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迷宫》的非线性叙事

刘晨阳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线性”和“非线性”这两个概念最早出自物理学，随后被叙事学引用。J.米勒的《解读叙事》最早提出了“线性叙事”的概念，以此总结了一种经典叙事方式，即叙事中故事完整，时间连贯，空间基本统一，情节具有因果逻辑。线性叙事之所以成为经典，很大程度上与人们意识之中对秩序感和确定性的追求有关。而随着创作者的不断突破，这种经典叙事方式也在被挑战，在文学创作中，多条线索互相交织穿梭的叙事方式就为影视艺术的非线性叙事奠定了基础。在电影等能够使用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出现后，非线性叙事更是作为一种具有实验精神的叙事手法为人们所注意，电影中的闪回等技巧则为文学艺术中的插叙、补叙等提供了技术支持。在相对于文学而言需要有更“亲民”姿态的电影中使用有可能对观众造成困扰的非线性叙事，对导演而言是一项巨大的挑战，能使用非线性叙事讲述一个精彩故事的电影往往能够成为经典，如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PulpFiction，1994)、宁浩的《疯狂的石头》(2006)等。 忻钰坤执导的悬疑电影《心迷宫》(2014)也在叙事的创新上进行了勇敢的尝试，这部小成本电影给予了观众极大的惊喜，可谓是近年来国产电影中非线性叙事的典范之作。

一、三大主线的平行叙事

《心迷宫》中，各类人物被置于法律和道德这两个角度来审视，人性的丑陋一面也就此得到洞见。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展示出农村的生活百态，导演使用了由三条主线构成的平行叙事，并让不同的线索在不经意间交会。在这方面，《心迷宫》带有较明显的向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BeforetheRain，1994)借鉴的痕迹。为了表现文化、宗教乃至民族矛盾在特殊时代造成的悲剧，电影叙事分为三个段落进行：一是修士与阿尔巴尼亚女孩儿在波斯尼亚的旅程，二是摄影记者在伦敦被种族主义者开枪扫射，三是另一位摄影记者离开伦敦去马其顿会见自己的朋友。三段故事互相交错，而《心迷宫》亦然。

《心迷宫》中的三大主线分别是：(1)宗耀的家庭矛盾；(2)王宝山和丽琴的多角关系情；(3)白虎兄弟的故事。这三条叙事线从表面上看是没有联系的，除了主人公都来自一个村庄以外，他们的具体生活状态、生活中的矛盾等都是互不相干的。在第一条线中，宗耀面临两个矛盾：一是与父亲之间紧张的关系，村长父亲希望宗耀留在父母身边，而宗耀渴望去大城市发展；二则是宗耀未公开的女朋友黄欢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在第二条线中，王宝山是有妇之夫，丽琴也有丈夫瘸子陈自力，然而陈自力时常酗酒打骂丽琴，使丽琴和王宝山对陈自力动了杀心；另一方面，小卖部憨厚的老板大壮又暗恋着丽琴。在第三条线中，白虎嗜赌如命，背负债务，而他哥哥白国庆则家境极度贫困，正面临着白虎债主的威胁。这三条线又都直接指向人命关天的犯罪，这就使观众的兴趣被迅速调动起来。在小树林幽会的宗耀和黄欢遭遇赌博晚归的白虎，白虎勒索二人而被宗耀推倒身亡；尸体在宗耀父亲的处理下成为焦尸，被认为是黄欢的，而王宝山则被误认为是杀死黄欢的凶手。

观众在面对平行叙事时，是接近全知视角的。每条线索中人物行为的动机以及人物的时空状态、人物之间的关系都是观众所清楚的。当尸体被黄欢父亲口口声声说成是黄欢，王宝山被抓起来百口莫辩，丽琴也不肯为他作证时，只有当事人以及观众是知道王宝山是清白的，因为案发当晚他在和丽琴偷情。观众也很清楚这具焦尸不是黄欢，因为此时的黄欢正和宗耀一起藏身于小旅馆中准备逃往广州，正是两人的外出导致了误会。观众甚至还从黄欢趁宗耀不在上街买卫生巾的细节中知道，黄欢并没有怀孕。但观众得到的线索又是破碎的。导演借助打乱了的剪辑不断抛出悬念，但最后又并不给观众解谜的机会就破解悬念，观众对人物命运的嗟叹压倒了对“真凶”的好奇。如在影片一开头，一个镜头就展现了进货归来的大壮对在车里睡着的陈自力举起锤子的场面。而在其后的叙事中，观众得知大壮是爱慕丽琴的。无疑，大壮既有杀人动机，又有杀人的条件。然而很快电影就自己揭露了真相：大壮终于还是没忍心下手，陈自力则自己在悬崖边方便的时候失足落崖而死。尽管陈自力死这一结果未变，但是人物的命运被彻底打乱，如陈自力尸体被警察发现，这也就使那具焦尸的身份再次成为未知，这让处理尸体的村长惶惶不安，而又促使白国庆夫妇萌生了借尸体的念头；并且三条叙事线索之间因为有各种巧合的出现而不断进行高频率的切换，如大壮看到了尾随黄欢的王宝山、被打后的王宝山在街上看到了活着的黄欢等。当叙事中一个人物成为“变量”的时候(如丽琴的遗孀身份)，其他的人就会在各种利益的驱使下蠢蠢欲动，这使得人物的命运始终处于动态之中，给了观众一种“应接不暇”、天意弄人之感。

二、叙事的“莫比乌斯环”

除平行叙事之外，《心迷宫》的另一大叙事特点便是使用了类似于《薄荷糖》(PeppermintCandy，1999)、《记忆碎片》(Memento，2000)的环形叙事。电影的开头与结尾能够衔接，整部电影成为一个“莫比乌斯环”，情节与情节之间几乎都互为因果，直到电影结束，观众才找到了这个环形较为明晰的开头。从技巧上来说，这种叙事方式是令人称道的：以线性叙事的方式，电影完全可以按照经典情节结构来展开，但是环形结构使得电影能够倒果为因，其情节看起来更加曲折离奇，整个《心迷宫》成为一部黑色电影。正如李显杰指出的：“我们所说的风格规范功能，是指叙述时间的构筑规范着影片的叙述指向和意义所在，使文本在总体上呈现出某种艺术风格。同样一个故事素材，由于叙述时间的建构与处理不同，会使影片具有截然不同的美学风貌和艺术效果。”而从情感上来说，白虎是一切矛盾的源头，在电影开始不久就死去了，之后他的尸体因为各人的心怀鬼胎而不断易手，在电影结束时也没能入土为安。然而，当这个莫比乌斯环形成的时候，观众在电影结尾看到了活着的白虎，此时的白虎面向镜头祈祷神佛保佑发财，他怀揣着刚刚偷来的陈自力的钱包，而里面陈自力的身份证间接地成为白虎的“催命符”。正面白虎的观众被给予了一种上帝式的视角，由于观众也如上帝般知晓白虎后来可悲的命运，这无疑会让观众心生唏嘘。

首先是事件首尾的呼应。从观众的观感上来说，整部电影的诸多误会都始于黄欢，正是她假称怀孕，口口声声“你得娶我，你得跟我结婚”才使得宗耀父子涉嫌犯罪，并且在明知宗耀杀人后，还因为自己想回家的私心而藏起村长的奖章，利用宗耀怕连累父亲的孝心迫使宗耀回村自首。而在电影的结尾处，黄欢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女友打电话，女友提及怕宗耀在城里待久了会甩了黄欢，恰好此时电视中演到女性怀孕，黄欢对女友表示自己有办法“拴住”宗耀。至此首尾形成了“衔尾蛇”式的接合，而黄欢这个形象也再一次被定格在了欺骗、邪恶上。而欺骗、邪恶这类让观众不适的负面词汇正是电影的核心。电影中上至村长下至每一个村民，都习惯于生活在欺骗之中：陈自力在外包养小三，妻子丽琴则在家与他人私通；丽琴在误以为大壮杀死陈自力后，将陈自力的拐杖这一“证据”掩埋，包庇了大壮的“罪行”；村长精心构思了村民们普遍愿意接受的“烧山”死法，即使是老实人白国庆，也为了躲债而举办了一场“假”送葬仪式。就在无数个谎言中，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一具无人认领、无处安放的尸体，人命在谎言的重重遮蔽之下轻如鸿毛。死者固然可悲，而活着的人也同样命如草芥，无一人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心灵的宁静。

其次是小事件的轮回。在电影中葬礼的场面反复出现，并且导演有意打乱了不同葬礼的顺序，令观众要在梳理剧情一段时间后才能分别辨认出三个不同主人的葬礼：王宝山弟弟的葬礼、陈自力的两次葬礼、白虎的葬礼。并且这些葬礼的共同点在于，三个人都死了，但没有人是真正为死者悲哀的，葬礼是人们掩盖矛盾的一种方式。葬礼这一重复出现的小事件不断地给予观众一种衰败、哀亡之感。作为一部现实感极强的电影，《心迷宫》中的轮回并非《恐怖游轮》(Triangle，2009)中带有灵异感的“宿命难逃”，而更接近于《太阳照常升起》(TheSunAlsoRises，2007)。后者中的轮回暗示着在任何时代下，现实与理想的碰撞、疯狂与清醒的共存、死亡与复活的矛盾都是存在的；而《心迷宫》中的轮回则意味着在电影中山村这个封闭、落后的环境中，人们的生活是缺乏上升力量的，人们只能默默地忍受苦难并制造苦难。电影以宗耀父子的对峙开始，又以宗耀父子在荒草孤棺之前的无言重逢结束，这两个人一个身份、威望全村最高，也是全村最通晓法律的人，另一个则一度有在广东大公司工作的机会，是最接近外部世界的人。然而这两个人都被白虎之死彻底摧毁了，这意味着尽管这个山村中时间依然流逝，但其势必依然远离生机勃勃，人们也远离着对自我和自由的把握。

三、切分片段的关联处

从叙事的表层来看，《心迷宫》所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电影故事的全部时间在五天四夜之中，且有意设置了一个“小格局”。然而在小格局的背后，电影揭露的却是“大问题”，如婚外恋、矛盾重重的父子亲情、农村的家庭暴力、农村劳动力流失以及地方黑恶势力，等等。导演将这些复杂的问题全部归结到人性这个关键词上，并通过一起“谋杀案”串联起诸多问题，使矛盾迅速尖锐化，氛围迅速沉重化。《心迷宫》里，在平行时空的三主线叙事中，各事件被切分成一个个片段，而片段和片段间又有关联之处，这些关联处一方面是时空接合点，能够给观众以时空信息上的提示，另一方面又带有深层的主题暗示或情绪暗示。

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在电影中三次出现的一部关于大猩猩的纪录片。这一段关于猩猩生活的电视画面分三次为不同的人观看。早在构思剧本时，导演便有意加入一个起关联作用的细节，其作用第一是提醒观众具体的时间点，观众可以通过这个节目给三条叙事主线建立起一个时间参照物，不至于彻底迷失在五天四夜的迷宫里；第二，之所以会选择电视节目，除了电视节目有时间上的一致性外，还在于在电影中，这个落后的村子全村人只能收看几个有限的频道，这也就为处于不同心境下、拥有不同文化程度的村民都在看一个电视节目提供了可能；第三，之所以会设计大家在看关于猩猩的纪录片而非更符合常理的《新闻联播》一类节目，则是带有隐喻性的，即暗示人在某些方面如原始欲望、自私等是与动物相通的。猩猩在自然界以群居的方式生活，在科学家的引导下，黑猩猩能够形成秩序井然的阶级，可一旦它们脱离人类的培养和监护，猩猩之间的关系就会失衡，甚至能够为食物而亲人之间互相残杀，这正对应着《心迷宫》之中混乱、阴暗的人际关系以及人荒诞、麻木的心智情况。

《心迷宫》的叙事结构精巧而复杂，导演利用非线性叙事给予了观众别具一格的视听体验与在情感、思维上的挑战。可以说，电影是导演本人发扬艺术独创性、丰富我国当代电影美学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