而她和同时代的一批优秀的本土裔作家,如莫马迪、阿莱克西、西尔科等,正不断地形成文化浪潮,推动着本土裔创作的发展。厄德里克至今在自己居住的明尼阿波利斯拥有一家独立的书店,书店名为“桦树皮之书”(Birchbark Books),桦树皮是印第安人制作独木舟的原材料,因而有“书海泛舟”的象征涵义。这家书店专营美国本土文学作品以及奥吉布瓦语出版物。厄德里克还创立了“桦树皮之屋基金”以资助土著语言复兴,她自己关于族裔语言文学的研究也从未停歇,为此还定期举办写作工作坊,希望更多的人投入创作,推广族裔文化。其实,学界关于厄德里克及一些代表性的本土裔作家,尤其是关于他们笔下的印第安原住民生活及文化传统等,一直有所争议。其中的原因或许在于,不少人将本土裔文学研究等同于本土裔文化研究,把虚构性创作视为历史传统的真实再现。其实在族裔研究中,很多用词至今难以严谨定义,如“本土美国人”(Native American)、“本土居民”(Native)、“美国印第安人”(American Indian)、“原住民”(First Nation)、“土著民”(Indigenous)等,更何況印第安人自身部落众多,也有不同的仪式特征和传统文化背景。因此对厄德里克作品的诠释和批评常常有各种不同的文化视角和跨学科维度,既有针对特定部落文化的,以族裔文化为前提的批评研究,如分析特有的象征符号、口述节奏和特征,文化记忆、仪式表演传统等,也有从族裔内外差异、本土文化与主流思潮的比较批评;对于本土裔文化和特定文化地理疆域外的广大读者,我们在理解不同于自身的各种文化历史信息之外,更多关注的是其普遍的文学性和当下的启示性,如本土裔文学创作对于后现代多元化的美国文学的意义,口述传统对大众文化的推动,对文化套式、偏见、司法公正的反思,文化记忆和创伤的研究,以及本土裔世界观和叙述节奏与女性主义、生态批评的关联等。

在诸多批评视角中,厄德里克的小说对于生态文学批评的启示有着尤为独特的意义。当生态批评从关注如何表达自然,发展到创建生态诗学之后,敬畏生命、尊重自然、返回传统继承等主题就成为创作关注的重心。厄德里克的创作正符合这样的趋势,她所表达的自然需求并不停留在表面,而是触发文化进程的反思,提倡不同认知体系的交融平衡,甚至与生态批评发生应合,即把“生态复原作为其合法的关注点,”并“让人们理解文化对自然的亏欠。”〔17〕生态批评学者路易丝·韦斯特林(Louise Westling)就曾经在她的论著《新世界的绿色怀抱》的最后一章中,专门提到了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并由此提出,如果我们想要有新的关于居住地和地球的想象,我们的目光就必须超越占主流优势地位的西方欧美文化传统。从厄德里克近十几年来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她越发明确地在故事情节、叙述节奏、仪式中编码着重要的生态理念,从我们熟知的本土印第安人对自然万物的尊重和身心感悟,进一步引发人们对文明进程和工具理性的反思。正如“海德格尔在‘论技术(Essay Concerning Technology,1953)一文中所说的,当自然已经被降格为‘固定的储备(standing reserve),诗意就变得更加重要,它唤醒人们,让他们和世界维持着一种非工具的关系。”〔18〕

作为美国本土族裔经典作家之一,厄德里克得到的批评关注格外引人注目,在无数单独针对她作品和创作的人物专访、书评、学术论文、学术专著、教材中,汇集了多样纷呈的解读和批评视角,甚至包括专业的阅读指南,如《路易丝·厄德里克小说导读》(A Readers Guide to the Novels of Louise Erdrich,1999,2006)①,该书系统指导读者如何阅读厄德里克长篇作品,1999年初版的指南中详细诠释了她最初的六部长篇,详细具体到为读者绘制家族谱系树形图、地图,还编制了语汇词典、人物索引与参考文献;另外还有专门以教师为目标读者的关于厄德里克小说教学的专著,如《关于教学路易丝·厄德里克作品的MLA方法论》(The MLAs 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Works of Louise Erdrich,2004),该书系统收录了关于厄德里克小说和诗歌作品批评的重要学术论文。由此可见,无论是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还是对于她的批评研究,其发展和意义呈现出日益繁荣和壮大的趋势。

(四)

人们普遍认为,厄德里克在她的小说中创造了一个独特文学疆域,关于家园、文化身份、历史故事、自然生态、部落传统等;然而,所有这些族裔元素并不仅仅以呈现和展示的功能出现,也并非单纯的族裔文化普及,其中的文化参与和政治干涉意图越发强烈。例如,从2016年的近作《拉罗斯》来看,厄德里克继续将当下的两个家庭遭遇与家族和部落的历史紧密联系,以族裔内外对于公正和赎罪惩戒进行变奏式的交织和比照,将《圆屋》作品中的司法公正和历史文化差异的探索深入。这两部作品之间如此紧密的联系和推进,实质上反映了作家对不同文化间的相互影响、族裔的文化适应和移入进行了深入探索和批评,同时给出了质询和异议。其中的主人公拉罗斯的名称来自作家自身的家族谱系,而她对这个故事酝酿已久,有意通过这个人物及其所牵涉的家庭间的变故来巧妙地串起当下和往昔、传统和现代、族裔文化和主流思想,揭示出占领话语主权的欧美文化同化、渗透作用及其族裔的质询和反拨。通过这部作品,厄德里克更为明确地将早已出现在《圆屋》中的批判意识展现于众,即对西方司法体系缺陷的揭示,指出这种司法制度“其实只能判定和指出有罪或无罪,而后以某种方式进行惩戒。”〔19〕更重要的是,这种通过小说创作的政治干预的程度越发纵深,已经不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司法公正层面,因为厄德里克通过《拉罗斯》深入到了她对于更普遍意义上的公正之质询和反思,如美国随意指责伊朗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此为由开战,而参与中东战争的军人中,本土裔在少数族裔军人中占了最大比例。这种随意武断的所谓公正裁决也给本土裔带来了非常负面的影响。因而小说中有这一公正问题的隐射,而这些探索也早已超越了人们所惯常认为的族裔写作范畴。endprint

身為本土裔作家,厄德里克和同时代的其他本土裔作家一样,认为人们普遍拥有典型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以此区分本土和非本土创作,但是这一模式必然不可行,族裔背景的差异适用于任何美国人,而宗教信仰的异同、传统和归化文化的区分等本身就难以清晰界定;因而这群作家所推动的创作浪潮,既旨在融合沟通自身存在矛盾冲突的本土裔居民的思想和情感,同时又将独特的叙述手法和族裔文化汇入美国文学,为其带来充实和丰富。在当今美国的高等学府,甚至高中课堂里,一批本土裔重要作家,如莫马迪、厄德里克、西尔科、维兹诺、阿莱克西等的作品都成为重要文学读本,而厄德里克的作品也和西方文学批评理论有了很好的结合,例如有从女性主义、叙述学、神话批评、生态批评、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心理分析、文化批评等理论角度的多重诠释。

结语

综上所述,进入21世纪的厄德里克依然保持高产,笔耕不辍,人们很难想象,一个在创作上跨越多种体裁,如诗歌、散文、儿童作品、回忆录、小说等的作家,却鲜少进行公众访谈和讲演活动。她曾坦言早年创作生涯中,一旦涉及公众露面的活动,“我常常会哭,这对我而言太痛苦了……从根本上说,我开始写作就是因为自己很内向。”〔20〕然而这种沉默和独处却让她更为独立和独特,也更富有激情。她从自己的家族历史、传说、部落传奇中不断汲取养分,同时对当下的文化保持关注和思索,她回溯往昔,又结合自身生育、抚养子女的体验,在诸多周围人们的生活和遭遇中,在他们对于历史现在的感悟中,在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穿梭自己瑰丽的虚构想象,用循环不息的时间观念,编织缔造自己的小说王国。厄德里克在小说创作上最关注的就是故事叙述,因为叙述在本质上就是她从自己的部落族裔传统中沿袭的文化遗产,所以她也继承着这种通过叙述来传递和诠释历史的传统方式。她的文学高产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像印第安人将叙述视为日常生活的必然组成部分,生命不息,叙述不止,创作就像呼吸,也像水流一般不会静止。

与此同时,厄德里克的创作不断汇入同时代的本土裔文学的发展洪流,形成奔涌的浪潮,在历史、政治、艺术美学、文化和族裔研究领域产生重要的影响。正如一位学者所言,“美国本土文学研究正处于不断的发展中。重新发现被封存和遗忘的文本,从往昔的政治运动和抵抗中寻求灵感,在部落传统和认识论基础上形成方法论,在体裁上的不断求新,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该领域的勃勃生机。”〔21〕也正是这位学者引用了剑桥文学指南的主编肯尼思·瑞默(Kenneth Roemer)在前言中的话,将美国本土裔文学称为“美国最古老也是最年轻的文学”。那么,作为这一古老而年轻的文学源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厄德里克的小说创作必然会成为促发人们研究和凝神思考的重要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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