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2017-11-22 21:10艳光
当代 2017年6期
关键词:辰光

艳光

如果要选一个时刻代表自己对北京的记忆,俞晴大概不会选择那些宏大的场面。人山人海的市民挥动着旗帜上街庆祝申奥成功,大典上首长们齐齐站在天安门上挥手和毛主席像一起注视阅兵仪仗队,故宫《石渠宝笈》大展午门一开,人们蜂拥而入跑得争先恐后。

这时候的北京是一个政治中心,不是个人的城。在私人的记忆里,俞晴会想起90年代冬天放在楼道里的大白菜,领事馆区域都是被铁丝网拦起来的西式建筑,暑气来的时候什刹海游泳馆跟下饺子一样蔚为壮观,外地人会站在北京火车站前面拍照,仿佛获得了通过检疫的戳印,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但这些她都是从影视剧里面看来的,和那些宏观画面比起来,只是电视频道的区别。俞晴只觉得这些标记仿佛确实跟人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认真体会,就一下子消失进时代的洪流里面了。

俞晴想,自己27岁的故事也会消失在洪流里,它在这个城市里快过保质期了。

眼前的北京能有什么?东直门和四惠永远绕不出来的高架桥,共享单车五颜六色到处都是,soho和大悦城非要用这样的线条在古老的城市证明自己的现代。

大家会被这个城市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击溃,狼狈地抱怨着交通,抱怨着城市排水系统,抱怨着彼此的生活如此不堪一击。俞晴想起以前还会在雨天里,看到街上的积水洼里漂浮着汽车漏的油,亮汪汪的七色油膜,椭圆形地放射着。

她的27岁故事就像这个油膜一样。大雨滂沱,小心翼翼地折射着光,被车辆碾过。

俞晴是早就知道杜若涵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俞晴公司的答谢宴上,外资支付系统行业的年度答谢宴邀请的大多是各级的银行行长,里面还会混着一些活跃气氛的女人。俞晴穿着一身象牙色缎面小礼服,拿着嘉宾名录替老板黎总接待这些显贵的客户以及招呼各位穿花蝴蝶的小姐太太们。

来的女人们多半都是老板社会关系上认识的一些人,正经的原配太太往往不会陪男人出席这种场合。在座的有些是清清白白的二代姑娘,有着单纯而清亮的面孔。有些身份则不明不白,递上的名片上那些投资头衔和她们的年纪外表都不符合。但这种场合大家都是含笑热络着,彼此打着招呼嘴上说着幸会久仰,声声娇娇滴滴,谁也不讲心里的怀疑。

杜若涵长着桃心的脸,梳着纽约二十年代的复古发型,烫的波浪如贴片一样顺着额头到耳际,横别着黑色蕾丝的绑带,上面缀着珍珠。她抹了孔雀蓝的眼影,歪着脑袋跟中年男人们笑语晏晏。两颗梨形水晶耳坠像巨型的泪珠晃动在脸侧。

俞晴之前听黎总介绍,杜若涵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从美国学了一个本科回来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不知怎么攀上了黎总的老婆,黎总和黎太太刚刚被总部调到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黎太太被杜若涵一口一个姐哄得心花怒放。她正在帮他们新购置的房产做装修,平日里还陪着黎太太逛街,省了黎总不少事。黎总大致跟俞晴讲了下这情形,最后又说了句,“你们呀,都是美国回来的,有共同话题,多亲近亲近。”

黎总是东北人,四十岁出头的汉子,国字脸。 俞晴惴惴不安地给黎总做牛做马当了两个月的助理后,总算能谈得上和黎总有些工作里的交情。不过她明白这些交情并不仅仅是靠订机票酒店、报销对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做琐事换来的。进这种公司里什么都需要关系,俞晴靠的是自己母亲。俞晴母亲没少对老同学花心思,又是送礼又是让俞晴拜干爹,押着她走了两个形式上的面试笔试,这才有人出面一手安排了这份工作。

俞母早就做过黎总的背景调查,发现他一路官运亨通,从地方性的银行业务员四次跳槽调度,花了不到二十年就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他这个人啊,是外粗内细,心里一笔笔门儿清得很,你做事千万又要热情又要谨慎。” 远在上海的俞母总不放心地叮嘱俞晴。

就像这场答谢宴一样,什么人什么关系,大家心里都掂量着。在公司里面谁走的什么后门,彼此也都洞如观火。

俞晴拿着来宾目录还没顾上跟杜若涵套更多的话,那厢杜若涵已经撇下她去找魏总打招呼了。其实都是关系户,一个主一个宾,就这么个照面也是可以彼此看不起的。

当晚有个中年男人刚发起私募基金,滔滔不绝地讲中央财经政策,也有个炒黄金的男人,穿着宽大的短袖衬衫, 脸上是酒色的横肉,一张嘴能看见四环素牙 。俞晴被点名陪在这桌说笑,她内心忍不住想,这些男人哪怕现在再意气风发,这一嘴牙也是藏不住的贫困记忆。

“6124点时充满泡沫,当时购进股票就像买棉花,而1664点及2132点处泡沫被压缩了,此时购进优质股票就像买进了压缩饼干。”一个男人夹着块鲈鱼讲。

“紧跟汇金走,吃喝啥都有!” 他旁边的男人带着山东口音。

俞晴满场打转,看上去忙,但实际上酒并没有喝多少。这些男人都是酒场老手,变著花样行着酒令,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就能让女人和下属多喝。有个头顶上没多少头发的男人,带着银色眼镜,挥着手说,“我们这桌啊,没结

婚的来一起喝一杯。”又没过多久,他又行了一圈,说,“我们这桌,三十岁以下的同志喝一杯。” 推杯换盏,他中指上带着的一颗大猫眼异常瞩目。

俞晴瞥了瞥杜若涵,心里佩服她一连被这样灌了好几杯白酒还是面不改色,反应一点都不慢,照样该笑的时候笑,接话也特别及时。她正在犹豫是否过去替她挡一挡,但又看见杜若涵眼波流转,心想她到底是见惯场面陪客户拼杀出来的女人,这应该是职业技能。

快散场的时候,俞晴把几个大人物送走了,领导特意关照一句,你去送送小杜。她找了一圈,才在卫生间里面看到了杜若涵。大理石台面上放着她的包,旁边滩着水,杜若涵坐在地上,挨着一盆假花,镜前灯明晃晃的,她半合着眼睛,两圈汪汪的孔雀蓝浮在脸上。

俞晴去扶她,杜若涵踉踉跄跄倒是起来了,只是她的Jimmy Choo四寸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晃着脑袋看了一圈,吐着酒气说,“我鞋子找不着了。” 然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俞晴帮她把包拿起来,说要帮她叫车送她回家。结果杜若涵开始满口说英文,掏出了手机,即便是醉酒,她声音也柔了一圈降了个八度,“Honey,我喝醉了,在柏悦酒店。你能不能来接我呀,我鞋子也找不到了。”endprint

杜若涵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午夜丧失了魔法加持的灰姑娘。俞晴站在卫生间里觉得尴尬,也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只能陪着,盼望这男人能赶紧来接她回去。

见到陆辰光的时候,他手上捧着一双毛茸茸的熊猫拖鞋,粉白粉白的,俞晴看见他的模样觉得好笑,几乎能想象出这个男人就这样拿着这熊猫拖鞋打了一辆车,穿过茫茫的北京夜色,来送给酒店里酩酊大醉的女友。

陆辰光看到俞晴连忙道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他给杜若涵换上拖鞋,搀着她。俞晴去大堂让门童叫了一辆车,把他们送上车的时候,陆辰光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像喃喃自语地辩解:“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她,她,以前都没有过这样的。”

“我知道。”俞晴跟护花使者摆了摆手。她也困顿不堪,最后一个人回家去。在凌晨的出租車上,她猜第二天杜若涵醒来第一件事势必是回到酒店来找她另一只高跟鞋。

在这个年代男人愿意穿过城市送拖鞋已经是千里送鹅毛的情深义重,堪比百度送外卖的骑士。

作为总助,俞晴少不得帮黎总处理点家里的杂事。换作常人也早就大包大揽生怕老总不交心不器重,俞晴这方面倒是显得不那么热情。但她还是帮黎总刚上高中就出国的儿子回复寄宿家庭的邮件,也为他的新家跑跑腿。黎太太把新家装修的事情落下,跟杜若涵跑出国旅游了,黎总知道自己老婆是惯儿子惯得厉害,忍不住要去看他。

黎总家里装修的工头需要一张图纸,杜若涵人在美国,就跟黎总说让辰光取来送给你。黎总觉得让人来公司送自己家里装修的图纸不大妥当,于是让俞晴找陆辰光拿。俞晴趁机提早下班,避开高峰期去了陆辰光给的地址。在鸟巢的东边,沿路有一家日本寿司店她曾经去过。

俞晴不大待见杜若涵,连着陆辰光都不待见了。杜若涵像一只缤纷的白腹锦鸡,喜欢穿色彩饱和度特别高的真丝和涤纶的衣服,见她几次要么是罩衫,要么是围巾和披肩,走起路来像高鸣着号角飘扬着烟灰的工业时代交通工具。

而陆辰光个头不太高, 四川人,白净纤瘦,说话不多,声音低沉。

听黎总太太说,陆辰光和杜若涵的母亲一起下乡插过队,虽然不是大西北,但在农村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培养了手帕交的感情,这么些年都是互相看着两家小孩长大的,觉得知根知底的放心。

听到这种说法,俞晴更有些瞧不起陆辰光。

陆辰光发了一条信息说,“临时有点事,要晚些才能到。”

俞晴客气客气,“我已经到了。你不用急,慢慢来。”

这是个六层的老式住宅楼,外面刷着橙红色的漆,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北京一座著名的外形奇特的大厦,上面有硕大的LED显示屏,

正荧荧闪现着字。隔了好久,俞晴收到一条信息,“你要不然先进去,在503,门口地毯下面有钥匙。”

俞晴本还在想关于这个大厦主人的都市传说,从乡土贫困少年一路发迹最后称霸一方,甚至用色情录像带把副市长都弄倒了。但她一路从东边跑到北边,憋着内急,外面又嘈杂肮脏,她看着车流尾气缓缓上升,一直飘到晚霞那,决定去陆辰光家里先解决一下。

爬楼的时候,俞晴看着过道里面放着别人家的兰花,杂物,还有贴的春联,忍不住对陆辰光揣测起来,毕竟她要贸然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家,而这个男人还不在家 。

房间里面居然干净得出奇。门口的衣架上放着件雪青色的羊皮皮衣,墙被漆成了海棠色。书架上端都是CD,有一套卡拉斯和比利郝丽黛的黑胶碟,巨大的封面上是白人歌剧女王和黑人爵士名伶隔空对望。俞晴喜欢观察别人的书柜,这让她有一种窥视和占卜的快感,通过书架能够判断出这个人从事的职业,兴趣,受教育程度,甚至,浪漫主义还是实用主义。

书架上有几本书让俞晴觉得很有趣,《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金枝》《阴翳礼赞》,还有《误读》,从社会学人类学的宏观性趣味到私人民族性审美。俞晴看到《误读》的时候会心一笑,这是艾柯充满恶意戏仿伟大文学作品和电影的小说集,第一篇就是颠覆《洛丽塔》里面老男人对少女的迷恋,转换成了一个年轻男人对老媪充满爱欲的赞歌。

看来,陆辰光要比自己想象得聪明和恶趣味。

沙发旁边有一盏彩色玻璃灯罩的小灯,下面放着八音盒。她走过去拧上发条,八音盒奏出献给爱丽丝,顶上的玻璃球开始下雪。这飘飘扬扬的献给少女的工业产品,俞晴心想,大概是杜若涵送给他的。

俞晴对陆辰光更好奇了,并且理所当然地把对他不着边际的猜想当成了判断。她呼吸着这个屋子里面陌生男人的气味,那瞬间感觉自己像重庆森林里面的王菲走进了梁朝伟的房间。

八音盒还没有奏完一首,大门就窸窸窣窣被打开了 。俞晴抬眼一看是陆辰光,一时间有些窘迫,手上拿着八音盒,觉得自己不大礼貌。陆辰光看到是俞晴,稍微瞪大眼睛,“嗬,是你啊。”

俞晴举起双手说,“对啊,是我。我叫俞晴,可不是来偷你八音盒的小偷。”

陆辰光笑笑,“我有你号码,还有你工作单位信息,让我想想啊,家里还没有那么值钱的东西值得让你偷走逃之夭夭。”

俞晴撇撇嘴,“你知道国外有一句谚语么——每一家的衣柜里都藏着一只骷髅。就算没值钱的东西,那你屋子里也总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你可得好好找找,我家里可不止一只骷髅。” 陆辰光换了鞋挂起外衣。

俞晴才发现自己连鞋子都没换,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知道,你跟你女朋友居然不住一块儿。要,要换鞋吗?”

“没事,地也不干净。她是设计师,喜欢把家里弄得富丽堂皇,嫌我俗。”

俞晴没继续说下去。心里却想,你书架上有《阴翳礼赞》,这比杜若涵那种欧洲宫廷风的审美高级多了。

俞晴往玄关走了走,做出马上要走的架势,跟陆辰光要了图纸。

“要不一起吃个饭?你爱吃什么?” 陆辰光看了看钟,问俞晴。

“不了不了,我这还得当人肉快递给黎总送过去呢。“ 俞晴一面走,一面说,”你鞋子都换了,就别送我了。“ 俞晴装作受尽压迫的女工的样子。endprint

“真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一趟,上次的事情我也没谢过你。真的,要不我请你吃顿饭。” 陆辰光准备拿包。

“你送拖鞋,我拿图纸,大家都是苦力,但我毕竟还有工资拿。你就别请我了。” 俞晴赶紧起身走。

告别的时候,俞晴说,“我的人情连着上次的先欠着吧。” 出了门,俞晴才发现这句话像欲擒故纵的卖关子。

俞晴很久都没有再见到陆辰光。直到中

秋的時候,黎总老婆爱热闹,让黎总聚齐人一起吃饭再去唱歌。她做足了女主人的功课,提前好几天就约好了时间地点。打电话找了家时髦的南洋菜,又包了个包厢。这倒是省了俞晴往日里做的活。

陆辰光吃饭的时候并没有来,杜若涵唱歌不好,原本是打算吃了饭就走的。黎总老婆一听双眉一竖,对杜若涵说,“今天中秋节,咱们都在北京漂着,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可不能作兴吃了斋就不要和尚。你不许溜,一直听说小陆唱歌特别好,你可不能藏私,赶紧也让他来。”

“哎呀,他认生的。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吃了我还不够,还要我拖家携口送过来任人宰割。”杜若涵讨着笑。

黎总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这还没过到一起,你就这么帮人说话。你父母指不定在你十三四岁就说过女大不中留了。”

杜若涵求救似的望着俞晴,嘴上说,“我再带一口子,你看人家俞晴就一个人,这不是欺负人吗。欺负我就算了,咱可不能欺负俞晴。”

黎太太倒是被绕了过去,兴奋地仿佛找到了新大陆,她转过来对俞晴讲,“哎,你喜欢什么样的,跟我讲。我给你留意着。” 她又瞥了一眼黎总说,“你别给人家小姑娘布置那么多工作,耽误人家找对象。”

这全场的戏都让这两个女人做足了。俞晴哭笑不得。

唱歌的时候,陆辰光总算来了。一进来,黎总就让他喝了好几杯。他们已经唱了大半个小时,黎太太已经过足了瘾。她撺掇着杜若涵和陆辰光唱情侣合唱的歌,啪啪点了相思风雨中,广岛之恋,水晶。

杜若涵一脸尴尬,她是真的五音不全,偶尔唱唱民谣倒也无所谓,唱这些情歌的时候,陆辰光唱得好更是能衬得自己荒腔走板。但实在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唱了。

俞晴望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这个房间里交叠着,一起唱着仿佛上个时代的歌曲,一个字正腔圆一个走调,屏幕上那些宋体字一个个开始变色,这时分竟有股奇异的温情。

陆辰光后来点了一首 A whiter shade of pale,编曲里传统风琴一直贯穿,像巴赫的清唱剧。大家都看着陆辰光的脸,他看上去深情款款,喉结上下滚动着,俞晴想,这个男人看上去白净,没想到喉结这么大。

她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就听过这首歌,当时学英文还特意查过这个含混不清的英文歌名,它描述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的一篇故事:一位年轻美丽的磨坊主人的妻子和他们的大学生房客进行的隐秘之恋。

他唱完,黎太太最先鼓掌哄闹起来。接着又鼓动俞晴来唱一首歌。俞晴看了陆辰光一眼,唱了黄耀明的《越快乐越堕落》。

KTV里面剪的是电影里面的片段,青蓝的背景,雾气沉沉,主角搭车上了青马大桥。桥的画面随着漫长的前奏不断往后退,天空被吊缆切割成几何的倾斜方块。

俞晴开始唱:

“就算天昏地暗落下一身冷汗,

不一定就会落在我的身上。

没有任何期望也就不会绝望,

太完美的东西都与我无关。”

间奏的时候,还有电影里的旁白,“1984年9月14号,你做过什么?”

“1984年9月14号,暑假结束刚开学,我也不记得我做过什么。真奇怪,无缘无故多了一些东西,又无缘无故少了一些东西。就像一个小偷进你房间,偷了所有东西又留下一堆用不着的东西一样。”

一曲唱毕,杜若涵嚷着要看这部电影。包厢里面灯影黯然,弥漫着酒精和人的气味,俞晴和陆辰光仿佛搭起了一个秘密的栈道,在这个房间里私窃地交换某种情感。

陆辰光给俞晴倒了一杯啤酒,递给她的时候,用指尖搓了搓俞晴手腕上的动脉。等俞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捕捉了一道暧昧不明的眼风。都怪灯太暗,有些恍恍惚惚地不真切。

北京就像一个黑寡妇,慢慢蚕食所有被网罗的外地年轻人。因为处于中心,同事们又都是名校毕业的精英,无一不疯狂汲取着最前沿的信息。他们有风雨欲来的不堪感,又因为那

么年轻和自信,这种不堪感在他们脸上体现的时候,让俞晴觉得格外惊险。

中国经济不可能再结构性改革了。领导说,只有私有化和自由化叫改革。2015年,微信已经完成了从社交平台向服务平台的转变,就连一些公司技术人员,为了维护自己工作的神圣感,对外号称QR不够安全,但私底下也习惯用微信支付了。外资的支付系统在中国的份额在逐渐退缩,只能拼命去做好国有企业所做的事情——拉拢政府和经营好市场关系。

黎总当初跟她讲,你刚回国先适应适应做下行政,过一年,什么都熟悉了,就让你做业务。这句话潜在意思是——只要熬过一年,业务人员年薪加上年终奖能有50万。俞晴心想,冲这个数字,也要咬牙忍下去。本身在这种行业里面,不存在大开大阖,千挑万选的人精进来,也都是慢慢熬的。自己是个关系户,走了条捷径,总得付出点代价。

但没想到做牛做马刚满一年,总部看业绩萎缩,又调派了一个新加坡的赵总来接管业务方向,黎总被派去管收账这块。赵总是个五十岁的女人,颧骨高,干瘦,眼睛有些圆凸,脸颊有几粒雀斑。她来北京还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念高中一个念小学。

公司的办公室斗争总是从下层开始见山见水,黎总去深圳开会要带俞晴去,结果赵总对行政主任说,以后出行的预算要压低。言下之意是不让俞晴去。俞晴看着苗头不对,也不敢抱怨和造次,只想夹紧尾巴做人。

赵总看上去一派和颜悦色,但刚来的第一天就把所有人的档案都看了,账本这些倒不急翻,兴许是自己都有点数。不少同事都有些忐忑,但在外面聚餐时也都没怎么咬耳朵。他们心知黎总手下不严,完全的国企作风,这下换了个这般的女人来,事无巨细通通要管,日子怕是不好过了。endprint

没想到刚过一周,赵总就已经按捺不住做了不少人事调整。她把行政处的另一个女孩开掉了,把俞晴调成自己和黎总共用的助理,两个人的所有私事和外部商务活动全由俞晴打点。俞晴在会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求助地望向黎总,但黎总紧绷着脸,完全没接到她的目光。

俞晴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黎总在这件事上并不提前知情。

当天俞晴破天荒地加了好久的班,晚上九点才回家。她才知道赵总来北京,公司是报销她两个孩子上国际学校的费用的。这数字高得令人惊讶。

她连着加班一个多星期,电脑屏幕上贴了好多便利贴,每天订数不完的酒店,机票。还要记着每个人喜欢乘坐的机型,在预算内能住的酒店,酒店在那么多城市里所在的区域,俞晴之前从没受过那么多委屈。她一下子觉得这样做下去比看人脸色的服务员好不了多少,她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始工作,一天下来忙不完地打电话发邮件,所做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技术,只需要一点点消耗她所有的耐心。

赵总说要重新分配下办公空间,最后实际上是把黎总的办公室换成自己的了。黎总的办公室原来最好,宽敞又朝南,屋內的家具都是设计师品牌,墙上挂着一副几十万买来的油画,画里是好几匹奔腾的马。

黎总也没说什么,搬到了跟财务室挨着的一个独立办公室里,俞晴帮他收拾打包用品,几次对着黎总欲言又止。黎总全然当作没看见,只是怔怔看了一会那几匹奔腾的马,让俞晴叫上两个男同事取下来搬到新的办公室里 。临下班的时候,俞晴见黎总在新办公室里闲坐着,就走了进去,把积了许久的话跟他说了。

俞晴不外乎就是想,这样人事一调动,自己转做业务是无望了,而眼下累死累活做的更是比之前都不如,明摆着就是赵总要排除异己。不知黎总还有没有后招,如果他都自身难保的话,俞晴也没必要继续做牛做马了。

黎总一面看着俞晴,一面又有些不耐烦地瞥了瞥自己的手机,胳膊肘架在桌上,手指交叠着,身子往前倾了倾。他挤出个微笑语重心长地说:“小俞啊,公司人事调动都很正常,你刚进入公司要多学多看,年轻人不都应该适应能力很强吗?公司都是本着要培养人才的目的给你们安排工作……”

俞晴顿时心凉了,往常这个喜欢开玩笑的东北汉子从来没说过这样的套话,她才一下子想起母亲叮嘱过的,黎总这个人外粗内细。

俞晴垂着头想,自己真是幼稚。居然会指望黎总能告诉自己真话,做个保证。她恨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在这幢伫立在东三环的财富中心里,每个人都雄心壮志装扮得油头粉面,而她居然期盼不谙世事能换来安稳。

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黎总官腔说完后,深深看了俞晴一眼,说,“以后你要记住,很多领导办公室门没关,但并不意味着他是欢迎员工进来的。他们需要展示出空间,可这个空间是用来独自思考和办公的。”

俞晴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羞愤到了骨子里。她低头匆匆道谢后就走了。回家路上,她看见一群麻雀从金融区的高楼间飞过,嘈杂的人群淹没了它们的声音。她心想,还有两个月就能拿年终奖,就算要走也要等拿了奖金后。为了这笔钱,她总是要付出些自尊。这个念头忽然让她觉得自己像某个小说里面的女人,会为了蝇头小利和不甘心挨下去,可即便挨了也看不到云散和月明。

她已经有些弄不清,究竟是跟黎总谈话暴露出自己的无知耻辱,还是自己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她有些不认识的自己更耻辱。

这场对话后,她再也没和黎总黎太太,更别说杜若涵陆辰光联系过。这圈人的存在是一个提醒,她在这个城市里进入职场,能够漂浮到表面的都是假的,那些自以为是都是自取其辱。她根本不属于都市人群,至少在这个都市。

这是大隋陪俞晴的第二个周末,他们去了昌平的小汤山。大隋开着车带她泡温泉,他开车的时候一边放着摇滚音乐,一边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满口京腔介绍道,“这儿啊,是在故宫中轴线上,那儿,你往那儿看,就是长城。一会儿啊,你还能看到十三蟒山。”

大隋车上有一股柠檬香精的味儿,车头前面有一个出入平安的转经筒。车子开的时候转经筒就不停转着。俞晴看得有点头晕。她想就差后视镜上挂两串珠子了。

大隋看她有些蔫蔫的样子,拿出一瓶矿泉水塞给她。俞晴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她望着大隋的侧脸,玳瑁边的眼镜,单眼皮,有点水肿,脸上肉挺多,留着一圈胡子,稀稀拉拉的没怎么打理过。

当初来北京的时候,俞晴母亲给她介绍了大隋。她跟推销一样跟俞晴讲,“我以前在北京出差开会,人家领导就一直安排这个小伙子给我当司机。你要是在北京租房啊,看病啊,包括搬家,有生活上的难处就找他。这个小伙子人好,挺踏实的。”

最后俞晴母亲拉低声音使了个眼色讲,“听说他家里在通州有七套房子呢。”

俞晴哭笑不得,这年纪的妇女看见跟自己子女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开个会都能把人家家里有几套房子问出来。

大隋其实不是司机,他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读了一年的研究生,回国后往英国路透社在中国的分部投了份简历,用北京人特有的健谈加上之前留学的见识打动了这里的英国主管,英国主管也觉得有个办事机灵的本地男孩也方便,于是就让他当了自己助理。

俞晴母亲到北京开会的时候,大隋鞍前马后,很讨她喜欢。加上想着俞晴要来北京,怎么都用得上人家,俞晴母亲就留了个心眼。俞晴知道后,笑她,看我也是当助理,他也是当助理,还真是门当户对。

当时俞晴租房子是托了大隋的福,她一个人懵懵懂懂跑了好多中介,看了不少房子,一看那些卫生间的破洗衣机,水垢严重的瓷砖地面,皱着眉便出来了。大隋后来专门开着车,操着北京话跟中介们一个个打电话,载着俞晴在另一个高档居民区兜了一圈,就把房子给定下来了。定下来的时候,大隋比中介还熟悉,说这个小区啊,那什么钢琴王子,还有某某社交app的创始人都住这儿。

这个不到60米的开间委实不便宜,一个月一万二。俞晴是靠家里补贴的,想到每天走路上班十分钟,不用坐地铁,也不用打车忍受北京人山人海里的焦灼,这些挣回的时间和尊严都是值钱的,俞晴咬咬牙租了下来。endprint

温泉度假山庄里面分了好多区域,像90年代的水上乐园似的,塑料高空滑梯,沙滩浴,石板浴,中央一块地方弄了个人造的假山和湖中岛,西北角做了一处飞瀑,晶粉四溅,靠近些的水流有隐隐雷鸣盈耳。一路上走过来,外面的

植物都显得萎靡,寂寥的几根树枝挂着垂头丧脑的叶子,而室内的植物却葳蕤繁茂,在长方形的理疗池里面一路排开。两边的植物叶摆宽大,低坠摇曳,池子上面是蓝色的透光蓬,水波泛着浅蓝的清光,这时候人少,听着温热的水声,一时竟有些不似在人声鼎沸的北京。

大隋似乎一刻都不厌倦,像个尽职的导游一样说,北京一共有多少个温泉山庄,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什么级别的领导人才能进去的。俞晴看着他浑然不觉地一直在讲解,连比带画的样子有一种讨嫌的天真。可这样的热络有的人是受用的,比方说自己的母亲。

俞晴和大隋穿着泳装下去了。偌大的池子里面只有两个人,大隋朝着俞晴笑。俞晴看着他隆起的肚腩,觉得在这个空间里的脱衣相见是有些尴尬的旖旎。她扎了个猛子,游了一个来回。

大隋游泳只会狗刨式,俞晴就过来教他蛙泳的腿应该怎么蹬。大隋望着被热氣蒸得粉白的俞晴,发鬓连着眉毛,眼睫毛上沾着水珠,一时心猿意马,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俞晴。

俞晴任由他抱着。他的嘴唇蹭着自己耳朵,胡楂摩擦过脖子,俞晴激灵地微颤下。心里微叹,该来的总该会来。

大隋和俞晴的关系也就是近期升温的。他平日里闲着,趁工作之便结交了好些文艺圈的人,知道俞晴工作不顺,就组点局带俞晴去散散心。

他第一次带俞晴去了个私人会所,外头的门面不起眼得小。吧台是一整张老榆木做的,上面悬着宣纸灯罩的莲花灯和一面铜镜,四射出的光照在墙上的唐卡上,是青金石磨碎画的绿度母,手持乌巴拉花。吧台边上是通道走廊,黑黢黢的,烛灯两面排开,一条石板道通向内部包间,门口站着仿制兵马俑,兵马俑的胸口有LED显示屏,要服务生带着刷卡才能进去。

俞晴没想到在这个茶会上会看到著名的学者曾近,他成名很早,风流韵事不断。在美国当访问学者的时候,纽约很多女生都被他单独约过。就在上周媒体上还有关于他的报道,曾近去了一个年度颁奖礼,却在领奖的时候说,这是肤浅的大众狂欢。大众被改变,是旧的愚蠢,也有新的愚蠢。

在座的还有其他两个年轻男人,一个穿着方格短裙的女人。大隋悄悄跟俞晴说,其中一个男人是某个二代,而方格短裙的女人是另一个娱乐大鳄在北美时候的私人助理。

俞晴心下了然,这个娱乐大鳄早在北美的时候就名声扫地,有两次婚姻,都是靠女方发家,在美国犯过保险诈骗实在混不下去了,跑到国内,靠着名声和公关能力再次发家。即便到处都是丑闻,比如欠某个高档会所三十万,被列入黑名单,但他依旧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他们刚吃过铜锅涮肉,于是就上了一壶普洱,在茶席上方格短裙的女人殷勤张罗着给大家布茶。年轻的男人们和曾近开始热烈地谈论起来。

曾近似乎非常享受被年轻的男女围绕请教的状态,他喝茶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押着胡子,泯完一口,随即开始高谈阔论,“这个时代得了疯牛病。真正的个人理性从未觉醒!”“我们永远不能正视自己的懦弱,而思想永远比不上年轻的勇气……”

俞晴听着这些大词感觉进了一个营销大会。她置身其中,有种不真切的荒诞。

曾近看她不理不睬,便有意想让她建立起对自己的智识崇拜。他问俞晴,“你平时都读什么书呢?”

俞晴对这种老男人的套路心知肚明,笑道,“比不得你们,现在工作忙,都不大读书,以前上学的时候稍微读点诗歌。”

曾近追问,“你都读什么诗歌呢?”

俞晴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开始发光,像一个猎户正要捕捉到自己的猎物。她有点好笑,不过决定继续配合地演下去。

“读一点伊丽莎白·毕晓普,艾米莉·狄金森,还有普拉斯的,都是美国女诗人,上不得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台面。” 俞晴故意挑了一些专门写自省精神的诗人,避开他的领域。

曾近锲而不舍地问,“那你为什么喜欢读她们的诗呢?”

“有精巧的氛围和散发的想象力。语言像神话或者预言般的体验。”

看着曾近咧嘴一笑,俞晴知道自己终于躲不过,被他的咄咄逼人吊上钩了。

“这种说法其实和诗歌没什么大关系啊,你知道近代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欧洲诗歌,都是在困难时期写下来的。俄罗斯的白银时代,还有保罗策兰,人权才是我们思想的基础。诗歌是超脱一切的强有力的表达,因而它具备至高无上的颠覆性。”

俞晴有些不耐烦了,她瞥了瞥大隋,发现他居然和这些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讨论了半天关于流亡诗人的伟大,在体制内的发声,以及流亡和母文化之间的关联。俞晴上了一个厕所,发现这话题居然还没有终止。而方格短裙女人用手托腮,上半身倾斜低伏,不断附和着,拿迷醉的眼神注视着曾近。

年轻的男人问曾近,“你觉得你在国外当访问学者的时候,体会最深的是什么?”

曾近说,“在国外你仿佛能格外看清楚中国人,他们总是举着照相机,似乎不通过照相机的屏幕就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个世界了,不把自己装在相框里,就什么也没体验过。”

俞晴忍不住插嘴,“现在其实网络把世界所有都大同化,你看社交网络上,instagram都是外国人拍的旅游照食物照。”

说完之后,五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她。俞晴看着他们的模样,仿佛自己不礼貌的插嘴终止了一场庄严的布道。俞晴觉得荒诞,这个场景近乎回到了封建时期的中国,她是牡丹亭里面的春香,而曾近就是夫子,她说这句话就像丫鬟闹学一样破坏了规矩。

方格裙子的女人出来说,“哎,小俞,我也喜欢拍这些照片,哈哈,我们女生就喜欢谈谈星座拍拍美景美食的。”

俞晴看她谄笑的模样,莫名有一股气,她巡视了一圈男人面孔,想到他们刚吃完铜锅涮肉,身上还带着羊膻味儿,喝了几杯普洱也没洗漱净嘴里的蒜味儿。俞晴微微冷笑,便敞开了说,“为什么很多男性认为自己凭爱好学的野史,政府报告,地理知识,3c产品和汽车信息就比女人研究美白瘦身,翻阅时尚杂志,读彩妆测评,查阅星座更高级呢?为什么你们需要让女人崇拜你们的知识,而你们对女性的生活技能却一概轻蔑?”endprint

俞晴知道在座的人大概从来没把俞晴当成一个能够探讨问题的对象,他们职业的文化性让他们觉得俞晴和他們是不对等的。她之所以在这里,全然是因为大隋把她带来了。她有些生气,也顾不得场合上初次见面的礼貌,说完便抓着包告辞了,大隋跟了出来。

晚上有雾霾,远处稀稀拉拉的车开来,两点猩红的光一晃而过,看得有些不真切。俞晴知道自己对大隋连一点点的亲密感都建立不起来了。刚才的场景,他跟着曾近侃侃而谈,那份热情显得他面目愚蠢。她如一个局外人一样,选择在旁边隔岸观火的时候,就对他丧失了最起码的智识上的尊重。

说起智识,她莫名想起了陆辰光。

俞晴并没有表现出疏远大隋,他是一个不错的玩伴,会陪着俞晴去亮马桥花卉市场买绿植,还会接俞晴晚上下班去吃居酒屋。

大隋在上半年用信用卡积分以及各种航空公司的里程,加上自己的一些钱,去了南美一个月。他时常会跟俞晴提起这段时光,比如他去过海明威在哈瓦那的故居,是一个叫维西亚的小庄园,游泳池旁边是海明威四只宠物猫的墓。又比如,他住在巴拉德罗青年旅社的时候,有一个古巴的处女非常火辣想跟他做爱,然而他却拒绝了,带着这个处女抽了一晚上雪茄。

俞晴总是微笑着听他说完这些故事。她明白,大隋这种北京男孩衣食无忧,是个一辈子不用愁的房二代,唯一欠缺的是活出一个他自以为的人生,而这个人生就是带着嬉皮精神在远方游玩。

他可以不用考虑很多现实的东西,努力,勤奋,自尊,他大可去追逐他的精神远方,活得自私快乐,然后把这份快乐当成谈资和那些野史知识一样去跟周围人传播。与此同时,他的爱情却无比现实,需要年轻漂亮、接受过西方教育、懂玩乐、不贪图他钱财的女孩,当然,这个女孩还要具备忠贞的美德。

大隋约俞晴晚上陪他看一场话剧,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是别人赠送给曾近的票。俞晴并没有去,她很早就听说过这出戏,有人

艺的几个好看的小生演,她其实是喜欢的。但一想到要跑去南城的天桥剧场,还要看到曾近,便心中不大情愿了。于是她回大隋说,晚上公司有晚宴,走不开。

俞晴并没有骗他,赵总临时要请来北京出差的某银行行长,就喊了俞晴定饭馆并且作陪。席间,俞晴又接到大隋的微信,他问,如果饭局结束得早能不能去找他。

没过一会,她又收到了曾近的微信,上面写着,“如果我第一次见你就吻你,是不是这次你就会过来?”

俞晴脑中能想到他们在看戏时候的场景,曾近照例有着年轻男女崇拜者,而大隋需要自己携带一个女伴,大家都如同道具一样出现,奉承着曾近就这出戏大谈存在主义。

年轻的男人可以有姑娘,年纪大的男人仗着自己的阅历和社会身份可以强占姑娘。姑娘是局上的流通货币。俞晴忽然有点觉得恶心。

赵总对场面上的东西都过问得特别细,之前俞晴给领导订餐的时候往往注重一下地段、价位、环境就够了。赵总都需要俞晴填一张表格,里面包括是否有包厢,包厢是否加服务费,有没有印度分公司来的领导不吃牛肉,穆斯林的领导不吃猪肉,敏感体质的领导不能吃海鲜。

点菜的时候,俞晴小心翼翼,脑子里飞转着,冷菜和热菜的数量需要双数,颜色需要搭配,热菜的肉类不能重复,一个汤两道点心,一个干点心一个带汤的点心,最好一甜一咸搭配。完了还要考虑价格的高低配置,才能控制好一桌菜的成本。

“来来,秦行长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们敬你一杯。” 赵总一边叫俞晴斟酒,一边举起酒杯,“小俞,你应该年纪最小吧,你来敬一圈,你们随意啊。” 赵总面不改色地在桌上张罗着。

这次喝的是53度的茅台,俞晴喝了两杯后劲上来,嗓子辣辣地疼。秦行长还带了两个人,一个属下,一个司机,俞晴轮番敬过去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楚。

她的工作除了每日给人订机票酒店,收发票,便是陪人喝酒。外面说得好听,见的都是各种大人物,可自己拿的这份工钱,怕是连真正的陪酒小姐都比不上。以往黎总在的时候,毕竟是照顾她的,不会让她吃明里暗里的亏。

俞晴憋着一口邪火,拿起手机截了一张和曾近的聊天记录发给大隋,告诉他,“希望你们这些知识精英在发情的时候同样保持对社会的愤怒。”

大隋一条条微信不停地发来。赵总看见俞晴拿着手机,撂下自己一个人交际,特别不满。她话题一转就开始痛诉自己和秦行长职场不易的历史,她说,想想自己在这个职场里面十几年,一开始都是做基层,后来还要趁周末去考CFP国际金融理财师资格证,这形势也不停地在变,我们都是要先做人再做事。

她还没说过瘾,秦行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指挥着年轻人一起端酒杯敬赵总。

俞晴跟赵总碰杯的时候,有一种相觑的尴尬。她还没来得及吃点菜垫垫胃,就又被灌了好几杯,每次还都是一口干。酒局结束,赵总送走秦行长之后,跟俞晴招呼也没打,拎着她大象灰的爱马仕包,面无表情自己就回家了。

俞晴跑去卫生间的时候,酒劲上涌昏头涨脑,偏偏她把刚才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赵总的脸色和不满,全部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停重放,仿佛回音般提醒着俞晴——你不懂伏低,不懂做人,很多根本不用教训的规矩上,你居然需要高位的人耳提面命。俞晴越想越羞愧,她只觉得身体里的乙醇扩张到每一处血管,脸上毛细血管里面的血液加速流动,眼睛角膜供氧不足,她面红耳赤,十分悲愤。

她干呕了几下。上一次这样还是在杜若涵喝醉的卫生间,只不过这次,镜前灯明晃晃地照着的只有独自烂醉的她。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一张年轻的脸,粉底已经遮不住冒出来的红晕,额头鼻尖都泛出油光。她拿出一块散粉面扑,对着脸拍了拍,拍完后捋了捋头发。她看到自己眼睛是充血的,像疲惫还要强颜欢笑的雏妓。

她突然抽泣起来,接着号啕大哭,那些职场上的教训回音似的响在自己耳边,大隋和曾近都是自己选择的错误。这些能够压垮自己骄傲的污点串联在一起如洪水一样淹没了她。endprint

第二天,俞晴递交了辞呈。

临走的时候,她编造了一个理由,一个不

能让别人轻视又能拿出来说的理由。

她是这样讲的——俞晴在美国的表姐怀了孩子,过几天就带子结婚,家里在加州月亮谷的小酒庄正值葡萄转色,眼看是丰收的忙季,她身子重不方便,于是邀自己去帮忙。

这个说出来谁都不会信,可是这并不要紧。

为了这个谎言,她用公司的航空公司折扣做了最后一件事,给自己订了张去美国的往返机票。

当俞晴再次踏上美国的土地,开始努力一天更新一次朋友圈的照片。她还煞费苦心找来《托斯卡纳的艳阳下》以及《杯酒人生》里面的字句来当配文。

“为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勇于放弃一些东西。这个世界没有公正之处,你也永远得不到两全之计。若要自由,就得牺牲安全。若要闲散,就不能获得别人评价中的成就。若要愉悦,就无须计较身边人给予的态度。若要前行,就得离开你现在停留的地方。”

“他们旅游不是为了感受目的地的人文景致,而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行动能力,或者逃到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忘却一切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负担。好像一只蜥蜴,尾巴被巨石压住了,却仍幻想着自由的天地。”

这时候俞晴才明白,要扮演幸福人生的工程真是耗时巨大。但是她颇为擅长。

隔了两周,她并没有等来大隋任何的信息,却等来了陆辰光的招呼。

陆辰光在她拍摄的一张巨大的杉树下面留言,引用了书里面的一首诗,“坐在一起,辨别着花瓣,一身轻松。”

她客气地问陆辰光,要不要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一两瓶红酒。陆辰光说,红酒不必了,方便的话,能不能在美国找一个黑胶机的唱针。他的黑胶机唱针坏了,国内没得卖,看了一下美国倒是有的卖。

俞晴答应了。她在Ebay上买了两个替换的跳针,连同一张莫扎特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的黑胶碟寄了过去。

一周后他说,安装上跳针之后,那台有点廉价的黑胶机放莫扎特,电流声滋滋剌剌地穿过功放,像小时候外公给他听的音乐。那瞬间,他产生了一种严肃的温柔。不是对俞晴,也不是对他的童年,而是打量一个似曾相识的新世界。

为了表达感谢,陆辰光执意等俞晴回来请她到他家去听当年他外公给他听的音乐。

加州的秋天一点明显的特征都没有,照样是白天艳阳高照,穿着短袖就能出门,阳光刺眼,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照射过来,一条大街都是亮堂堂的。只是天黑得早了一些,夏天的时候晚上8点还能看见悬着一颗明晃晃的太阳,另一边稍微多云的时候月亮还能同时出现。

俞晴重新打开了OkCupid、Tinder 这些社交账号。她喜欢当自己不用母语的时候和陌生男性可以适当地放荡,这是符合另一种文化的适当的礼仪。她见了不少男人,有长相俊美的印度裔外科医生,他没有回过印度,却爱看奇坦·巴哈特的小说。有投资了酒庄和度假村的大亨,出手大方,请她吃了威尼斯菜晚餐。还有在硅谷上班的中国工程师,穿着破牛仔裤手上戴着前女朋友还给他的Cartier手镯,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回国创业计划。

这些男人都很好,可这就像去搜索引擎上搜索一个你想要的结果,他们都是排在第二页的数据。没有被广告推广,也不那么精准。有意外之喜的同时,心下明白这都不是你所要的。

俞晴一度想,世界耗光了那么多人的热情,彼此当云备胎,也未尝不是感人的相遇。

飞机降落到北京的时候,晚上燈光点点,她俯视着这个城市,舷窗的玻璃冰冷,反射出俞晴的脸。她脑子里浮现出陆辰光唱歌时候的模样,这个男人是属于别的女人的,但他其实不属于任何人。落地的颠簸让她忽上忽下,但她的心定了定,想冒一冒险。

来接俞晴的是邵紫紫。邵紫紫是俞晴当年在纽约的室友,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当时邵紫紫在一家媒体当监制,有时装周的时候跑时装周,有音乐节的时候去采访乐队,俞晴跟着受了一些艺术的熏陶。邵紫紫人脉广

泛,仗着年轻貌美口舌伶俐,结识了寡头艺术家的策展人,后来她写稿子写出了点名气,随便贩卖点见识就已经让国人惊讶,她索性回国当了作家。

俞晴知道邵紫紫光顾着在老男人圈中找关系,同性缘异常差,平日来往的只有她还有几个像男生的女同性恋。但邵紫紫是个仗义的人,之前把烂醉如泥的她从酒吧里面拖回家,还阻止过她被哥大校友会上的男人带回家。

后来邵紫紫搬到长岛,临走的时候抱着纸箱子跟俞晴说,你知道吗,我们能相处得好,不是脾气相投,而是因为我们平日里见不到面,那些大大小小便宜碍不着边。

俞晴这次回来,行李中有一个包都是给邵紫紫代购的,Hourglass的底妆,Laura Mercier的散粉,Philip B的洗发水。很多都是洛杉矶品牌,她抱怨在中国都买不到。

邵紫紫看着满满一包喜形于色,她一高兴就跟俞晴说,“哎,你知道吗,曾近要结婚了。”

俞晴诧异问,“他?怎么可能?”

“你不知道,他这半年一直都在健身,跑步,人整个瘦了不少。其实这都是中年危机闹的,他要结婚是真的发现,尽管花了半年时间运动,他其实还是不行。”

邵紫紫神态诡异,努努嘴对俞晴一笑。

俞晴心里明白了。但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啊?”

邵紫紫恨恨道,“他这个老狐狸,之前来纽约的时候,约我喝下午茶让我到他住的酒店找他,到了大堂之后,他就说要送我一本自己之前写的书,结果书没有带,要一起上楼回房间去拿。那次他便宜没占到,我倒给他当了回老中医。”

俞晴哈哈大笑,想到那些之前被他骗的女青年们,真是辛酸。不过,这些姑娘再辛酸也抵不上马上要跟他结婚的这个姑娘。

过了两周就是俞晴生日,邵紫紫说要带一个拍卖会上认识的大姐一起来找她,俞晴只能说来我家吃饭好了。邵紫紫先前跟俞晴当室友那么愉快,其实还是因为占了俞晴小便宜的,她根本不会做饭,俞晴见她要到处社交还要赶稿只能啃吐司,就多做一份晚餐放厨房里。endprint

这次过生日俞晴暗暗叫苦,得自己忙活一顿。邵紫紫说要带两瓶雷司令过来,于是俞晴列了菜单,用番茄罗勒和mozzarella芝士、Caprese沙拉,配伊比利亚、帕尔玛火腿冷切拼盘,法式油桃酸杏烤鸭腿,奶油青贝,芝麻叶沙拉,又做了墨鱼汁海鲜面,配上洋葱汤。

当天大隋来找俞晴,他本想带俞晴出去过生日,见到俞晴正在厨房忙碌,面色一颓以为俞晴已经有其他男人了。大隋胡子长了一些,穿了一身西装,俞晴见他打扮好过来,显得异常郑重其事,于心不忍,就喊他一起吃饭。

邵紫紫带来的是一个干瘦的五十岁女人,叫秦大姐,她嗓子沙哑带着西南的口音,为人倒是热情,进门就抱了抱俞晴。据邵紫紫说她家是正宗的名门望族,祖父曾是响当当的历史教科书里面的人物。她现在在国贸运营一家律所,这次来带了一条爱马仕丝巾给俞晴。

俞晴手端着橘色的盒子,盛情难却,不好退回去。只能在吃饭的时候,止不住多张罗她们吃饭。大隋知道秦大姐的家世后,就止不住地回忆起自己脑中所有关于秦大姐祖父的正史、野史资料,然后一一拿出来要让秦大姐比对。

俞晴暗暗在桌下拧了大隋两下。秦大姐一味装不知所以然,接着就吹捧大隋读书多,怂恿大隋说自己的事情。大隋愣头青,就又开始说自己之前的南美之旅。他说道,自己在这趟旅行中做过最牛的事情就是去了切格瓦拉的墓地,在圣克拉拉,他看到当时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被枪决的照片,他在众人的包围中睁目张须地死去。他赤裸上身,像极了被审判时候的耶稣。

邵紫紫故意埋汰道,“这也不够牛逼呀。”

大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慢慢撩起了自己的衬衣,大家都瞠目结舌的时候,大隋缓缓露出自己长着毛的肚腩,再接着看见他左侧酱紫色的乳头,然后大家看见他肺部的位置有一个雪茄的文身。

大隋得意地说,“这是切格瓦拉最爱抽的蒙特克里斯托雪茄。”

空气凝固了。俞晴那时候真希望切格瓦拉是耶稣,那样她可以忏悔她这么多年来最难忘的错误决定——让大隋参加她的生日。大隋急不可耐地在女性面前展现自己的模样,在

穿上西服之后,有慎重包装过的滑稽。她其实应该感激这种费力。

在她的生日这天,俞晴发现她比同龄的男人们老。他们都还没有长大,而自己已经等不及了。

北京的晚秋时节常常有雾霾,空气里没有异味,却让人无端地想起硝粉秸秆燃烧的味道。所有的建筑都被隐去了尖锐的角度,只看到模糊的主体,一切似乎都很新,又似乎旧得已被废弃。

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戴了口罩,有穿着臃肿棉袄的妇女,也有穿着上身窄瘦裤子却肥大的西装的年轻男人,脸上都带着惧怕和警戒。高架桥上的车灯都已经打开了,车流冲往遥远的看不见的浓雾里,这样的天空中没有鸟群的痕迹。

俞晴发了一首Lana Del Rey的歌,她慵懒地唱着Born To Die。陆辰光在朝东三环开车的路上,他点开了这首歌,从建国门外大街到国贸桥,他望见周围的大厦和中国大饭店,都特别不真实。仿佛北京变成了寂静的坟墓,而他是游走的孤魂野鬼。

他给俞晴发了一条,爱在瘟疫蔓延时。

马尔克斯笔下那穷尽各种爱情可能性的书。似乎这个天气下,顺理成章地可以发生野蛮的、隐蔽的、私密的爱情,连雾霾都是爱情的一种。

以前听说北京来暖气的时候,污染更加厉害,有时候下午朝窗外看去,外面是砖红色的天,茫茫一片不知东西,但异常地壮观好看。俞晴再次望着盘古大厦那个还在闪亮着的LED屏幕的时候,觉得这像极了银翼杀手里面末日繁荣的景象。陆辰光约她在这个沮丧的天来听一听他修好的唱片机。

这次的登堂入室终于有了一种迥别于上一次做贼心虚的感受。在辰光的黑胶机旁边,放着两瓶眼药水,还有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面辰光头发还很多,穿着一身礼服低头在拉大提琴。面目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有黑衣瘦弱的男人和巨大的提琴对峙着。

“只有喝了我调的酒之后才能返回到我的童年。” 陆辰光拿了一个调酒杯说。

俞晴坐在地上的靠垫上,他家里弄了一个日式榻榻米的方桌放在灰色的地毯上,四周是靠垫,在离书架的地方搁置了一个小小的非洲鼓。

“看来你的童年能让人晕迷以及呕吐。”

“不是,我的童年叫bittersweet。”说着,陆辰光手指上下翻飞调好了一杯。

“我只知道有一首英摇乐队的单曲叫Bitter Sweet Symphony。”俞晴接过来,是一杯淡琥珀色的酒。

陆辰光也给自己调了一杯。他穿的是居家服,藏蓝色枪驳领睡衣,赤着脚。他这样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不少,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

他开始摆弄黑胶机,俞晴看着那个黑胶机,突然噗嗤一笑。

辰光问她,“你笑什么?”

“大家印象里面的黑胶机都是特别复古的,带着夸张的铜管。你这个这么极简,黑白两色,像出租屋里面提供的电磁炉。”

“你喝了我的酒,还来焚琴煮鹤。” 辰光抱怨道。

在他们喝酒的时候,辰光和她的手机不是没响过。他们有默契地都选择用余光看了一眼,并没有回。俞晴等他把手机放下的时候,挤出一丝笑,问道,“是不是晚上查岗准点播报了?”

陆辰光略带点窘迫地承认,“是啊。哎,你以前谈恋爱也会查岗么?”

“对啊。而且特别厉害,还怕自己受骗。总觉得对方会拿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照片来忽悠我。所以比如说,对方讲自己在加班,我就会让他立刻搜一张还珠格格的照片,要最早第一季的海报,然后自己跟电脑屏幕合影。這样想造假都不行。”

陆辰光咋舌,“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俞晴回他,“嗯。我也看不出来。我是骗你的。” 陆辰光并不知道她绷着脸编完这长长的谎话后,自己和一个有女友的男人偷欢的怪异情绪才过去。

音响里开始先有轻微的电流的声音,然后流淌出一个男高音的声音,伴随着紧张的弦endprint

乐,彼此缠绕着。而后在一段陈述里,忽然开始哀婉地唱出了咏叹调。是比才的歌剧《采珠人》里《我仿佛在花丛中》的选段,清亮而回旋袅袅。

房间里面的灯光调暗了,陆辰光赤着脚,拿酒杯跟俞晴轻碰了一下。

“用suntory角瓶威士忌兑意大利比特酒fernet branca 1:1,加大冰球。是我发明的。”

音乐结束了,房间里面忽然少了一些什么。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俞晴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整个空气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嗡嗡发动的声音。

“我还发明了全球最舒服的做爱姿势。“陆辰光忽然特别认真地说道。

俞晴看着他,这个男人干净瘦弱,嘴角噙着笑,却眉目正直。在这个暧昧的房间里,显得适合亲近。他靠了过来,俞晴往后挪了一下,“我觉得,你最大的天赋不是发明创造,是特别认真地说笑话。”

这个人总是有办法把各种扭曲的事情变成怪诞的道理,还若无其事又信誓旦旦地说出来。可俞晴心里是喜欢的,在贴满各种标签的爱好里面,小众和小众彼此相亲相爱,他们的亲热是用来屏蔽其他人群的方式。

当时她猜想,这种亲热或许比别人的恩爱要长久些。

俞晴没有再抗拒靠过来的陆辰光。

十一

他们这个不够光彩的开始,似乎昭示了一个不太光彩的结局。

俞晴忍不住问过陆辰光,为什么你会和杜若涵在一起?陆辰光回答她,省心。

早前俞晴对这个答案有过很多揣测,但完全想不到居然是省心两个字。在她看来,杜若涵是最不省心的,无处不刻都要无事生非的女人,习惯把自己变得夺目,分寸不好就容易让人厌恶。但这种性格在男人眼里看来,却恰恰是省心。因为她所有想要的都放在脸上,太容易满足,只要在她需要的时候告诉她,你拥有我的注意力,其他任何大事她都是不计较的。

这种女人追求的东西,男人可以轻易给得起,或者说,哄得容易。她看上去占足了边边角角的便宜,但最核心的部分,男人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为了证明杜若涵的确是省心的女子,俞晴说,“我等着你和杜若涵分手。”

在约会一个月之后,俞晴才知道陆辰光的职业,她第一次知道在广告公司有策略师这样的职称,陆辰光的名片上写的是strategist,起着品牌对市场宣传的军师的作用。

他试图讲清楚自己的工作性质,“比如,一件商品出来,但它的购买人群和它最初的目标人群有差别,我的工作就是要解释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并且给出解决方法。”

陆辰光看俞晴并没有给出一个直接的反应,他似乎有些为自己没有得到该有的仰慕而不满。他继续说,“这就像曾近身边有太多崇拜仰慕他的女孩,在他的语境里面他战无不胜,但他看到你根本不屑一顾,并且还对他的权威进行挑战,于是他兴趣就来了,你变成了他新的目标。我的工作就是把为什么他对你感兴趣来解释出来。”

俞晴沒好气地问他,“那你讲讲你为什么舍弃杜若涵找了我呢?”

“可能审美疲劳吧。”

眼见俞晴张牙舞爪地要过来吃掉他,陆辰光赶紧补着说实话,“因为你有趣。”

“我从来只想为自己有趣,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有趣,供他人娱乐。” 俞晴非要斤斤计较。

“你的有趣是因为你紧张的模样,你一旦紧张就会情不自禁说谎。而你的谎言看上去特别煞有其事,为了逻辑圆满,你会特别耐心地编造。”

俞晴下意识地想反驳回嘴,但不知道从何讲起,她一股气在嗓子里,微微张嘴,又咽了下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哑口无言的时候是真的爱眼前这个男人的。她内心希望这种细微的观察和评论也源自于陆辰光对她的爱,如此她才能保证自己回馈的情感,是正当的,没有一丝羞愧和过分。

这种理解对于她而言是那么至关重要,以至于她变得柔软和多情,接着她又被扩散的焦虑所占据——人们在互相伤害中获得的理解,总是比相亲相爱时获得的多得多。

俞晴说,“说谎就像吃一块巧克力的感

觉。我喜欢德芙巧克力,给自己最深的关爱。”

辰光盯住她说,“那是金帝,金帝是我客户。”

陆辰光有非常繁忙的时候,有时候在公司忙起来上厕所都要一路小跑着去。加班到半夜则是家常便饭。

他忙的时候,只有凌晨才发信息说上一两句话。俞晴问他,“到底是什么能让你维系长久的工作热情,你说不是升职加薪,你跟我解释过你要做的东西。但这个更多的是满足客户的市场定义和投放。纯粹的乙方。”

“改变人们的认知。幼稚点来说,把梦和爱带给人们。”

俞晴知道辰光是认真的。但止不住腹诽,这也是谎言。

他们本质上都是说谎的人,只不过她会根据现实编一个看上去尽可能可信的故事,而他会说一个过于真实的故事让人深信不疑,但这个故事本身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实的,她能抓得住摸得到,毕竟她也需要梦和爱。

何况辰光好色,是孩子般的撒娇和纠缠,每次上床前都对她有足够的耐心。尤其是在双方在智识上互相认可,这种肉体关系让她有格外被需要的依恋。辰光习惯裸睡,喜欢在枕套上洒香水。他说能够促进自己深层睡眠。香水是广藿香和雪松的味道,他每次抱着俞晴求欢的时候,俞晴总觉得他们仅仅是寻找刺激的情人。

辰光常调戏俞晴说,“我们应该要轮流欺负对方。”

“比如呢?”

“随便怎么我。”

俞晴说,“好,那公式如下:你XX我,XX=开放式答案。”

辰光一边把手从她耳朵滑到脖子再到胸前,一边说,“亲你脸,XX你,X你脸,亲你X。”

辰光应该有过很多女人,俞晴心想。

而未来,他也应该会这样。

十二

之前在俞晴辞职逃去美国的时候,俞晴的母亲非常懊恼,气的是自己之前的人情白花了,费力讨好但自己和女儿根本没落着好处,还浪费了俞晴一年。endprint

她是一个比俞晴还要面子,输不得的人。这次俞晴的工作本来也不能赖她头上,但她还是愤愤的,仿佛她一腔热忱忠心,都被辜负了。俞晴父亲说,要不然就让俞晴回上海算了,自己还在任上,各个山头还是能有几分关系,弄个又清闲又收入不菲的金融行当的工作。

俞晴母亲觉得俞晴父亲这么说,是自己失责,顿时心有不甘,要极力再表现一下自己社会上的门路。俞晴当时说要去美国散心,她也只能答应,还出了路费作为弥补。俞晴回来的时候,俞晴母亲积攒了一堆跑关系得来的工作让俞晴去试,她自己不在北京,只当是别人热情买自己面子,介绍的都是好差事。俞晴跑了一两个工作下来,发现尽是不靠谱的。

渐渐地,俞晴母亲更觉得自己一番苦心被抹杀。她反而听信俞晴父亲的话,劝俞晴回上海跟他们一起过算了。

俞晴好不容易自由了,当然不肯放弃远离父母的机会。现在唯一的条件是,家里不再多给她贴钱。俞晴赌气,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一路读到纽约名校毕业,在中国怎么也是能体面地活下去的。

她在失业这个阶段有足够的时间来全心全意经营一份爱情,和陆辰光的恋情如烈火烹油。他们的爱情正巧发生在一个沮丧的女人和一个感情正在消殆的男人身上,在城市的催化下,这一切发生得刚刚好。

陆辰光问她,“你究竟喜欢做什么?我们可以列表。” 他摆出一副求职的导师姿态。

俞晴说,“前阵子我去我妈介绍的那些单位面试,每去一个地方,我都是在说自己的条件:月薪不低于2万,不加班,尽量不出差。而实际上,我还没说我不想打卡,绕开北京上下班高峰。只要在办公室里面做任何工种能满足这些条件,我觉得我基本都会接受。”

陆辰光被气笑了。最后甩出一句,“那我不管你了,我可以管你吃住。”

俞晴瞪大了眼睛说,“我虽然现在付不起房租了,但还没有想跟你住一起。你可以等我

再穷途末路一点。”

這一年的北京二手房交易达到一个顶峰,网签量就达到13.32万套。半年就达到了限购六年来的最高水平,二手房住宅的平均成交价为41530元/平方米,相比于去年同期增长了近17%。

俞晴听着新闻,一边忽然想到父亲之前有个朋友在北京做房屋买卖生意,而自己还有个认识的叔叔恰巧是做欧洲进口古董家具生意的。快毕业的时候,老师问起学生毕业之后的规划,她坦白地说了,自己怕吃苦耐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资源背靠背,自己提供一些加工服务来赚钱。简而言之,就是空手套白狼。惊得这些美国人这才发现,这个平日里不大说话的中国女生原来是这么直接而诚实。可俞晴心下想的是,你们不知道有更多说得好听的中国女生,毕业后就想嫁个有钱男人。

俞晴去找了父亲的朋友王总,他有一个手下在望京做高档住宅的房屋中介公司,主要服务对象都是涉外人员。之前王总跟俞晴父亲客气打过招呼说,以后你家闺女在北京有困难尽管找我。俞晴母亲尽管有些势利眼,但后来不屑地撇撇嘴跟俞晴讲,这王总是香港人,老婆在香港,自己在北京找了个小姑娘,就比你大两岁。

俞晴从没麻烦过王总,直到这回。

她跟王总说,“王叔叔,我想跟你合作一个业务,你们每接一个二手房的房源,给我十天时间布置,我相当于一个购物中心的橱窗陈列设计师,把商品卖得好看一些,刺激购物欲。你们按市场价多出5%挂牌,如果一周内卖得掉,我们对半分这个5%的利润。” 她心中算了一笔账,王总这个中介公司基本上代理的都是千万级的二手房,一单的2.5% 就是25万。

二手房手续麻烦过程慢,哪怕两个月只要卖出一套,除去买保险,工人,租赁古董家具的成本,赚得也比上班多。

她跟陆辰光商量的时候,陆辰光觉得可行但并没有多发表意见,末了,她才明白,做这个行当,让他想起了杜若涵。

俞晴特别想跟他讲,这恰恰才是自己和杜若涵的区别。杜若涵要面临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她要满足一大部分别人对生活的期望。而自己所做的仅仅是加工,做出一个漂亮的界面——去销售生活的期望。

这份工作要比她想象得难得多,需要联系各方面的人进行统筹调配。她去库房挑选古董家具,因为是无本生意,还要兼顾叔叔那里的销售可能性。每件古董家具的进出库日期也都要统计好。

在前两个月,她卖出了第一套。但全部过户完成需要三十天的时间。那时候她已经山穷水尽,她和陆辰光说,“我读过一首韩国的诗歌——‘因为他们是穷人,所以没有恐惧。他们选择在一起,像树叶的两面。 我当时挺感动的,就像看电影一样感动,因为我觉得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陆辰光直接跟她说,“你想搬就搬过来吧。你和穷人不同,你还能以色侍人。”

俞晴知道,他是怕自己心气矮那么一截,故意这么说的。不过这种贴心她是受用的。

她和邵紫紫谈起陆辰光让她搬过去的时候,邵紫紫吃惊地问她,“你回答我,你到底有哪一段感情超过了三个月?”

俞晴答不上来。她对陆辰光也不抱那么大的希望,但她还是说服自己,要尝试。

她和邵紫紫讲,“我以前是有亲密关系障碍,我无法容忍自己对别人产生依赖之心。同时我会产生很多负面情绪,一点点的小事,因为别人的缘故我就会失望,厌恶,这些会让我不再感受到依恋的快乐。但我现在觉得和辰光在一起,是一种决定。”

邵紫紫冷笑一声说,“你这不是决定,是穷得无奈。同居是两个人选择了共同承担生活的风险,似乎这样就会比独自面对好一些。但你减少的生活风险,是用牺牲自己的独立性换来的。”

俞晴说,“如果穷得无奈就可以认命,那我现在可能是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了。”

邵紫紫出了一本新书,专门写家庭关系,她吹嘘一个女人是维系家庭的关键,而把自己培养成一名优秀女性,就是让民族有了曙光。

但恰恰邵紫紫根本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缺乏女性温柔和母性的人。她对同性的敌意比海深。俞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endprint

邵紫紫讲,“因为在纽约,我见证了你所有最见不得人的时候?你图中国城的菜场便宜,6点跑去法拉盛挑最后打折蔫了吧唧的蔬菜,最后觉得自己省钱了,于是又能心安理得买两根鸭脖啃?”

俞晴打断她,“错了,我特别爱你的口是心非,永远能摆出一副亲民的样子不要脸地去成名和挣钱。”

在邵紫紫的新书签售会上,俞晴看见了出版社给她安排对谈的嘉宾——曾近。曾近在台上也看到俞晴了,俞晴扭头就走。

曾近事后还多情地发信息给俞晴,我知道你今天来看我了。俞晴回他,你认错人了。

俞晴的房子期满前一个月,房东要涨价,足足涨了3000块,一万五一个月的开间。俞晴跟邵紫紫抱怨,这世道简直疯了。邵紫紫安慰她,先这样吧,你要是不跟陆辰光同居就先搬到我那儿去过渡一下,我那儿有一个客房。每月收你5000块,当济贫。

俞晴的确觉得现在跟陆辰光同居是最坏的时刻。他以英雄的姿态在她困难的时候收留她。而自己家具厨具衣服太多,即便是扔掉些,放过去也是不合适的。目前只有邵紫紫的房子大,容得下自己和这些家当。

在搬家的那天,大隋来帮忙了。俞晴从没有告诉大隋自己当了小三,随后把别人的男朋友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大隋的自尊心会受不了的。

大隋之前特别喜欢俞晴这个小区,说里面外国人多,绿地社区里面有那么多外国进口食品超市、花店、烘焙蛋糕店,像个欧洲小镇。俞晴住在这里时,家里点着香薰,用烤箱做西餐的画面像勃艮第主妇。只是可惜俞晴并没有把这样的幻想继续留给大隋。

大隋帮俞晴把最后一箱家当放到车上的时候,跟俞晴说,现在又恢复了我当初带你看这套房子的景象。空荡荡的,好像已经准备好承载着某种未来的生活。

俞晴没有言语。

大隋掏出了手机,对着已经清空的房间拍了一张照片。他说要留作纪念。俞晴有些嫌他矫情。

俞晴出去按电梯,等她回头看到他专心地拍完照,反手啪一聲关上门的瞬间,一时又有些百感交集。她好像和之前所有混乱的年轻告别了,而这个北京男孩也最终被她关在了门外面。

北京真是一个让人活得那么粗糙,却又有些仪式感的城市。

十三

陆辰光和杜若涵一直没有真正断了联系。一旦过节,陆辰光回家的时候,他母亲都要带着杜若涵一起吃饭。

俞晴没有催过这件事,她觉得这放在谁身上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她怕麻烦,陆辰光更怕麻烦。她从不相信男人的忠诚和专一,但她知道陆辰光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是费劲的,需要时间,需要谎言,更需要敷衍。于是她只能相信一个男人在女人身上的惰性。可关于这点她自己一点底气都没有。

俞晴知道她和杜若涵彼此就像卡在喉咙里面的一根鱼刺,谁都很难拔除掉谁。

陆辰光和杜若涵谈过分手的事情,杜若涵神色如常,她把手搭在陆辰光的手上,轻轻抚摸着。她慢条斯理地说,“和我分手不要紧,两边的父母你来解释。”

马上就是跨年和春节,杜若涵没事人一样照常和陆辰光的母亲嘘寒问暖,天冷的时候还送去一条Loro Piana 的骆马绒披肩。

陆辰光母亲打电话催自己儿子回礼,俞晴就在身边,听了觉得不是滋味,但一边想杜若涵真是下了血本,换作自己做不到那么大方。和西方比起来,中国的恋爱还是那么封建,仿佛子女都是一根放长了线的风筝,家里面一拉,你总要掉一个头。可是她又怎么能争吵呢?在他们积攒了十几年的时光面前,她才像是鸠占鹊巢的婊子。

杜若涵可能别的本事没有,和其他女人搞定老男人的本事比起来,她和中老年女人搞好关系的能力的确是更厉害。真正决定婚娶,买房装修的全部是这些女人,这是她们一生中能够行使的最大权力。

陆辰光告诉俞晴,他不是没和两边的家长交代过,但他们总觉得这是陆辰光一时鬼迷心窍,总会迷途知返。两家人还是客客气气,当

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俞晴问他,“你觉得这样相安无事好吗?”

“我想不到比目前更好的情况。”

俞晴声音尖厉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早早结婚算了?这样可以跟你们父母过上一模一样的生活。”

陆辰光眉头皱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伤害陆辰光。在所有人都假装日光下并无新事的时候,她想把所有阴暗的东西都拿出来晒一晒。这是最古老最难堪的阴暗。

陆辰光知道俞晴在逼自己,可他是对不起杜若涵的。当拷问一个男人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他可以回答出很多的答案——性欲,占有,同情,习惯,愧疚等等。在俞晴和杜若涵面前,他只能说这个阶段他更希望俞晴在身边。她赋予了自己一种超越了原本生活的激情。

再次面对杜若涵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态度明白又温和。杜若涵对他收回了那种恋恋不忘的眼神,反而自在坦然。她说,“我早接受我们分手这个事实了,我会多跟两边的家人做做工作。” 随即又告诉他,自己要去丹麦的设计周,家里养的猫需要寄养在他家代为关照。

陆辰光答应了下来。

俞晴第一眼就不喜欢这只暹罗猫。她和辰光到他家的时候,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开灯,这只猫一对闪烁的蓝色瞳孔在幽暗里注视着她。随后它在灯亮之后低低地叫了一声,矮了身子窜过来在陆辰光的裤脚蹭来蹭去。

这只猫叫卡夫卡,长得其实很好看。头细长呈楔形,鼻梁高而直,从鼻端到耳尖恰为等边三角形。两颊瘦削,短灰毛,耳朵四掌还有尾巴都是黑色的,清冷的蓝色眼睛,是只孤傲的冷美人。从内眼角至眼梢的延长线,与耳尖构成V字形。眼微凸,像极了杜若涵的眼妆。

卡夫卡除了黏人之外,还喜欢啃啮。俞晴的手机数据线、眼镜的羊皮包边都被它啃坏了。俞晴自然是不能和一只猫怄气的,但看着它上翘着尾巴轻盈而优雅地走过的时候,就想到这是杜若涵的示威。

周末的时候俞晴会在辰光家留宿,两个人一边喝红酒一边看电影到半夜,第二天俞晴醒来觉得自己酒气熏天,就急忙忙地跑去洗澡。陆辰光笑她,你又不是仙女,我不嫌你早上有口气的。endprint

她洗完澡裹着浴袍出来的时候,发现陆辰光在床上拿着笔记本电脑,光着上半身,怀里抱着卡夫卡,在和杜若涵视频。他手自然而然地摸着卡夫卡的头,卡夫卡蜷缩着闭起了眼睛。

陆辰光合上电脑对着俞晴解释说,“她昨天就想卡夫卡了,所以定下来今天早上要跟我视频看一眼。”

俞晴不作声地穿好了衣服。那个画面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这是一个清平家庭生活中才该出现的场景。配偶出差,早上醒来要视频检查自己的爱人、孩子和宠物。而刚洗完澡的她是破坏这温馨一幕的通奸者。这么长时间,她依然没有摆脱掉这个身份。

她走在过道的时候看见卡夫卡的猫粮和饮水盆摆放在正中央,直接踢翻了。随后,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猫叫。有点凄惶又有点幸灾乐祸。

回到家的时候,俞晴看见邵紫紫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头发蓬乱,眼睛下面乌紫一片。茶几上有两盒烟都空了,满满的烟灰洒在上面。

俞晴知道不对劲,走过去搂住了她。邵紫紫从她胳膊里面抽出来,慢悠悠地又拿了一根烟,点上火,猛吸了一口才气若游丝地对俞晴说,“我没事。我爸昨晚去世了,脑溢血。”

俞晴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去洗漱,说,“我陪你回去。”

邵紫紫是湖南娄底人。从北京没有飞机直接飞过去,只能先买到长沙的机票,再转火车。

十四

转去娄底的火车上挤满了人。他们都说着一口湖南话,俞晴听得不是很明白,只觉得纷杂热闹。母亲呵斥着哭嚷的孩子。火车上有方便面与盒饭的味道。人们的呼吸让车厢里温度上升,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雾。男女都脱了外衣,里面露着各种颜色的毛衣,脸上有一抹油腻的红晕。

邵紫紫靠着俞晴,眼睛无精打采却睁得大大的,手上握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俞晴起身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前排坐着一对情侣,女人头发用一根亮橘色的发绳捆绑着,能看见零星的头皮屑,脸色暗沉,她身边的男人身上还披着夹克,戴着眼镜,三十多岁,有一副县城公务员的面相,仿佛犯了烟瘾正在极力克制着。

俞晴把脸贴在窗户上,外面的树和田野都是凋敝的,不断往后退。玻璃窗上水蒙蒙的一片,仿佛天空都有了雾气。列车行驶的时候有些抖动,这让她有了些许困意。

俞晴在颠簸里做了一个短暂的梦,这辆列车似乎从没有开动过,外面的天空忽然放晴,太阳像一个在钢精锅里面沸腾煮破的水波蛋,蛋黄都流了出来,然后化成了黄昏的雾,就像北京的冬天。建筑的玻璃都变得特别大,在雾里却显得特别清晰,她站在陆辰光的楼下,等了很久,但一直空无一人。

邵紫紫抖动了一下,把俞晴弄醒,她低声说,“幸亏我没有在这个地方变老。我也没有死在这个地方。”她还是挨着俞晴,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纽约的寒夜里。那天他们要从曼哈顿的东村打车回皇后区,两个人都穿得极少,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们在路灯底下瑟瑟发抖等着车,挨着她们的都是醉鬼和流浪汉。可那时候的辛酸也是年轻的,带着异乡闯荡的苦情。现在她们回到中国,在这一刻的场景里,两个人还是相互依偎着,失去了所有背景和道具,再也没有什么希望和温情可言。

來接她们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皮肤白净,留着八字胡,除了法令纹有些深之外,模样是俊朗的。他迎过来帮她们提了行李,放进一辆奥迪车。邵紫紫先前已经介绍过,这是她高中时候的男朋友范晖,大她好些岁数。范晖穿着雪青的皮夹克,里面套着衬衫和蓝底红纹的领带,在这个小城火车站里被衬得过于体面。

范晖在车里递给她们一包蝴蝶酥,邵紫紫一连吃了三个,满手都是掉的屑。俞晴知道她是饿狠了,又给她拿水。

邵紫紫侧过头看着范晖说,“以前每周末我爸带我去少年宫学书法,接我的时候都会给我买蝴蝶酥,一到冬天,手冻得张不开根本不能摘手套。我不想去就翘了课,跑去同学家玩,然后到了放学的时间再到少年宫门口等他来接我。天黑得特别早,满街都是烤红薯的香味。他其实知道我根本没有去上课。我吃着他买的蝴蝶酥,就会特别愧疚,一连几次,我后来都好好地去上课了。”

娄底的西点屋现在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家了。范晖是特意给自己买的,透明玻璃纸装着,里面的蝴蝶酥黄油加得足够多,酥脆浓厚,一碰就折了翼,无边落木萧萧下。邵紫紫一时眼睛红了,她用手背擦了擦,带着鼻音讲,“我们就住市中心的酒店吧,我什么都没准备好,没准备好我爸去了,也没准备好这种样子回家见我妈。”

范晖先带她们去了一家餐厅,是挂着牌匾的粤菜馆,点了豉汁鸡,烧鹅,虾饺,老火汤。俞晴被室内的暖气一熏,吃得蒙蒙然,只觉得焦灼的气是卸下来了。范晖跟邵紫紫从头开始寒暄,小心翼翼又关切的模样。邵紫紫叹道,“好多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就是生离死别。”

饭馆对面是一个广场,范晖说,“这几年城市规划变得还挺大的,隔了两条街起了商品房的楼,原来你爸在那儿的摄影馆都被拆了。”

邵紫紫笑,“我爸后来不做摄影了,但一直念叨着,要是我跟你结婚,婚纱照一定要他来拍。他一直都比我还喜欢你。”

两个人抬头,又低头默不作声吃饭了。他们知道都是回不去的,但回不去也总有些好是需要反复惦念的。

邵紫紫的父亲年轻时是个文艺青年,只可惜生在了小城市。自己学了弹吉他,每周都去图书馆里面借书看,后来看到不少苏联的摄影图册特别感兴趣,于是自己弄了个照相馆。邵紫紫的母亲就是她父亲在照相馆里面认识的,她母亲家庭优渥,那年代拍照不便宜,两个人一来二去就处上了对象。

他们婚后关系并不好,邵紫紫知道母亲强势多疑,父亲无可奈何,年轻时候所有的情趣都被婚姻耗得一干二净。毕竟家里物质上是有保障又体面的,等邵紫紫出生了,他被老丈人安排去一个国营的电器厂当党委支部副书记。他每天一份报纸加上一缸茶,太阳升起落下,也就是打个瞌睡的事,十几年混混沌沌就过了下来。只有教邵紫紫时候,他才焕发出所剩不多的热情,买来绘本画册,也不管她三四

岁的时候能不能听懂,给她念外国诗歌。endprint

邵紫紫和俞晴讲,她不喜欢母亲的神经兮兮,一个被占有欲和面子打败的人,而在母亲长期的灌输下,她也瞧不起父亲。被婚姻家庭打败,还不如被虚荣打败。

进灵堂火化的那天,邵紫紫一身黑,袖子上戴着白布条。远远她就看见披麻戴孝眼有泪痕的母亲,母亲看见她,第一句便是埋怨,止不住地拉着哭腔喊,“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们走得走,死得死,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邵紫紫心里不悦,觉得这场合里那么多人盯着看,母亲这样真是失心疯。但她仔细看看面前的妇人,颓态毕露的苍老,一下子失掉了主心骨,仿佛矮了缩小了好几截儿。于是又不忍心,抬了抬手,搭住了母亲肩膀。母亲顺势身子一歪,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哭号里带着无尽的怨气,这么多年丈夫亏欠她的都尚未弥补,她再也无从追讨了。

范晖提醒邵紫紫要不要去看看她父亲的遗容,邵紫紫走向棺材的时候,双腿千斤重,她走到一半就转过身去,站在人群和棺材之间,一身黑衣显得特别无助。俞晴走过去,抓住她的手。

“不行,我受不了,我不敢看。我已经记不得他这几年的脸了。我能想起的都是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的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不孝。”

“去吧,总是要见最后一面的。”俞晴宽慰着她,又补了句,“我听说,有的农村遗体化妆师太土了,总会把男人画成美国的变装皇后。”

邵紫紫没忍住噗嗤一下。又哭又笑。她还是走向了棺材,那里面父亲的面孔终于和她记忆里面的吻合起来,只是尸体被格外隆重地穿上了西装,显得那么不真实。脖子上系了一根暗红色的领带。这个照面一下子劈头盖脸打了下来,邵紫紫意识到,这个跟她有血缘关系,把自己的梦想全部寄托在她身上的男人,永久地,和这个世界告别了。这条领带太符合父亲当了十几年国营工厂党委书记的身份了。

想到父亲这一辈子就这样终了,邵紫紫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她的脸开始僵硬起来,嘴唇紧闭,口轮匝肌抖动着,双手扶在棺木上,她看向人群,那里站着黑压压模糊的一片,活的人离她是遥远的。她瞳孔聚焦找到的是范晖,他的身形被放大,像青春期的时候那么大。范晖戴着一条她第一年去美国买的领带。她跑过去抓住范晖,解下他的领带,又跑回棺木那里,把父亲的那条领带换了下来。她跪下来吃力地去抬起父亲冰冷的脖子,在众人哗然里开始打领带。

这时候俞晴拦住邵紫紫满脸惊愕的母亲,对灵堂里请来的丧事花鼓戏班子的头使了眼色。于是漫天的唢呐响了起来,压过了人群窃窃的声音,南梆子小锣咚咚地敲着,配着戏班头子戚戚哀哀的嗓音,倒不是凄凉的,还是人间的烟火热闹。

邵紫紫把领带掖在西装里,总算起身,那条领带是藏青色的丝绸底,上面绣着一串串的小火箭,红色的头,橘色的尾气。他父亲的头颅安静地卡在上面,一切沉于土地的都必将上升。

在告别仪式上,众人轮番走过来瞻仰遗容。络绎不绝的真哭假号响彻灵堂。邵紫紫站在前面,开始念父亲从小教给她的一首诗,她记得那是他从城里图书馆拿来的书,最后的登记卡上只有他一個孤零零的名字。是奥登的《葬礼蓝调》。

停止所有的时钟,切断电话

给狗一块浓汁的骨头,让他别叫

喑哑了钢琴,随着低沉的鼓

抬出灵柩,让哀悼者前来。

……

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邵紫紫站在那里,和周遭显得不合时宜,

但又是那么肃穆在朗诵诗。俞晴在这样的场景里,忽然想起所有自己人生的失败。那些她逃离和躲避的东西,一切都仿佛从美国大西洋的那头,汇聚到北京,如影相随到了娄底。在这个葬礼上,她不可避免地悲哀起来,为一个陌生的生命,还有每一条生命在终点时必须重新记起的回忆。

往日不可追,而明日又是恍惚的。自己永远在青蓝不接的时候,大雨倾盆似的狼狈不堪,这不堪可能会比想象的持续更久,如同她和陆辰光悬而不决的情事。

俞晴开始哗哗大哭。

十五

俞晴陪邵紫紫上过坟之后,按照当地风俗,回去要跨火盆让死气不带入门。

俞晴看着一个陶瓷脸盆里面烧着煤和纸,熊熊烧得特别旺。她抬脚的时候,一个火星哔里啪啦炸了下,火舌窜了上来,她当下被惊着了,落地的时候脚一崴跌了个跟头,她用手撑着地面,手正好打在门角。没一会,手腕就肿得馒头那么大。

众人忙忙安抚她,又连声道,这是脏东西被去了。

俞晴手关节错位了,去了就近的一个小骨科门诊,龇牙咧嘴地被一个看上去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医生安了回去 。那个医生正骨的时候比俞晴都要紧张,俞晴一边哭一边还在说段子,试图让这个年轻的医生放松,下手快准狠一些。

邵紫紫在门诊里看着她的惨状,心惊胆跳,旁边是妇产科,俞晴叫的声音比产妇生孩子还惨烈。她嗅着俞晴满手的红花油味儿,硬着嘴说,你现在这双手要是炖汤就能下奶。但邵紫紫心里是深觉愧疚的,带着俞晴当晚就要回去。

回到北京家里的时候是半夜,俞晴吊着绷带,努力用一只手从包里掏钥匙的时候,走道的感应灯亮了起来。陆辰光正在她家门口。他们互相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差不多同时说,“你怎么……?”

两个人又同时收住口。这时候灯灭了。

陆辰光在黑暗里说,“你出了什么事,一直都没回我消息和接我电话。” 他跺了一下脚,灯又亮起来了,“我和杜若涵分手了。”

俞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念已经转了无数圈。陆辰光这句话似乎来得特别迟,她有莫大冤苦,但此刻他又不偏不倚地出现了,没有晚一步。她别扭地靠过去把包塞给他,说,“你帮我掏钥匙。“endprint

陆辰光过来紧紧抱着俞晴,俞晴大概会一辈子都记住这个瞬间,辰光特别用力又轻柔,整个双臂都随着沉重的呼吸颤动,自己的脸抵在他的下巴颏。这一刻,俞晴能闻到陆辰光身上的烟味,她闭上眼,仿佛天昏地暗也能够有一个支柱在她的人生里。

在俞晴手臂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她的生意忽然出奇地好了起来。邵紫紫说为了感恩俞晴,自己去找了曾近,借着他的口找了几个时尚家居的关系,把俞晴布置的房间拍了照片,法国十八世纪的核桃木梳妆镜,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小桌,抛光橡木洛可可扶手椅,大理石雕塑摆件,珐琅钟表。屋子的摆设一旦有了文化名人的背书,就像攀上高枝的寒门姑娘一样,俞晴布置的两套房子都接连成交。

邵紫紫问俞晴跟陆辰光发展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俞晴愣了一愣,嘴上说,“不过就是每天发发信息,然后一周两次电影和吃饭。”

邵紫紫斜了一眼俞晴说,“你们好不容易靠偷来的奸情在一起了,只有继续偷下去才能维系住。他就是因为对日常生活和一般世俗女人厌倦了才找了你,现在可好了,你工作都跟那女人差不多了,连谈恋爱的方式也跟那女人没啥两样。”

俞晴气结,但心里想想,邵紫紫说的也不无道理。

和陆辰光在一起的时候,俞晴至少感觉是喜悦的,她曾担心过两个人总有一天会没有热情,但陆辰光告诉她,自己总是愿意听她无数的对世界的抱怨。陆辰光讲,要给她写一个讨厌词典,上面有空气刘海的女孩,穿大字母印花卫衣的男孩,喜欢说盖棺定论的中老年,公共场合大声嚷嚷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相信缘分的男女……

俞晴啐他,“就你是正人君子。”她其实明白陆辰光聪明又刻薄,但他碍于面子不能抛头

露面讲嫌弃别人的话,免得被批评小肚鸡肠,所以找到她把君子的脏活都做了。

有时候伴侣并不是为了让外人看上去登对,而恰恰是彼此满足了对方隐秘的趣味。

陆辰光要出差去上海一周,他问俞晴接下来几天要做什么?俞晴说要办北京居住证。陆辰光诧异地问,“你居然还要办这个东西啊。”

俞晴白了他一眼,“是的呀,我一个上海姑娘也在北京受欺负。有这个证,就是能保证我少受点欺负。”

陆辰光说,“你也知道这窗口的办事效率,要你提供这个那个。你办任何的证件都是大型受辱。”

“那也只能忍气吞声。” 俞晴又顿了顿,小声说,“毕竟,我在北京不是一个人了。”

陆辰光望着俞晴正在侧逆光的脸,睫毛微微颤动,嘴唇有一半是橘红色的,心里不免有些动然。他搂着俞晴的腰,低头靠在她头发上说,“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二等公民。理应相亲相爱。”

十六

他们两个一个住在北四环一个住在东四环,每每要见面,都免不了打上半小时的车。俞晴有一点好,就是从不黏腻,不像很多女孩都要人陪着来确保男人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周只能见上两面,工作日一面,周末一面。但陆辰光想,这大概也是她太懒怕动的原因。

有一次他们看蒂姆伯顿的电影《佩小姐的奇幻城堡》,俞晴跟他说,蒂姆伯顿和海伦娜·卡特是她特别喜欢的一对情侣,他们一直住在两栋相邻的房子里,彼此保持独立性,而两栋房子由一个公共的房间连通起来。他们在一起十三年,一直都没有结婚。但终究分手了。

陆辰光觉得俞晴身上这种悲观有些动人。寥寥的,去探索自己和别人的关系,然后留给其他人一个自己的背影,管你要还是不要。

俞晴在他出差的第三天就去了上海。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在金门大酒店点了一桌菜等着陆辰光来。饭店的内饰有些像电影《教父》里面的场景,陈旧的意式风情。支形吊灯和石膏浮雕天花还有胡桃色的木装像年代还魂记。

陆辰光开会拖了一会才来,桌上的佛跳墙在瓷锅里面用小煤油灯炖着。他冲着俞晴笑,嘴上说,“从外面看这建筑,还以为你要把我诱拐到这儿结婚。”

俞晴说,“那也太便宜你了,白白就让你当上门女婿。这儿以前是原来的中国人寿保险第一楼,后来才被华侨改建成金门大酒店的。”

陆辰光分了菜,满口浓稠的咸鲜,在这十里洋场里有偷来的快乐与饱足感。他有些感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這样的城市才容得下他们两个人的浪漫。就在此时此刻,在这家有历史的餐厅里,两个人一口一口都被镀上了祝福。而在北京,似乎总是匆忙地凑合——声光扰扰,满足不胜粗粝的欲望。

俞晴告诉他,“上一次来还是我考上高中的时候,一下子考了个重点学校。我爸妈要面子,跟那些表姐堂妹比起来强出头了,就格外的要大操大办。于是特意带我过来开一次洋荤,但也是省吃俭用地点菜的。” 这一晃十几年的光景没了,但这儿还是老样子。

陆辰光说,自己来的路上,司机讲原来李香兰就常在这个饭店吃饭。然后一路就开始放靡靡之音的老上海歌,有一首是恨嫁不逢时。

他讲,“我在车里想着,我要赶过来见你。竟有一种迫切。”

俞晴微笑,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等他的时候,思念只会更甚。等待总是焦虑的,因为时间可以让她揣测和幻想他们马上要发生的故事千百次。

出门的时候,他们看见饭店里面挂着一张李香兰的黑白照片。那时候她正好身段绮丽,穿裹身立领旗袍,胸口挂着三四叠珍珠链子,起身似乎在招待人,照片里面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迎向她。

恨嫁不逢时,但这地方保留了所有最好的时光。

十七

俞晴在上海回了几趟家,俞父俞母听到她现在的工作和恋爱,倒是放心下来。俞父问,正好小陆在上海,要不要请他过来吃顿饭。俞母脸一板,这还没谱的事儿,哪有女方这么主动喊男的进家门,这算个什么规矩。

俞晴跟陆辰光笑着说起这事儿的时候,陆辰光问,“这有什么?我也不是丑得见不得你父母。明天我就去你家。”

俞晴讲,“我妈虽然没让你来,但私底下盘问我半天,连你父母的生辰八字都想要过来算算。我是连你妈都不敢见的人,所以设身处地想,也别让你见我妈了。”endprint

陆辰光从箱子里掏出一个黑色丝绒长盒,“你父母知道我在上海,我也不打声招呼,还让你陪着我,这也不算好。你们上海人规矩多,本来我打算送给你的,可现在我得讨丈母娘的欢心,就只能先借花献佛。”

俞晴打开看,是一串孔雀绿的大溪地珍珠项链。几股银链络成麦穗状,最中间是十二颗珍珠扭嵌在上面,像是海滩上水波激起的浪花。

这世上最能讨到便宜的人必当是最会送礼的人。陆辰光做广告这一行当,揣测不同人群的消费心理,什么受用自是驾轻就熟。俞母拿到的当天就喜不自禁,全无之前的小心和戒心,立刻就改了口风,跟俞晴一个劲地说,“人家小陆来上海,人生地不熟,你就多陪陪人家啊。”

俞晴其实是不愿的,陆辰光出差的时候,大会小会不断,她待在和平饭店的屋子里看着从小就看大的黄浦江水还有东方明珠,凝视的时间久了,竟有些陌生起来。她下楼的时候在电梯里面碰到几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看他们笑语晏晏才知道今天在和平饭店有人结婚刚办过酒席。

那几个男人下楼的时候,电梯口走廊的空中几只粉白的蝴蝶扑散着翅膀,等到俞晴自己到了大堂,才想明白那是婚礼仪式用的彩色碎纸片,遗落在地上被风卷了起来。

她一个人去酒店的爵士吧点了杯威士忌,坐在靠近鹤望兰的小桌子上看爵士演出,顺便等着陆辰光。和平饭店有一支老年爵士乐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乐手在那里演奏流金岁月的歌。大学时候她约会过一个导演,那个导演跟她说最想去的上海的地方就是这里,因为《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翻唱猫王的那些伴奏就是这支老年爵士乐队做的。

几个老人穿着浆洗过的礼服在演奏,正好是李香兰的《恨嫁不逢时》。想到楼上刚遇见的那些参加婚礼的人们,俞晴有些怔忪,又想到陆辰光前两天跟自己说在出租车上司机也放这首歌,不禁觉得这首歌倒是和自己有缘。据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能在太空中放东方红,她没听过那是什么声音,一杯酒下去,这些西装笔挺老人们演奏的爵士乐倒像是从太空里传来的声音。

陆辰光回来时候已经近乎晚上,面色显得有些累,她也不忍责怪,只自顾自地说了今天下楼碰到了新人结婚,想必是在酒店里开了一间房,供新人休息梳妆。当她出门的瞬间以为那些飘飞的彩纸是蝴蝶。

陆辰光搂过她,看见她恹恹的,就说,以前自己也参加过婚礼,组办的人会事先把用乙醚稍微熏过的蝴蝶装在盒子里,再在适当的时候打开来放飞。

俞晴想,这缤纷铺张的场面倒是郎情妾意蝶恋花的好愿景。只是太罪过了。“这都是公主病的女人才能想出來的可怕招数。”

陆辰光惊讶,“你居然从来没看过迪士尼动画里面那些关于公主的故事啊。” 俞晴道,“小时候我只喜欢《海的女儿》,这个故事教会我后来穿任何好看的鞋子都要忍受脚疼,我只能默念这就是在刀尖上舞蹈。人要为自己的贪念买单。”

在上海最后的两天,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有雨点飘落。陆辰光说要带俞晴去一个地方,俞晴跟着他坐了十几站的地铁,看到外地游客和拖家带口的夫妇,这才知道要去的是刚开的迪士尼乐园。

俞晴即便不愿意驳了陆辰光的兴致,但也委实装不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她向来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在密集的人群中她有极为强烈的不安全感。而且在她印象里,迪士尼乐园无非还是小时候那些主题游乐场的模样。为了小孩,花钱买罪受。

陆辰光带着她排了队买票,幸亏不是周末,人流量倒也还算好。俞晴想起当时开业时,新闻里面直播,副总理汪洋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发言,人群纷纷对着那移植到中国的城堡,都当是一桩盛事。

她对陆辰光说,“越靠近这个城堡,其实越

会显得不真实。可这个城堡是切切实实在你面前的,虚构的人造。”

陆辰光说,“你看过《洛基恐怖秀》吗?我们就像在雨天误入那个异装癖博士主人的城堡。”

俞晴看着那些打扮成各种动画人物的演员,噗嗤一笑,“你意思是上海迪士尼其实也就是中国城市里的《洛基恐怖秀》取景地呀。”

陆辰光挑挑眉回道,“不,那是上海国际时装周。”

俞晴事先给陆辰光做了很多心理建设,说自己最怕什么凌霄飞车和海盗船。那些人在空中极速翻转之下的表情扭曲太不体面了,一阵翻江倒海下来有的人还会吐。

陆辰光带她去看了飞越地平线。坐在一个飞机的座位上,震动着,从云朵里俯冲下来看到瑞士阿尔卑斯山脉的勃朗峰,颠颠簸簸看到悉尼,德国黑天鹅的城堡,一路到非洲草原埃及金字塔……

黑暗里夹杂着其他观众的惊叹,环绕的交响乐和声效充盈过来。陆辰光伸过手把俞晴不自觉捏紧的拳头包在掌心里。俞晴知道,这无非都是视觉奇观,通过现代科技浓缩在自己眼前。可这么密集的画面在这个封闭空间里,自己能够抓住的只有陆辰光。他们两个像赤身裸体的婴儿被这些景观文化历史纷纷洗礼而过。影片放完,她才长长舒了口气,这真是短短的死生契阔和执子之手。

飞天遁地也不外乎这么一刹那。现代人追求的把风景看遍,可以如此速成。俞晴就在这些刹那里面正襟危坐着,觉得手心传来的温度就是某种永恒了。

十八

北京到了秋天,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一下子清澈辽远起来。陆辰光一个原来的老同事邀请他们去自己盘下来的空间做客。俞晴顺便叫上了邵紫紫。

那个同事是个大姐,在广告行业打拼十几年都没生孩子。后来把工作辞了生了一个女儿,在东四那儿租了一个院子。自己有一些独立设计品牌关系,平日里靠展览和场地租赁维系。她又在院子里做了越南的餐饮,顺便联络文化圈的人做做电影主题沙龙。

那周边有一溜的院子。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发现大部分都是破壁腰,里面夹长着蓝色的牵牛花,天色蓝得有点发绿,老北京人还像十几年前一样,穿着邋遢,操着满不在乎的京腔。没有什么俞晴小时候在电影里面看过的老槐树和秋蝉了,只有张贴着彩色玻璃纸的小卖部还是那样,一个看上去是外地人的妇女在阳光下打着呵欠,她大抵是被老板雇来看店的,冰柜上居然有大白兔牌的雪糕,陆辰光看见俞晴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哂笑说,“这肯定是假的,你看这北京人也知道贩卖原始情怀。”endprint

陆辰光喜欢看俞晴被一些广告弄得崩溃的样子,俞晴跟他在一起就忍不住会说,地铁广告配色找的模特多么难看,排版和字体太不讲究,土得连中国精神文明建设都被这些商家给摧毁了。她能从溜溜梅一直骂到酸奶,甚至还有整容医院广告。骂到最后,她就说,要是我做你这工作,肯定能每次带着刀去跟甲方开会。要么杀了他,要么杀了自己。

俞晴太作了。作到无时无刻不怕这个世界辜负了她的聪明。

邵紫紫早到了几分钟,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纱织旗袍,对襟铜扣金光闪闪,头上夸张地顶了一个水貂帽。她见到俞晴和陆辰光过来,夸张地举起一个圣罗兰丝绒款的流苏斜挎包,冲着俞晴说,“哎呀,我可算为你送我的包搭了这么一身。”

俞晴先前靠邵紫紫去找曾近的关系赚了笔钱,想了想还是送了她一个包当佣金。至于曾近的人情就由她来还。

陆辰光在一旁笑,俞晴努努嘴说,“你看她,像不像国外电影里在殖民地的东方港口专门给美国大兵卖鸦片膏的女王?”

陆辰光讨饶说,“小的见识短,没看过那么高级的东西,只晓得《白鹿原》里面的田晓娥。”

邵紫紫两道眉一竖,骂道,“你埋汰我还绕着弯,你们两口子真是玉女心经双贱合璧了。”

越南餐馆的区域只能容下五桌,除了他们都是一些年轻的老外,大包小包的看着像背包客。桌上有一个小铁盒,上面说如果就餐的时候把所有人的手机都放进去,一直保持到就餐结束,那么最后结账的时候将减免五十块。

其他几桌的老外为了省五十块都把手机放进去了。邵紫紫说,“哎,那我们也把手机放进去好了。” 陆辰光稍微有些不情愿,但看着邵紫紫和俞晴那跃跃欲试的模样,还是把手机放了进去。

火锅才过半,铁盒里面已经传来一阵阵震动的声音。他们三个人都在猜是谁的,生怕是自己的手机,但又想赌别人的,最终硬忍了很久没开铁盒。

俞晴看着三个人心怀鬼胎的样子笑了出来,想到自己以前读书的时候教过一个东亚系的白人女生打麻将,足足让人家输了500美金后,这个白人女生总结到,原来你们中国人都是看上家,防下家,盯对家,这才是真正的赚钱思路。

他们吃得慢,锅里的酸汤咕噜咕噜滚着水泡。肉菜刚下了一半,但陆辰光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邵紫紫对着俞晴使了个眼色,说,“我和俞晴可是闲人,没啥工作。也没什么男人这时候约我,我才跑这儿给你们当电灯泡蹭饭吃。”

俞晴有心解围,伸手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又把他们的手机放到桌上讲,“反正都是他买单,别给他省钱了。”

邵紫紫撇撇嘴开始吃甜品了。邵紫紫说饭后想去石景山的法海寺,那刚开放了壁画参观,可以看到三维立体的画像。

天空上云特别高,稀薄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身上。石景山那一片特别辽远空寂,外面建筑的朱墙上有一块块剥落的瘢痕,露出腻子里面水泥的颜色。地上是灰黄的沙土。大雄宝殿前面,有两株古白皮松,三十多米高,注解说这两科古松是辽金时期的龙泉寺遗留下来的,已有千岁。只是冬天看不出绿意,光秃秃的虬枝四散着指向明黄的琉璃瓦。

寺庙里面的壁画有十方佛众、二十诸天、天龙八部、飞天仙女。他们走进殿里,俞晴轻声对陆辰光讲,“这幅水月观音真大啊。” 在扇面墙后,他俩对着这副二十多平方米的观音壁画伫立着,晦暗不明的光静静停滞在满身璎珞法器的观音画上,画上的线条看上去却是流动的。菩萨垂眼俯视这对男女。

陆辰光叹道,“这些细致的莲纹花卉多好看。古代工匠也不懂西方的解剖,无法对人体构造有精准的描绘。单凭一股子虔诚和热情,居然能画出如此的神迹,跟西斯廷圣母似的。”

俞晴也没有侧过头看他,只是怔怔地想,镜花水月,世人对神灵的一切赞美,最终也只是落于慈悲。

那头的邵紫紫看完了文殊菩萨,拉着他们给她在两株柏树之间照相。邵紫紫半个身子都迎著光,站在这古刹里,一身黑俏竟有种别样的圣洁。俞晴掏出自己的手机,发现快没电了,就跟陆辰光要了手机过来,手指一划找拍照快捷键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杜若涵的未接来电。

十九

俞晴始终害怕自己成为一种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疑神疑鬼,把男人当成自己身家性命来看护的女人。这是她最为不齿的同性。

她几乎不大盘问陆辰光不在自己身边时做了什么,她心里还有些得意,没有完全共享彼此的生活才能保证两个人恋爱的热情。但俞晴偶尔还是会慌张几下,他们到底能走多远,走到什么地步?陆辰光也从来没有开口跟她讨论过,而自己已经要到30岁了。

越是慌张的时候,俞晴越是死要面子。她觉得大不了陆辰光有其他的女人,自己也不欠缺逢场作戏的人选。似乎幻想着彼此势均力敌,就能平息自己的慌张。

邵紫紫曾经苦口婆心地劝俞晴,“你这一套不管用。你别以为男人能欣赏你的优雅和神秘感啊,现在全世界男人都特别肤浅,之前我们学法国女人都错了,最流行的女性样本是珍妮弗·劳伦斯。男人喜欢这种没有多少秘密的女人。”

她们一起去电影院看国产小妞电影,看到一个个女明星使劲表现出自己敢爱敢恨的真性情,俞晴不禁骇笑,“早年香港女星演都市小妞也是郑秀文和杨千嬅,好歹还是港女憧憬和时代追求的,不至于把自己市井成这样。”

出了电影院,邵紫紫拿出手机手指翻飞发了好几条信息,跟不同的男人用上了不同的搭讪主题,“你家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韩国烤肉据说不错”,“现在上映的电影你看了吗”,“你这

两天是不是又要出差了”……看得俞晴叹为观止。

邵紫紫叹口气说,“男人有时候比女人更需要嘘寒问暖,他们还不会表达被在乎的需要。你哪能就这么不问陆辰光啊?”

俞晴赌气道,“我才不要像他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样惯着他呢,再说,我也学不会。”

邵紫紫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是把你自己给惯坏了。”

陆辰光手上代理了一款手游业务,刚出来的时候进过日活排行榜,原本游戏的寿命周期就不是很长,偏偏这两个月竞争品牌出了一款爆品,创了国内历史新高,服务器更新一个人物一天就两个亿流水。游戏公司让陆辰光连夜开始玩这款游戏去体验,结果陆辰光没两天就玩得乐不思蜀了。俞晴已经隔了个周末都没见到他人了,有时不免生气骂他上班滥用公权玩游戏,陆辰光反而嬉皮笑脸让她也玩,说可以在游戏里结婚。endprint

俞晴气得回他,“电竞面前无爱情。”

要过圣诞节的时候,陆辰光公司举办了一个派对,据说请了一个德国的DJ过来打碟,他让俞晴晚上一起来玩。俞晴那天故意迟了很久过去,她心想,早听说陆辰光的同事都是疯疯癫癫的年轻人,要是去得早,免不得被哄闹着灌酒。

俞晴跑到东四十条的一幢房子前面,外头是四面玻璃,透出里面水晶枝形大吊灯的光,彩虹色的小碎钻四处折射,边上放了一株巨大的圣诞树,还有耶稣诞生的摆饰,像泡过水膨胀的姜饼屋。她上电梯的时候就已经听见楼道里面低音炮轰隆轰隆的声音了。

陆辰光给她看过苹果在1984年的一则广告片,是在当年的超级碗中场播放的——面无表情的人群机械前行,大屏幕上的独裁者正“慷慨陈词”。这时一位手拿大锤的女人冲入人群,高抛重锤将屏幕砸碎。片尾这时出现字幕:1月24日苹果公司将发布Macintosh电脑。

他说,这才是伟大的广告。他设想跟他一起共事的人都具备这样的英雄主义,还有某种极客精神。俞晴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嘟囔道,“你们公司分明就是一帮中华野生嬉皮士。”

尽管有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俞晴见到他的同事,仍然止不住有些惊讶。零零散散的男孩们拿着啤酒瓶和装着伏特加的一次性塑料杯,梳着油头和脏辫,穿着破烂的皮夹克,花衬衫,回力鞋。有的已经不能算是男孩了,挺着有些明显的肚子,但在那个时刻下,俞晴觉得他们固执地把从十年前海盗电台里学习到的青春移植到了这里,八十年代末的北京,年轻人穿着喇叭裤跳起了霹雳舞。相较之下,陆辰光在里面是最正常不过的人了。

屋里四周挂着他们的广告案例,还有全世界各个版本的VICE杂志封面。正中央的天花板悬着一颗迪斯科旋转彩球灯,镜面闪着光,人们摇晃的脸忽明忽暗。

有个女人醉醺醺地端着一碟墨西哥玉米片过来,递给他们的时候手一抖,陆辰光接过盘子跟俞晴介绍说,“这是Laney,公司里最著名的神婆。” 俞晴含笑握了握她的手,眼前这女人露着大半截腿,穿着日系的雪纺开衫,黑底上印着水纹银龙,扎着丸子头。

Laney夸张地叫了一声,“你是天蝎座对不对?——等等,是水瓶座!” 俞晴嘴角一翘,“神婆果真是名不虚传。” Laney热情地搂过俞晴,冲着陆辰光说,“你看,我就是最了解美女。”

陆辰光没好气地讲,“她是处女座。”

俞晴这时候才忍不住噗嗤一声。Laney有点迷糊,“之前跟你一起打游戏的女朋友可是在我们游戏的时候自己说是水瓶座的呀,我应该没记错。对啦,她用的法师。”

陆辰光脸上不自然了,拿了一瓶啤酒塞给Laney打发她,“去去,赶紧到一边跟小崔他们喝去。”

俞晴站在原地用玉米片划着塑料盒里的红色蘸料,也不吃进嘴里,脸上还保持着笑意,迟迟不说话,盯着陆辰光看了许久。在陆辰光眼里看来,挂在她脸上的笑意像是几丝冰冷的讽刺。

陆辰光去帮俞晴拿了大衣给她披上,低声道,“我们先走吧,我慢慢跟你说。”

他们上了一辆车,俞晴自顾自地打开门坐在了副驾驶上,留下陆辰光坐在后排。陆辰光只能对着她的脖子无可奈何地说,“那是杜若涵。她也玩游戏,你别当真。”

俞晴轻轻“嗯”了一下就再无声响,仿佛老僧入定。

陆辰光把她带到了王府井,节日中的街道灯火辉煌,行人如织。那些百货大楼仿佛没有变过,是旧时的繁荣,但毕竟破败了,夜色里有种灰扑扑的气息。他们俩走在马路牙子上,路边树上缠着蓝色LED灯,冷莹莹照得人面孔青白。抬头的地方没有星光,漫天的霓虹招牌,还有座穹顶式钟楼。

他们朝钟楼方向走过去,人声嘈杂里他们一路无言。步行街上傳来一阵电风琴声,前面是王府井的天主教堂,三层的罗马式建筑,堂顶立着三座十字架,中间大,两旁小。

陆辰光问俞晴,“要不要进去?”

俞晴说,“我累了,想回家。”

陆辰光拽住俞晴道,“我知道你心里气,你又那么好面子,不肯为打游戏这种事跟我闹。这是我不对,但我跟杜若涵真的什么都没有。”

俞晴走到广场里,听着里面传来的唱诗班的声音,慢悠悠地说,“你们那么多年,这些时间能把我压趴了。压得我动弹不得,也不能无理取闹。”

站在教堂门口说着说着,俞晴心里涌起一阵凄哀,“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去教堂是在千禧年,当时上海街上人山人海,打不到车。只能从圣三一基督教堂一路走到外滩看烟花。可想想你们也是那时候认识的,那么多的情分,我比不了,也总是不能比的。你们已经过了很多圣诞节,也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场烟花了。”

陆辰光摸了摸口袋,比出一根手指说,“你等我,我有办法让时间到流。” 然后掏出耳机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俞晴耳朵里,俞晴看着他目瞪口呆。

唱诗班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耳机里面传来的是Pulp乐队的一首Disco 2000,电吉他和鼓点的声音冲了进来,是复古的喜悦。似乎无数的人生片段在这座三百多年的教堂面前,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俞晴在夜色里低垂下头,心里想,历史有铭记,也有遗忘,但总是向前的。

一首歌播完了,安静地有些失真。陆辰光贴在她耳边讲,“我们住到一起吧。”

钟楼的三座钟都响了起来。

二十

陆辰光决定买房了,这时候北京五环内几乎没有八万一平以下的二手房了。他这些天花了许多时间找中介去看房,从家附近的北三环看到南二环,再一路向东看到了望京。

他找了链家的一个中介小伙儿,脸上冒着青春痘,但胡子还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西装紧绷绷地包着肩膀。他风尘仆仆带着笑,操着磨炼出的北京儿化音。陆辰光看他在隆冬里不停约房东,骑着电动车带他东奔西走。骑车的时候他得套上一件油油的羽绒服,篓子里还有一点没啃完的鸡蛋灌饼。陆辰光心里有些不忍,这些北漂的男孩也跟自己一样来到北京,手上攥着不少笔几千万的房子交易,实际上自己跟很多其他年轻人合租,住的是潮湿阴冷的地下室。而这些地下室的入口就在我们一般看到的地上公寓里面。endprint

自己在北京从读书到现在,好不容易交足了五年社保,才能买房。这期间他目睹了北京房价是怎么一步步跟蹿火箭一样不可思议地涨上去的。他几乎听过身边所有朋友形形色色地讲述自己如何错失了购房良机后悔莫及,然后义愤填膺地说,我们以后砸锅卖铁也要买房。

万万没想到他也沦落到这一天。在买房面前,人人永远不平等,但绝望和疯狂的追逐之心是平等的。

中介小伙儿跟他见面的时候,热络地跟他说一定要赶紧买房,甚至说了一句颇为惊人的心灵鸡汤,“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我们余下生命中,房价最便宜的一天。”

中介小伙随身带着一个包,里面塞满了一次性鞋套。陆辰光就这么跟着他见了很多房东,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出来卖房的人大多是老阿姨,波浪卷,有的还抱着泰迪或者吉娃娃。大概是看陆辰光相貌干净,大妈们会格外热心地夸自己的房子,“告别闹市喧嚣”——不通地铁,“享受地中海气息”——正好那天是雾霾天,大妈连口罩都没摘下来,露着自己青黑的文眉笑语。

这些大妈各有各的招式,有的是一上来就

劈头盖脸讲,“价格最低啦,一分都不能让。”直接省略了彼此的寒暄,仿佛是在驯狗。有的在末了会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在北京不容易啊,看到合适的房子就赶紧买吧,有个家。你看我这房子刚刚还有一对小夫妻就看中了,人家已经背着一套房子的贷款呢,这都正在凑首付呢。年轻人,要胆子大点,多跟银行借点钱嘛。”

枉陆辰光见识过那么多客户,仍然是吃不消。他每次踏入看的房子的时候,都觉得一脚踏进了别人已经过了几十年的生活,然后要对别人的生活痕迹进行评估,再对着大妈展开望闻问切的调查。

他回来跟俞晴诉苦,“你不知道我今天又见了多少大妈。看一天房子,跟看了三年的民生新闻似的。请假这几天看了27套房子了,说真的,我堵着口气,不想买了。”

俞晴笑道,“你要把买房当成工作来看啊,你想想,现在有什么比买房更重要的工作吗?”

陆辰光原本想让俞晴跟他一起去看房的,但去了两次,房东一看以为是小夫妻,就明白买房是刚需,一分钱都不肯让。反而是陆辰光自己单独出击,扮扮可怜,大妈们语气就会软下来。一念之差,至少就是几十万。

俞晴心里不是没有过感激,陆辰光买房子这件事虽说是他自己要买,但还是含着对他们未来的计划。两个人住在一起,怎么都是认真的。在这个关口,她也试探性地问过,你要是缺钱,我这儿还有点积蓄。买房子一步到位,多些底气,以后不用憋屈后悔。

陆辰光摆摆手,俞晴不知道他是大男子主义还是他家里有足够多的后援。但显然她再问下去就有些尴尬,指不定陆辰光的母亲会怎么想自己。錢要是陆辰光一个人出,自然房产证上名字就写他一个人,如果她真要给钱,陆辰光家人肯定是不答应的,给多少都不算合适。

他们谈结婚还太早了一点。何况,陆辰光根本没有结婚这个意思。

以前俞晴跟邵紫紫在美国的时候,她们两个逛菜场买牛油果。俞晴一个个捏着试软硬程度,邵紫紫不耐烦,啐她,“你怎么跟国内大妈一个样,这些水果不都是一个批次出来的。”

俞晴说,“我就这两天吃,要是挑生的,那得摆上三五天,已经熟的又不能带回家养着。拣刚刚好要熟的,但这种最容易被别人先挑走了。”

邵紫紫笑,“牛油果呀,就跟做好结婚准备的男人一样。要么太青涩吃不下去,要么太熟了不能吃,看见适合的又早被别人占了。男人愿意结婚真的就是昙花一现的时机。”

陆辰光还是没有熟的牛油果,俞晴想。

他要是熟了,也早就会跟杜若涵结婚吧。结婚这回事,大多数情况其实就是认命,而不是真的挑一个相爱的人。他显然是不认命的,所以他们才会在一起。

元旦那天,雾霾再次袭击北京。他们在三里屯吃了阿拉伯菜,又慢慢悠悠吸了一壶青苹果加薄荷的水烟。到了零点,中东的舞娘穿着一身宝蓝色的低胯裙子,前摆开衩能露出双腿,在饭店的舞台上开始扭动起来。她像穿花丛的蝴蝶一样,一桌桌地侧首摆胯,伴着异域的鼓点,客人纷纷叫好欢呼。

半夜他们出来,三里屯还是人声鼎沸,各种年轻人还有老外带着狂欢后的醉意走在街头。他们打不到车,只能双双戴着口罩沿着长虹桥的方向走着。远处一片灰蒙蒙的雾霾,他们根本不知道后面是什么,零星的光也分不清楚是车灯还是街灯。

俞晴隔着口罩说,“没想到,我们居然一起过了这一年。”

陆辰光牵着她的手,也不知为何感慨,只觉得跟俞晴一起,总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黑夜长街,风从远处刮来,黎明渐到。

陆辰光还在马不停蹄坐在中介小伙的电动车后座看着房子的时候,俞晴忽然忙碌了起来。她手里做着几套挂牌的房子,本来有几个买家看了几遍只是有意向,却在年前变得坚决起来,特别豪爽地付了订金。俞晴过去攀谈的时候,一个福州男人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姑娘啊,本来这房子我还没特别想买,但马上上头就变了。” 他的手指了指虚空,脸上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俞晴接着来问他。

俞晴没继续接这个茬,她后来打电话找了王总。

毕竟自己拿着王总的房子卖,现在房子忽然不愁涨价了,自己不能装聋作哑白白占了这个便宜。王总在电话里倒是爽快,“小晴啊,你就按照之前咱们的方式继续卖吧。年后,新政策就要出台来限购啦,国家要收紧,大概还是在首付金额上做文章,但具体的现在还没人知道。”

王总虽然有心照顾俞晴,但俞晴跟父母商量了下,这到底是非亲非故,交易完手上三套已经拿到了一百多万佣金,要是再欠人情,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还。现在是卖方市场,知道点内幕消息的买家购置高档商品房根本不管里面的家具和装饰,只关心在年前是不是能把手续都过完。

俞晴一面做了收尾工作,一面跟陆辰光说了这件事,也是催他赶紧把房子定下来。陆辰光听了之后想了半晌,不自觉地抠了一夜的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一咬牙叹道,“我真是下半生要做房奴了。”endprint

陆辰光决定买国贸的一套房子,那个小区很好,一平十二万,两室一厅一百三十平,要一千七百万。按照首付百分之五十,陆辰光也要一下子拿出八百五十万。

俞晴咋舌不已,“没想到买房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找了个有钱男朋友。”

陆辰光苦着脸,“你这消息来得太及时,反害了卿卿性命。”

俞晴彻底不再想需不需要给陆辰光借钱的事情了。她赚的那点钱,对这个房价来说,只够买个卫生间。他家里大约有足够的现金,想必是家里的意思先瞒着自己。

陆辰光不是没有跟俞晴讲过自己家里的情况,他父亲是一个工程师,母亲下乡回来做了一个国有船运企业的干部,到底是吃过苦头,有野心有干劲,任劳任怨最后当上了副厂长。只是一直到现在他妈妈还是中意杜若涵知根知底,反反复复跟陆辰光唠叨。俞晴心里不高兴,也就不揣测陆辰光父母态度了。

但眼下,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钱,买下的房子要带着另一个女人住,她電光火石间明白陆辰光母亲对她的戒心了。

二十一

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是北京最舒服的时候。这个城市从平日里巨型吞噬细胞的模样恢复了古旧和朴实。不再堵车,外地人口统统退场,你再也看不到建材市场和工地,唯有这些准备在年后搬家的人在空旷的城市里忙碌着。

陆辰光的父母来了北京,他母亲看着陆辰光在外面东奔西跑被风刮皴的脸,心疼不已。二话不说便开始帮他收拾和重新装修。买房的时候她硌硬俞晴,在北京买个房子,最后自己住不上,儿子要带其他女人住。这时候帮着儿子忙里忙外,嘴上却不由怪罪起俞晴也不使劲。

俞晴哪敢触陆辰光母亲的霉头,本来琢磨着回上海过年,但俞晴先前在美国待惯了,冬天都有暖气,上海冬天冷冰冰又潮湿,再一想到人山人海的春运潮,她着实有点怕动。这时候在北京空荡荡的,陆辰光一家子忙得热火朝天,计划里本没有她的份,她也有点委屈。

俞晴母亲跟她打电话的时候,一听陆辰光一家子来了北京但也没笼络自家女儿就勃然大怒,“囡囡,我们又不是买不起房子,要占他家便宜,侬要是真打算在北京,我们也给侬买。我们好歹也是上海宁,家里有三套房,总比他们四川强伐!”

俞晴这时候也顾不得诉苦了,急急安抚争上头的母亲。心想幸亏还没谈婚论嫁,不然这两个妈来回斗法,不知道能算计较劲成什么样。

俞晴母亲最后不放心地叮嘱,“侬在北京过年的话,几个人情要搞搞好。王总,黎总,侬都去拜个年,带点东西去,不管怎么样,当初侬到北京还是落人照顾的。”

王总倒是好办,俞晴直接从叔叔那里买了一个法国的铜铸马首雕像,底座镶着珐琅,合着中式的寓意马到成功。送过去后,放在王总顺义的别墅里面,他眉开眼笑。王总大方惯了,也不好随便受小辈的礼物,随手塞来一个厚沓沓的红包,还要留俞晴在家里吃饭。

王总招呼一声,下来一个苗条的少妇,绾着头,在暖气房里穿着黑丝,后面跟着个阿姨抱着小孩。俞晴没想到这就是王总金屋藏娇包二奶的地方,过年直接把香港那头给冷落了。她一边吃惊,一边堆出笑容,把手上的红包转了回去给了小孩。她说什么也不愿留下

来跟他们一道吃饭了。

年后黎总才回来,俞晴在半岛酒店的法餐厅订座请他,再见的时候这个东北男人还是意气风发,仿佛一点都没受工作变动的影响,照样热情地侃侃而谈说着笑话。但俞晴在他手下毕竟没被照顾周全,他是有些愧意的。

他们一共喝了五杯餐酒,正到酣头上,黎总也听黎太太讲过俞晴后来鸠占鹊巢找了陆辰光的事情,他索性也就说开了问道,“你和那个小陆还好吧?”

俞晴有些害羞,“老领导这过年还关心我个人问题。”

黎总哈哈大笑,“你们认识还不是因为我嘛,算起来我还算是个媒人。” 俞晴心里一惊酒醒了几分,当初自己可不算光彩,她得掰正一下自己形象。

“我年纪不小啦,现在挺稳定的,我们正商量着住一起呢。”俞晴显得无比正经。

“哦?住哪儿啊,租房还是买房?现在二手房政策刚变呀。” 黎总问道。

俞晴大致说了下陆辰光刚买了房子,但结婚可还没个准头,她装作不胜委屈的样子冲着黎总诉苦,“人家现在成北京有产阶级了,没准就看不上我这种银行失业小员工了。黎总,我一个人在北京,连个工作的靠山都没了,容易被人嫌啊。”

黎总红着脸拍了拍桌,跟俞晴讲,“那个臭小子敢瞧不起你?我最近刚认识一个高级会所管事的,他们正好要搞装修进一批家具,这样吧,我把你介绍给他们,反正那波孙子不缺钱。他要瞧不起你,你去里面随便找一个男人,身家都是他一万倍。”

俞晴早就听说过这个会所的,处在东二环的剧院旁边。这个会所的老板除了有钱之外,更为人熟知的名头是赛车手,拥有一个超跑俱乐部还不算,他名下还有一家在工体的赛车主题夜店,营业面积五百多平方米,能同时容纳六百多人的聚会。每到夜晚的时候,在工体街上呼啸而过的超跑绝大多数都是往这个会所开的。

黎总当下就给了俞晴这个会所管事的联系方式,俞晴看着黎总这番笃定的模样,心底在揣摩,他不是出入这种场所的常客,公司是没有这样的消费规定的,但他能打这样的招呼,肯定是有所凭仗。

见到这个姓张的管事,俞晴的揣测才有了眉目。她特意带着刚印刷出来的产品目录,殷勤地跟眼前这个戴着金丝眼镜却有点龅牙的中年男人介绍自己,正准备邀请他去实地看看古董家具的时候,张管事忽然摆摆手讲,“俞小姐啊,黎总可是咱们的熟人,你是他介绍的我当然信得过。我们会所呢,不光有场地优势也有会籍优势,所以我们这合作想看看能不能玩出点新意,现在不都流行艺术品租赁吗,你看你这些家具也都特别好,就跟艺术品似的,我们看看能不能商量个模式出来?”

俞晴一下子愣住了,知道自己碰上了空手套白狼的主儿。暗地里大骂,这世上骗子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样,用着豪宅名车,到处显摆大肆炫耀来给自己背书,然后套磁赚不明就里的土豪的钱,利用他们的信息不对称却爱慕虚荣。自己的模式在他们面前,真是碰到祖师爷了。endprint

她心里火速合计了一下,张口报了价,“张总啊,你说的这个真有趣。我之前没做过,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得表示下诚意。我们收百分之五十的押金,年付百分之三十六,你看这么着成不成?”

俞晴刨除了自己的利润,反正先拿了百分之八十六在手,琢磨着自己不会亏。往后一年就都是赚的了。

张管事瞥了她一眼,给她添了一杯茶,莫名地干笑了两声。俞晴坠了坠,心知他又要祭出什么来杀价了。张管事道,“可能俞小姐还不是特别了解咱们,我们呢,是一家金融机构,背后有P2P的产业,所以会所只是面上的空间,能够让很多著名的互联网投资人都时不时来聚一聚,讲讲行业动态。要不然咱们也不会认识黎总,你说是不是?”

俞晴转过弯来了,对黎总的揣测终于落了地。他必定是参与了这老板背后的金融交易,所以才能有这样的面子。碍于场合,黎总怎么也不可能跟她讲这来龙去脉。现在图穷匕见谈到具体的钱,这张管事才透了口风。

张管事继续说,“不少投资人来我们这儿啊,看着墙上挂的画,看对眼儿喽,就直接要买走的,我们老板去年都拍了好多幅画啦。我们

这儿也不收代理费。我们的VIP房间温度又合适,还有那么强的安保系统,金融机构不会轻易搬家也不会申请破产,你看这押金就不怎么合适了吧?”

俞晴勉强堆出笑,“哎呀,张总说的对,我先前实在不了解。您看我也就一个古董家具的销售,您说的这些门门道道可真多,跟您这么一谈,真是长不少见识。稍微给我点时间容我考虑考虑,也让我学习学习。”

她已经想破口大骂了,这种老狐狸,贼精贼精,三言两语下来就要杀掉50%的价。这两年下来,她怎么样在北京的江湖上都还是一个雏儿,尤其是面对老男人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踩进一个陷进。

二十二

陆辰光在元宵节的时候拉着俞晴出来,俞晴气恼道,“这都成大红灯笼高高挂了。陆老爷总算想起来给我点个灯笼宠幸我。”

陆辰光讨好地拉她,塞了一瓶奶茶,“你可不是女大学生,才没什么老爷给你挂灯笼。”

俞晴冬天做了一件丹麦貂皮短袄,陆辰光觉得她兜里暖和,便站在她身后,两只手插在她兜里,半抱着她。

“要不要晚上跟我回新家啊?” 陆辰光在俞晴耳朵边上吹气。

“你上有老下有小,新家还有装修的甲醛。我才不想给你当暖房祭品。” 俞晴板着脸。但身后箍过来的劲越来越大,她的身体软了下来。

他们进了小区,俞晴张望了一圈,朝着陆辰光哂道,“你看花了这么多钱,楼下还不照样是烟酒店,理发店,按摩店。以前我妈就跟我说,你以为在中国有钱买好房好车能做什么?不外乎就是拒穷人于千里之外。你看看,在北京,这么多钱花下来,也就才刚刚脱贫。”

“对啊。要不然我出国去傍个女大款好啦。这也算我国的文化输出。” 陆辰光嬉皮笑脸道。

俞晴翻了一个白眼,“有本事去啊,你要成了文化输出,那也是大型辱华事件。”

“我可是跟五星红旗一样神圣不可侵犯的。不信你一会儿试试,侵犯和羞辱我。” 陆辰光继续垂涎着脸。俞晴没好气地推开了他,自己一个人往前走。

进了电梯,陆辰光按了十五楼,他指着电梯按钮侧过脸跟俞晴讲,“稍微讲究点的楼盘就是用12A,12B来代替13,14。你看我的钱尽花这上面了。”

屋子是坐南朝北的格局,客厅里面一进门,玄关右墙搁着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桌上摆了个仿吉州窑的小口短颈黑梅瓶,插了束黄腊梅。旁边贴了一张打印画,是平克·弗洛伊德《藩篱之钟》的封面,两个如巨石阵的人脸左右对望着。

俞晴夸道,“这张图好看,像雷尼·马格利特的画。”

“人家可说的是柏林墙的倒塌以及共产主义的没落。” 陆辰光笑道。

“原来可没见过你有这些海报。什么时候弄的呀?”

“原来不是自己房子,挂出来跟照片墙似的多屌丝啊。来来,进来看。”

客厅里还堆着各种还没打开的箱子,陆辰光带着俞晴进了卧室。

灯开了之后,俞晴问,“进来看什么啊?什么都没有。”

陆辰光一屁股坐在卧室的床上,床是新的,上面还覆着一层塑料膜。他拍拍床,发出哗哗的声音,示意俞晴上来。

俞晴望着陸辰光啐道,“下流。你还真拿我当暖房丫鬟。”

“哎呀,不是,这是我花了巨资买的床。你不是喜欢睡软的床吗,我喜欢睡硬床。这床能两边儿调整硬度的。我都设置好了,你这儿4,我这儿8。”

陆辰光看俞晴犹豫不决,一起身把塑料膜都给扒了。然后把俞晴举起来往床上跟玩杂技似的抛过去,俞晴尖叫着骂他疯子。

他们在床上打作一团,陆辰光把俞晴压在身下,两个人鼻口相对,咫尺里能听见对方的喘气声。陆辰光俯下去吻了俞晴一口。

俞晴嘟囔道,“我睡的这块还是硬的啊。” 陆辰光坏笑,“我可还没硬,姑奶奶别急。”

俞晴提脚踹了过去。

两个人肩并肩躺在光秃秃的席梦思床垫

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个老气的顶灯。俞晴脑子里划过了很多画面,年轻时候看《欲望都市》里面,女主角约会一个男人,随着两个人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关系渐渐亲密,有一天早上她起来去盥洗,发现自己的洗手台上放着那个男人的牙刷,她一下子失控了。那根牙刷不啻一颗原子弹。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空间乃至生活,都被一根小小的牙刷给摧毁了。

俞晴叹了一口气,“我们真的要同居了呀。”

陆辰光转过头望向她,眼神却飘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他其实也没有万分的确定。

窗户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和烟火的响声,隔着玻璃有粉色黄色的光在闪烁。俞晴想着,来到北京也是希冀大城市可以把日子再延迟一些,不用那么匆匆忙忙地认命。如同大部分女人那样,认定一份工作,认定一个男人,认定自己的一辈子。这些鞭炮声噼噼啪啪,像催促的钟鼓,把她擂得七上八下,到底时不我待了吗?endprint

他们的日子仿佛在这一刻变得不一样起来。这时候,陆辰光的手机响了。

二十三

陆辰光的母亲突然心梗了。幸亏陆辰光父亲发现得早,喂了速效救心丸和降压药,叫了120也不敢动她。

俞晴想陪着陆辰光一道去医院,但事发突然,他妈要是看见俞晴,指不定心里想自己犯病的时候儿子不在身边跟这个女人鬼混,刺激不得。

末了,她只是跟陆辰光深深地讲了一句,“无论多晚,你确定情况了就跟我说一声。”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陆辰光来了通电话,说他妈的右冠动脉百分之九十已经堵死,好在抢救的早推进了心内科导管室,一个多小时,放了两个支架。

俞晴缓口气说,“谢天谢地。”

陆辰光苦笑,“谢天地都没用,我妈这手术一做完,就止不住怪天地呢,抱怨北京这不好那不好。冬天温差大,又有雾霾,才让自己发病。”

俞晴想,他果然是不知道他妈是变着法儿在撒娇,嫌爷俩没宠着她,尽让她忙前忙后成了习惯,不省心累着了。但这层纸不捅破,也只能怪罪到北京或者外人身上了。

心管支架手术虽然是微创,但也差不多要观察一周才能出院。术后三天,俞晴带了一盅炖燕窝去医院探望陆辰光母亲。她特意挑了一件深灰的高领毛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知性无害。陆辰光落下不少工作,晚上还有应酬没办法陪她,预想着自己在病房里要见陆辰光母亲,俞晴不禁七上八下,但又觉得有些好笑,第一次见家长居然是要这样病床前装孝子。

正值下午,医院里还是有股消毒水的味道,门诊急诊永远人满为患。俞晴绕到住院区,绿地的花坛周围有零零散散穿着蓝白竖条病服出来散步的病人们。俞晴从小就讨厌医院,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干净卫生,就需要用白色、蓝色、浅绿色的漆来漆墙和椅子,时代好了一些,转而用亮澄澄的不锈钢。这些色调都是批量生产的冷酷颜色,丝毫没有人性的温度。

俞晴出了电梯口,看了下指示标,应该朝左转个弯就到病房。她正想着一会见到陆辰光的母亲要怎么开场白,是先介绍自己还是先问候。这时候,冷不丁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声喝道,“俞晴!”

杜若涵迎面走了过来。俞晴暗暗叫苦,好巧不巧的狭路相逢,但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愧心的就挺起了脖子。杜若涵上下来回扫了俞晴几眼,像之前没见过她似的。俞晴也就站在那里不动,面带着微笑。杜若涵可能从前都没正眼看过自己,但现在陆辰光和她在一起了,杜若涵才打量得如此细致,大概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什么能耐抢走了陆辰光。

杜若涵身上穿了件驼色的Max Mara羊绒大衣,扎了个马尾,没化妝带着点黑眼圈,卸了面具倒也不是那么惹人嫌的名伶模样了。俞晴捏着保温食盒的把柄,开口问,“你刚看完阿姨,正准备走呀?”

“是啊,倒是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杜若涵阴阳怪气道。

俞晴被堵了一下,也不想接话,准备直接走过去。杜若涵把身子一侧,叫住她,“陆辰光妈妈不会喜欢你的。”

俞晴说,“我知道。”

“我说的不会喜欢你,是不会接纳你的。” 杜若涵补充了一下。

“这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俞晴有点气得好笑了,这都什么年代,要拿父母之命来当说辞。况且他们也没到谈婚论嫁这一步。

“如果我说,陆辰光买房的钱是我出了一半呢。你也不在乎吗?” 杜若涵冷冷地发出了一箭,正刺中俞晴心口。

杜若涵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反应的样子,慢条斯理继续说,“陆辰光肯定没有跟你说过,他一直有两百万放在我这儿,我替他理财炒股。这次他要买房,连本带息,我又自己拿了两百六十万出来给他凑齐了五百万。你说,陆辰光欠我的是不是还真不少?”

俞晴看着她带着猫捉老鼠的表情,心里晃荡个不停,这无非就是示威。但女人和同性示威起来,其实跟卖惨没什么区别,都是我为这个人付出了多少,我们拥有过多么丰富的历史。

她哂笑道,“还是杜小姐多金又重感情。换成我,我拿不出这么多,就算拿得出估计也是不愿借的。”

杜若涵盯住她,“是啊,我不知道陆辰光对我还有多少情分,但好歹他妈有。” 她顿了顿,“这房产证上会有我名字。”

俞晴一下子错愕了。杜若涵说这句话,意味着她即将要同居的房子是身边的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名下的。她似乎来不及考虑什么,更谈不上对杜若涵要反击什么,只觉得荒诞得可笑。元宵节的晚上陆辰光还带她去新家看床多么可笑。

今天来医院看陆辰光母亲也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俞晴忍不住想逃走了,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彻头彻尾被杜若涵否定和羞辱了。当时她怎么通过陆辰光去否定了杜若涵,今天,就在此时此刻,杜若涵用同一个男人否定了俞晴,而且她更理直气壮。

杜若涵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俞晴,并不打算走。俞晴只觉得从头皮到指尖都有无数的小刺扎着自己,一口邪火憋在胸口,她也想大吼大叫,像寻常妇人一样撒泼打闹。但她最终还是梗着脖子朝着病房里走了过去。只不过她没有进陆辰光母亲的那一间。

二十四

大概所有的人都想过故意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俞晴有时候会希望自己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但又觉得这些事情其实是非做不可的。

人在社会里,难免会伤和被伤,上和被上。

当她默不作声,趁陆辰光洗澡的时候把他手机拿过来,在微信里搜索“晚安”,出现的第一个数量最多的是杜若涵的时候,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她自讨苦吃。这样不太道德,但两个人丧失了信任的时候,道德太不重要了。

她有点舍不得。脑子里回想起前一周,俞晴还会和陆辰光睡前一起听德彪西的d小调大提琴奏鸣曲,早上在匆匆上班的时候不忘发信息讥笑某个买了韭菜盒子的同事,周末的时候选一个东南亚餐厅吃饭,回家洗澡的时候闻见对方身上残留的咖喱味。

俞晴设想过,他们同居在一起了,或许会在一起很久,或许会结婚。未来好像就在他们手中,是一个空白的桌面,需要不断安装程序。endprint

但是,陆辰光从来没有讨论过未来。每当有未来即将要被讨论的时候,他们都心怀恐惧地跳跃过去了。为了避免未来,俞晴必须要和陆辰光分手。

在潜意识里他们可能应该更早分手的,只是他们开始得不够光彩,可能是为了面子,怕别人的不看好太快应验,俞晴和陆辰光才艰难地苟延残喘持续这段关系。他们一直努力把恋爱谈得有趣,浪漫得像没有明天的末日。

在计划里,俞晴和陆辰光的分手不应该小题大做,至少要比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淡漠一些。

俞晴自己默默预演了两天,她埋藏了所有悲情和欢愉,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甚至在这两天他们还一起做了爱。

陆辰光的照片就在她的床头柜上,俞晴拿起来,里面的陆辰光低着头把目光垂在自己身上。她永远在猜测这个男人,从开始的乐此不疲到现在她时常感到疲惫。这张脸忽然这么大,变得这么近,那些零零散散的时刻一下子汇聚在眼前的这张男人的脸上,静止不前,仿

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新房在一周内就能搬过去了,陆辰光要去日本出差,走之前问她想要什么礼物,说顺便买一些家私回来。俞晴看着他打包的背影,忽然有一阵心酸,他们从来没有一起旅游,而现在他即将远行,她莫名生出的被遗弃感是那么微不足道。

俞晴看着他,把一件件衣服叠进旅行箱,把电线数据线整理好。这是特意被充分准备好的分别仪式,她轻轻地说,“我们分手吧。”

二十五

俞晴并不知道当初杜若涵是如何同意陆辰光要和她分手的。但是她记的非常清楚,自己和陆辰光分手的时候,他没有惊愕,只是过了半晌,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再也没机会做最好的朋友了。”

这句话如巨石一樣滚落下来。陆辰光给予了肯定,又否定掉了他们之前关于爱情的所有标准。俞晴想,可能没有比这个更平和的分手场面了,即便大家都身受内伤。

他们真的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吗?如果在恋人和最好的朋友之间挑选,到底哪一个位置比较珍贵?可男女在这两个位置之间,是不是鱼和熊掌无法兼得?

邵紫紫听完俞晴的转述后,大为惋惜地说,“他真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一切对你的反击和伤害都刚刚好。”

俞晴努力回忆她和陆辰光如何走到那一步的。她望着北京日落后灰败的天,一条街餐饮的油烟味沸腾上来,东边的铁路火车呼啸而过,她想在这样的地区,人们在路边匆匆吃着晚饭,大声交换信息和情谊,发生什么都不算太稀奇。

这一年开头开得真是奔波。房价翻了一倍,汇率跌到了七。俞晴整顿心情,决心冒点风险,跟之前黎总介绍的会所的张总把生意做了。

签完合同俞晴苦笑道:“现在钱可真不好挣呀。”

仿佛因为自己赚到了,想照顾一下俞晴的情绪,张管事抖了抖眼镜的腿收了笔对着俞晴笑说,“可不是嘛。我跟你说,去年恒大三千七百亿当了全球最大的房企,挤掉了万科,为了纪念,他们老总专门开会奏国歌来庆祝。你知道他们大部分员工的年终奖多少吗?”

俞晴摇摇头。

张管事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比画了下,“就这个数嘿——三百。”

张管事没跟俞晴说的是,当下的资本界也是寒冬。百姓们在银行里的钱都在缩水,于是放P2P的越来越多,而这些互联网金融上融资租赁,根本只是一个虚晃一枪的标签,他们只有动辄几千万装修的大楼,五金工贸厂,但什么项目合作企业都没有。投资端和资产端不匹配,所有的光环都建立在虚假的资产上,这些金融的豺狼收割着投资无门者的钱。

会所背后的经济主体也运营着一个P2P项目,虽然有实打实的投资,但老板经常招待一些同行们,互联网运作加上金融,配上明星助阵,这就是目前最烈火烹油的模式。但事实上这些假标假项目很快就要瞒不住了,资金链随时都会断裂。

很快全国的一场大风暴就来了。先是最大规模的P2P公示的借款企业信息,在工商信息系统里一查询,要么是刚成立的,要么就是短时间内进行股东法人变更的,注册资金一下子从两三百万变成了五六千万。再是,忽然有一天员工被公安叫去做笔录,资金链被爆断裂,根本无法提现了。全国上百万受害人顿时沸反盈天。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无数人开始上网哭诉,线下聚集闹事,毕竟都是一家家的棺材本保命钱。明星的微博下面几千条留言全是讨债的。他们追打到广告供应商,追打到这家会所——因为代言的明星和这个P2P创始人在这个会所合照过。

在俞晴供货完两周后,这个会所就被查封了。理由是涉黄。

二十六

俞晴只收了百分之三十六的货款,现在这些古董家具根本拿不出来,她用了所有积蓄还跟家里要了钱才垫付了,就这样也还拖欠了供应商点钱。她疯一样地找张管事,手机打了三天全部都是关机。黎总那里也是茫然不知所

措,只是说明与他参与的交易并无关联。

黎总嘴上安慰着俞晴,说这件事他帮忙打听去,不会教她血本无归。俞晴心里明白,黎总早就自顾不暇,恨不得要撇清一切腥臊,哪还能空下来拉她一把。但这句话还是绝望里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能死死抓住。

新闻不断被曝出来:某天使投资人连夜让参投的企业花钱把自己捞出来,第二天去参加高新科技论坛会;一些金融圈的人联合起来花了巨额公关费把被抓捕的名单在网络上全部清除干净;会所公主们真真假假的照片都被发了出来,背景里面就有俞晴所供的货,连续上了两天微博热搜。

唯一还能让她保持神智的就是告诉自己不能倒不能逃,天灾人祸总是规避不了的。赶紧把这件事解决,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她憋得满头星光,眼神也呆滞了,时不时自言自语跟魇住了似的。

邵紫紫心疼俞晴,奔波去找了曾近和秦大姐,但反馈出来的消息都是,这是在风口浪尖上的事情,人民维稳最重要,根本没人敢捋这老虎尾巴。更何况俞晴的这些货比起会籍,比起背后牵涉的房地产来讲简直是微不足道。

北京开始飘柳絮和杨花了,俞晴在出租车里面,看到两三缕白絮飞进车窗里面打着旋,脑子里出现小时候背过的王国维词——人生之似风前絮,悲也零星,欢也零星,都作江边点点萍。之前厚着脸皮拎着东西求人办事,那么多天下来,好听话和笑脸赔了无数,一份礼也没送出去。她蓦然觉得这就是飘雪的现代窦娥冤。其实她也没那么冤屈,只是北京水太深,一起贪念不慎就卷进了激流,她没那么多后路和博弈所需的勇气。endprint

本来她一开始还想着不告诉家里人,但俞晴父亲看到铺天盖地的消息赶紧就追问过来,现代新闻就这点厉害,但凡复杂的事情只要变成桃色新闻,每个人都猛追不舍,晏晏而谈。

实在瞒不住了,俞晴只能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实话。俞晴母亲当下就带着哭腔急得要跑来北京,说要走动走动关系。俞晴百般无奈地劝她,你就算当了女公务员,也不能把上海的地方关系走动到北京中央来呀。

十几天的奔走,俞晴觉得自己跟一个充气娃娃一样,带着塑料的微笑,赤身裸体取悦着各种有一丝可能帮忙的人。功用明写在脸上,任人拿捏。如今她的气塌了,泄了,只想待在家里面,不想进行任何需要言语和肢体表达的活动。

邵紫紫换着法子想拉她出来吃饭,看电影,做SPA,都徒劳。俞晴最后索性理都不理会了,隔着门有气无力跟她发了条信息说,“我抑郁了,会自己好起来的,先别管我。” 邵紫紫铿锵有力地在门口跟哄男人一样哄她,“晴儿,天无绝人之路,人家六度人脉理论不说了吗?咱们努努力,从头开始筛选找人,肯定能把事给解决了。”

她替俞晴回想着自己在北京可以借着力的人,刚放下手机,忽然想起来当初俞晴和大隋还在一起的时候,大隋提过他有次开Uber遇见碰瓷的人,周围还有一帮碰瓷的老乡帮凶,他心里蹭一下子来了火,一个电话打给公安局当局长的舅舅,就把人给办了。

大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俞晴。屋子里面堆着零食袋和打包盒,空水瓶成摞扎在垃圾桶里。俞晴披着个丝绸睡衣,松松扎着,对他也不见外,还能看到袍子里面半个胸脯。她拿着熨斗哼着不着调的歌在熨自己的衬衫和枕头套,手上的熨斗喷着热蒸汽,脸藏在云里雾里。等大隋看清楚的时候,才发现俞晴眼睛无神,还枯瘦了一大圈,全然对不上以前戏称她勃艮第夫人那时候的明艳。

俞晴也没特别招呼大隋,大隋只能自己收拾沙发腾出一块地坐下来。看到她如今落魄的光景,心里倒是有一种格外的亲密,只是这亲密让大隋并不好受。

俞晴手上丝毫没停,喃喃地讲,“以前我还嫌你穿三件套太胖,也没给你熨过衬衣。要是我那时候心如死灰点,多做家务,也没那么多嫌不嫌的了。”

大隋没由来鼻子一酸,说,“这没多大的事儿,我替你跟我舅舅打声招呼。你这只是祸及池鱼,不要紧的。”

俞晴眼睛动都没动,注视着熨衣板说,“我欠你的会还你的。但现在我欠的可真多啊。”

大隋气得起身冲上去把电熨斗拔了。他把俞晴掰过来,强迫她把脸对着自己,抵着她

额头骂她,“你就这点出息,要死要活的。翻来覆去也不就是为了些钱,至于吗?以前你那伶牙俐齿盛气凌人的样子哪去了。”

俞晴头一歪,靠在大隋身上,停了一会儿抽噎起来了。“以前没觉得自己要求人,现在一求人发现谁都指望不上。”

大隋看见俞晴的自尊跟出窑的瓷器似的,被烈火煅烧过,开片破碎形成裂纹。他抱住俞晴哄了哄,“谁让你早不来找我,白白受那么多苦。”

俞晴的胳膊搂上大隋厚实的腰,觉得自己身边到底有个人了,多日以来不断消耗的气血彻底亏空了,没有丝毫力劲。她发出蚊蚋一样的小声哀求,“帮帮我。”

二十七

大隋的舅舅清廉正直,俞晴朝大隋再三打听才发现他唯一的嗜好,养血统纯正又好看的锦鲤。她连忙让曾近在日本托人买了三尾昭和三色,考虑到配种,特意挑了两雄一雌,平均每尾有四十厘米长。即便是熟人的面子,算下来也花了八万块。

大隋的舅舅收到了锦鲤,喜不自胜,先慢慢拉了一通家常,最后大隋说了说俞晴的事情,他面色一正,捺住声音说,“这事情还是有些难办的,你耐心等等,两个月后我给你消息。”

俞晴还打算再接着问问,大隋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就告辞了。出来之后,大隋说,毕竟他也拿了礼,这事有戏了。这意思是两个月后才能开条,把这些家具拿走。

俞晴脸色一松,挽著大隋说,“我们去喝酒庆祝一下。”

大隋爱吃海鲜,他们去吃蒸汽海鲜馆,配了两瓶雷司令。桌上呈上来的皮皮虾太难剥,大隋手拙,俞晴笑笑两只手夹了过来,用筷子捯饬捯饬,几条虾肉就出来了,蘸了汁递给大隋。

大隋一瓶白葡萄酒下去,又添了三瓶纯生啤酒,面红耳赤,让俞晴多吃些,两个人这时候有别样的客气。

晚上大隋是跟俞晴回家的。两个人在黑暗和酒气里窸窸窣窣做了一场,也来不及起来洗澡就睡了。睡之前,俞晴醒了几分,她并没有思考她和大隋之间的关系,反而这番亲热让她最终确认,她和陆辰光是真正结束了,她回了大隋的头,是再回不了陆辰光那里了。

她来不及过度感受分手的伤痛,就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些动荡。所有情爱的悲欢被拉长和滞后了,和大隋这次的上床是顺理成章的,不然她不知道拿什么来答谢大隋。在答谢完了之后,她好像释然了,也恢复了感知。人生总归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求不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大隋,好像这样离陆辰光也更远一些了。

后来她听曾近说,大隋家里给他安排了相亲,是一个牛津毕业的女孩,样子不算好看,但也过得去。两个人奔着结婚已经谈了三个月了。

邵紫紫生怕俞晴多想,还想骂上个两句。俞晴笑笑,“没想到旧情也能有这些分量,北京男孩是义薄云天得好。”

俞晴知道他们两个走不到一起,但还是真心盼着大隋好的,哪怕他再不切实际再嬉戏,都能有个宽厚的女人容着他,守着他,指望着变老的时候他可以安安分分。

二十八

立夏的时候,邵紫紫跟曾近做了一出话剧。邵紫紫私下里对俞晴撇撇嘴,“你别看曾近往日里一口一个流亡诗人,现在他也知道商业化了,把流亡的情怀都用在想要逃离北上广的白领身上了。他号召大家去找个远方的精神家园,结果这些被生活击晕的臭傻逼们还真的吃这一套。”

开戏的那天,北京的地铁站里都贴着话剧的巨幅海报,编剧邵紫紫的名字意气风发地跟在曾近名字的下面。首演是在东直门的一家剧院里面,讽刺的是,离俞晴供应家具被查封的会所只有一步之遥。几百号人熙熙而来,攒动在剧院门口,而那家会所的招牌都被拆了下来。俞晴抬头看了看剧院上挂着的庆贺大红横幅,阳光刺眼,真是白云苍狗的繁荣盛世。endprint

俞晴来的时候还尚早,她进了剧院买了杯咖啡,结完账端着咖啡找地方坐。她在狭窄的餐饮部挪动,顺着队伍找到个桌子准备坐下来

的时候,目光一下子凝滞住,再也挪不开了。陆辰光手上端着杯咖啡坐在邻桌。俞晴一直以为那些影视剧里面的久别重逢都是处心积虑的偶遇,现实中理应是人潮汹涌里,大家毫无知觉地擦身而过。

“这么巧啊。” 陆辰光把椅子挪了挪让给她一些空间,示意她来坐。

“嗯,没想到你也有空来了。” 俞晴笑道。

“你坐哪儿?”

“一楼七排双号,你呢?”

“一楼十三排单号。”

两个人彼此笑笑,似乎是因为安心,并没有被命运捉弄到要坐在一起看戏。

“咱们有好久没见了。” 陆辰光开口说,嗓音低低的。

“其实没多久。”

陆辰光伸手挠了挠自己眉毛,忽然问,“你真的爱过我吗?”

“嗯,我爱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俞晴有点懵,把嘴里的咖啡都咽了进去才开口。

陆辰光不耐烦地打断她,身子倾向俞晴,手里用劲攥着电子烟,脸上的肌肉轻微颤抖着说道,“你知道吗,我们本来可以跨越这些的,我们本来有机会……我想跟你稳定下来的。”

俞晴明白当初陆辰光要出差,接下来便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没有给过他任何解释的机会。跟不告而别一样,他们没有争吵,没有计划,她惹恼了他。陆辰光自始至终并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如此突然地撒手。面前这个恼怒的男人攫住了她,要她给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俞晴试图表现得诚恳,双手叠放在胸前,“我知道你和杜若涵的事情了,我不想强迫你选择一个两难的生活,也不想逼你面对未来。”

陆辰光声音陡然拔高好几度,“你怎么知道我会两难,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不想面对未来?”

“这些不是我分手的理由,我们就是不适合。” 大庭广众下,俞晴望了望四周,也生怕激怒陆辰光,小心翼翼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连试都没试。” 陆辰光冷笑了下,他狠狠吸了口电子烟,“你连搬到一起住的尝试都没有,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分手。”

“为什么还要试呢?明明知道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俞晴想起之前陆辰光身边的人,他妈妈,杜若涵,全部站了起来拿着枪像对待蟊贼一样指着她,而她只有自己孤军奋战。那时候陆辰光在哪儿?

“你就跟鸵鸟一样,遇到点惊吓就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子里。这都是你的问题。”

“我?我的问题?” 俞晴气极而笑。

“对。你的问题。你随时跑掉,你从不愿意担当任何共同的风险,你也根本不想跟我对峙,试着解决这些让你难过和不堪的问题。你的面子重过一切,正因为这样,你真是个懦弱的女人。”

陆辰光喘了口气。俞晴在对面,脸上的笑垮了下来,不自觉地变成了无动于衷的木然,她知道陆辰光讲的都是实话。

周遭的人群渐渐散去,开始进场了,剧院敲响了催时钟。人流分成两股,从他们身后穿梭而去。

俞晴拿上包起身,对陆辰光说,“我曾经死心塌地,还充满羞耻地爱过你。”

她进了双号的门,引导员拿着一个小手电微微照亮了脚下的阶梯。她逐级而下,音乐开始奏响了,是Florence+ the Machine的 Stand by Me,她别扭地穿过同排人的脚,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心还在怦怦跳着,紧接着幕布就拉开了。

黑暗里一群居住在北京的人们,都瞪亮了眼睛看这出试图逃离都市的戏。

責任编辑 徐子茼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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