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北京的文学想象
——以穆儒丐的长篇小说《北京》为中心

2017-11-13 18:47李永东
文艺论坛 2017年18期
关键词:旗人空间北京

○ 张 伟 李永东

民初北京的文学想象

——以穆儒丐的长篇小说《北京》为中心

○ 张 伟 李永东

北京,无论作为封建王朝的帝都,还是作为民国的国都或废都,以及共和国的首都,一直在我国政治、文化史上占有显赫地位。几百年历史积淀造就了北京特殊的城市氛围和文化性格,北京俨然成为最具本土特色的城市形象的符号,以至关于天津、上海、香港等城市的解说,只有置于京津、京沪、京港的双城模式的阐述框架中,才能辨析清楚。然而,关于文学中民国初年的北京形象,学界却极少论及,这无疑是一大缺憾,因为此时期的北京形象发生了由传统向现代、由帝都到国都的深刻转型。

1924年在《盛京时报》上连载的满族作家穆儒丐的社会小说《北京》,为研究民初北京形象提供了恰当的底本。小说讲述留日归来的满族青年宁伯雍,因辛亥革命隐居京郊,后加入老同学白歆仁在北京经营的《大华日报》,成为记者,并结识了戏子白牡丹和妓女秀卿。在伯雍与友人热捧下,白牡丹日渐走红,却被维二爷独占,厌弃伯雍等人。妓女秀卿厌恶高官富豪,对伯雍痴心一片,两人渐生情愫,无奈染病在身,临终前将母亲和弟弟托付给伯雍。

小说情节不复杂,独特处在于作者以留过洋的满族作家身份,观照时代鼎革之际的北京,以近乎自传的性质,记录了民初五年间旧北京的真实风貌。小说作者穆儒丐,原名穆笃里,号六田,别署辰公,1884生于北京香山健锐营一个旗人家庭,1905年被清政府公派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历史、地理,1911年回北京寄身报业,1916年离京赴沈阳《盛京时报》工作,两年后升任该报文艺副刊《神皋杂俎》主编和主笔,1945年返归北京,1953年被聘为北京文史研究馆馆员并于1961年谢世。穆儒丐一生创作了大量小说、随笔、戏曲评论,但因供职的《盛京时报》的日资背景及伪满时期的特殊经历,被后人忽略。以至1924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北京》,2015年才有机会再版。与鲁迅、郭沫若等有留日经历的知识分子较早进行新文学探索一样,穆儒丐亦很早进行白话小说创作,其1919年至1921在《盛京时报》上连载的白话长篇小说《香粉夜叉》,因早于张资平1922年交由泰东书局出版的《冲积期化石》,有论者认为“《香氛夜叉》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此外,穆儒丐在新文学史上籍籍无名,却在满族文化界享有大名,有论者甚至将之与老舍、王度庐并列为民国文坛满族三大小说家,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目前对其研究相当薄弱,这也为填补空白提供了可能。

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包含三重空间思想,分别是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历史空间。三重空间适合用来分析《北京》中的城市形象。在分析不同空间分野中的北京形象时,本文将与其他作家的北京书写进行勾连比对,以此说明《北京》对整个民国时期北京形象的呈现,具有公众记忆的普适性,是群体对民初北京认知或想象的集中概括。

一、作为自然空间的北京:衰颓底色上的一抹自然与奢华

作为一部社会小说,《北京》详尽刻画了民初北京的城市风貌,举凡城郊、街道、报馆、妓院、豪宅、景点等不一而足。在自然空间上,小说主要营造的是日渐衰颓的景象,破败的大环境下又有一丝乡土田园气息与奢华堕落质素。这亦构成民国北京在物理空间上的一种共性。

《北京》对辛亥革命后北京衰颓景象的描绘细致深刻。伯雍入职的《大华日报》报馆“院子没有一巴掌大,被四面房屋欺得连太阳光也得不着”,寝室书案上蒙的绿呢满是茶污“已然看不出本色”,书架上尘土“有一钱多厚”,墙纸因潮湿变色现出“霉湿阴晕”,床上放着“油污的寝具”。西四牌楼“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上”,两边店铺烧毁不少,至今未曾修复。花神庙变成“三间破屋子”,瑶台“已就残破”。白牡丹师徒家院子极窄,纸壁“几年没糊”,地上放着“破桌子烂板凳”。乞丐们住的贾家胡同里的破庙,三间大殿“已就圮毁”,破窗棂上罩满灰尘和蛛丝,厢房破烂不堪。荀凤鸣住的小土房“门已破了,窗户用各样破纸糊着”,土炕缺半边炕席。妓女秀卿家院内花草“渐渐都枯萎了”,屋里堆满破东西。禄米仓军服厂“光线和空气,皆感不足”。贫儿教养院“好似一座监狱”,待客室里,警察制度表贴在“熏黑的墙上”。报馆、名胜古迹、家庭住宅、企业机构……在作者笔下无不显出残破、颓败、污浊之态,这构成小说空间书写的主要基调。作者在另一书中亦写到,“民国以后的北京,什么都退化了。就点心铺而论,现在所存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北京的退化,不仅饮食细节,什么都完了”。无怪乎寄寓京华的周作人大发感慨,“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的点心。”早年闯荡北京的沈从文游二闸时亦感叹“但从靠接送游人的船生意萧条上看,也就可想而知,随了地方的衰败以后凋落不少门户了”。北京城的衰颓是贯穿现代时期的,城市身份的异变常伴随着政治变迁。帝都与国都间的裂隙,导致了不同阶层的起落,反映于都市景观,便体现为被抛弃阶层所占据空间的衰颓与破败,这对失势旗人来说尤为明显。穆儒丐因其满人身份,对昔日满人皇城帝都的今夕沦落尤为痛切,故衰颓破败成了小说在物理空间上的底层色调。

然而,衰颓的底色上又有与之相异的别样形态。民初的北京,并未褪去构筑无数人精神家园的乡土气息和田园色彩。小说开头就描摹了一幅充满乡土气息的骑驴览春图,主人公骑驴走在进京路上,只见春雨把道路“洒得十分洁润”,山上草木“被雨沾润,都发了向荣的精神,一阵阵放来清香”,路旁麦苗“碧生生的一望无边,好似铺了极大的绿色地衣”,“成双成对的喜鹊,由麦地里飞起来”,山麓间农家院子里的桃树和杏树都已开花,“红白相间,笼罩着他们的茅屋”。作者以道路、草木、飞鸟及行人等意象,渲染了一幅田园诗般的乡土画卷。随着伯雍进城谋生,作者又描摹了一幅同样别具田园趣味的南城风情图。伯雍游历城南,只见“龙泉寺的苍松古柏,带着朝烟,正在那里舒展它们的奇姿劲态”。花神庙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气里,现出一种奇古的姿态”,苇塘里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动”,许多野鸟在那里“叽呱乱噪”。瑶台附近的小茶馆“挑着一个茶招子,和一个小酒旆儿,在春风里荡着”,瑶台上下“有许多古槐,都已发了绿芽”。小说用松柏、野鸟、古槐、花神庙和陶然亭等名胜为我们点染了一幅怡然自得的南城风俗画,其自然写意是明晰的,亦惹人回味。

京郊的览春诗意图也好,南城的田园风俗画也罢,作者都用灵动洗练的笔墨,勾勒出了北京田园都市的乡土趣味。乡土田园一直是传统都市的独特气质,这一自然景观背后承载的文化模式或出于集体创造的缘故,格外深入人心和引人注目。老舍认为北京“在人为之中显示自然”,郁达夫也说过北京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赵园亦认为乡土最能代表北京给予中国人的经验感受,“北京把‘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充分感性化、肉身化了”。北京的田园都市特征不难解释,明朝筑城时,便将城建得很大以备其后充实,除皇城外其余地方皆稀疏寥落,清代城市人口增多也基本只沿中轴线向南城发展,却始终未曾布满,直到民国时期城中仍遍布园林与湖泊,加之北京四合院的独有个性,几乎每家院中都种有花草树木,其田园趣味自然随处可见。

田园都市特点之外,还有对京城奢华空间的叙写。与作者着重表现的中下层阶级的颓败不同,上流社会的奢华在北京似从未曾减少。这种奢华,首先便体现在对空间的支配和占据上。如歆仁创办的报馆狭小脏污,自己寓所却有“五间厅房,前廊后夏,每根柱顶都装有一盏电灯,照的院中十分明亮”,三间厢房都有廊子,厅房安装着大玻璃,屋里满壁都是书画,桌椅用的都是“极时髦的中国黑木”。雏妓桂花的房屋是“三间较宽大的屋子”,桌椅床帐“都是临记洋行的舶来品”。位于石头胡同的妓院,“有如意门,一盏电灯嵌在当中,一颗大金刚石似的,非常明亮”,门楣和门垛上,“悬满了铜和玻璃制的牌子,饰着极漂亮的各色绸条”。教育公所有“五间大厅,东西各有五间厢房”,还有廊子和跨院,显得相当气派。著名街市大栅栏“行人扰攘,车马喧嚣”,店铺装饰与行人衣着极尽奢华,洋货店的钻石手表,金珠店的腕镯指环,时装店的衣裳鞋袜等等不一而足。

帝都时期的北京,豪奢华丽的空间景观自不匮乏。时代鼎革之后,民国政府对城市空间进行了大范围调整与改造。旧有核心权力空间相继被开辟为天安门广场、中央公园与古物陈列所,许多旧日归清室所有之地,如天坛、先农坛等亦先后步其后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加之新得势阶层大兴土木,富丽堂皇的国都气象自不少见。莫理循如此描述1916年的北京,“除非通过历史遗迹,否则你简直无法认出北京。碎石子铺成的道路,电灯,广场,博物馆,各种各式的现代建筑,其中一两座在规模上可与白厅媲美”。林语堂亦在《京华烟云》中借姚木兰的感受道出了京城旧有的雄伟壮丽:“北京的紫禁城,古代的学府、佛教、道教、西藏喇嘛、回教的寺院……这些地方的光怪陆离之气,雄壮典丽之美,都已沁入她的心扉。”姚、曾、牛三家的宅子亦富丽堂皇,与张恨水《金粉世家》中金宅、白宅差可比拟。据此类比,《北京》对城市空间中豪奢华丽一面的描写无疑亦是中肯的,某种程度上它亦代表了北京印象的一个重要维度,而这一属性似乎亦可以扩散至整个旧时期的北京。

总而言之,穆儒丐笔下北京的自然空间,贯穿全文的是一种日渐衰颓、肮脏破败的城市景象,且在中下阶层所占有空间尤为显著。其次,作者也勾勒出传统北京的乡土气息和田园都市特征,这在京郊和南城等人居稀少的空旷地带尤为明晰。此外,京城的豪奢空间,作者也做了一番细致表现。但自然与奢华的空间形态并未构成对颓败基调的冲击,而是丰富和衬托了时代鼎革之际北京城的没落。作者对物理空间的叙写有其用心,中下层阶级所在空间的衰颓体现了作者对广大民众生存困境的关注与同情,而田园都市的乡土气息则体现了作者对旧有都市生活的回味与向往,作为对比项的豪奢空间书写则表达了作者对上流社会骄奢淫逸生活的嘲讽与批判。此外,物理空间上的衰颓、自然与奢华亦与诸多文人不同时期的北京印象相吻合,其不同之处多体现在不同作家感受和表现的侧重点不同。它们或体现为对衰颓破败的惋惜与无奈,或表露为对乡土田园的痴迷与留恋,或喷涌为对奢华壮丽的震惊与喟叹,抑或是以上感受的综合与糅杂。如果我们将乡土田园作为北京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一种平均形态,那么衰颓破败与豪奢典丽无疑是平均态上互相撕扯的两极。之所以《北京》的物理空间多呈现衰败景象,或许作者是想要告诉我们,历史循环当中难以挣脱“损不足以奉有余”,以多数人之颓靡衬托少数人之精致。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作者看来,便是帝都身份的失却。

二、作为社会空间的北京:旗人变形记的舞台与下层民众的苦海

约翰斯顿将社会空间定义为“社会群体感知和利用的空间”,这种空间由群体定义和赋予其意义,能够反映出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偏好和追求等。社会关系是社会空间的本质,与只有差异之分的自然空间不同,社会空间是有优劣等级之别的。处在不同社会空间中的人相互排斥,低等级社会空间中的人努力向高等级的社会空间迈进。穆儒丐笔下的北京,就是一个社会空间分化严重的场域,这主要体现在旗人命运的沉浮与下层民众的悲惨遭际上。

《北京》对旗人命运之叙写,几乎无处不在。辛亥革命后,旗人的贵族身份随之消失,其遭遇之悲惨令人侧目,但亦有所分化。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多为旗人,北京则为时代鼎革之后旗人“变形记”的舞台。首先,小说描写了旗人知识分子的分化和变形。宁伯雍出生旗人家庭,留日归国后因遇上辛亥革命而隐居香山,生计艰难“终归是闲不起”,只得来到军营做书记,继而因受不住奚落辞职,不久又投靠同学的《大华日报》成为记者,随后因工资入不敷出兼职教育公所的编辑,又因发生龃龉而离职,好不容易通过县官招考,又因种种原因放弃。然而在走马观花的人生际遇中,伯雍从未失却良善本性,未失对污浊黑暗的远离和不耻。与伯雍寄人篱下、生活日窘不同,留日同学白歆仁则代表了旗人知识分子中同流合污、飞黄腾达诸人的形象。歆仁归国后,加入进步党成为议员,创办《大华日报》成为安福系党鞭,鼓吹袁世凯称帝,包养妓女,居室奢华,生活糜烂。往日伯雍与歆仁同为留日学生,胸怀天下,鼓吹君主立宪,如今二人走上迥然不同的道路,由此辛亥革命后旗人知识分子的分化与变形可见一斑。其次,小说描写了底层旗人的悲惨遭际。如伯雍进城所雇人力车夫德三,当初“在善扑营里吃一份饷”,新街口一带无人不晓,革命后只得以汗赚钱,拉车度日。与鲁迅在散文《一件小事》,胡适在诗作《人力车夫》中表现出来的对人力车夫的崇拜和同情不同,穆儒丐不仅描绘了人力车夫的艰辛,还揭示了这一职业大多数从业者是旗人,当车夫是他们在时代鼎革之后无处谋生的无奈之举。此外,小说还写到因家贫而堕入娼门的旗人妇女的不同命运。妓女桂花亦出自旗人家庭,她是在父亲死后生活无着落,被其母亲黄氏卖入妓院的,因长相出众成为八大胡同名妓,继而被身为议员的歆仁包养,最终成为他的小妾。与“窑变”成为议员姨太太的桂花不同,另一妓女秀卿,却是一位因家贫卖笑的奇女子,凭着她的样貌赶在窑变盛行的年代,成为得势者的姨太太一点不难,她却钟情伯雍这种无权无势的穷酸报人,被主人公引为知己,最终贫病而死。只此二种,北京城里妓女命运可见一斑。总之,作者笔下的旗人,上至知识分子,下至洋车夫和妓女,在时代鼎革之际的北京,都为了生存或理想而“变形”。在这里,昔日帝都无疑成了今日旗人变形的舞台,上演过辛酸和悲惨,也夹杂过污浊与奢靡。

民初北京的这种上演变形记的舞台性质,延伸到了整个民国时期。《春明新史》中北京花农刘德胜,始而被军阀抓去做三等兵,继而因说书深得大帅赏识升为营长,打过几回恶仗,招抚几个土匪后,便一级级升到师长的位置,其后却因手下叛变成为光杆司令,心灰意冷之际带着搜刮来的巨款回到北京准备与旧情人结婚,见昔日情人另有私情,进而在婚礼当天削发为僧。《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夜深沉》中的王月容,《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皆经历了舞台上走马观花似的人生闹剧后以悲剧告终。可以说民国北京政治环境的剧烈变动,造成了人在社会空间当中断崖式跨越的可能性。故而《北京》中的妓女桂花可以成为议员的姨太太,《春明新史》中的花匠刘德胜可以成为师长。与此同时,北京这座大都市具有吞灭人本性与萎缩生命力的邪恶力量,一如沈从文所批判的都市的寺宦性,故而作为社会空间的北京虽然给予进入者命运戏剧般转换的机会,却鲜有人能够挣脱都市这一病源对生命力的侵蚀及对人本性的感染,故而该舞台上演的悲剧总是多于喜剧。甚至到了三十年代,老舍笔下的祥子满怀信心与勇气来到北京,等待他的却是三起三落后的彻底堕落,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而《北京》当中诸多人物的起落挣扎,亦没有挣脱这一难以逾越的命运定式,这里的北京虽然是“变形记”的舞台,但处处上演的都是人生悲剧。

北京的绝望与惊骇处,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亦有所呈现。传统士大夫及外国人津津乐道于北京所独有的精致与优雅,而这一切在鲁迅眼中无非是剥削下层劳苦大众的结果,是供上流社会消费的“人肉的盛宴”。在《热风·题记》中,鲁迅开篇便用控诉的语调说道:“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以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在卖报纸。”在《为‘俄国歌剧团’》一文中,鲁迅更是控诉北京是沙漠,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北京在鲁迅眼中只是沙漠,在徐志摩笔下更是成了无生气的“死城”,恢弘大气的前门城楼在他看来“像一个脑袋,像一个骷髅”。此外,李大钊也曾叙写过北京贫困人民的悲惨遭遇,在《北京贫民生活一瞥》中,作者吊祭亡友归途“看见铁轨上横着一辆车,载着些烧残的煤渣,几个苦工带着满面的灰尘,一锹一锹的往下锄,几十个贫苦的女人孩子在那里拿着小筐在灰尘里滚,争着捡个一块半块的还未烧尽的煤渣。”在《黄昏时候的哭声》中,李大钊更写到,“北京市内,每到吃晚饭的时候,有一种极悲惨的声音送入市民耳鼓,这就是沿街叫苦乞怜于阔绰人家残羹剩饭的呼号。这种声浪,直喊到更深,还断断续续的不绝。”一个社会的纯然与否,或可以从小孩的生存境况轻易推之,无论是鲁迅所见衣不蔽体的儿童在卖报纸,还是李大钊笔下抢着捡煤渣的贫儿,又或者穆儒丐笔下几千贫儿教养所里失却童真与天性的贫儿,都指向北京城里下层人民的苦难境遇。

综上,作为社会空间的北京,在穆儒丐笔下,除扮演旗人眼中命运更迭的舞台之外,还成为整个下层民众艰难度日的人间苦海。作者以旗人命运沉浮和下层人民遭际作为构筑社会空间的主体,通过人物在社会空间当中的流动变形来展现时代更迭之际北京城的风云变幻。在此过程中,作者表达了对革命的抵抗情绪以及对下层民众苦难的同情和理解,对旗人中的堕落者也给予了尖锐的嘲讽和批判。穆儒丐笔下北京的社会空间形态并非单纯个案,其“变形记”的舞台性质与下层民众的悲剧人生,同样在不同时期的作家笔下有所呈现,鉴于其存在互证关系,我们或可以将之升华为整个民国北京的社会空间性状,而无须局限于故事时间仅有的民初五年。

三、作为历史空间的北京:尴尬的国都与不成熟民族国家的转喻

自然空间在不断演变中滋生了社会空间,而社会空间经历时间后又滋生了空间的另一重要属性——历史性。如果我们认同列斐伏尔关于“都市是一种空间的生产过程”,那么历史空间强调的则是过去对都市的塑造力量,这里的过去不是业已散失的过去,而是深嵌在人类自觉意识当中的,与杜赞奇所提出的“复线的历史”、博尔赫斯所坚持的“时间的迷宫”一样,或许会分叉,但永不完结。而文学想象,也为历史空间的映像化,提供了可能。

在穆儒丐笔下,作为历史空间的北京,其国都形象是尴尬的。政府士兵当街焚掠、南城成了马桶世界,议员在妓院商量国事,画秘戏图的无赖成为教育公所编辑,广化寺的方丈公然娶妻……国都北京的尴尬历史,揭示出刚从帝制转换而成的民族国家正处于一种不成熟状态。

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封建专制寿终正寝,北京作为千年帝都的政治身份随之消失。然而这场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口号的革命并不彻底,没有改变北京几百年来形成的官僚政治体系。由帝都而国都,君主制而共和制,北京始终保住了政治中心的地位,都城与国家的转喻关系依然存在,只是此时的民族国家体系远未成熟。而穆儒丐以其独特的身份与视角,在《北京》中提供了转型时期北京作为未成熟国家的镜像。

民族国家的未成熟状态,首先体现在旗人民族认同的含混上。从晚清开始,旗人就面临一波又一波排满势力的爆发,民国伊始,政局瞬息万变,军阀混战不止,虽打着“五族共和”的旗号,实则民族之间并未平等,这种不平等对满人来说尤为强烈。旗人洋车夫德三感受是“想起从前,教人一日都不得活”。旗人黄氏将女儿桂花卖入八大胡同为妓,自称“咱们究竟是皇上家的世仆,当差根本人家”,妓院老鸨却嘲笑她,“如今是民国了,你别想咔嘣硬正地当你那分穷旗人了”。伯雍路遇一男子向旗人老者要债,要债男子说:“你当还是前清呢?大钱粮大米吃着。如今你们旗人不行了,还敢抬眼皮子?你看你的懒样子,骂着都不出一口气”。由此可见,民初旗人不仅失去昔日的钱粮优待,此时还受到汉族人的歧视,就是昔日的庆王爷如今也要“觍着脸活着”。而这也激发了满族人的民族意识,引发了他们关于自己是不是中国人的疑问,故而在老舍的《茶馆》中,常四爷才歇斯底里发出一句“旗人也是中国人”的呐喊。此外,在穆儒丐另一个短剧《两个讲公理的》中,陆军总长为中饱私囊要拍卖旗营官产,旗民代表根据“五族共和”向他提出保护国民的要求,承诺“不要求你履行优待条件,只求你不要没收我们的房子”,陆军总长的回答却是“你们还想优待条件么?我们不杀你们,不剐你们,也就算天高地厚之恩了!”当局对旗人心寒齿冷的态度,以及辛亥革命后旗人的弱势地位跃然纸上。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建立在文化认同上的多民族国家,然而帝制覆灭后,旗人产生了一种国族认同的含混和被排斥,甚至作为作者代言人的伯雍也抵制革命,认为改革“比胡乱革命要紧得多”,“革命家是以少数人之激烈思想,向全国人民生活范围以内,故意地开一个大玩笑”。然而革命在事实上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形式上的现代民族国家,对此作为代言人的伯雍不得不认同,进而也构成了作者本人在国家认知上的含混态度。

其次,民族国家的未成熟状态,还体现在官僚政治的封建化。歆仁创办《大华日报》,成为进步党党鞭,却鼓吹袁世凯称帝,甘愿做帝制下的“臣记者”,只求自己的富贵荣华。教育公所的朱科长是一位六七十岁的前清翰林,既无什么新学问,旧学问也有限得很,却一副旧日官僚的派头,对伯雍来工作说成封建口吻十足的“来衙视事”。教育公所所长是前清纨绔,“除了会做官,别的长处一点没有”。伯雍去众议院参加县知事考试,好不容易在笔试拿了第一,歆仁却告知他内情“老袁这回的意思,绝对不要新进青年当地方官,所以无论他考多高,一到口试,准跌下来。”总之,民初官僚政治依旧充斥着强烈的封建色彩,并未实现民族国家政治体系的平民化。故伯雍的友人凤兮感叹道:“中国以前讲究闲人政治,现在虽然共和,应当讲究庶民政治,却不想成了滑头政治、无赖子政治”。这种官僚政治的封建化,同样可以在旁的作家作品中窥见。《京华烟云》中牛怀瑜在其父失势后仍成为低级员司,竭力拥护袁世凯,莫愁对此大发感慨,“这种官僚就会把国家弄亡的。简直给民国丢脸。”自帝都始,北京便是一个离不开权力的城市,张恨水曾对此大发感慨,认为北京人“十家倒有九家和官字儿发生关系”,“多一半是做政治生活的”。而这长期以来形成的官场鏖战之地,没有金钱、关系和背景的人大抵做不成官,《北京》中伯雍放弃求官就不奇怪了。

再次,国民意识的淡漠与民族国家观念的阙如,也是民族国家未成熟状态的体现。作者借伯雍之口,表达了自己留日习来的民族国家观念,然而这种表达多是在现实中付诸阙如之后的感慨。伯雍和秀卿谈论妓女问题时,秀卿以为是自己择术不慎,是命运使然,伯雍却认为女子操贱业,“纯粹是社会国家和教育的问题”。在目睹军服厂未成年女工,工作十二小时仅得日薪六枚铜元的悲惨命运后,伯雍以为“对于未成年的幼童,也应当特别待遇,他们都是后继国民。”在领教贫儿教养院中贫儿们的苦难遭际之后,伯雍的感受是“须知他们也是国民,国家既然收留他们,就不应该分出贫富强弱的观念,应当给他们当国民所应具的知识和职业。”由此不难看出,伯雍所指责的国家并未尽到教育和帮助国民就业的义务,而国民自身因缺乏知识而难以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民意识,从而易将自身的悲剧归结为传统的命运使然。

总之,在历史空间层面,《北京》渲染了一幅民初五年间北京社会的历史画卷,该画卷上的北京无疑是尴尬无光的。此外,透过国都与国家之间的转喻关系,北京又成了民族国家不成熟状态的一种表现载体,时刻提醒着我们时代鼎革之后北京城里由上而下造就的种种社会灾难。穆儒丐对这一时期历史空间的捕捉和保存是诚实而又细致的。而造就北京空间尴尬无比境况的因由无疑与民初政治、文化环境的极度混乱有关,虽然精英阶层竭力想要在帝制崩溃后使这一古老国度既走出封建又告别殖民,建立独立、自主、富强、文明的现代民族国家,但就《北京》呈现的境况来看,这不过是一袭只可想象的霓裳,一个难以实现的迷梦。小说揭示的民族国家的未成熟状态在现实中一直贯穿了整个民国时期,直到共和国建立为止,在国家彻底摆脱殖民威胁与封建痼疾时北京再度回到国都的位置,无形中北京城的命运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命运紧紧维系在一起,而作为历史空间存在的北京无疑也成了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的最佳证明。

穆儒丐的小说《北京》,营造了民初五年间国都北京的空间形象。就物理空间而言,小说中的北京在颓败基调上仍保有传统的乡土田园色彩与豪奢华丽风范;在社会空间上,则表现为旗人命运变迁的舞台与下层民众悲惨无告的苦海;在历史空间中,呈现给人的是一种尴尬无光的一国都城形象与民族国家未成熟状态的转喻。通过与现代作家北京书写的勾陈比对,不难发现穆儒丐小说对民国北京的想象具有一定的普适性。物理空间上的衰颓反映了帝都空间解构之后,失势阶层的急速崩溃;乡土气息与自然风貌则体现了北京田园都市的文化传统;而豪奢华丽,既彰显了得势者的权势,亦抒发了旧有建筑没落中散发出的最后一丝辉煌余韵。社会空间上“变形记”的舞台性质,为当时人们提供了断崖式跨越的可能性,而城市所具有的吸取生命力的能力使舞台上演的总是悲剧多于喜剧,随着悲剧的不断汇聚,呈现在下层人民面前的只剩下一种难以逃离的悲剧命运。而在历史空间当中,民初北京因城市身份剧变而疲于应对,与同时期的其它现代民族国家相比显得尴尬无比,这种蹩脚的城市形象从多方面揭示了民族国家的不成熟。《北京》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却闲棋冷子般寥落在文学棋盘上,鲜有问津,若将其放置在合适的位置,又未尝不失为盘活全局的一招妙手。借小说揭示整个民初的北京形象未免只是管中窥豹,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借助与其他作家作品的关联与呼应,民初时期的北京形象似又不难忖度。本雅明曾说:“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理查德·利罕也认为:“阅读文本已经成为阅读城市的方式之一”或许,小说《北京》存在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为我们想象民初时期的北京提供了极大的可能。

注释:

①高翔:《现代东北的文学世界》,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页。

②张菊玲:《驱除鞑虏之后——谈谈民国文坛三大满族小说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1期。

③张康之:《基于人的活动的三重空间——马克思人学理论中的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历史空间》,《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

④穆儒丐著,陈均编订:《北京,1912》,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20页。小说原题《北京》,为便于读者理解,系编订者易,以下有关该小说的引文均见此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⑤穆儒丐:《北京梦华录》,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15-16页。

⑥周作人:《周作人自编文集·泽泻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⑦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页。

⑧老舍:《想北平》,《宇宙风》1936年第19期。

⑨郁达夫:《住所的话》,《文学》1935年5卷1号。

⑩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⑪[澳]西里尔·珀尔著,檀东鍟、窦坤译:《北京的莫理循》,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8页。

⑫林语堂著,张振玉译:《京华烟云》,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页。

⑬[英]R.J.约翰斯顿:《人文地理学词典》,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60页。

⑭张天勇、王密:《城市化与空间正义:我国城市化的问题批判与未来走向》,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页。

⑮⑯鲁迅:《鲁迅全集》(第 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年版,第307页、第403页。

⑰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5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⑱李大钊:《北京贫民生活的一瞥》,《新生活》1921年第46期。

⑲李大钊:《黄昏时候的哭声》,《新生活》1921年第46期。

⑳张恨水:《春明新史》,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㉑[德]本雅明著,张旭东、魏文生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6页。

㉒[美]理查德·利罕著,吴子枫译:《文学中的城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城市的文学想象与民族国家观念的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4BZW11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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