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故事与法兰西情怀

2017-11-13 23:20
小说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古船安妮写作者

张 炜

半岛故事与法兰西情怀

张 炜

安妮女士是比较早翻译我作品的法国翻译家,九十年代初就到过我生活的地方——龙口,我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十六岁之后才到南部山区、整个半岛范围内开始所谓的游荡。十六岁之前的生活对我个人的成长,特别是文学能力的形成,显然非常重要。那一次我们先是在城里谈翻译事宜,但安妮为了更好地把握作品,坚持一定要到小说中写到的那个自然环境中去感受一下。当时天气很冷,气温在零度左右,可她居然要到海边、到荒地里去寻找我描写的那些场景。我跟她说,那些作品写的都是夏天或秋天,现在是冬天,看不到那片葱绿。其实当时我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她想看到小说中描写的那一潭清水,它早就干涸了,只有等到夏天才行。我为她看不到那一潭清水感到遗憾。但是安妮说来一次不容易,一定要到那个地方去。回来之后她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说:“因为我是一个法国人,看了这个环境更能理解你的描写、你的情感。”

另外,安妮女士觉得很好奇的就是,我为什么在作品里花了那么多的篇幅写十六岁之前的生活场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片未经雕琢的大自然,茫茫无际的丛林、荒滩,很少有人工的痕迹。它对于我生命的塑造与影响、世界观的形成、审美力的培养、未来的文学道路,都有决定性的力量。

一般人讲到山东,就会想到齐鲁文化。山东是所谓的孔孟之乡,人们很容易把齐文化和鲁文化混淆。但是我在这个地方想说明的是,齐文化和鲁文化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对立的、互补的。我生活的那片土地属于胶东半岛,是齐文化的发源地。我个人世界观的形成以及个人文学品格的养成,与齐文化密不可分,它是我个人狭义的文化母体。鲁文化即儒家文化,是中国的主流文化,它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是正统:既是庙堂文化,又是中国知识分子构成他们人文品质的基础。而齐文化跟鲁文化有所不同,齐文化是一个放浪的、海洋的、商业的幻想文化,在我眼里看来可能更接近于文学艺术。我们放眼看中国的历史,像著名的中国古典文学《聊斋志异》就是一个典型的齐文化影响下的产物。一个生活在胶东半岛上的人,不可能不受齐文化的影响。齐文化是一个很长的流脉,我生活在这个流脉当中,所有作品都源于这个流脉。

刚才安妮女士问,我的作品为什么表现出那么多的奇异?事实上它不是为了传奇而写传奇,而是个人经历、耳濡目染中形成的。我提起笔一定会写那些内容。那里有无边的林子、无际的大海、星罗棋布的岛屿、缥缈的海雾,从古到今都流传着许多神奇的传说,把这些传说如实记录下来,就是那样的作品,那样的色彩了。安妮刚说到那些类似于今天拉美魔幻主义的、不被人所理解的东西,我觉得记录下来也是有用的,因为它们并非全都是荒诞不经的、虚假的、没有现实意义的,可能有一部分我们当代人还不能完全了解,但需要记录下来,这有意义。另外,如实地记录那些生活,对于今天这个物质主义时代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这个时代的人生活在非常物质化的社会里,需要想象,需要回忆。这种回忆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时代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让非常现实的当代人变得浪漫,富有诗意,在这种对于大自然的无限留恋和回忆当中,去重新塑造我们的生活,乃至于塑造我们个人。这也是文学的意义之一。

那个时期关于还乡团和土改的一些事情,来自很可靠的档案和参与者的采访,是没有问题的。《古船》里面写到的一些事件都是真实的,这方面可以说没有虚构,特别是对待一些非常严肃的重大历史问题,都非常严格地遵循了历史事实。

我是一个深受法国文学、欧洲文学影响的写作者。像雨果就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无论是他的散文还是长篇小说和诗,只要是翻译过来的我都读了。年轻的时候,只要有翻译作品就拿来读,因为那时候这些作品较少。法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在中国是最多的,所以读得就比较多。当然,像普鲁斯特的作品我也喜欢。南京大学组织翻译了他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一共七部。我最喜欢的是第一部,比较喜欢的是第二第三部。

我个人认为,真正的好作品是能够承受翻译的,也许这个过程会造成损失,但不会完全丧失。一个敏感的阅读者一定会从翻译作品里感受到远方写作者的神韵,更不要说他的思想和他塑造的人物。我感觉普鲁斯特在写长长的小说的时候,当写到第三卷之后,灵性似乎就稍微地减弱了,因此我更喜欢前三部。他作为一个个体对自然、对社会的感受,其敏感度的表述是匪夷所思的,比如他对山楂花的描写,他对气味的解读,简直好极了。还有法国的波德莱尔等等,这些诗人和作家我都非常喜欢。

在这里把话题岔开一点点。刚才那个朋友讲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他说中国的读者乃至于学术界、文学界都非常饥渴,非常重视并且急于获得西方的承认。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他说这样对中国文学会有一种误导,让阅读偏离文学品质。我觉得他说的非常好也非常直率。人性,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古代还是今天,都有相似之处。有时候我们很容易从众,想看看远方的人如何评价我们。一部作品有时候会受到国内国外各种各样的评价,这些既会帮助我们也会干扰我们。说到底那只是他人的看法,真正的判断还在自己。越是一个文明程度不高的民族,越是重视广告,越是没有能力面对文本。文学是语言艺术,它需要直接面对文本、面对语言来判断品质如何。是否陶醉、是否感动,要读出个人,而不是与外面的声音求同,不是去服从几个人的看法。这对于中国文学、当代文学的发展,乃至对于整个文学艺术的发展,都是非常重要的。要有能力去面对文本,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要读出个人,这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我们对来自远方的评价,特别是一些国内外的评价,是比较盲从的。盲从意味着取消我们个人,让个人的见解变得廉价,这是非常可惜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来纠正自己。

我很感谢安妮女士和李爽为译这部书所付出的劳动,她们翻译得很好,在读者当中的反应也很好。《古船》是我二十七、八岁时的一个作品,是第一部长篇。而我今天快到六十岁了,回忆起二十七、八岁创作的细节,的确有一点忘却,但是写《古船》时那种绷紧的状态是不能忘怀的。这部作品在我二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完稿了,但是后来应出版社的要求反复修改了一些局部,这些改动虽然不大但非常繁琐。到出版的时候我也快三十岁了。安妮讲得很对,《古船》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它不仅仅是第一部长篇,而且是三十多年来个人出版的印量最大的小说。后来我大概写了十八部长篇,但它们每一本的印量及再版次数都没有《古船》多。

安妮女士认为《古船》运用了一种文学的技术,才使它保持了三十年的生命力。当然技术对一个写作者是重要的。在我创作《古船》之前的时间,也就是在我17岁到27岁的十年时间里,写了大量的短篇和中篇,还有许多散文,已经积累了一些文学经验。从技术层面这个角度讲,可以去进行第一部长篇的创作了。但是我个人最不能忘记的,恰恰不是技术层面,而是一个写作者用文字来表述生命的那样一份感动。我个人生命的力量全部地、无保留地、非常饱满地投射到文字里面――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有时候它不能像故事、人物、情节等许多元素一样,不能如数摆在纸上,但它是支持一个作品、一个作家是否可以走远的一种决定性的因素。所以我经常给自己提一个问题:从技术上来讲我经历了四十年的写作,越来越成熟,见闻也越来越广,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技术层面的递进、文学潮流的变革,但后来的作品难说就一定大幅度超越了《古船》。它那种打动人心的力量能够历经三十年而没有减弱,是神秘的。我想有可能是一个写作者把全部的情感力量、对生活的判断与焦虑不安、压力,全部投放到了一部作品之中。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种警醒和清醒、这种状态的话,那么一个人的文学道路还会延伸得很远;如果仅仅陶醉于一些娱乐、广告、评奖、虚荣,寄希望于一些技术层面的经营,他的文学生命很快就会终结。

隋抱朴生活在一个镇子上,但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比较高级的知识分子。但是由于当时的环境,他又不得不住在那个老磨屋里面,白天黑夜地做那种单调的劳动。但是他拥有的知识、境界、追溯力和总结力,完全是今天意义上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所能拥有的。他的情怀如此、他的能力如此,不能简单地看他是农村户口。他不仅看《共产党宣言》,记得他最重视的是三本书,一本是屈原的《天问》,还有一本是《共产党宣言》,另一本是《海道针经》。我所要讲的是,他的力量关键还不仅来自于读书,这些是有形的、表面的,我们还要归结到内因去。他心灵积累的力量很大,他的积累来源于书,也来源于血脉、家族,他所看到的过去和今天,血和泪在心里交集,这种力量是巨大的。

说到隋抱朴的力量,我稍微延伸一下话题,就是刚才安妮问我对法国文学的喜爱程度。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诉,我很喜欢雨果那个时代,再到后来像普鲁斯特等等,甚至是萨特的一部分作品。但是当代的法国小说、整个欧洲的小说像过去那样打动我的力量,就变得稀薄了。为什么?我个人觉得好的文章就是原来大师们写的,后来的作家更专注于现代主义的一些技法。一个人拥有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苦难和情感的力量,并且用这种力量踏上文学之路,会走得很远很远,脚步会非常有力量。他在技术层面,一定会跟这种记忆的勇气、探索的勇气、面对现实的勇气相匹配;他不会因为有了强烈的情感力量而一定在技术上就成了低能儿,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我认为雨果的艺术技巧、普鲁斯特的艺术技巧,一点也不亚于、甚至还要远远超越当今欧洲的所谓现代派。后者实在使我们的文学失去了读者,走向了廉价,走向了轻浮。所以谈到这儿,我还要回到抱朴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他的心灵,来自于他生命的厚度,这是最要紧的,而不是他读的某一本书等等。再就是我还要强调一下,抱朴是一个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农民。

方言与文学表达是这样一个关系:严格意义上讲,所有的文学表达都是采取了方言,没有所谓的纯粹的普通话表达,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任何一个人操的方言,都用来传递自己的思想,进行个人的艺术表达,这一点是毋庸质疑的。我曾经说过:方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很多微妙的意思离开了一个地域,就不能完整地全部地得到表述和理解,它必须借助这个地区的用词、特殊的词汇,甚至是语气和音调,来充分地表达它真正蕴含的意思、滋味,乃至于它要抵达的意境。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作品都是用方言写出来的,只是程度不同。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方言在一个地区能明白,到另一个地区又不懂了,怎么办?可见每一个写作者都面临着一个自我翻译的问题――在心里用方言表达,纸上又要让别人懂,这就有了翻译。这个翻译要把握好,既不丧失方言的力量,同时又能让别人会意,扫除了阅读的障碍。但是方言最有力量、最传神的那个部分,千万不要让它损失。

前几年瑞典翻译我的一篇长篇小说,它是用很浓重的胶东方言写的,叫《丑行或浪漫》。我和翻译者通信很多,我曾建议,为了能够完整地表达出方言的意味,能不能找到瑞典的一种方言来对译?这样瑞典人读了以后,就会觉得是一个方言色彩、地方色彩很浓的作品。我的这个建议,在大翻译家面前可能是可笑的,是一个很笨拙的办法,但也实在没有办法。我觉得这非常困难,但是如果丧失了胶东方言的那种气息,《丑行或浪漫》就会减色不少。

齐文化和楚文化有相似的地方,它和儒家正统的文化不一样,愿意谈论怪力乱神,而儒家文化是不谈论的。它经常谈到一种很浪漫、很夸张或者神神鬼鬼的东西。我觉得《楚辞》这部伟大的诗歌艺术,无论是盛唐还是现在,都是难以超越的。它是诗歌艺术的最高峰,是楚文化中产生的瑰宝。楚文化与齐文化有相似也有不同。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很难详细地比较二者的不同。不过我认为齐文化比楚文化更纤细一点,楚国的文化显得比较粗犷。这是其中的一个区别,当然还有其他区别,我没有专门研究过。

我的作品里经常写到“葡萄园”,它不是来自《圣经》,而是源于我从小生活的环境,那里有很多葡萄园。九十年代安妮他们去的时候,那里仍然有大片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葡萄园。我的葡萄园是写实,而评论者往往把它当做一个象征,这就是评论者和写作者的区别。写作者的想法很单纯很简单,就是写自己熟悉的事物,到了评论者那里就要做各种解读,这是必然的,也是允许的,但是和作者的初衷不一样。

我的确有《在半岛上游走》这本书,“半岛”是一个很具体的事物,而不是一个象征,它跟“葡萄园”一样,是一个实在的事物,就是指山东半岛上的胶东半岛。因为我主要的生活半径就是半岛地区,而且半岛给我的个人印象最深,所以我写作的内容也主要是对半岛地区的想象、概括和记录。

读书的问题稍微复杂一点。读书显然可以看作是无用的,如果读书的人是一个现世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除非是读实用的书,否则会觉得读书无用,因为它不能够非常具体地去指导人们的生活,改变眼前的境遇。但是有些事情看起来无用,却有大用。一个人不读书,一个民族不读书,就不会有美好的未来。关于读书,有一个统计,读书越多的民族,他们的创造力也就越强,社会管理也就越好。那些平均读书量很少的民族一定是不发达的,一定是崇洋媚外、跟在别人后面的很不自信的、很不自尊的一个民族。一个人也是这样,书对他很重要,人的一辈子才经历多少东西?他所能达到的境界是有限的,他要借助于历史、别人的记录和体验,这样的一生才能开阔,才能延伸个人的生存经验。读书对社会、对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这可能没有什么更多可讨论的。

我给孩子也给成年人写书,不像专门的儿童作家那样分得很清,觉得文学就是文学,只要写下去,总有某一部分文字适合少年去读。就像法国尚德兰女士翻译的《童年的居所》,原名就叫《童年》,它是我个人少年时段的一部自传。中国有两个出版社将其作为少年读物出版,这样也好。少年是世界观、人生观,而且是文学观形成的重要阶段,一个人少年时期读的好文字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这对他的成长很重要。所以我高兴自己的作品有更多的小朋友来读。

因为时间关系,只能简要说一下《你在高原》。因为今天上午我发现讨论的都是我十几岁二十几岁左右的作品,大家还记得那么早的文字,这对于作者是悲哀还是自豪?我也不知道。但是这里谈到了一部新作品——《你在高原》,它是我花费了二十二年时间写成的,当然这二十二年还出版了其他作品,但主要的工作都在写这部所谓的“大河小说”——这是源自安妮·居里安她那个国家的文学概念。“大河小说”就是很长的长篇小说,这和系列小说不一样,系列小说的每一部都是独立的,“大河小说”的人物和情节从头贯穿到底,是分成多部或多卷的巨量创作。

《你在高原》虽然有十部,四百五十万字,但它同是一个大故事内的同一拨主人公。它写起来当然很困难。这是我出版了许多长中短篇之后,觉得情感,包括技术层面,还有生活,都积累到一个不吐不快、非有一次集中表达不可的状态。那个时候三十多岁,正是一个雄心、意志、体力诸元素汇总在生命中的阶段,所以那时候才做出创作一个“大河小说”的计划。这个计划需要充沛的体力、智力和巨量的劳动,所以原来就想把它十年写完。十年过去了,发现这个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又拿出十年,之后又要很好地打磨,所以又花费了两年,正好用掉了二十二年的时间。这对于我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劳动过程,是一个字一个字填在格子里,是经历无数个不眠之夜,是跑了无数个地方,流了无数汗水的一个过程。因为投入了很多热情、很多生活积累,所以不相信这四百五十万字的作品会抵不上一部单行本。当然每部书都有自己的命运。到现在为止,我个人以为,自己最有分量的作品很可能就是花费了二十二年写出的这部“大河小说”,可能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和力量投入这么一个巨量的劳动了。它写完以后让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对得起青春,对得起个人的文学生命。

张 炜 山东省作家协会

猜你喜欢
古船安妮写作者
沉睡的船
白马
好久不见的自己
古船和木墩
古船和木墩
Who Has Seen the Wind?
每次只做一件事
论写作(创作谈)
重构白板舟:3D建模在疍民古船复原中的应用(英文)
这样单纯的我,才是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