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岸的高楼

2017-11-22 21:20韩永明
当代 2017年6期
关键词:姆妈房子

韩永明

许佳红一进房间就捂着脸哭起来。边富贵正仰头看着天花板,听见哭泣声,回过头来,“好好的你哭个么事?”

许佳红仍哭着,肩膀夹着,一耸一耸的,双手捂着脸。

“新房子呢,哪有第一次進门就哭的?”边富贵又说。

许佳红这才把手拿开了。脸上的泪稀里哗啦,她用几个指头把脸上的泪往两边抹,抹了几下,又抓起掉在地上的手包,找出两张纸巾来,“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突然眼睛一酸,眼泪就冲出来了。”

边富贵把头仰起来,望望天花板,又望望窗外,得意又像是讥诮地说,“真是没发过财的人,几套房子,就把人激动成这样?那些有二十几套房子的人还活不活?”

许佳红和边富贵两人刚才去物业拿了钥匙,一人五套。他们本来是夫妻,拆迁之前办了离婚手续。现在房子到手了,一起来看房子。

许佳红擤了擤鼻子,拿纸揩净了,“想起来……就像做梦一般。” 这才仰起头看只刷了薄薄一层石灰的白墙。

许佳红是从菱角湖嫁过来的。那时磨湖离市区还很远。晚上,大都市的万家灯火,还是磨湖村人眼里一片橘红色天空。

许佳红从生下来,就想在那片橘红色的天空下生活。如果说得更远一点,这也是她姆妈的梦想。她姆妈原是花山村的人,想嫁到城里而不得,只好嫁到城郊菱角湖村,算是向大城

市靠近了一步,终于望得到城市的橘红色天空了。到了她这一代,姆妈满以为她从菱角湖村一跃进城,可没想到她进城的路依然是那么漫长。高考落榜,复读,再考,还是落榜。招工是农村户口,考兵,视力过不了关。最后不得不和她姆妈一样,把进城的希望放到自己的长相上。她固执地认为凭她的长相,会有人把她迎接到那片橘红色的天空下去。

可没有城市户口,她就是天仙,城里人也看不见。只白白耗了她好几年青春。最后,把自己等得花儿要谢了,才嫁到了磨湖村,嫁给了比她大好几岁,而且左眼有块疤瘌的边富贵。

磨湖村要拆迁她是听姆妈说的。边富贵听她说可能要拆迁,要建房子,问她是不是想变成城里人想疯了。拆迁?等一千年吧。

许佳红没和边富贵多说什么。她拿定主意了。这些年,她卖菜卖鱼,积积攒攒,有了十几万块钱了。

这是她准备在城里买房子的。自从她嫁给边富贵后,这个想法就有了。无论如何要到城里去,即使没有城市户口,也要住在城里,生活在城里,哪怕只能住上一天,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和城里人一样火化,做鬼,也做一个城里的鬼。所以这钱她没有动过。两个孩子上学、生病,她都没动过一分。

可这次,她想都没想就把存折拿出来了。她决计赌一把。

她赌赢了。她的新房还在建设中,城市像一条筋斗虫一样,几拱几拱就拱过来了。磨湖村要建还建房小区。

“我们结婚这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你哭。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边富贵说。

这话一下刺痛了许佳红。许佳红眼里又来了泪。

过去,许佳红在娘家时,哭过不少。高考落榜,她哭,一哭几天几夜,茶饭不进;当兵,视力不行,被刷下来,她哭……甚至当边富贵上门提亲,她见到边富贵之后,也哭。她真的没有想到,命运是如此不公。只是她嫁给边富贵以后,她不再哭了,就像泪腺坏掉了。

直到拆迁之前,她才知道,她其实还是能哭的。那是她去找老孟办离婚手续。许佳红家的老房子新房子加起来有一千多平方米,当村里人知道要拆迁,许多人种房、在房上加层时,许佳红又在两栋房子上用复合彩钢板加了两层,几百个平方米。一家人面积这么多,让别人眼红。同时,过渡期的补偿政策下来了:按户头,一个户头每月补贴生活费一千八百元。许佳红这就想到了和边富贵“离婚”的主意。写了申请,去找村主任老孟盖章。

老孟家里有很多人。老孟说章子在村里,他去村里了就打她电话。二天中午,老孟打她电话了,要她去他家的油菜地,他在给油菜打药。她揣上申请便去了,可眼里只有金灿灿的油菜花。打老孟电话,老孟说他在呀,在地里歇着。许佳红猫着腰,一行行油菜寻找过去,才望到茂密的油菜花下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许佳红以为老孟猫在里面捡烂菜叶,就站在田埂上等,这时听老孟在里面喊她了,要她进去。油菜花开得正盛,密麻麻的像一张金毯,上面蜂飞蝶舞。许佳红想直着身子走过去,可走不过去,还怕被蜜蜂蜇了,只好弯下腰钻进去。

老孟坐在里面,头上落满了花瓣。许佳红蹲在老孟身边,把申请书拿出来,递给老孟。老孟把申请书接过去,放到地上,问许佳红:你和边富贵是真离还是假离?许佳红说真离,老孟说真离你就叫上边富贵一起来。许佳红说,边富贵都签字了。老孟说签字不算。许佳红人往起站,要回去找边富贵,老孟说,我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直说吧,你这个章我可以盖,章子我装在裤兜里,可要我在申请书上盖章,我得先在你身上盖一下。许佳红慌乱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和伸出去的腿,以为老孟真要在自己身上盖章。老孟呵呵笑起来,说许佳红,你像个外星人。许佳红仍然不懂,怔怔地望着老孟,老孟便伸手过来了,摸一下许佳红白净净的小腿,明说了吧,我要搞你,我早就想搞你了。许佳红说你说什么?老孟说,我真的早就想搞你了,说着就要抱许佳红。许佳红双臂抱起来,缩成一团,犟着,反抗着,老孟说,别动,把油菜弄断了。许佳红还是挣扎,老孟又说,真的别动,一动蜜蜂就蜇人了,蜜蜂蜇了很疼的。许佳红说,不行,真的不行,掰着老孟的手,掀着老孟凑过来的嘴巴,老孟说,许佳红你

怎么这么浑啊?你一犟,油菜晃晃荡荡的,会招来人的,他们以为里面有猪獾呢。许佳红还是犟。老孟说,你们家两栋房子呢,补偿费,还建面积都是按户头算的,你不晓得这一个章子值多少钱?老孟说到这里,许佳红反抗的手和腿没力气了。许佳红不动,老孟说你动啊。许佳红还是不动,老孟说,该动的时候不动,不该动的时候又动。许佳红就动起来。完了,许佳红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水开了闸一般。老孟把那份申请捡起来,瞥一眼许佳红,哭?再哭我不盖了啊,把章子递给许佳红,要许佳红用嘴对着章子哈气。许佳红这才不哭了,把章子哈了气递给了老孟。老孟在大胯上把章盖了。舒服,老孟说,想不到你身上这么光溜,像抹了油一样,我还没碰到过这么光溜的。许佳红拿起申请书要走,老孟说,上面马上要来测量房屋了,负责的是王科长,你去找找,带两万块钱。endprint

许佳红去找了王科长,所以她的几百平方米彩钢板房才算成了房屋面积。

边富贵看许佳红眼泪又滴滴答答往下掉,说,“怎么又哭了?”

许佳红又拿手抹泪,抹了一阵,说,“我们就住这套吧,这栋房子在我们老房子地基上。楼层也好,前面开阔,站在阳台上,还可以望见我们家的船。”

许佳红说的船是一条小木船,在磨湖做旅游。已做了好几年了。旺季,一天可以挣个三四百块。

许佳红和边富贵在房里走着,看着,卧室、厨房、卫生间都看完了,最后去了阳台。站在阳台上,从两栋楼之间望出去,果真可以望见磨湖一大片水面,和湖岸如墨般的柳树。

许佳红说,“我们总共十套房子,我们俩住一套,给边亮一套,边采芹一套,卖一套,其他的,简单装一下出租。”边富贵说,“卖一套?”许佳红说,“补偿费总共只有七十几万,装修钱不够。更重要的,我们得拿点钱出来,给边亮找个稳当的工作,让边采芹把书读好。边亮书没读好,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打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正式单位,连个对象都谈不到。这次,我们得拿点钱出来,给他在我们跟前找一个好工作。采芹现在读高一,虽然成绩不怎么样,可我们不能再像对边亮那样了。我们要请最好的老师给她补课,要想办法把她的成绩升上去,争取让她考个好大学,然后出国留学。反正现在,我们也不是那么缺钱了。如果拿钱可以买到外国的大学读,我们就拿点钱。”

出电梯时,许佳红又說,“我们结婚时,没照相,我想去补照一个,照个婚纱。挂在新房里。你说呢?”

拆迁后,许佳红和边富贵租住在春天里社区。房租贵得咬人,所以许佳红只租了一小套,总面积六十平方米的两居室。这种小套,如果只有许佳红和边富贵两人住,或是城市的上班族,还可凑合。可许佳红边富贵不是,她们有种地的锄头、背篓、镰刀,有装粮食的陶缸、木柜,有做泡菜的坛子等等。所以,客厅里、厨房里、阳台上到处摆着柜子,走道上尽是坛坛罐罐,像摆的梅花桩。何况女儿边采芹也住这里。

三个人住在这套房子里,浑身都不自在。而且房租还贵,每个月一千五。所以,还在路上,许佳红就打电话给边亮,要他回来帮忙装房子。

要边亮回来帮忙,许佳红主要是两点考虑。一是不想让边亮老漂在外面,她怕边亮在外面把人漂坏了。二是为了让边富贵还能守船。在磨湖守船,除了每天可以捡几百块钱,还可以悄悄地在湖里下网弄鱼。许佳红家,从未买过鱼吃。有时鱼多了,还要送别人一些。

边亮一接到姆妈的电话就回来了。他紧紧地拥抱了许佳红,“姆妈耶,我们有钱了耶!”

“你别高兴昏了头,不过就是几套房子。”许佳红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蛮高兴的。“姆妈要你回来帮忙装房子,就是不想你一直在外面漂了。房子装完了,你就在武汉找个工作,找个靠谱的单位。”

许佳红给边亮说房子装修的事时,边富贵一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许佳红给边亮交代完,问边富贵有些什么想法,问了几遍边富贵没有反应。

许佳红把边富贵手中的遥控器拿过来,把电视声音调小了,又问边富贵对装修房子有什么想法。

许佳红交代边亮的话,边富贵刚才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见许佳红问他,就含含糊糊地说,“行吧。”

边富贵就是这么一个性格,家里事咸淡不管。不仅不管家里人的吃穿用度,不管孩子们上学生病等一些大事,就连他自己的事,穿衣、抽烟、喝酒什么的,都是许佳红管。他身份证、离婚证也都交给了许佳红。每天守船,晚上一回家就把钱交给了许佳红。

许佳红早习惯了。今天她问边富贵,主要是觉得这事太大了。“别到时候说这里没做好,那里没做好。”

三个月时间,许佳红和边亮一起,就将房子装修好了。房子装修得不错,全实木的,家具、电器都是名牌。过去的邻居庄小凤过来看,说许佳红这房子装得漂亮,像宫殿。如果家具换成红木的,那就赶得上老孟了。

小区也在这段时间里变了样。栽上了花草树木,高的,雪松、银杏、红枫、玉兰、桂花;矮的,合欢、女贞、冬青、山茶、黄杨,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房屋间的空当几乎都被绿色填满了。还有几块空地上铺了绿色和红色相间的塑胶,上面装了一些健身器材。

许佳红觉得这就像画一样美丽,觉得也像画一幅画那么简单。

现在,小区的外面,马路两边,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家家商店:菲达舞蹈、伊贝姿丰胸、雅丽会所、徒手健康生活馆、母婴房、棋牌室、特色腹疗、西麦尔蛋糕、李二甲鱼、巴厘龙虾、三禾小面、山沟沟羊肉粉、金麦坊、江城传说农家菜、国大药房、首信烟酒……

这些商店,门面都做得考究,各有特色。入夜之时,装饰灯亮起,霓虹闪烁,人多了起来,一条新街,摇身一变灯红酒绿了、时尚繁华了。

一天在大门口看见庄小凤,两人说起小区来,都觉得漂亮。许佳红说,想不到磨湖村会变得这么漂亮,就像画儿一样。庄小凤说是呢,就像是给磨湖换了一件衣裳。古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其实什么都一样的。

叫许佳红感到满意的还有:她简装的六套房子能很快出租了,价格可观,平均下来,每月有一万五千块收入。边亮在武汉的工作已有了着落,她通过娘家的一位表弟把边亮弄进了武汉的一家合资公司,讲好房子装修好了就去上班。给边采芹请的一对一补课老师也已经开始给边采芹上课了。

房子装好后,许佳红就将家搬了过来。庄小凤比许佳红早搬进来个把月。许佳红搬进来这天,庄小凤来帮忙,见许佳红搬来了锄头、背篓、镰刀,以及一些旧水瓶、旧电扇,便要许佳红统统扔了。许佳红说,“我想做个纪念。”庄小凤哈哈笑起来,“纪念什么呀,纪念你是个农民?许佳红我跟你说哎,这些劳什子我第一次搬家时就丢了。你还真做得出来,搬进搬出,搬到新屋里来。你搬到新屋里放哪儿?别说是破铜烂铁,就是金子做的,我也得把它们扔了。我看着它们就要吐。”庄小凤说着就抓起一把锄头往外甩。一旁摆弄电视的边富贵向边亮努嘴,边亮便就走过去,把庄小凤手里的锄头接到手里,“姆妈早晨是说要丢了的,可能是搬家的又收到车上了。”边亮说时又拿起地上的镰刀和背篓出了门。许佳红想说我什么时候同意丢了,还没说出口,边亮就丢出去了。endprint

在厨房里,许佳红从纸箱里往外拿电饭锅,庄小凤便接过去,看一眼,说这锅不能用了,内胆不卫生了,电视上说这种内胆涂层坏了,会往外渗重金属,便把电饭锅放到地上。许佳红往外拿筷子,庄小凤又接到手里看,说这筷子也不能再用了,筷头儿上发黑了,这发黑的东西是黄曲霉素,致癌的。专家说了一双筷子最多只能用半年。许佳红说不会吧。我们原来,一双筷子,用几辈人呢,只要没断,用了一代又一代,也没见着哪个吃了这种筷子长了癌。庄小凤说那是过去,那是乡下啊。

许佳红想不到庄小凤知道得这么多。

许佳红不几天就把家收拾好了。房子收拾好之后,就闲在家里了。她有些不习惯,想出去找点事做。

租住在春天里时,许佳红在小区物业当保洁员。装修房子时才把这事辞了。许佳红人长得漂亮,又肯吃苦,活做得又好,和同事关系也处得不错,所以,辞职的时候,马经理有些不舍,对她说,如果房子装好了,她想找事做,就

去找他。他可以安排她去物业办公室值班。

想到这儿,许佳红便想给马经理打个电话。正考虑着怎么说,庄小凤打进来了,问她在做什么。许佳红说她准备去春天里上班。庄小凤惊叫起来,“上班?你还觉得钱不够多啊,你是掉到钱眼里去了吧。”

“不是钱的事。我就是闲得慌。现在,突然没事了,我不晓得日子怎么过了。”

“你下来。下来我好好给你说说你该干什么。”

许佳红不知道庄小凤要干什么,不想去,可不好拂了庄小凤的好意。

刚下楼,一辆轿车徐徐驶了过来,“嗞”一声在许佳红身边刹住。许佳红吓得倒退了两步,心咚咚跳,正想骂人呢,车窗徐徐落下来,一个女人的烫发、茶镜、耳环、涂了口红的嘴唇、挂了金链子的颈脖子徐徐出现在许佳红眼里。

许佳红没认出人来,直到车门打开,那人抱着一条狗从车上钻出来。

“你个庄小凤,我还以为是香港来的富婆呢。”许佳红笑起来。

开车的是庄小凤的儿子冬子。冬子也下了车。他理个锅铲子头,戴副墨镜,颈上还挂了一根绳子粗细的金链子。

庄小凤笑声滚滚,“我就喜欢这样,蛮有感觉的。”说着把狗放下来,“安迪,给许姨敬个礼!”安迪却叫着,往一边跑,不远的地方,有人在遛一条金毛。

许佳红想不到庄小凤会养狗。她过去可是讨厌狗的。那时许佳红家养了只小黄狗,庄小凤硬要许佳红把狗处理了。她说,许佳红的狗一天到晚咬,吵得她睡不好觉,她都神经衰弱了;许佳红的狗追她家的鸡,追得连蛋都不下了;许佳红家的狗身上有虼蚤,虼蚤都蹦到她家里去了。许佳红的狗掉毛,掉得她屋里哪儿哪儿都是;许佳红家的狗体味重,几丈远就闻到骚臭……说她这辈子是怎么都不会养狗的。

庄小凤拉着狗绳,不让她的狗去与金毛相会。

许佳红被庄小凤刚才的称呼弄笑了,“你让狗叫我姨,骂我呢。”庄小凤也笑,“你别见怪,我可是把它当儿子待的。”

庄小凤这时便给许佳红说她这条狗,这是一只泰迪,又叫贵宾犬,她们这种人养最好。现在小区里养狗的人多了,有边牧、德牧、金毛、拉布拉多、蝴蝶。又说老孟的老婆周秀兰养了一只藏獒,十几万,比一辆车都贵,而且每天狗粮就要几百块。

许佳红想不到小区里有这么多人养狗,狗也有贵贱,也有三六九等,也想不到庄小凤变化这么大。她认真看了庄小凤一眼,说,“感觉你脸也变白了,细皮嫩肉的了。”

庄小凤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么感觉。我感觉像换了一层皮一样的。原来那张被太阳晒、被风吹雨打的皮不见了。”

许佳红笑起来,“拆迁之前,老孟动员说,磨湖村这么一拆,再这么一建,摇身一变成大城市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祖宗八代,就把农民这张皮彻底撕下来了,就都变成城里人了,我当时还不相信,心想老孟是瞎吹。现在看见你,我感觉老孟这话没说错。”

庄小凤哈哈笑起来。

许佳红也笑了,笑了一阵问庄小凤,“你要我下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你换了一层皮吧?”

庄小凤说,“你不是说闲在家里无聊吗?我今天就是专门来给你上课的。走,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上了车,许佳红又问庄小凤今天到底要带她去哪里,庄小凤说今天就要带她去体验一把美容。许佳红本来长得漂亮,可惜这些年风里雨里,把脸弄得不像张脸了,无论走到哪,都像个土克西。

许佳红想不到庄小凤是要带她去做美容,“人都老了,美了给谁看?”

“边富贵啊。”

“边富贵?我还管他爱不爱看?他不爱看也没办法了。”

“你还有边富贵,我呢?那你说我给哪个看?你不想给边富贵看,也可以啊,给别人看啊。”庄小凤说时,睃了冬子一眼。可能是有什么话有冬子在场不方便说,“你都千万富婆了,想看你的人多呢。”

许佳红说,“我这张脸,没人看才好。”

“许佳红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怎么一

定要给哪个看呢?难道女人一定要漂亮给别人看,不能给自己看?这么说吧,女人漂亮才会有自信。现在女人走在街上,讲的是回头率。再说,你可莫覺得边富贵现在不在意你漂不漂亮了。边富贵现在不是从前的边富贵了。他也算千万富翁了。你一个黄脸婆,小心他成了别人的钻石王老五。”

许佳红笑起来,“还钻石呢,除非那人是个瞎子。”

庄小凤说,“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说到底这就是城里女人的一种生活。有钱人就该这么生活。”

许佳红没想到女人做美容有这么好。躺在床上,有人帮你洗脸,帮你按,按得舒舒服服。做过了,脸一洗,脸确实白净不少,而且还很滋润,很舒服,这让她想起了待字闺中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很在意这张脸的,曾希望这张脸是一张通往城市的通行证,每天用香皂洗,抹珍珠霜,抹得脸白里透红。只是嫁给边富贵后,才没在意了。

做完之后,店主向许佳红推荐年卡,推荐护理套装。许佳红犹豫了一下,就办了。店主又向她推荐面膜,说是天然蚕丝蛋白,比外面要好,货真价实,许佳红也买了。endprint

而且,一天天地,许佳红便越来越在意这张脸了,越来越喜欢上做美容了。每天早晨起床,就用从美容院买回来的洗面奶洗脸,然后用爽肤水、紧肤水、嫩肤水,噼里啪啦弄一大阵子。午休了起来,切些黄瓜片贴脸,到了晚上就做面膜。她真的感觉到,慢慢地,她脸上那些岁月沉淀在里面的颜色,太阳和风风雨雨一点一滴沁在里面的颜色都淡了。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舒爽。

这就把去春天里的事忘了。是呀,她现在感觉,真的没那么闲了。再说,她尽心尽力做美容,怎么还去春天里做保洁员呢?做几十次美容,也许只要晒一天就白做了。

搬家后,边亮一直没去上班,他说这几个月装房子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这样去表舅厂里才有一个好状态。许佳红催过几次,边亮总是找理由拖着。许佳红心里明白,边亮是因为买车的事故意和她拗着。

这天晚上,边亮又说买车的事,许佳红说,买吧,买了车你好去上班。边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姆妈真同意我买车了?”

许佳红说,“我不同意行吗?”

许佳红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她为何同意买车了。

边亮曾请庄小凤劝劝他姆妈给他买车。庄小凤说这车說到底它就不是车,而是一张脸。许佳红这时又想起了庄小凤这句话。

“就买辆奥迪吧。”许佳红说,“可你得老老实实给我把技术学好,考到驾证儿。”

“庄姨说,如果买驾证儿,她有路子,冬子的驾证就是买的。”

“买驾证儿绝对不行!这世上什么东西都能花钱买,唯独驾证儿不行!”

许佳红做了一段时间美容之后,也喜欢上买衣服了。她感觉过去那些衣裳真的与她不相配了,怎么穿着都别扭。

许佳红也想养条狗。边富贵和边亮一大早就出门了,晚上到她睡下都不回家,一天到晚,没有说话的人,她感觉还是有些无聊。更重要的是,前几天她在小区散步,看到牵着狗的人特别容易在一起交谈。狗狗们相互亲热,拉扯不开时,狗主人也会站在一起交流养狗狗的事。就像有只狗狗,他们在一起交谈才有理由,才是合理的。还觉得在小区里散散步,不牵一条狗,就好像不是这个小区的人似的。

许佳红给庄小凤打电话,要庄小凤陪她去一趟宠物市场。

庄小凤帮许佳红挑了一条泰迪,公狗,许佳红问为何要公狗,庄小凤说,她的那条是母狗,这样她们就成亲家了。许佳红说,“又不是人!”庄小凤说,“你现在不明白,养些时日就明白了。”许佳红说,“公狗气味重呢。”庄小凤咯咯笑起来,说这算个么事哦,前几天,她的安迪发情,那才把她折腾够了。看它可怜,先去买避孕药喂,然后去给它找公狗,托了好大一圈人才找到。“你猜安迪怎么样?它都抬起腿来给我作揖呢。它懂得报恩呢。”庄小凤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许佳红有些迟疑,说,“畜生呢,有这个……必要吗?”庄小凤说,“你没看到那时的安迪多可怜,看着我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现在好了,我只要带它出门,它都给我作揖,眼神特别真诚,好感动哦。”

许佳红感觉庄小凤真的变了。过去,她怎会同情一只狗发情?她只恨不能一脚将狗踹死。

许佳红最终同意了养条公狗。因为庄小凤说,许佳红的狗狗寻死觅活时,她就主动把安迪送上门来。狗狗原来有一个名字:萌萌,庄小凤说这名字土气,狗狗的名字体现主人的品位,要大气、洋气。和许佳红商量了半天,最终取名杰克。“《阿凡达》里那个男主角就叫杰克。”庄小凤说。

有了杰克,许佳红的日子忙多了。而且在小区遛狗的时候,还真有了跟过去不一样的感觉,好像自己真进入了另一种生活。

边亮拿到驾证后,便和许佳红一起去4S店提了一辆奥迪Q5。坐上车,边亮把车打着,系好安全带,拍一下方向盘,喊道:“我们有车喽!我们也成了有车一族喽!”

许佳红听边亮这么喊,心里也涌起一股莫名的高兴。

边亮对这款车并不陌生。学车的时候,有个学员就买了这一款,还开去了驾校。边亮和他混得熟,时不时开一开。“姆妈,这款车还行吧,你听发动机这声音,听起来多舒服。你听这音响,人听着,像在云彩上飘……”边亮操作着车上的开关,这里那里,说个不停。许佳红哪懂这些?只要边亮上路要小心,要好好保养。

“姆妈我带你去兜兜风吧?”

“去你表舅的公司吧。熟悉熟悉路,明天就去上班。我也一便去看看你表舅。”

“姆妈你也忒急了吧。表舅不是说想几时上班就几时吗?迟几天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指望我去挣这几个钱。”

“说好拿了证儿就去。”

“姆妈耶,这几天儿我还真去不了。我们练的车是东风世嘉,比这车小,也比这车矮,视线和这车差别好大,您得先让我熟悉熟悉车再去吧?”边亮说着将车挂了挡,起步了,“新车,还得去美美容,买点炭包什么的放在车上吧。姆妈闻没闻到车上的气味?这气味对身体不好。更重要的,这车还没上牌,临牌呢,开到公司去,别人会笑话的。”

许佳红说,“你总是有理由!”

车辆徐徐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路上车如流水,高楼如林,许佳红蓦然感到自己是一滴水,一滴融进城市这片大海里的水。

“姆妈,我们去看看老爸吧,”车行了一段,边亮突然说,“给他一个惊喜,让他也看看我们家的新车。”

“要去你去,我不去。我就当没这个人了。”许佳红收了一下脚,双腿偏到一边。

许佳红前不久跟边富贵闹了矛盾。自从搬到新房以后,边富贵每天守船的钱不再交给许佳红了,说要把钱攒着油船(每年夏天船都要沥干水,涂一遍桐油,防止水沤坏了船底),也不悄悄带鱼回家了。不仅不带鱼回家,常常连家也不回了。总说他们在外面打牌。前几天,一向不回家的边富贵回了家,找许佳红要钱油船,许佳红便问他守船的钱干什么了,边富贵便说都下馆子了,打牌了,现在他们这些守船的,哪个都不把这点钱拿回家了,就是吃点喝点玩点牌。许佳红说边富贵大手大脚,两人便吵了起来。边富贵甚至提出要分家,各管各的。endprint

“老爸这个人,和您过了大半辈子,您还不清楚他的脾性?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老实、规矩、实话实说。再说,现在我们家,在您的英明正确领导下,发了财,致了富,享受一下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吧,不然发财有什么意思?您们都辛苦了大半辈子了,也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了是吧。您看看我们原来湾子里的那些人家,有哪个还像我们老爸那样老老实实一心一意守船?有哪个不是天天在泡馆子?我感觉老爸做得很好了。”

“船是挣钱的呢,现在倒好,连油船的钱都没得了,那这船还有什么守头?他以为我们现在是金山银山了?也不想想,你要恋爱、要结婚成家,要多少钱?你妹妹现在补课一个月大几千,以后还要上大学,去国外留学,要多少钱?”

边亮不再说什么,谨慎开车。要到湖景小区时,便得意地问许佳红他车开得怎样,可许佳红没有答应。

许佳红在想究竟去不去磨湖见边富贵。边亮说要去磨湖,明摆着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她和边富贵和好起来,她不想让孩子们跟着难受。

“你不是说要去兜风吗?我就听你的,去磨湖看一看。”

磨湖风景区是开放景区,但并不让车辆在景区内通行。边亮心里不爽。他是想把车开进去风光风光的。这不仅仅是他有了车的问题。

边亮将车泊在门口,没有熄火,让许佳红在车上等着。许佳红说,“不让进我们就不进吧,走进去。”边亮说,“才邪完了呢,我们就是磨湖的人,还不让进去了?”边亮说时拿了手包,去了门卫室。

也不知道边亮和门卫说了什么,门卫竟出来把车辆通道打开了。边亮上车,开车往里走,许佳红问门卫怎么放行了,是不是磨湖人的车子能够进去,边亮说,“磨湖人算个鸟,钱!我给了那个家伙一百块!”

一进景区,边亮便把车窗放下来了,“姆妈,里面风好,吹自然风比空调舒服。”

磨湖是老公园,绿茵如毯,法国梧桐粗壮如柱,树瘿如小儿脑袋,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时间虽近中午,里面的空气却透着凉爽。边亮没有将车直接开到老爸那里,而是沿着主道向里行驶。

主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有电动观光车。边亮不自觉地把车开快了。

风就大了,边亮和许佳红的头发都飘了起来。边亮感觉有不少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把音响开大了些,汪峰那深厚而又沧桑的声音在磨湖里回荡起来。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從来都不能平静……

“姆妈,我今天才有感觉。”

“什么感觉?”

“磨湖就是我们家的后花园。”

许佳红扑哧一笑。她也有一种跟往常不一样的感觉。过去,她总是站在一种她向往的生活之外,是一个旁观者,隔着一层薄纱,她看不真切,更走不进去。现在,这层纱不在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这车把她带进去的。

“你慢点!”许佳红说。

边亮在公园里兜了一大圈,这才去了他老爸守船的地方。

这地方叫柳树湾,湖岸栽了一排柳树。柳树很大,树干要两人合围,黑黢黢地掩映在飘飞的柳絮中。这和许佳红在家的阳台上看到的有很大不同。在阳台上,只能见到一团一团的绿色,像一团团绿色的雾。

许佳红下车,眼光先是寻找岸上,却没见有船晾在太阳下。边富贵往年油船时,她给边富贵送过饭,她看见过边富贵油船。把船倒扣在几根木杠上,在太阳正烈时,拿一块白棉布蘸了桐油往船上抹,抹一遍又一遍,晒干了又抹。那时边富贵戴着草帽、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浑身也像抹了油一样发亮。

可现在,往年油船的地方空空的。

船这么快就油好下水了?她想。

岸边有几条船在水面上摇荡着。边亮和许佳红一条一条船看过去,却没有看到边富贵。让许佳红感到奇怪的,居然船主们她都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许佳红,一个劲儿地撺掇许佳红和边亮坐船游磨湖。

“姆妈,看到了吧,我们湾子里的人都不在这儿守船了,都把船租给别人了。怎么说老爸不容易呢?别人都把船租出去,上岸了,晒不着淋不着了,泡餐馆打牌去了,可我们老爸还坚守着,就凭这一点,我觉得就挺不容易的,我就很佩服的。”

许佳红还真被边亮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给打动了。是呀,现在,边富贵还能老老实实在这儿守船,她确实应该知足了。

远处的水面上有几只船漂着,像几片树叶。许佳红以为有一片树叶是边富贵。

许佳红记得她家的船一直拴在前面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就和边亮走过去,在树下站着。等了一阵,终于等到那条船靠岸了。

船主却不是边富贵。她仔细辨认着那条船,认出她面前的这条船就是她家的。

船主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告诉许佳红,船是从别人手里租来的,一年给他交三万。“那船主去哪儿了?”许佳红问。中年男人想了想说,

“可能是出去做生意去了吧。十天前还来过,要明年的租子,说他要出去做事。”

许佳红一下懵了。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要边亮打电话问问他在哪里。

边亮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边拨电话边往一边走。开始边富贵说他在守船,待边亮说出他和姆妈就在柳树湾时,才改了口,说他在河南,家里太闷了,他想出来散散心。

边亮接完电话,走到许佳红跟前,说老爸真是出去谈生意了。许佳红问去了哪里,什么生意,边亮想了想说,河南,好像是药材。

许佳红疑惑地瞪了边亮一眼。

“老爸……可能是想给姆妈一个惊喜吧。”边亮说。

上了车回家,边亮怕她生气,说,“姆妈千万不要生老爸的气。老爸这回,不经领导同意,擅自将船租给别人,擅自出去做生意,这也确实太无组织无纪律了。他回来,我们一定要求他做深刻的检讨,给您写保证书……”

许佳红没让边亮胡扯下去,“做生意?几万块能做什么生意?”

出了公园,路过沿湖街,许佳红突然说,“你找个场子停车吧,我今天也不做饭了。我们上馆子。”endprint

点了菜,许佳红便给边亮说去表舅公司上班的事,最多三天后就去上班。边亮要等牌照上好再去,许佳红说,“那你就坐公交,等牌儿来了再开车去!”边亮知道姆妈的性子,不敢再说什么。

边亮去公司上班后,许佳红去遛狗。看见庄小凤,便朝庄小凤走过去。

许佳红的杰克和庄小凤的安迪早熟络了。人没到一起,两只狗狗先亲热上了。许佳红说,“到底是畜生。”庄小凤笑起来,“畜生比人好呢,想干吗干吗,无拘无束的,也不怕丢人现眼。”许佳红没心思和庄小凤说笑,叹了口气。庄小凤说,“你有烦心事?”许佳红说,“你说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原来我想,人要是有了钱,不愁吃不愁穿,日子就好过了,顺心了。想不到有了钱之后,烦心事却不见少。人真是没一天好日子过。”庄小凤说,“你有什么不顺心?房子一大堆,一个指头儿不弯,躺那儿吃躺那儿喝,几辈人也用不完,儿子进了好公司,女儿听话又上进,老公还天天给你守船挣钱,知足吧!”许佳红说,“你想得到美!”庄小凤盯着许佳红的脸,看了一阵,似乎要从许佳红脸上看出什么来,“边富贵在外面找人了?”许佳红想了想,把边富贵将船租给别人,悄悄去河南的事说了。

庄小凤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有蛮大个事哩。”许佳红说,“不大吗?他可能是真有了什么人,一起出去野去了。”庄小凤说,“不会吧,边大哥可是个老实人。”许佳红当然也希望不会。可想起边富贵的变化,又不得不往这方面想。搬到新房后,许佳红要和边富贵去照个婚纱,可边富贵不干。他说年纪大了照个婚纱,挂在屋里,别人会说他们是二婚。许佳红要去补办结婚证,边富贵也不去,说没这个必要,还说,房子拆迁前他们办离婚,拿到新房子就去办复婚,万一上面追查起来,他们这就是骗取补偿费。“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庄小凤说,“钱在你手里,他坏得到哪里去?许佳红,现在我们不是磨湖村的农民了。男人不会像过去那么老实了。照我看,边富贵即使像你说的带了别的女人出去野去了,也没有多大个事情。你没听说,现在城里修鞋匠都找个二奶呢,没有二奶就不是个男人呢,二奶就是男人的脸面呢。你知道我们老磨湖的男人,现在天天都在干吗?坐饭馆儿麻将馆,上练歌房洗浴房,美其名曰联系业务,其实就是吃喝嫖赌。边富贵偶尔来这么一次,你就受不了了?现在你又不是没钱,他坏你也坏啊,看看哪个坏得过哪个?”许佳红说,“我是担心孩子。你不知道,孩子跟过去也不一样了,就好像我们家有金山银山,花钱像流水。”庄小凤说,“你挣了这么多房子,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花的?你还想要他们像我们一样吃那些苦?”许佳红长叹了一声。庄小凤说,“也许我们把事情想复杂了。也许边富贵真是去找生意了呢,也许是他们那一伙守船的人一起去看少林寺了呢。”

和庄小凤扯了一阵闲篇,许佳红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许佳红想找几个守船的人问问,可觉得这样做有些丢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午休时许佳红做了一个梦:边采芹考取了大学。她在太子酒店里设宴请客,把边采芹学校的老师、补课的老师,磨湖湾子里的人,把姆妈和外婆都接来了。酒店里面张灯结彩,大家都恭喜她女儿考上了大学。

杰克的汪汪声吵醒了她。她起床,一边揉眼一边往客厅走,这时看见是杰克在对着一个陌生人咬,许佳红看清杰克咬的人是边采芹,她正站在客厅里,身边放着一只行李箱。

“大中午的怎么回来了?学校放假了?”许佳红一脸的疑问,“刚才我还做着梦呢,梦见你考上了大学。”

“我不读了。”边采芹说着,拖着行李箱去她房间。

“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读了?”许佳红望着边采芹的背影说,人也往边采芹跟前走。正要进房间,边菜芹“砰”地将房门关上了。

这太意外了。许佳红立刻打乔老师电话。乔老师说,边采芹这阵子常常旷课、迟到,夜不归宿,作业也不交,今天上课时打瞌睡,数学老师问她作业,她竟然就出了教室。她正准备给许佳红打电话说说这事的。

许佳红想不到是这样,对乔老师说,她会马上把她弄到学校来,可乔老师说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她既然回家了,就让她在家待几天,慢慢引导。

许佳红心中焦急,可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刚才的梦,眼里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许佳红在边采芹身上寄托了她的理想。她没有考上大学,她要让女儿考上大学。她要让女儿出国留洋,然后体体面面地在大城市工作。她总觉得这才是真正地进入了城市。虽然现在磨湖村变成城市了,可她总觉得那不是真正进了城市。

令许佳红感觉自己不是真正进入城市,除了进入方式外,还有小区的状况。虽说从表面上看,湖景小区具有了城市的所有特征。高楼、绿地、健身器材、亭台回廊喷泉地下车库等等,应有尽有,可许佳红总感觉有些不一样,总感觉它带着一种奇奇怪怪的气息。它既是城市又是乡村,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这既是她想要的城市,又不是她想要的,总之有些似是而非。

许佳红生出这种感觉并不难理解。小区还有不少人在自家阳台上装晾衣竿,天线锅,把豪车停到自家楼前,把电视和音响声音开得震天动地,存心要让小区的人都听得见。尤其是小区死了人之后,有人仍在院内搭一个帐篷设置灵堂,放哀乐,唱卡拉OK,放鞭炮,吵得几个小区的人不得安宁。城管曾因为相邻小区数次投诉来管过,罚款,可罚款管不住这里财大气粗的业主……除了业主,小区还有很多租户,东西南北中,七行八作什么人都有。简直就像一个大杂烩,一个升级版的城中村,就像一个邋遢的人换了一件时尚华丽的衣裳……

许佳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边采芹房门口,敲门。她想无论如何还是要让边采芹上学。

“采芹,你现在还小,你可能还不懂得姆妈的心,你开门,姆妈给你说说。”许佳红在门外说。

“采芹你開门,无论有什么事,你和姆妈说。什么事都没有读书大……”许佳红又说。

边采芹不开门,也不吭声儿,只有杰克望着房门汪汪叫着。许佳红望着门叹息,正要转身,听见边采芹在屋里嚷起来,“你别说了好不好?我说不读就不读了。”endprint

“不上学怎么行?将来……”

“你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你要是真心为了我,你就把要花的那些冤枉钱给我好了,把我的房子给我好了,我用这些钱去做生意。”

许佳红听边采芹这么说,顿时头晕目眩。许佳红真想把门砸开,好好教训教训边采芹。

可想想还是忍住了。

许佳红想,只有给边富贵打电话了,让他回来做做边采芹工作。可打了十几分钟,边富贵都不接电话。

许佳红只好给边亮打电话,要边亮下班后就回来,劝他妹妹上学。

边亮晚上回来,一进门许佳红就拉他在沙发上坐下,轻声说要他如何如何做好边采芹的工作,无论如何要让边采芹去上学。边亮说,“妹妹这书,不读就不读吧。”许佳红眼瞪大了,

“你说么事?”边亮说,“姆妈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现在这书读不读真的很无所谓了。就拿您自己说吧,您当年一心想考上大学,您要是考上大学了,您现在在做什么?当厅长、工程师、经理、教授?要是混得好,可以,混得不好,也可能一辈子就是个处长、科长、讲师什么的对吧?就说当个教授吧,您看看现在的教授,有谁成了千万富婆?有您现在这么多财产?您有现在这个财富,有您现在这样的生活?也许正因为您没上大学。要上了大学,您也许就什么都不是了……”

许佳红像不认识儿子似的,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把你请回来做你妹妹工作,你倒成了她的说客。难道人就只有钱重要吗?”边亮说,“您说干什么不是为了钱?就说那些死命读书的,还不是为了钱?这个世界您没看明白?有钱就有一切,没钱就什么都不是。”许佳红说,“我不跟你讲嘴劲,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你妹妹工作做通,让她马上去上学。”

许佳红这时站起来,倒了一杯水,放到边亮面前,要他给边采芹端过去,“无论如何,要让她早点回学校。都高二了呢,耽误不起了。”

许佳红看边亮敲开了边采芹房门,这才去厨房做饭。

过了一阵,边亮来到厨房。许佳红问,“怎么样?”边亮说,“我晓得的道理都讲了,连天天用奥迪车送她上学这样的条件都许了,可她就是不答应上学。”许佳红说,“她不读书了,想干什么?”边亮说,“没说。”许佳红说,“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躺着吃躺着喝,什么都不用干了?给你爸打电话,叫他马上回来。”

吃饭的时候,许佳红让边亮叫边采芹吃饭,可没叫出来,边亮说边采芹已经睡了。许佳红问边亮给他爸打电话没,边亮说打了,他说这两天会回来。

许佳红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边富贵身上,可边富贵就是不回来。每次电话打过去,边富贵都把电话挂了。

过了五六天,边富贵才回来。

杰克还没见过边富贵,一见边富贵,便窜到边富贵前面咬起来,把边富贵当成了一个入侵者。

许佳红心里很烦,瞪着边富贵说,“你还知道回家的路?”边富贵说,“不就是边采芹上学的事吗?”

边富贵坐到沙发上,靠住,把双臂伸开架在沙发靠背上。

许佳红说,“你觉得这是个小事?”

边富贵把手臂放下来,“不就是读书吗?不读就不读吧,不读书又不会死人。”许佳红的声音高起来,“你还是不是她爹?”边富贵说,“你就是钱烧的。读书是一个人的天分。没这个天分,你就是用钻子钻她,也钻不出个窟窿。再说,就说你钻天拱地,倾其所有,让她念上大学,可念上大学又怎样?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塞脚丫子的就是大学生,女孩子更惨。大学毕业不是去餐馆里洗碗端盘子,就是去洗发店卖淫,去傍有钱人,去做小。所以,现在有些人根本不让孩子上学了,把孩子读书的钱给她存起来,长大了给他做点小生意。”

边富贵跟边亮简直就是一个腔调,她真怀疑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你想让她以后也去做生意?”边富贵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许佳红说,“不读书,路在哪里?难道可以玩一辈子?”边富贵说,“玩一辈子怎么了?玩一辈子的女人还少吗?有福的女人一辈子就是玩的。”许佳红说,“她总要嫁人,成家吧?不读书,没份好工作,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边富贵说,“她长得不差,我们也办得起像样的嫁妆,她还嫁不到一个好人家?现在有钱人哪个还在乎女人有没有才艺?在乎的就是你长相,你会不会玩,你有没有像样的嫁妆。”

“简直是胡说八道。”许佳红只觉得心里堵得不行,“边富贵,你这个态度,回来做什么?你这个态度就不要回来!”

边富贵望着许佳红,不疾不徐地说,“我没想管这个事,你管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是回来拿钱的。”

“拿钱?拿什么钱?”

“我做生意,要钱,打牌,输了,要钱。”

许佳红想不到是这样。她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边、富、贵,我明白你为何对边采芹读不读书无所謂了,你是心中早就没有我们了。”

边富贵这阵子正跟一个叫翁倩的美女打得火热。这些天,他和翁美女一起旅游,从河南到陕西跑了一大圈。

翁倩是边富贵跟伙计们一起去K歌时认识的。磨湖村变成湖景小区后,在磨湖守船的十几个船主隔三岔五便要下一次馆,喝点酒,聊下天,享受一下生活。开始是在磨湖一带的小餐馆,以后就把档次提高了,去湘鄂情、太子,而且不仅喝酒聊天,还去K歌,去洗澡,去熏蒸了。翁美女就是边富贵前不久在巴山夜雨认识的。边富贵认识翁倩后,找了家宾馆,包了房间,让翁倩住着,每天下了船就去宾馆与翁倩幽会。

翁倩特别有风情。每次边富贵到她房间,她总能弄一点花样,把边富贵乐得翻了天。更让边富贵想不到的是,她从来不向边富贵要这要那,也不向边富贵打听什么,譬如说边富贵的家庭情况等等。边富贵曾试探过她,说他们不会有结果,只能做露水夫妻。翁倩说露水就露水,露水才新鲜呢。边富贵说他在这城里没房没车,只有这一条破船,翁倩说,她也不是奔着边大哥的财产来的,边大哥有没有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边大哥这个人。边富贵说你喜欢我眼上的疤子?翁倩蹿上来,叭了边富贵的疤瘌一口。边富贵觉得她单纯、真诚。他觉得和翁倩在一起与和许佳红在一起完全是两种感觉。endprint

翁倩这么可人,边富贵有时很想和许佳红离了,娶翁倩。是呀,他和许佳红早就离了呢,从法律上说,他和许佳红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他完全可以再来一段婚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呢。

可又下不了决心。真离了,财产他就只有一半,或者还没有一半了。更重要的,在伙计们口中,离了婚再娶是笨蛋。不离,财产都是他的,女人只是一个管家,是个出纳。有钱人哪个在外面没有几个奶?

问题是现在他腰包瘪了,囊中羞涩。偏偏许佳红,不仅是个出纳,是个管家,还真正掌着实权。他要用钱,都要给许佳红说。他今天是一种试探,看看许佳红的反应,如果许佳红给他钱了,能保证他和翁美女的花费,就这么过下去。

边富贵不回答许佳红心里有没有他们的问题,“我……欠了一屁股债,天天有人追着我要债,我没法子了,才出去躲债。”

许佳红说,“我看你现在就没一句实话了。”

边富贵说,“实话也好,假话也罢,你直说给不给钱吧。你要是不想给,我也不想为难你。我用我自己的钱。”

许佳红这才明白边富贵为何今天要钱这么理直气壮,看来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离婚,我同意离,我只有一个条件,孩子跟我。”

边富贵这时心里更矛盾了。他只是想逼使许佳红拿出钱来,没想许佳红不吃这一套,而且爽快地同意了,连忙说,“离……婚……法律上……我们早……离了……”边富贵结巴起来,“我……没说要离……婚。”

“那就是分家,一个意思。”

边富贵想不到许佳红是这种态度,顿时觉得自己离婚的想法真是太冲动了。这就好像你看上了某件物品,想花重金买下来,结果别人说送给你,你陡然会觉得那东西不是你想要的了。“我也没说要分家。我是这个家的男人是吧,可我……像个男人吗?我能做一分钱的主吗?你没觉得我窝囊?你天天侍候自己一张脸,没想想男人也是你一张脸?”

许佳红简直被边富贵绕懵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是要离婚还是要钱?或者还是要当家?”

边富贵说,“我……要钱,我输了二十万。”

许佳红没想到边富贵会要这么多。她没问边富贵拿钱做什么。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边采芹这么待在家里,最重要的是边采芹。她把银行卡找出来,丢到边富贵面前,“拿去!少给我阴阳怪气的!”

许佳红二天一早就去学校找乔老师,她想知道边采芹怎么突然就变了。乔老师说边采芹有可能是有了网瘾,并要许佳红现在不要着急边采芹上学的事,而是要想办法戒除网瘾,乔老师并且建议她去找找师范大学专门研究戒除青少年网瘾的敖教授。

敖教授给了许佳红一些建议。如,转移孩子的兴趣。她喜欢唱歌,喜欢音乐,可以请个老师教教她;喜欢旅游,可以陪她去看看风景……总之,要把她从网络虚拟世界里拉到现

实生活中来。沉溺网络游戏的孩子,某种程度上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有一些扭曲,心理不太健康,在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病人,所以,当家长的要跟她多一些交流,多一些耐心。許佳红觉得敖教授说得有道理,回家后,便敲门要和边采芹说说话。可边采芹不开门。许佳红在门口,轻轻地敲门,轻言细语地说,“采芹,你不想上学就不上了,可你不能长期待在屋里,你这样成天见不着阳光,身体会弄垮的。我们报个团去旅游吧,出去散散心?”

屋里没有一点动静。许佳红又说,“你要是喜欢唱歌,喜欢跳舞,我们去找个老师教教你……”

房里还是都没回应。许佳红心里的气上来了,想发火,可想起敖教授说沉溺网游的孩子就是病人的话,便忍了下来。

杰克站在门边咬着,许佳红有了主意,“采芹,我去买菜,杰克就放在家里,你帮忙看着。”

许佳红把杰克留在家里,出门买菜去了。买了菜回来,边采芹房门仍没有开。杰克颠颠地跑过来,站在她面前,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似乎眼里充满了幽怨。

许佳红做好了饭,叫边菜芹吃饭,叫了半天也没叫出来。许佳红吃完饭,边采芹才出来了。

边采芹吃饭时,许佳红便说起旅游、说起学唱歌的话,边采芹不吭声儿,夹了些菜,端进房里吃去了。

一晃半个月过去,许佳红和边采芹没有一次成功的交流。许佳红有些着急了,像这样下去,边采芹什么时候才能像敖教授说的,回到现实中来?

这天晚上,许佳红吃完饭就等在桌边,边采芹刚一端起饭碗夹菜,便抓住时机说,“采芹,你今天吃饭后,把杰克拉出去遛遛。姆妈早晨去买菜摔了跤,走路有些不方便。”边采芹不吱声,就只把菜往碗里夹。许佳红说,“你小时候是很喜欢狗狗的,你还记得我们家盼盼吗?那条黑狗,毛像缎子一样,眼眶上有撮白毛,像熊猫,是你给它取了名盼盼?”边采芹嘴里蹦出一句,“你能不能不说这些?”许佳红被噎住了,可仍耐着性子说,“我记得你最喜欢它了,走哪儿都要带着……”边采芹说,“说这些有意思吗?你不就是想让我出去吗?想让我出去,简单啊,你把我的房子给我,我今天就出去。”边采芹夹好了菜,说完就端着碗往房间走了。

许佳红再也忍不住了,吼起来,“你的房子?你的房子在哪儿?我今天算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了,为什么待在屋里吃,还这么理直气壮?”边采芹“砰”地关上了门,可许佳红没有停下来,她肚子里积了一肚子火,差点都要把自己憋死了。“你以为你是这个家的人,这个家的财产就天经地义有你一份,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打算就这样活下去,活一辈子……”

许佳红站在边采芹房门口吵了一阵,才坐到沙发上。泪从眼里挂下来。杰克跳到她腿上,嘴里哼哼着,像哭,又像是在安慰她。

她搞不清楚边采芹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样了。翻天覆地,就像磨湖村变成了湖景小区。

边采芹一直是个乖乖女,除了读书笨点儿,别的都好。许佳红不让她穿低腰的牛仔短裤,不让她把头发披着,不让她用口红,不让她穿高跟鞋,她都听了。边富贵甚至说许佳红偏心,对边采芹苛刻了。许佳红说,她不想让边采芹靠模样吃饭。endprint

想起这些,许佳红心里更难受起来。她有一种梦碎了一地的感觉。

令许佳红感到心里还有点踏实的是边亮。边亮自愿住到公司里去了。他对许佳红说,公司宿舍的条件虽然差点,但住在公司,可以省不少汽油钱,省去不少的时间,还可以锻炼一下自己的吃苦精神。许佳红有时候打电话和他说边采芹的事,他也总做些劝解。许佳红感到边亮成熟了,省心了。

哪里想到这一切是边亮装出来的,是他的韬晦之计?

这天下午,许佳红正在小区遛狗,一向不轻易给许佳红打电话的边亮表舅给许佳红打来电话,说边亮没在公司干了。

许佳红心“砰”地一炸,“他……没……在公司干了?”边亮表舅说,“听经理说,他一个多星期没来了。可能是吃不了这里的苦,趁我出国,他就开溜了。在我们这边干操作工确实有些苦,我这么安排,是想锻炼锻炼他,我大学毕业后也是从操作工干起的。” 许佳红脑子里嗡

嗡响,“昨天……给他打电话,他还说他在公司呢。”表舅说,“边亮实在不愿意在我们这儿干,表姐也不要勉强他。但表姐却不能什么事都惯着他。我今天详细问了问他的经理,他说了一些情况,我觉得有必要给表姐说说。他在厂里时候,没怎么在食堂里就过餐,每天晚上出去喝酒,吆五喝六,男男女女,开车兜风、K歌、消夜,有时候还住酒店……我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他学坏,会成毛病……”许佳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他……这……是真的?”表舅说,“表姐也不必要太担心。他现在人还小……”

许佳红没听清表弟说了些什么,耳朵像一下聋了,里面只有一片嗡嗡声。

许佳红脑子里断片了。她不明白是什么时候挂掉表弟电话的。清醒过来时,她发觉自己坐在小区乒乓球台边的水泥凳上。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出来遛狗的。可狗呢?她四下望,却没看见杰克的影子,不知杰克什么时候从手里溜掉了。

她站起来,又坐下。手机还捏在手里,她看了一眼,装进了裤兜里。

她突然感觉这个地方很陌生,很不真实,她面前的高樓,绿化树,健身器材,鹅卵石路面等等像一种虚幻。

刹那间,磨湖村原来的景象——她家的老屋,村里那些田垄、垂柳,庄稼、池塘……浮现出来。她突然有些想念过去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声,要是能回去真好!

可是,怎么还能回得去呢?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赶路的人,突然走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像是一辆没有站点也没有终点的列车,只能轰轰隆隆向前开去,停不下来,也没有别的轨道……

直到庄小凤把杰克给她送来。

回到家,她便给边亮打电话,要边亮回来。

边亮晚上10点多才回来。一进门,便给许佳红说表舅有些不了解情况,他在表舅那儿干不下去,不全是因为活太苦了,而是因为学不到东西。他现在就是想学东西,将来自己开个公司。所以,他出入餐馆,是在做考察,想做个网商,在网上卖小龙虾。

许佳红没让他说下去,“别说这些没用的。叫你妹妹。今天我有话对你们说。”边亮说,“我想给你解释一下。”许佳红发起火来,“把你妹妹叫出来!”

边亮走到边采芹房门口,敲门,屋里没动静,打边采芹手机,听到了手机铃声,但边采芹就是不接听。又敲了一阵,仍叫不开,只好跟许佳红说,“我叫不开。”

许佳红站起来,到餐厅抱了一把椅子,走到边采芹房门口,朝房门砸过去。

“哐啷”一声,门开了,椅子倒在地板上。

边采芹仍盯着电脑,就像早料到了。

“你们!”许佳红手指头点着边采芹和跟过来的边亮,吼起来,“都给我听着,听仔细了。我今天要和你们把话说清楚,你们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有责任。自从搬了家,成了城里人,又有了几套房子,有了钱,我就讲究起来了,不做事了,过起了有钱人的生活。这给了你们错觉,你们觉得有了房子,就不需要靠自己的双手了,可以不劳动只享受了。今天我给你们做检讨。同时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去找工作。你们两个,也去找。从明天开始,家里再没有饭给你们吃了。我今天给你们每人十天生活费,让你们找工作这段时间有口饭吃。钱用完了,你们自己去挣。都听到了吗?

边亮说,“姆妈,十天太少了。三个月,您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一定让您看到我成功。”

许佳红说,“除非你去表舅厂子,老老实实上班。”

边采芹眼睛一直盯在电脑上,身子像被定住了。许佳红说,“边采芹,你呢?”

边采芹说,“你不就是赶我们走吗?你把我的房子给我,我马上出门。”

许佳红说,“你们不要指望靠房子养活你们。房子不是你们的。是我的。如果你们好好读书,好好工作,我就把房子给你们,要是你们不读书,不工作,我就把房子捐给国家。”

许佳红觉得她的变化是从去美容院开始的。如果不去美容院,她会去春天里小区,她就不会想着城里人的面子。她觉得自己也是走得太远了。

她把梳妆台上的洗面乳、亮肤水、面膜等等一股脑都扔到垃圾桶里,把美容店的年卡和杰克给了庄小凤。

她给马经理打电话,说想去春天里找份事做,可马经理却说,管理员的位子早给别人了。许佳红说她还是想做原来的工作,做保洁员。马经理说他们刚招了几个保洁员呢。

记得社区经常发布一些招聘信息,许佳红便去社区。

许佳红把身上的漂亮衣服都挂了起来,找出过去的旧衣裳穿上,把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耳朵上的金耳环统统都取了下来。

边亮和边采芹房间的门都关着。她知道他们都还没起床,却没有喊他们。她不想再婆婆妈妈了,不想再唠唠叨叨,像他们还是三岁小孩子一样对待了。她要让他们知道,她是说一不二的。

她从提包里拿出钱包,数了五百块钱放在茶几上,又数了五百块钱放在旁边,然后在每沓钱上留了一张字条。

到了社区,打听到只有招聘送外卖、送快递的,许佳红便去找罗书记,罗书记建议她去街道看看。endprint

街道的撒大姐接待了她。撒大姐先介绍自己,说她不是傻子那个傻,是撒网的撒。撒大姐问她愿不愿意做环卫工,磨湖路缺一名环卫工,月薪一千四百五十元。许佳红想想答应了,并说自己曾在小区物业做过保洁员。

撒大姐问许佳红带了户口簿没有,许佳红拿出户口簿。撒大姐看过许佳红的户口簿,又盯着许佳红看,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阵,问道:“你真是湖景小区的?我怎么看你都怎么不对啊。听说你们小区的人,都是土豪,男人们都有产业,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吃吃喝喝;女人都是全职太太,无所事事,成天是逛逛街,购购物,你怎么还要出来做事,而且还是做环卫?”许佳红说,“不都是这样。有的人也就一两套房子,活不了人,又没田没地了,也就只好找点事做,免得坐吃山空。”撒大姐又说,“听说你们管房子叫什么?哑巴儿子?这说法好。但我看,房子比儿子好。现在,有几套房子,什么都不怕,坐在屋里,每个月都有人送钱来。可要是有几个儿子呢,那可就惨了。现在的年轻人啊,他就没有孝敬老人的概念,别说送钱给你,恨不得买个榨油机,把你骨头都给榨干喽。说啃老那是好的。那他简直就是来讨债的,来折磨你的。”许佳红笑笑,敷衍着,“谁说不是呢?现在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孩子。”

撒大姐发了一阵感慨,才言归正传,要许佳红把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了,填了表交了,去环卫所领活去。

到了环卫所,所长让人给许佳红拿来了工作服、带了布帘的草帽,然后叫了一辆垃圾清运车,把许佳红送到路段。

路段上有一个很小的活动板房,几个平方米。里面放着清扫工具,也是环卫工换衣服和休息的地方。司机给了许佳红一把钥匙,要许佳红将工作服也放在里面,把水和饭菜也放在里面。要许佳红明天上班,凌晨三点钟到岗。

司机走后,许佳红便把橙红色的工作服换上了,把鞋也换了。她想今天就穿着这身衣服回家。

工作服大了一圈,她感觉自己顿时变矮了许多。

许佳红回家时,正是中午。开门时,看到门口站着送外卖的。掏钥匙时,门开了,边采芹来接外卖。

边采芹没认出她,接了外卖就把门关了。

许佳红用钥匙开了门,进屋时,边采芹已经去她房间了。

许佳红做好饭,一个人吃了饭,便开始准备明天上班用的东西:水壶和饭盒。她想好了,她要和别人一样,自己带水喝,带饭吃。

晚饭时,边采芹又叫了外卖。许佳红啥声儿没吭。许佳红想,等她把五百块钱吃完了,看她还怎么叫?

边亮出去了,很晚都没有回来。许佳红想,他是去了表舅公司里,还是出去找事了呢?想打个电话问问,可想了想,忍住了。

许佳红的心情却比昨天好多了。她不再那么焦急,不再那么忧心。她感觉,边亮和边采芹会被她打动的。

凌晨三点钟,许佳红便挎着三个大可乐瓶凉水,两个大饭盒去了路段。早晨,人车稀少,城市似乎还在睡梦中。

许佳红想起她做美容,学养狗,想起前段时间一心要成为城里人的日子,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现在,梦醒了。那不是她的生活。

许佳红的路段有三公里,从七路公交车湖景站到火车站,另有八个垃圾桶,一处简易公厕。清扫一遍要三个小时。许佳红先去活动板房,放下水壶和饭盒,拿了扫帚和撮箕出来。

许佳红拿起扫把弯下腰要扫的那一刻,脸有些发烧。她抬手把帽檐上的布帘拉下来罩住了脸。

布帘有些遮挡视线。她想了想,还是把布帘掀上去了。她问自己,为什么怕别人认出自己?

是啊,为了孩子,我这有什么怕见人的,有什么可羞涩的呢?我原来不就是做保洁员的,做保洁前不是还担过大粪?

毕竟在物业做过保洁,清扫路面、清理垃圾桶和冲洗公厕都不是难事。干完这些,六点半不到,基本在所里规定的时间以内。许佳红这时便回了板房,喝了水,提了撮箕和垃圾夹去火车站。司机交代过,从火车站出来,打出租或是坐公交的人最喜欢往外丢烟头纸屑矿泉水瓶。巡查的人捡到了就要扣钱。她的其他时间几乎一直要待在火车站那头。

一晃几天过去了。许佳红每天按时出门,到下午四点多回家,做晚饭,准备明天要带的饮食。边采芹仍叫着外卖,边亮也仍在外面晃荡,与许佳红打不着照面。

許佳红并不说什么。

这天下班,许佳红正在做饭,边亮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小瓶可乐,倚在厨房门上,“姆妈,你去扫大街了?”许佳红正用刀拍黄瓜,回过头来,“是啊。”“你是做给我和边采芹看的吧?”“我们家里,无论是谁,从现在开始,都要用自己的双手过日子。”“那条路上常常有人飙车。而且不久前,有个环卫工捡路上的烟盒时被车撞死了。”

飙车的事,许佳红已亲眼看见过两次了。先是一种刺耳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紧接着一辆接一辆的车便飞一样过来了,一眨眼又飞一样过去了。她只感到有些惊心,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把车开得像飞。她能感到,那时公路两边的护栏,绿化带里的树都吓得在颤抖。

许佳红心里有一点点感动,边亮这是担心她安全呢,这就是效果呢,可表面上很冷静,“我晓得。”

“现在我们小区的人,都知道您扫大街去了。”边亮说,“您可真能作的,您知道别人都在说什么吗?”

许佳红没想到边亮想说的是这个,没好气地说,“我用自己的双手挣饭吃,别人爱么样嚼么样嚼。”

“我们呢?您想过我们吗?我们在外面怎么见人?我开着奥迪出出进进,姆妈在扫大街,在捡垃圾,您说我成了什么人?我给您说过,我现在正在筹划办公司,我得有个形象啊,得让人家知道我的实力啊,您这大街一扫,我生意还怎么做?还有边采芹。您要她读书,读书,您说她好意思去学校吗?”

许佳红心中的气上来了。她真想抽边亮几个耳光,真想质问他,姆妈干清洁工儿子就不能出门了,姑娘就不能上学了?

可想想还是忍住了。“好办啊,你们就说不认识我。”

“姆妈您怎么就不懂呢,我今天是专门提前回来和您说这事的。这扫大街的事,您就算了吧,就算您给我们留点面子。”endprint

“要留面子可以,你明天就去你表舅厂里,老老实实地上班。”

边亮一转身走了,出去了。

许佳红心里气得不行。可想想又释然了。这样毕竟比不闻不问好。

边富贵回来过一趟,知道许佳红在做保洁员,不置一词。他是回来拿身份证、户口本的,他说要办公司,要贷款。许佳红说起逼着边亮边采芹自己去找工作的事,边富贵说,“你别跟我说,你一定要搞个花样儿你自己搞去。”许佳红听边富贵这口气,心中不耐烦,“我是怕你给他们钱。你要清楚,给钱是害他们。”边富贵说,“钱都是你管着,我哪有钱给?”

一晃十天过去了。边采芹仍然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饭就叫外卖,边亮也一天到晚不落家。许佳红想,他们哪里来的钱?他们手里原来还有些钱?那就等他们把手里

的钱用光吧。

这天边采芹生日,许佳红上班时就想怎么给边采芹过个生日。从小到大,两个孩子过生日,她都要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实在做不出什么好的,哪怕就是煎两个荷包蛋也行。可今年这生日怎么过呢?

今年和过去不同了。他们不再是农村人了,他们有钱了。湖景小区的人,大人小孩子过生日,都要去酒店了。有的甚至还在小区里放鞭炮,还弄些豪车,风风光光地接寿星去酒店。许佳红想,或许应该给边采芹好好过个生日,给她冲一冲,也可以缓和一下她们间的对立。可又想,她去做环卫,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懂得节俭,懂得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在这种情况下又去铺张浪费不好。

想去想来,最后决定还是自己亲手为边采芹做一顿饭为好。边采芹从小爱吃肉饺,她想下班以后,去集市上买点猪里脊,自己动手擀面皮给边采芹做一餐肉饺。

许佳红就去市场上买了里脊和面粉,还买了一个大蛋糕。到12楼,一出电梯,便听到家里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谁把音响开这么大呢,许佳红感觉门都在震颤。

打开门,眼前的一幕把许佳红吓呆了。

客厅里窗帘都拉上了,吊灯、筒灯、射灯统统打开了。一大群穿戴怪异的年轻男女,有的在客厅中间跳舞,有的斜躺在沙发上吸烟、喝酒。茶几上摆着罐装啤酒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塑料壶和吸管,一片凌乱。

许佳红在几个赤裸着上身、胳膊上有文身的男生中间看到了边采芹,她甩着头,似乎要把头甩掉下来,许佳红感觉她就像一个疯子。

“边采芹!”许佳红叫了一声,可边采芹没听见,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屋里的其他人也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许佳红嗅到屋里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她警觉起來。电视上常常报一些吸毒的案子,她们会不会……想到这里,她的眼光盯住了茶几上那几个有点像浇花水壸的东西,她可以肯定,他们是吸毒了。

手中的里脊肉、面粉和蛋糕掉到了地上。

她走过去,把音响关掉,歇斯底里地喊:“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边采芹这时才停下来,她冲到许佳红面前,“同学来给我过生日,怎么了?”

许佳红指着那些水壶,“那是什么?”

边采芹说,“我不想生日就是蛋糕蛋糕,烦死了!”

许佳红穿着工作服,一众人都没认出她来,一个男生冲到许佳红面前,叫嚣起来:“你什么人啊在这儿扫我们的兴?一个扫大街的还管我们唱歌?出去!”

许佳红说,“要出去的是你们,我是边采芹的姆妈!”边采芹背对着许佳红。许佳红说,“转过来,你给我跪下!”

边采芹不动,许佳红揪住边采芹的头发一拽,踢了边采芹腿弯一脚,将边采芹踢倒了下来,“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怎么认识他们的?你沾了毒没有?”许佳红歇斯底里叫起来,像一头发疯的母兽。

边采芹歪在地板上,将头低着,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

“说,毒品是哪里来的?你沾过几次,钱是从哪儿来的?”

边采芹不吭声,许佳红双手掐住边采芹的脖子,“沾上毒品,你死期就不远了。与其你吸死,不如我现在把你掐死……”

“我……”边采芹掰着姆妈的手,“没……沾,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那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许佳红这才把手松开了。“你明白吗?就凭刚才这个,聚众吸毒,就要去牢里蹲几年。”

许佳红留心观察了边采芹几天,觉得边采芹吸毒的可能性不大,才把这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一晃两个月了,边采芹仍然天天叫着外卖,边亮也一直在外面晃荡着。许佳红有些沉不住气了,准备问问他们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天下班,刚回到小区大门口,门卫便告诉她有人找,让她去物业办公室去。许佳红去了物业办公室,原来是银行的人,一男一女。他们都穿着银行的制服,问清她就是许佳红后,拿出几张单据,要许佳红还款。许佳红云里雾里,“我没在银行贷过钱啊?”银行女士说,

是边亮和边采芹的信用卡消费,他们申领信用卡时填的都是许佳红的电话号码,他们让他们来找许佳红。

许佳红这才明白是边采芹和边亮为何有用不完的钱了。

“我不能给他们还钱,你们找他们本人。”许佳红说。银行女士说,“我们已找过本人了,他们没有钱还。如果您不还,到时候,我们可以通过起诉让法院强制执行,您希望您的孩子上黑名单?被判刑?”

许佳红说,“你们想怎么执行怎么执行。”

两位银行的工作人员望着许佳红,百般不解。那女士说,“我们听说您是有钱人,您觉得钱比儿子姑娘还重要?”

许佳红说,“你们没看出来我是个扫街的?”

很行女士说,“您这种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越有钱越抠门儿。”

许佳红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回到家,许佳红正准备给边亮打电话,告诉他银行来催款的事,门铃响了。打开门,见是四五个五大三粗,扎着宽牛皮带,剃着光头,臂膀上文着刺青的男人。

他们把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许佳红。一个问:“你是边亮的姆妈?”endprint

许佳红从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上,感觉出来者不善,“是啊。你们……找他?他……怎么了?”

领头的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拍到桌子上,“这是他亲手写的借条。你看看吧。”

许佳红愣住了。“什么钱?刚才银行的来人,要还信用卡。”

“我们可不管这是什么钱。我们只是收账的。”

许佳红抓起桌上那几张纸看,果真是边亮写的借据,还按有手印。

“给个答复吧,我们没有工夫等。”

“五十万?”许佳红的声音当时就变了,“他……借这么多钱做什么?”

“我们怎么晓得他借钱做什么。提醒你一下,不要报警,明天十点钟以前,乖乖地在柜员机上把钱打过去,要是我们明天十点以前收不到这笔账,我们就不能保证他的胳膊还能长在他身上了。”

领头的说完,把借据拿走了,给了许佳红一个账号。

许佳红到底还是去银行汇了款。汇款后给边亮打了电话,告诉他去还信用卡。回到家,又对边采芹说信用卡还款的事,让他们记清楚,无论他们去坐牢,还是被别人砍脚砍膀子,她都不会理会了。

许佳红感觉自己很失败。她要绝望了!

她不明白两个孩子怎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她突然想去问问敖教授。

敖教授正在办公室吃盒饭,见许佳红等着他吃饭,就让许佳红说,他边吃边听。

许佳红这就给敖教授说边采芹上网辍学、邀同学在家过生日吸毒,边亮赌博借高利贷的事。说完时,敖教授饭也吃完了。敖教授用纸擦了嘴,然后擦汗,说,“获取幸福的错误方法莫过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这是叔本华说的。他还说,人总是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

许佳红懵懵懂懂,怔怔地望着敖教授。

敖教授说,“追求享乐是人的本能吧。”

“您的意思是……他们没救了?”

“这可能是一个过程。一个必然的也可以说是必须经历的过程。这个过程很长,很长。也许会伴随人类始终。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类文明史也许就是与人自身的欲望斗争的历史。譬如宗教,就是要人怎么抛弃欲望的。”

许佳红一脸茫然,“您能不能说得通俗些,譬如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孩子变好?”

敖教授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求孩子读书,读书了做什么他们知道吗?你要孩子上班,上班了做什么?”

许佳红说,“为了更好的生活啊。”

敖教授说,“也就是说,无论好好读书,还是好好工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多挣钱,好好生活对吗?”

“是的。”

“症结就在这里。他们读书也好,好好工作也好,终极目的就是挣钱,好好生活,现在,他们有钱了,就觉得读书和工作无所谓了。所

以,你现在最重的事,是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比金钱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有比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更有意思的生活。”

许佳红似乎有些懂了,“您能告诉我……具体要怎么办吗?”

敖教授叹了一声,“现在,大道理已经不起作用了。”

许佳红想了想说,“您是说我……该把那些房子都捐出去?”

“那是你自己的事。”敖教授说,“不过,财富,对于不懂得如何使用的人来说,确实是灾难。”

“电视上说过这些,一些有钱人并不留给孩子遗产,而是去做慈善,捐出去。”

“那些财富大享回馈社会、帮助他人并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他们在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也教给孩子社会责任。这正是我们现在缺少的。我们现在有很多有钱人,但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却凤毛麟角。这当然也需要一个过程。我们一直面对的问题是贫穷,是饥饿,现在才面对着有钱这个问题。有钱了怎么办?怎么生活确实是我们要面对的一个新问题了。”

许佳红说,“我……有点明白您的意思了。过去我确实没想过我们要的究竟是一种什么生活的问题,我就是想,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好了……”

敖教授想结束谈话,站了起来,“好了,我要去上课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提的这些问题。”

许佳红揣摩敖教授的话,想着把房子捐出去。可真要把房子捐了,她却很不情愿。这些房子,在别人看来,来得容易,可哪块砖哪块地板没有她许佳红的汗水和心血?

而且,边富贵同意吗?办了离婚以后,她和边富贵没去办复婚手续,从法律上说,她没有支配边富贵那些房子的权利了。

扫地的时候,许佳红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甚至想和边富贵商量商量。

下班回家,走到小区门口,突然一阵鞭炮声打断了她。她望过去,只见她们小区的中间冒着浓烟,而且有哀乐飘出来。

许佳红心上一緊:谁又走了?

走到33栋,许佳红看见灵棚,两腿顿时就软了。

死者是冬子!冬子的遗像放大了摆在灵棚中间。

灵棚里摆着一圈花圈。鼓乐班子敲着丧鼓,音响里放着哀乐。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脸木木的。

许佳红给冬子上了香,给冬子鞠了躬,这才看见庄小凤坐在角落里。安迪和杰克在庄小凤身边嬉戏着。庄小凤瞪着大眼睛看着许佳红,红肿的眼里又流下泪来,她张着嘴,可嗓子早哭哑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许佳红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

许佳红陪庄小凤流了一阵泪,才问起冬子这究竟是怎么了。旁边的人说是出了车祸。

湖景小区不算冬子,已经有八个人死于车祸了。其中最惨烈的一家四口全死了。他们刚买了豪车,开着车在湖边兜风,车子冲进湖里去了,一个人都没爬出来。

许佳红说,“冬子不是都开了小半年了吗?是飙车?”

“他开错了道,逆行,撞了大货车。”

许佳红陪了一阵庄小凤,往回走。从物业办公室门口经过。门口聚集了几个人,他们正议论着冬子的死。

“其实他并不是走错了道,他是故意的。他认为有钱,想往哪走就往哪儿走。”endprint

“说是吸毒了,吸过头了,人产生幻觉,总感觉别人在追他。不然他怎么开那么快呢。”

许佳红感到头有些晕眩,恐惧感像一朵乌云一样罩住了她。这种事情电视上常常报。许佳红一直觉得这离她很远,想不到原来离她这样近。

“其实钱来得太容易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肥田生瘪稻,老辈子的话不会错……”

许佳红却听得心惊肉跳,就像这些话是从她面前滚过去的一串炸雷。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许佳红回家的时候,装在绿化带里的庭院灯和地灯一起亮了,发出白荧荧的光。她突然觉得自己像走在一

片坟墓里,觉得一栋栋楼房,就像一个浑身是眼的怪物,每一个窗口,都是一张吃人的大嘴。城市就是一个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陷阱。

她第一次觉得城市太坏,坏得她不可想象。

许佳红回到了家,像虚脱了一样,浑身无力。她在沙发坐了一阵,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去敲边亮和边采芹的房门。她想要他们去看看冬子。

边亮出来了。可边采芹不开门。许佳红心中的愤怒忽地一下从脚底冲上头顶。她一脚把门踹开,对着屋里吼叫起来:“冬子死了你晓得吗?怎么死的晓得吗?吸毒!”

边采芹就像麻木了,不说话,不看姆妈,就像一个渐冻人。

许佳红喘了口气继续说,“我早给你们说过,你们不听话,我就把房子交出去。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我一直在犹豫。可现在,我不犹豫了。冬子的死,让我下定决心了。只有把房子交出去,才能保住你们一条命。不然冬子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我告诉你们,我下定决心把房子捐出去了。你们要活下去,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

许佳红声色俱厉,边亮从未见到过姆妈这样。他感觉姆妈像疯了。

“姆妈,我们现在就去看冬子。我再也不赌博了。边采芹……在家也不全是在打游戏,她跟我说……想做平面模特……”

“别说这些无用的话,你真想做事,就不会去赌。”许佳红的声音小了下来,就像刚才把力气用尽了,“你们记着,人只有用自己双手挣来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不然,老天不答应。”

许佳红说完找出电话本,给那些租户打电话,让他们找房子,她想把房子卖出去。

打完电话又对边亮说,“把车钥匙给我,我要把车卖了。”

边亮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车……抵债了。”

许佳红打电话叫回了边富贵。边富贵听说许佳红要捐房子,跳起来,“你疯了?”许佳红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步冬子的后尘。”边富贵说,“一派胡言,冬子是死在房子上?”许佳红说,“不仅冬子是,华子是,大毛是,刘雪英一家都是。”边富贵说,“你还像个当姆妈的吗?哪个父母辛辛苦苦不是为了孩子?哪个父母拼死拼活不是为了给孩子留点家产,让孩子过上好日子?你倒好,要把到手的东西都交了,要让孩子们无遮身挡雨之地。”许佳红叫喊起来,“我是要给他们留一条命!”

边富贵说,“你实在要捐你就捐你的。我的你休想。”许佳红说,“我们不是一家人吗?”边富贵说,“不是早就离了?不是你写的申请,你去找的老孟,你去居委会办的手续?”许佳红说,“你怎么这么无赖,房子是哪个盖起来的?”边富贵说,“房子就是你盖起来的又怎么样?你应该知足了。你想想看,你要不是嫁给我,你会有今天?会有这么多房子?你说房子是你建的,我承认,可房子建在哪里?不是建在空中吧,是建在我边富贵家的地上吧。你应该清楚一个事实,值钱的不是房子,是地。”许佳红感觉到边富贵绝不会同意她捐房子,“你要离也可以。但你别想带走孩子。”

“你都把房子捐出去了,他们不跟我睡大街上去?”

“我就是要他们去睡大街!”

边富贵不想再说下去了,站了起来,“我们辦离婚的时候,边采芹就上在我的户口本上。边采芹跟我是天经地义。”

许佳红说,“你休想!”

第二天上班,许佳红一直在想怎么保住边采芹的问题。她打电话问表弟,表弟听说她要离婚,要把房子捐出去,逼使孩子们自食其力,学好,便劝她冷静,并说离婚和捐房子都不是办法。两个侄儿不求上进,是他们对待财富的观念不对。所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是改变他们的观念。

中午,许佳红一个人坐在活动板房里吃午饭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说他们是报社记者,要采访她。许佳红愣住了,“采访我?我一个扫地的,你们要采访么事?”

女的说,“就是采访您扫地。您身价千万,是名副其实的千万富婆,为什么还扫地?”

许佳红拿手指自己,“千万富婆?我?”

“我们去小区物业采访过了,您现在拥有十套房子,按市值,千万不止。”男的说。

许佳红想怎么让这两个不速之客早点走,“我不是什么千万富婆。我也没有十套房子。”

“我们问过了。您和边富贵先生现在仍在一起生活。”

“你们走吧。扫街……我只是想给孩子们做个样子,让他们懂得人要用自己的双手吃饭。这事你们不要再问了。我要去火车站了,要去捡烟头,检查的来了,一个烟头要罚五十块。”

第二天早晨,许佳红扫到火车站时,火车站卖报纸的黄阿姨抖着一份报纸叫她:“许佳红许佳红,你上报纸了呢,快来看啊,还有你的大照片呢。”

黄阿姨朝她喊过,又指着她向报摊周围的人喊,“快看啊,千万富婆当环卫工就是她!”

买报的人一下多了起来。许佳红过去时,几个手拿报纸的人盯着她看。有几个看了报纸的人,对她竖拇指。说这是满满的正能量,要把这份报纸带回去给儿子看看。还有的说,现在那些富二代,就是不懂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以为上一代人拼搏就是为了让他们挥霍的。许大姐做得太漂亮了。这可以让那些护犊子的看看人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人越来越多,有的举着手机照相,还拉着她合影。

许佳红想不到她扫大街的事真会上报纸,而且在别人眼中她是那么高大。想起边亮和边采芹,她感到无地自容。她恨不得向他们喊:这都是被逼的!endprint

许佳红拿一张报赶紧躲了。她走到一棵树前坐下,看那张报纸。照片上的自己,穿着反光背心,古铜色的脸,汗湿的头发,就像她过去一样。她不知道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报纸还未看完,一辆电视采访车“嗞”地停在她身边,从车上下来一个拿话筒的美女和好几个扛摄像机的帅哥。没等她反应过来,帅哥们已经将镜头对准了她。

一个美女这时才向她说明缘由。都市报的报道出来后,社会反响强烈,媒体转载,跟帖刷屏,省、市领导高度重视,要求媒体搞好深度报道。

许佳红想不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她不想再闹下去了。她想怎么让这些人回去。“你们都回去吧,我的话昨天都说了,说完了。”许佳红拿起扫帚就走。

一辆轿车过来了。车上下来两男两女。许佳红望了一眼,两个女人她认得。一个是社区罗书记,还有一位是街道的撒大姐。一下车,罗书记就向许佳红介绍那两个陌生男人:周区长、王部长,说他们专门来看望慰问她来了。

罗书记把许佳红拉到一边,嘱咐她配合采访,现在是区的典型,市的典型,省的典型了,还有可能成为全国的典型。许佳红说,“我不能接受采访了。我要跟边富贵离婚。我要把房子捐出去。”

罗书记跑到周区长和王部长跟前,嘀咕了一阵,回来对许佳红说,“我们社区出你这么一个典型相当相当不容易,而且是出现在湖景小区这样的新小区。在这样的小区出现这么一个典型,是多么有说服力。所以,这节骨眼上怎么能离婚?不仅不能离婚,还要搞好夫妻关系,成为模范家庭。捐房子的事也不行,房子一捐那还是什么千万富婆?即使你分得一半财产,那也只是百万富婆了,说服力就小得多了。”王部长这时也走过来,对许佳红说,“罗书记的意见也是我和周区长的意见。小许你可能还不明白你这一扫帚扫出来的历史意义吧。现在像我们这种新城区,住着的大都是过去的农民,他们还不知道进入城市后该怎么生活。过去他们是过穷日子,只有过穷日子的经验,不知道有了钱富裕之后该怎么生活。所以,有不少在搬迁过程中发了财的人无所适从了,有的开始追求享乐,有的赌博打牌,把财富挥霍殆尽,有的甚至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这是给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也给了我们许多启示。城市不能只有一望无际的高楼,必须要有精神,有灵魂。而你就是我们城市灵魂的塑造者。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辜负省市领导、全市人民的希望。”王部长长篇大论般地说了一通后,罗书记又接着说,“许佳红啊,你现在离婚也好,捐房子也好,弄不好就会成为一个全国性的网络事件,网民们会认为我们树假典型。我们无法向全国人

民交代。”罗书记说完,撒大姐又接着说。

几位领导轮番劝说许佳红,说到最后,许佳红已经听不清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了,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声。许佳红真搞不懂这是怎么了,扫街,离婚,捐房这不都是她个人的事吗?

十一

领导不让离婚,不让捐房子,而且那些租房户也说他们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租到房子,许佳红只好把这事先放下来。

一天中午,她正在活动板房休息时,手机响了。有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要她拿五百万去赎边采芹。

自从许佳红对边亮边采芹宣布要把房子捐出去之后,边亮边采芹就再没有出现在许佳红视线中,也没有打过电话,就像他们消失了一样。开始,许佳红还有些担心,好几次也想给他们打个电话,或者问问边富贵,可最后放弃了。她觉得两个孩子在跟她打心理战,她要打赢这场心理战。她不能让他们觉得她还在关心他们,不能让他们觉得她动摇了,她不能给他们这样一个错觉。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她担心自己会真的动摇。

想不到有人会绑架边采芹。

许佳红有点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想是不是有人惡作剧,是不是边富贵?她给边采芹打电话,边采芹关机。打边富贵电话,边富贵一听边采芹被绑架了,便骂起来:“都是你惹的祸!”许佳红说,“你真没看到边采芹?”边富贵说,“我告诉你,绑匪一定是看到报纸了才绑架边采芹。”许佳红紧张起来了,“我也没想到要上报纸……”边富贵说,“还不是你惹出来的!要是你不捐什么房子,边采芹不会出门,不出门就不会出事。”

许佳红这才相信边采芹确实被绑架了。她感到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你……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说怎么办?报不报警?”

“你想边采芹死就报。”边富贵吼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许佳红正翻出边亮电话,边富贵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要许佳红联系边亮表舅,向他借五百万,先把人赎回来再说。许佳红犹豫了一下,她突然觉得还是报警好。“绑匪拿了五百万,也仍然可能撕票,绑匪不可能让认识他们的人还活着。”

许佳红急急忙忙赶回家。刚打开门,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警察。两位警察都穿着便装,拎着几个大包。男警察给许佳红看了警官证,说他姓吴,并介绍女警察姓朱。朱警官一进门就去拉窗帘,然后把大包拉开,取出一些仪器摆好。吴警官便看着许佳红手机的短信,要朱警官查查号码。

朱警官忙了一阵,对吴警官说号码不是武汉的,她已经把号码发回处里做技术分析了。吴警官问可以了吗?朱警官说,可以了。吴警官便让许佳红给绑匪打电话,尽量延长通话时间。

许佳红把电话拨了过去,“是你发信息给我吗?朋友,你只要不伤害我的女儿,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放心,我不会报警。我现在正在四处借钱。我已经在女儿表舅那里借了三百万了,我自己还有一百万,还差一百万,我刚才打了几个亲戚的电话,他们答应帮我,我算了算已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去银行,把钱打给你们。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女儿一直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你们不要打她。”

许佳红一边说,一边望着吴警官,吴警官示意可以了。

许佳红却没有挂线,她想和女儿说几句话。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她问劫匪,“我听听我女儿的声音可以吗?我想和女儿说两句。”

电话里果然是边采芹的声音:“姆妈,救我……”endprint

边采芹这一声姆妈,让许佳红的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了。她有多长时间没叫她姆妈了啊。“采芹,你别怕,姆妈正在想办法救你……”

劫匪把电话挂了,许佳红“哇”地哭起来。

吴警官看了看朱警官画的坐标图,拿着对讲机跟人说了绑匪藏身的具体位置,并让他们执行第一套方案。

案子不到一天就破了,边采芹毫发无伤,三名绑匪全部落网。据绑匪交代,他们果然是看了报纸上那篇千万富婆当环卫工的报道后,策划绑架边采芹的。他们认为许佳红是最好的作案对象。她扫大街给孩子做榜样,说明她

不仅很有钱,而且很爱孩子。这样的人是不会报警的,只会乖乖地拿钱赎人。

这件事后,许佳红更想把房子捐掉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那几套房子惹来的祸。这真应了那句古话:钱是惹祸的根苗。

这天上午干完活,坐在板房里,就给社区罗书记打电话,问她现在可不可以捐房子了,罗书记说,“这怎么行呢?现在刚刚过去半个多月,如果你一定要捐,至少也要等小半年吧。”许佳红觉得这半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悄悄地捐,不跟任何人說,更不会对记者说,我保证不会让别人知道。”罗书记说,“这不是你想象的。现在的事情,只要一个人知道,全世界的人就都知道了。只要有一个人把你捐房子的事捅出来,我们就不好交代,网民甚至会说我们是造了一个假典型呢。”许佳红说,“我想这事早日有个结果。”罗书记说,“许佳红你为何一定跟房子过不去呢?你难道不知道好多人为了买套房子在拼命?不知道房子比钱还值钱?这事你不要说了。居委会现在绝对不会支持你,更不会给你写证明。”许佳红说,“罗书记我给你说实话吧,为什么我现在要捐房子,就是想救两个孩子。因为有这几套房子,两个孩子不听话了。”罗书记说,“你不晓得对孩子撒个谎,就说房子已经捐了?你有点爱心行不行?你可不可以想想别人的孩子?”

许佳红觉得有些道理,反正半年后,就要把房子捐出去的。她把边亮的号码翻出来,准备打过去。

自从边亮出去后,一直没回过家,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也一直没联系过边亮。不是不想联系,是非常想,想得心里发抖。那就像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里,动不动扎一下她,把她心扎了个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每当这个时候,她特别想跟边亮打个电话,听他叫一声姆妈,听他说找了一份职业……可每次抓起手机,把边亮的号码翻出来,想拨过去的时候,她又觉得不行。她必须冷酷,必须让他们放弃对她的依赖,自己去闯,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必须懂得承担,懂得天上不能掉馅饼这简单的道理……边采芹被绑架,她觉得有了跟边亮联系的理由,可抓起电话后,又放下了。她想边亮会打过来的。可她一直没等到边亮电话。

她想,大街小巷,电视上报纸上,都是边采芹被绑架的消息,边亮难道就不知道?这样大的事,他难道就不知道要关心?

又想,他是不会不关心的啊?

想到这里,她心中涌上了强烈的担心。她想打电话了。现在,她感觉理由充分了。可最终都没把电话拨出去。

可电话拨不通了。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忙音。

她打电话问边富贵给边亮联系了没,边富贵说没有。她说,“他……不会有事吧?”边富贵吼起来,“别问我!”就把电话挂了。

下午回家,一进门就叫采芹,问她和哥哥联系了没有,可叫了几遍也没听到应答。推开边采芹房门看,这才知道边采芹不在家了。

边采芹回来后,仍像往日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许佳红做了饭,叫她吃饭时她便出来吃饭,吃完饭又回自己房里去。许佳红想,边采芹受了刺激,现在可能还处在一种恐惧中,因此,也不多跟边采芹说什么。她还想,边采芹这次经受了这么严重的教训,应该长大了,懂事了。也许坏事变成了好事。她甚至感觉边采芹会去上学,会变成原来那个乖乖女。

出去散步去了?她想。这时瞟见那只旅行箱也不在了,电脑也不在桌上了。打开衣柜,衣柜里的衣服也不多了。这就拿起书桌上一张字条来看。字条上写着:“我走了,不要找。”

许佳红决定去寻找孩子。她不想报警,想自己找,找到边亮、边采芹,亲口告诉他们,她把房子捐了。

她从小区的网吧、麻将馆找起,一天比一天走得远。这时候她才发现,城市比她想象的大得多,她感觉高楼无边无岸,就像大海。

她买了一张地图,到一个地方,就涂黑一个地方。太远的地方,就坐公交车,乘地铁。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许佳红的地图已涂黑了巴掌大一块,可没有边采芹、边亮的影子,也没有任何信息。可许佳红却一点也不气馁。她像一个斗士,越斗越勇。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这天许佳红去了光谷大道,傍晚时到了一条小巷网吧门前,正

要进门,手机响了,“您是边亮的母亲吧?边亮涉嫌抢劫……”

“抢劫?他抢劫?”许佳红难以置信,“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南山派出所的,姓吴,初步查明,他伙同他人抢劫了一位开法拉利的女士,并致车主受伤。”

许佳红说,“人在哪儿?”

吴警官告诉了许佳红地址,许佳红说,“谢谢你们。我马上到。”

到了派出所,吴警官简要给许佳红说了一下案情,并说车主伤势不重,所抢金额也不多。如果家属主动退赔,取得受害人谅解,刑期可能不会太长。吴警官并且说他知道许佳红就是那个有千万家产还要扫大街的典型。

吴警官问许佳红想不想见见儿子,如果想见,他可以破例安排他们见一面。许佳红说不必了,她今天赶过来不是来见儿子,是来见警官的,更不是来求情的。她来就是要让吴警官转告边亮一句话,她把房子都捐了,让他在里面好好改造。

许佳红说完就走了。

边采芹还没下落。

这天下午,许佳红又去了光谷大道。傍晚走到一条小巷里,这时看到从一栋楼里出来一个身影,有点像边采芹。许佳红紧走几步过去,正要喊叫,突然看到一个男人走上前,鬼鬼祟祟碰了一下“边采芹”的手,然后扬长而去。许佳红冲过去,喊了一声边采芹,可“边采芹”几大步冲进了楼。endprint

许佳红冲过去时,却没见到“边采芹”的影子。

她越想越觉得那个姑娘就是边采芹。她坐到楼梯上,拿出包里的冷水,喝了两口,平静了一下自己。

歇了一会儿站起来,她有了一个主意:换了工作服再来。

许佳红换上工作服,拿了铁皮撮箕和垃圾钳,叫了一辆出租车赶过来,可在大楼口守了一晚,也没有看到“边采芹”。

直到第四天晚上,她装模作样地在楼道里打扫卫生时,才看见了“边采芹”,并认出了边采芹。

等边采芹一进屋。她拨通了警方电话:光谷大道樱园小区一栋老平房的602号房有人聚众吸毒。

拨过电话,她一直在楼道里坐着。警察一会儿来了,抓了五六个年轻人出来。认出披头散发、消瘦了不少的边采芹,许佳红心里针扎一般难受。她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采芹,边采芹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朝她望了过来。泪积在眼眶里,许佳红强忍了回去。直到边采芹被带走,坐上警车,她才让泪流下来……

回到家,许佳红给边富贵打电话,告诉他边亮和边采芹的事,说了半天,边富贵回了一句,“晓得了。”

一周以后,许佳红下了班正在厨房做饭,边富贵回来了。他走到厨房门口,咳了一声,倚在门框上,瓮声瓮气地说,“我回来了。”

许佳红正拿着刀拍黄瓜,扭过头来扫了边富贵一眼,又拍了黄瓜一刀,手中的力量不自觉大了不少。

“你还有脸回来?”许佳红重重地拍了一下砧板。

“我……”边富贵蔫蔫地,像被霜打了,声音也小得很。

边富贵从来没有到厨房门口和她说过话,也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许佳红感到很奇怪。“你给我滚!别让我看见。我现在杀你的心都有。”

许佳红心里火直往上蹿,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电水壶的水开了,尖叫起来,许佳红不再理会边富贵,放下菜刀,去上开水。边富贵这才去客厅坐了。

许佳红做好了饭,一个人在桌上吃着,也不叫边富贵。吃完饭,拾掇厨房,边富贵又踱过来,倚在门框上,“我要和你说个事。”

许佳红正在刷碗。刚才,她想过了,边富贵一定是把钱吃喝嫖赌光了,回来要钱来了。现在,她没钱了,她也再不会给边富贵半个子儿了。要不就是来谈离婚。

边富贵又说,“我……”

许佳红说,“我说过了,离婚我同意,但孩子不行。”

“我……被骗了。房子……我们的房

子……被人骗走了……”

“你说什么?”许佳红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骗子叫翁倩,这几个月我……就是和她……在一起,我们……拿了结婚证。前不久……她和我说要把房子卖了,移民到国外……她……先卖掉了我的那几套房子,后来,她请人伪造了你的委托书,通过中介低价把你的另外四套房子也卖出去了,现在,她已经卷了所有的款子溜了。”

许佳红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她发疯似的扑向边富贵,揪住边富贵的衣领,“边富贵,你这个畜生!怪不得你不着家,怪不得你不理会孩子,你……把房子还我……”

边富贵抓着许佳红的手,“你不是……要把房子都……捐了吗?”

“那是一回事嗎?”许佳红头向边富贵撞去,边富贵往后退着时,一条腿被餐椅腿绊住了,人倒到地上。许佳红像疯了一样,骑到边富贵身上,双手掐住了边富贵的脖子。边富贵一开始还想把许佳红的手掰开,掰了一阵,感觉手没力气了,干脆自己掐起自己来,“你掐吧……我帮你……掐,掐,我不想……活了……”

许佳红这才放了手。

许佳红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这么难以接受房子被骗的事,她感觉不是房子的事,而是一天一天积攒在心中那无边的愤怒。她“嗷”地哭出一声,晕倒在地上。

清醒过来,才问边富贵报案了没有,边富贵说没有,因为报了案,他也逃不脱……

许佳红吼叫起来:“坐牢我陪你坐!”

十二

深秋,行道树落叶多了,一天到晚都纷纷扬扬地。马路和人行道、绿化带上,一会儿不扫就会满地金黄。许佳红一个人忙不过来,所里又在这段路上增加了一名环卫工小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她叫许佳红许姐。许佳红问她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怎么要来当环卫工。小玉说,她是农村来的。她只要能在城里待下去,干什么都行。许佳红就叹气。在心里说,她和边亮边采芹都差不多啊,要是磨湖村不变成湖景小区,边亮和边采芹会不会扫街呢?

小玉招进来以后,所里给她们新来的一批环卫工讲了许佳红的事。小玉被许佳红的事震惊了,于是又上网读了一些报道。中午休息时,她便问许佳红,“许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许佳红说,“可以啊。”小玉说,“您是千万富婆,为了让孩子们上进,上街打扫卫生,您的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呢?”许佳红说,“他们不学好。”小玉说,“这说明您这个办法并不奏效是吗?那您为什么还要扫街呢?” 许佳红看了小玉一眼,然后把眼光望向屋外,“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扫街。我总感觉孩子们在我身边,看着我。我只有拿着扫把扫街,我才不那么痛苦,心里才能平静一点。再说,我现在,没房租可收了,只有扫街,当保洁员,才有一口饭吃。”

小玉说,“您的房子呢?”

许佳红说,“被骗子骗走了。”

小玉说,“是吗?城里真可怕。”

深冬的早晨,许佳红和小玉正在打扫绿化带里的银杏叶,一阵婴儿的哭声传出来。黎明之前,婴儿的啼哭声格外嘹亮而惊心。“小玉,快找找,可能又是哪个把孩子丢在绿化带里了。”

两人找了一会儿,便在一棵千年银杏旁找到了一个襁褓。许佳红把孩子抱起来。小玉说,“您刚才说又是哪个把孩子丢在这儿了,您以前就捡到过孩子?”

“是啊。小玉快看看,这里面还有一张字条。”

半个月前,许佳红在火车站附近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她打电话告诉社区罗书记后不久,来了两位女警官把弃婴带走了。endprint

庄小凤知道了这事,便来找许佳红。

庄小凤穿着灰色粗布衫子和裤子,脚下穿着布鞋,手上的玉镯,项上的金项链都取了。而且,人瘦了许多。许佳红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许佳红说,“庄小凤?你好像哪里变了,是不是现在流行这种装束?”庄小凤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念佛了。”许佳红有些诧异,“念佛?”庄小凤说,“冬子死了后,我只有一个

念头,就是去陪冬子。是佛祖救了我。”庄小凤说着,双手合掌在胸前,又念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庄小凤才说想收养一个孩子。许佳红感到有些奇怪,“念佛呢?”庄小凤似乎看出了许佳红的疑惑,“我想做点善事。那些孩子……太可怜了。”许佳红叹了一声,“我真怀念我们过去的磨湖村,田地、庄稼、人……都是那么亲切。”庄小凤说,“信了佛,满眼的房子,都是青山。”

许佳红有些懵懵懂懂,感到庄小凤像变了一个人。

她给庄小凤说,弃婴当时就被警察带走了,而且对收养弃婴政府有规定,要庄小凤去找社区申请。

庄小凤这才走了。

小玉看了看字条,说字条上写着孩子出生的时辰。许佳红打开襁褓,襁褓里还有一只奶瓶。孩子一定是饿了,她拿起奶瓶给孩子喂起来。孩子的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瞪着她。她突然觉得孩子有点像边采芹。

给孩子喂了奶,这才抱着孩子去活动板房。“小玉,上次那两个女警官来带弃婴时,给了我一张名片,我放在门后的小包里。你帮我找出来。”

小玉把名片找出来,从许佳红手里接过孩子,逗着孩子,孩子望着房里的灯光,明亮的眼珠一动不动。小玉说,“这孩子好可爱哦!”

许佳红按着电话,按着按着,突然停住了。

下午,许佳红抱着孩子回家,走出板房不远,看见前面站着一个姑娘,亭亭玉立,长发飘飘。

有点像边采芹。许佳红走过去,果然是。邊采芹叫了一声姆妈,滚下泪来。

许佳红把孩子交给小玉,“采芹,你是回来了?回来就好。”

边采芹将头抵在许佳红肩上,“啊”的一声哭开了。

许佳红用手捋着边采芹的头发,“采芹,你瘦了,没原来好看了……”

边采芹说,“我想去戒毒,我想你送我去戒毒……”

“好,姆妈送你去戒毒……”许佳红拍着边采芹的肩,“采芹,是姆妈报的警。那天你看没看到姆妈?”

边采芹只呜呜大哭着。

许佳红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姆妈的房子,都没了,都被骗子骗走了。”

边采芹哭声更大了……

小玉抱着孩子一直陪着许佳红和边采芹进了门。小玉一走,许佳红便给庄小凤打电话,让她来看看孩子。庄小凤一见孩子,喜欢得不行,抱着就不松手,许佳红让她去社区找罗书记。庄小凤走时,把孩子抱走了,说养一天是一天。

半个月过去,庄小凤的收养手续也没办下来。这天下午,许佳红刚回小区,庄小凤便要她一起去街道,帮她跑收养手续。这时接到警方电话,说翁倩抓住了,而且追回了大部分赃款,要许佳红和边富贵带着身份证去派出所。许佳红只好要庄小凤等她去了派出所后再去街道。

警方已经决定将追回的赃款退还给许佳红。从派出所出来时,街灯已亮了。等公交时,边富贵说,“我们还是去办个复婚手续吧?”许佳红不吱声。边富贵又说,“婚纱照……你现在还想不想照?”许佳红还是不吱声。

上了车,许佳红对边富贵说,“我想办个孤儿院,你说呢?”

边富贵想了一会儿说,“是你报的案。”

走了一阵,许佳红碰了碰边富贵的胳膊,“我们……去看看采芹吧?”

边富贵说,“还有边亮。派出所给我打过电话,说他想见我们。”

在站点下了车,许佳红招了一辆出租,和边富贵坐上去。

出租车往一片灯光中驶去。许佳红感到像是在灯光的海洋中穿行……

责任编辑 石一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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