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弟”有什么意义?

2017-11-13 12:43郭小聪
中国青年 2017年2期
关键词:奥涅金子弟大院

文-郭小聪

“大院子弟”有什么意义?

文-郭小聪

最近,一篇网红文章让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再度成了热议的话题。这部由王朔作品改编、叶京导演的青春怀旧剧,不是像巴金的《家》那样追索一代人的青春,而主要是怀念他们的一段少年岁月,特别是其中的优越感。《阳光灿烂的日子》、《梦开始的时候》等都有这个特点。

所以“大院子弟”这个词又频频冒出来,有网友留言自称:“作为大院子弟……”;还有网友猜测文章作者“也是大院的孩子吧,顶你!”作者只得回应说“我是小院儿的孩子”。其实,过来人都知道,所谓“大院子弟”主要是指“文革”时京城部队大院的孩子和他们独享的优越感,要是没有这层含意,这个词毫无意义。

剧中的“大院子弟”整天游荡,交女朋友,打群架,下饭馆,看起来很潇洒,其实没什么,胡同的孩子也可以做。真正叫他们鹤立鸡群的是他们都穿着一身父辈的军装,在那个军队地位极高、所有平民子弟都渴望一件军装而又普遍难得的年代,这不仅意味着他们出身优越,更意味着出路很好。当千百万同龄人都要上山下乡的时候,他们却可以子承父业,入伍当兵,甚至入党提干,这怎能不叫人眼热呢?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个时代悲喜剧的深层原因仍然不明,而影视剧中“大院子弟”仍然陶醉于当年的“血色浪漫”,而且他们最“拔份”的地方在于:全社会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们却显得满不在乎。别人一件军装难求,他们却故意把军装穿得吊儿郎当。明明“根红苗正”,前途光明,他们却似乎并不急于上进,宁愿到处游荡。不过他们虽然表面上坏坏的,内心里并不坏,也有正义感和血性,还很聪敏,所以确有其可爱之处。

这让我想起了普希金叙事长诗《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同名主人公。作为18、19世纪俄罗斯贵族社会“多余的人”的形象,奥涅金也有着不凡的才华和外表,潇洒而又慵懒,自命清高而又无所事事,迷住了美丽、纯洁的少女达吉雅娜。在世界文学范围内,也许这个人物有些相似之处。

但类比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奥涅金并未始终占据作品的中心位置。真正光彩照人的形象是达吉雅娜,她从空谷幽兰似的乡村少女变成令人仰慕的公爵夫人,奥涅金却从当年的高傲、无情一变而为苦苦追求者的虚荣、卑微,两人命运发生了巨大翻转。真正构成作品内在诗意和张力的是达吉雅娜虽然顺从了命运的安排,也洞悉了世事,但她纯真的少女之心丝毫未变,女王般的雍容和从容之下仍然是当年的达吉雅娜。所以当奥涅金撞见她在卧室里垂泪翻看当年情书并跪倒在她面前时,达吉雅娜只是颤抖了一下,轻轻地说:请起来吧,奥涅金,今天也让我来开导开导您。您当时拒绝了我,至今叫我心寒,但您那时的行为堪称高尚,无可指责。可如今是什么感情使您跪在这里?卑微至极!我情愿抛却这豪华、热闹和纸醉金迷,去换取满架的诗书和我故乡的安宁……这番话可以说是对“多余的人”的历史评判,但又不是教训,而是出自一位美丽、高贵、善良的俄罗斯女性,让人如临其境,不是谁都有幸听到这么优雅、优美的开导,经典艺术形象也正是这样不朽。

其实,中国社会长期受苏俄文化影响,影视剧中也随处可见,如剧中人物模仿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领袖演讲片断,专门去看《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短短几分钟的小天鹅芭蕾舞,哼唱俄罗斯名曲,到“老莫餐厅”吃饭……然而,不知为什么,当我们自己创作时,酿造的生活之酒总好像不如人家的醇厚,俄罗斯人的文化酒杯有时太过浓烈,而我们经常是温吞水。比如《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结尾处的感悟:我们浪费掉了太多的青春。生活面前我们还都是孩子,其实我们从小长大,还不懂得爱和被爱。实话是实话,就是太直白。正像网友说的:“他们写的拍的那些都是从小亲身经历过的事再来点艺术加工,属于回忆录”。当然艺术不应拔高生活,但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要是过于平实,琐碎,缺少浪漫精神的熏陶,又怎能会有诗意的人生呢?

其实,生活和艺术是息息相通的。例如俄罗斯贵族中的“十二月党人”,因为与沙皇的英勇政治抗争,被处死或流放西伯利亚。但感人的是,他们同样出身名门的妻子,也宁愿一同流放,客死他乡。列宾名画《不期而至》和一些俄罗斯诗人再现了这一历史瞬间,当流放者出现在妻子面前,妻子说:亲爱的,让我跪下来,先吻你的脚镣。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你的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这是多么高贵的请求!如同达吉雅娜的优雅口吻,却是真正的“血色浪漫”!

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但也需要思考的力量才能锻造。其实“文革”时部队大院生活除了优越感,还有等级序列的压抑感,大院子弟对此感同身受,所以“将校呢”就要比“国防绿”牛气得多,而影视剧中对这方面生活内容也有真切的反映。如《梦开始的时候》中的宋京生一家,李雪健饰演的部队中层干部家长那种谨慎、压抑和难言之隐就非常传神,特别是当子女与首长家的孩子谈婚论嫁的时候。不过这类刻画主要是背景式的,缺少与人物性格、命运发展变化的更深层关联。相形之下,高级干部家庭生活则一般显得虚幻,特别是首长家的女孩子,往往被作为童话般的公主来远眺、追求和主人公事业成功的某种印证,虽然浪漫,但并不真实。

奇怪的是,首长家的孩子一般很少搞创作,他们更多是帮助父辈整理回忆录,所以在艺术作品中他们的眼光实际上付诸阙如。当然,这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不过,作为一个阶层,我一直觉得,干部子弟与生俱来的优势,并不只是个人的幸运,也意味着他们对社会负有更多的责任。也就是说,他们在生活水平和教育权利上的得天独厚,理应促进精神文化方面的出色表现。即使是学理工的人才,也应在文化素质、人格修养,甚至生活情趣上有所体现。

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民族来说,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历史不能中断,文化不能空白。所以不管哪个阶层占据社会中心地位,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那个时代知识精英人才的主要来源。正如欧洲中世纪知识分子主要来源于僧侣,因为教会是学校的唯一赞助者。中国古代读书人大多出自儒生,因为“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受到皇权和家族的支持。那么在新中国,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前的长时期内,因为干部子弟要比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较少受到政治、历史问题的牵连,又比工农子弟在生活水平和教育资源方面更有保障,成长和深造之路比较顺畅,所以理应贡献更多、更好的人才。这不仅是现实的要求,也是历史的宿命。因为随着每一个时代过去,其精英阶层在精神文化方面的整体贡献都要接受检验,这不仅事关某个时代,其或好或坏都将在民族精神永久链条上发生作用。前面提到的俄罗斯贵族知识分子阶层,为世界贡献了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赫尔岑、蒲宁、别尔嘉耶夫等一大批文学家、思想家,创造了多余的人、十二月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忏悔的贵族等历史名词或艺术形象,他们那一代的深远影响可以说水落石出了。

即使对个人来说,其真正的人生价值,也不是由其出身确定,而是按其达到的精神高度和对社会的担当与贡献来确定。例如思想家别尔嘉耶夫,出身世代将门,但他很早就对贵族军校尚武传统产生怀疑,认为真正深刻的“自我认知”应该“是对环境的反应之评判,而不是对环境的评判”。他为此付出代价,先是被流放,然后又终生流亡,但直到他去世前出版的《俄罗斯思想》一书,那睿智的口气仿佛一直扎根在俄罗斯命运的最深层。托尔斯泰也是如此,他去世后不是作为世袭贵族尽享哀荣,而是只留下一个没有姓名没有栅栏的长方形土丘,但瞻仰者的队伍永无止息地守护这“纪念碑式的朴素”。

如今,对于中国人来说,去“老莫餐厅”吃饭已是平常事,不再是身份的象征。但当代中国文化气质中,仍感世俗气太重,而“天鹅湖”式的高贵艺术美感依然难以企及,可见精神创造是多么不易!但如果没有能力居高临下凝望远去的生活河流,如果“老炮儿”老了还是“老炮儿”,白发苍苍地冲出去和“小辈儿”喊打喊杀,那我们就只能满足于自娱自乐,自我陶醉,文化小康。有位中国学人说得对:“一个人能否成功可能由情商和人脉左右,但人生的质量和生活的品味却往往由一些表面上看起来没用的东西决定——比如读书,比如艺术,比如信仰。现代社会需要的不仅是现代化,更是人的现代化——成为有独立思考能力和人格的公民。”同样,面对文化荒疏之地,扔一百颗愤怒的炸弹,也不如静静地长出一棵新苗。如果有一批人在年富力强时就能自得其乐地开拓,创造,既庄重地生活,又静静地守护自己的思想园地,信仰美的存在,那么在几代人的时间里,也许能够成气候,渐渐长出一片美丽的新生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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