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空故纳万境”与般若空观

2017-11-23 10:39周燕明
理论月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贬谪苏轼人生

周燕明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苏轼“空故纳万境”与般若空观

周燕明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苏轼“空故纳万境”诗论观,认为空静心态有助于容纳万千境象。佛教的般若空观,认为万事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一旦产生事物的条件发生改变,事物就会跟着改变。现象是虚假的,无常的,空性才是本质。苏轼随缘自适的旷达,多得益于佛家般若空观的滋养。苏轼作品之“万境”体现在很多方面。其题材之“万境”、修辞手法之“万境”和用典之“万境”一斑窥豹,是苏轼旷达胸怀和学高才博的体现,也因此诞生了他斑斓的艺术风格、雅俗并重的语言风格和文章的恢宏气势。

苏轼;空;万境

1 苏轼般若空观

佛教的般若空观,认为万事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一旦产生事物的条件发生改变,事物就会跟着改变。现象是虚假的,无常的,空性才是本质。作为认识主体的“我”是空的。《心经》说:“色即是空”,“五蕴皆空”[1],《楞严经》说:“性色真空”[2]。《金刚经》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3]。

一切法为度一切众生,既然世间一切都是缘起性空的,所以,佛法同样也是缘起性空的,不应有所执著。《金刚经》里“我说法如筏喻者”,“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都意在破除众生的法执。凡夫为六尘所缚,声闻为四谛所缚,缘觉为十二因缘所缚,菩萨为六度所缚。所以,《金刚经》最后说:“一切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否定一切法的真实性。此外,说空是要破斥人对有的执着,但是同时也要避免执着于空,不偏执于一端,取其中道。“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4]《心经》说:“空即是色”,意谓空不是虚无,空是变化纷呈的现象和假有,就不会执着于空,而是取其中道。

在生活中运用般若空观的智慧,而又不执著于空,就会使人生较为达观,比较能够看淡自身利益得失,随缘自适。而晚年的苏轼正是这样,即使被贬谪,身处逆境,却有“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达观。宋代重文轻武的政策,给文人士大夫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治国理政的平台。但统治者的争权夺利和政治斗争的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又往往使得文人如惊弓之鸟。苏轼虽然颇有治世之才,但因和王安石、司马光的政见不同,一生几乎都在外作官,特别是“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后,环境、气候的恶劣以及对朝廷的失望,使得苏轼心灰意冷,自号“东坡居士”。佛典的浸润和贬谪的经历,使得苏轼汲取般若思想的精髓,并转化为切切实实的人生感受。

1.1 苏轼般若空体悟

嘉祐六年(1061),苏轼第二次路过渑池。人生空漠感油然而生,“人生到处何处似?应似飞鸿踏雪泥。”[5]见到新塔而想起逝僧,人生似“雪泥鸿爪”般稍纵即逝。在佛经中,“空中鸟迹”是很常用的意象之一,《华严经》卷三十五《宝玉如来性起品》:“譬如鸟飞虚空”[6],尽管对是否化用佛典有争议,但无论怎样,苏轼的人生无常感是切切实实的。飞鸿爪迹轻浅,雪泥消融,形象表达出人生如烟似梦般虚幻。这种无常感多次出现在诗句里。“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5]用《维摩经》:“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的典故,表达人生无常之感。杭州任职时,苏轼作《吉祥寺僧求阁名》,色中悟空,从盛开的牡丹中悟出荣枯如风如电般转瞬即逝:“观色观空色即空。”[5]

如果说此时的苏轼之般若空还只是隔靴搔痒地引用佛典,随着政治环境的险恶加剧,他的无常、空漠感却是深刻而持久的体悟了。如贬谪黄州后的《安国寺浴》:“心困万缘空”[5],任密州后,作《薄薄酒》二首:“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5]作于元祐年间仕途顺利之时的“再入都门万事空”[5]。(《送杜介归扬州》)贬谪惠州时期的:“析尘妙质本来空”。作于贬谪海南期间的《次前韵寄子由》:“荣辱今两空。”[5]在颓唐的老境中,回首一生,终于看破红尘,看淡荣辱、得失。被贬岭南后,苏轼作了大量的和陶诗,有诗句:“吾生一尘,寓形空中”(《和陶答庞参军六首》其六)。“是身如虚空,谁受誉与毁?”(《和陶饮酒二十首》其六)。这些诗句表明,苏轼在后期的贬谪生活中,切切实实体会到了空和无常。

从对佛典的运用到人生孤独、空漠感的真实感受,贬谪的经历,使得苏轼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人生之无常,也许,这是他仕途之不幸,却也是他艺术之大幸。这种人生无常感使得他多有人生如梦之感。

1.2 人生梦幻之感

人生如梦思想既是政治起伏中苏轼对人生的体悟,同时也是般若空观在人生层面的体现。在佛家看来,人和万物一样,不能决定自己的生和死,也是无自性的,人只是在业力的大海中浮沉,生命是短暂的、虚幻的、无常的。《楞严经》说:“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2],佛家般若智看来,万物如梦般短暂,人生是宇宙万相之一,故用“如梦”作喻。如《维摩经·方便品》“人身无常”之十喻,《大智度论》卷六以十种譬喻说明诸法空相等。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政治生涯跌宕起伏,所以对人生虚幻感受更深,般若空观与他人生体验相契合,而引起他共鸣。任徐州太守时期他就有“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永遇乐·明月如霜》);“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的感慨,当然,苏轼此时的“人生如梦”感受还比较朦胧。任职密州时,亦有“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登常山绝顶广丽亭》)的诗句。“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这一时期,恶劣的气候和生活环境,以及痛彻心扉的孤独、寂寥和病况也在诗中反复提及,《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5]《寒食雨二首》:“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5]。生死边缘的人生感受,人生低谷的贬谪生涯,痛彻心扉的人生体悟,以及阅读佛教经典、静坐观空体验,使他切肤般地体会到“人生如梦”的含义,“人生如梦”成了他作品中反复咏叹的基调:“事如春梦了无痕”;“世事一场大梦”(《西江月·黄州中秋》);“恍然酒醒梦觉也”(《与杜几先一首》);“万事回头都是梦”(《与王定国十五首》十二);“一年如一梦”(《歧亭五首》其二)……

在苏轼诗词中,人生如梦的主题常常伴随着深沉的悲凉和无奈,是他作品中最灰暗的调子。黄州时期,苏轼通过对佛经的修习,对梦与觉的关系有了理性的思考:“不知真觉者,觉梦两无有”[5](《胜相院经藏记》)。真正从梦中觉醒的人,也即大彻大悟的人,既不执于“梦”,也不耽于“觉”。“两无有”即非有非无之中道。《圆觉经》说:“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7],既打破执梦为实的凡夫知见,同时又是对持“如梦”观而趋向消极的人生态度的一种纠偏,而是取佛家之中道。正是因为苏轼受佛家中道如梦观的影响,从而能使他从人生逆境中走出来,走向超脱,这也是苏轼最具人格魅力的地方。

后来即使在元祐年间仕途辉煌之时,苏轼面对再次的荣华,并没有沉溺其中,而是对现实有所觉照:“纷纷荣瘁何能久……恍如一梦堕枕中”(《次韵三舍人省上》)。黄州的贬谪让他心有余悸,对政治有所觉醒,在荣华中仍能预见衰落,所以,这一时期,他仍有梦幻之感:“二十三年真一梦。”(《送陈睦知潭州》)这段时间,他亦多次有“吾生如寄耳”的感伤,如元祐元年的《和王晋卿》、元祐五年的《次韵刘景文登介亭》、元祐七年的《送芝上人游庐山》都有“吾生如寄耳”的慨叹。贬谪儋州时,又作:“人间何者非梦幻”,(《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当遇赦北归时,诗人无喜亦无悲,只淡淡道出:“了无一事真”(《用前韵再和孙志举》),政治生涯的起伏跌宕最终换来荣辱得失的云淡风轻。

1.3 随缘自适人生态度

尽管在苏轼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人生如梦的感伤,但暂时的悲伤并没有赶走他的阳光,人生如梦的体验没有把苏轼引入人生的虚无,而是让他能够更清楚、持距离地看待得失和荣辱,保持达观的情怀,在淡泊的日常生活中体味着人生的真趣,这也是苏轼作品中最有魅力的精神所在。

贬谪黄州时,简陋的生活、恶劣的气候并没有使他彻底丧失信心,即使在“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的温饱问题之下,他犹能达观地看待事物,还认为:“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5](《与章子厚书》)。被贬黄州,虽然也有环境和地位天壤之别的不适、失落和感伤,但以往佛家文化的滋养,苏轼本能地运用了佛家随缘自适的思想,在荣与辱的巨大落差中开辟出人生的一条曲径。虽有几分不甘和凄楚,却也撑起了他的生命之舟,从而在艰难的人生困境中摇出文艺的辉煌成就。

他的《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今年洗心参佛祖”[5],洗心参佛、焚香静坐,是苏轼贬谪生活后的常事。这时已不同于前期的以文化视禅,而是开始将禅理运用到生活之中。一洗之前儒家“立功、立德、立名”的价值追求,在精神上追求物我两忘、身心俱适的清净禅境。“定心无一物,法乐胜五欲”[5]说明佛家思想对苏轼真正发挥作用了。所以,同样是贬谪,柳宗元的散文里多是凄神寒骨的风格,而苏轼的文章中我们依然能看到超脱的人生态度。《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5]他将苦难的人生进行审美化的处理,于苦境中寻出乐趣。被贬黄州,他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贬惠州,则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之二);贬儋州,则曰“他年谁作与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般若空观使他能看淡得失,随遇所安。他的词《无愁可解》说:“万事从来风过耳”,说明苦乐哀愁、荣辱得失等“万事”,虚幻如风,不留痕迹。再如:“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与临安令宗人同年剧饮》)。“不知何所乐,竟夕独酣歌”(《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三首》)。“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苏轼学禅,主要是借助禅宗去追求一种超凡旷达的精神境界,“并不是为了佛家的西天极乐世界。”[8]般若空观仿佛一剂良药,能医治生活中的苦难及挫折。它意在人们把执着的事物看轻、看淡、然后放下,在死亡面前,一切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也是很多文人士大夫之所以在仕途困顿之时走向佛老,疗治伤口的主要原因。

2 “空故纳万境”诗学内涵

苏轼的般若空观的人生态度运用到诗学上,即是“空故纳万境”。他的《送参寥诗》曰:“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5]苏轼认为,在创作中诗人不执着于事物,才能容纳万物。惠洪《跋东坡允池录》评苏轼文风:“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9]“空故纳万境”之“万境”略举其作品题材、博喻和用典三方面,以一斑窥全豹,以见苏轼题材之丰富、修辞手法之娴熟以及学问之广博。

2.1 作品题材之“万境”

“空故纳万境”,苏轼认为要使诗歌达到妙境,心无挂碍,而能包纳万千的境象。苏轼认识到空的心态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作用和影响,他在《与子明兄》一文中说:“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5]在苏轼笔下几乎没有不能入诗的题材。苏轼今存诗两千七百多首,内容非常丰富。总体而言,乌台诗案之前,儒家思想在苏轼的创作中占着主导地位,而其对政治的热情和民生的关注也是他诗歌的主题。

第一,政治讽喻诗。在杭州、密州和徐州任职期间,他发现王安石新法有很多弊病,于是以政治讽喻诗的方式暴露新法弊端。如《山村五绝》其中两首反映加强盐政盐税致使有数月食淡之民,青苗法实施过程中,百姓因欠青苗至卖田宅、投水、自缢等惨况。《李氏园》《荔枝叹》,揭露统治者为满足个人享受劳命伤财罪行。因为对新法的不满和失望,故而他时常在诗中表达出来。《寄刘孝叔》涉及新政时弊各个方面,这也正成为后来“乌台诗案”的把柄。

第二,民生疾苦诗。尽管对新法不满,但苏轼还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苏轼和杜甫一样有着儒家仁者之心,写了不少“悲歌为黎元”的诗篇。通判杭州时的《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舍》,对百姓为生存贩盐而身陷囹圄,表示同情。任职密州时,《次韵章传道喜雨》描绘出蝗旱灾害的悲惨景象。在黄州写的《五禽言》《鱼蛮子》,反映地租剥削的残酷性。这些诗写得情真言挚,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对百姓苦难的深切同情,留下了时代民生疾苦的真实剪影。

第三,山水诗。苏轼一生足迹所至,饱览美景,写了大量山水诗。由三峡出川时,作有《江上看山》《入峡》《巫山》等诗,描写蜀中山水风光。任职杭州时,作《游金山寺》《望湖楼醉书》《夜泛西湖》等诗,描绘了美丽的长江夜色、江南风光、西湖夜景等。在密州、徐州所写的《登常山绝顶广丽亭》《登州海市》描绘了江北的地方风物和名胜。晚年远放惠州、儋州,再现了岭外风光。《新城道中》《白塔铺歇马》等诗,则以喜悦之情描绘了农村风俗人情的清新朴厚,生机盎然。

贬谪以后,由于政务较少,基本就是闲职,所以这时期苏轼的诗多向日常生活倾斜。他以吃饭、品茶、睡眠、沐浴、笔墨纸砚等题材入诗,乐此不疲。如诗人对濯足的描写:“明灯一爪剪,快若鹰辞辅”[5](《谪居三首·夜卧濯足》)。诗人洗脚时,也许太烫了,于是,他把脚蜷着急速地从盆中抬起,影子映在了墙上,濯足之类小事在他看来充满生活情趣。生活的窘迫似乎也没有减少他生活的乐趣,后期作品,他以饮食、养生等题材入诗,屡见不鲜。

作品题材之“万境”正是苏轼随缘自适人生态度之体现。随缘而生,随缘而灭。逆境之时,也不沉沦,随遇而安。他的创作题材,随着他的人生起伏而变化,给我们以人生“万境”之体验。他以丰富的文艺题材,达观的人生态度,带我们走进他的世界,和他同乐,与他同悲,一起赏景。逾越千年,我们仍能感受到他鲜活的灵魂。

2.2 修辞手法之“万境”——博喻

佛经中佛陀为众生说法,喜用生活中事件作譬喻,以把佛法说得清楚明白易懂。如《法华经》经典七喻之火宅喻、穷子喻、药草喻、化城喻、衣珠喻、髻珠喻、医子喻。东坡诗中也多譬喻,以使诗歌更加形象。他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寻找平凡细小的事物进行譬喻,从而收到点石成金的艺术效果。如《新城道中》:“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5]以絮喻云,取其轻软而色白,以钲喻日,取其形状之似,平淡自然而又新鲜奇特。再如《游金山寺》:“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5]以“靴纹”喻波浪皱纹之细,以“鱼尾赤”形容晚霞之红。比喻贴近日常生活,富有生活情趣。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说:“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10],他认为比喻,没有什么限制,但以用得恰当为好。苏轼之比喻不但形象,而且富有新意。如《海棠》以人喻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5]以身着红妆的美人比喻深夜的海棠,写出海棠之娇媚,构思奇特,比喻脱俗。当然,苏轼的比喻引人注目的还是博喻。

博喻,连续用几个喻体去描绘本体,使比喻更形象、更富于表现力,《诗经》已有。苏轼学博才高,对诗歌艺术技巧的掌握达到了得心应手的纯熟境界,触手成春。博喻,可以看作苏轼“空故纳万境”之“万境”在修辞手法方面的体现,元丰元年(1078),苏轼作《百步洪》二首,其一:“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5]诗连用动态之兔奔、鹰落、马驰、弦飞、箭脱、飞电、水珠翻荷七个比喻来形容洪流急湍的迅猛之势,笔酣墨饱,酣畅淋漓。这样的比喻手法以排比句式一气喷出,诗之韵律与文之流畅兼而有之,充分显示了苏诗豪迈奔放的风格特征。与《金刚经》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之“六如”比喻异曲同工,皆错综利落,一气呵成。

巧妙的比喻能给人以直观的艺术形象,是诗人诗思敏锐、才情卓越的标志。如果说丰富多彩的比喻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才华横溢的苏轼,那么用典的繁复则让我们看到了博学多识的苏轼。

2.3 修辞手法之“万境”——用典

“空故纳万境”之“万境”还体现在苏诗用典方面。刘勰《文心雕龙》则称用典为“事类”:“事类者,……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10]即援用典故来类比说明,引用古事、古语来论证今义。苏轼读书极多,他以若谷之胸怀,博学之才识,将当时人的作品掌故、风俗民歌等,运用到诗中。从传统的经、史、子、集,到民谣、俗语、街谈巷议,乃至朋友间的说笑、打趣,无所不有。苏轼用典和其博喻一样,有一连串用典现象,且以排比句式铺陈而出,以义理贯穿,似长江大河,既有苏轼惯有的纵横恣肆之风,又呈现宋诗学问化、议论化特点。

这里举其佛典为例。苏轼诗中常用佛典表达自己对人生及禅理之体悟,东坡运用佛典诗有《吉祥寺僧求阁名》《盐官绝句四首北寺悟空禅师塔》《次韵僧潜见赠》《次韵潜师放鱼》《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游净居寺》《三朵花》《赠东林总长老》《观台》……《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一诗,前半首几乎句句用佛典,但思想较平淡。

用典,贵在化用,用古事抒怀,如盐中着水,了无痕迹,方是佳境。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10]引用恰到好处,跟从作者的口里说出来的没有什么两样。苏诗运用佛典而有诗的意境,往往是化用禅境入诗,如《和黄秀才鉴空阁》:“明月本自明,观空孰为境。挂空如水鉴,写此山河影。”[5]写月之本体自明,无所滞碍,如水之清澈,映照山河。夜月当空之意境,蕴含性本清净而照见万象之禅理,意境空灵。既有诗之韵味,又有禅理之深刻。和王维以自然山水表达禅意类似。

苏轼以其天才之禀赋、广博之学问、创新之态度,于诗中用典,增强诗歌表现力。信手拈来,化典入诗,触手成春,广博娴熟。当然,如此繁复用典而不加拣择,也有弊端。苏轼用典过于繁复,加之学问化,晦涩难懂,且过于率性,比较粗疏,常夹杂着融而未化成分。用典之“万境”,也会给诗歌带来以学问为诗之说理倾向,致使后代评论家褒贬不一。

3 “空故纳万境”美学意义

当然,苏轼之“万境”远远不止以上三个方面,就文学而言,其文体的种类也令人眼花缭乱,从抒情之纯诗,到实用之书、诏、宣等。般若空赋予苏轼不沾滞于物之自由精神以及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这种宽广的胸襟更有助于领悟宇宙人生的意蕴。空生出“万境”之有,也成就了苏轼诗歌斑斓的风格、多彩的语言以及恢宏的气势。

3.1 风格之斑斓

苏轼通达精神和开放态度体现在文风上,主张风格应多样化,他不满意王安石千篇一律的要求。他的诗风斑斓多彩,风格不一。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二曰:“有汗漫者,有谨严者,有丽缛者,有闲淡者。翕张开合,千变万态”。[11]这也是诗歌题材的丰富性在艺术风格上的体现。通篇老健的如《白帝庙》,飘逸的如《神女庙》,清丽的如《石鼻城》,古雅的如《九日湖上寻李二君不见》,华丽的如《四时词·春词》。当然,旷放是他的主要风格,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作于早期南行进京期间的《江上看山》《巫山》《入峡》,任职杭州时期的《有美堂暴雨》《百步洪》等奔放流转之作,即使在后期生涯中,这种雄健之风格仍偶有流露,如贬谪黄州时期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元丰七年四月赴汝州途中所作《开先漱玉享》和《栖贤三峡桥》,这也正是他旷达精神的体现。但贬谪黄州后,接二连三的挫折和打击使得他的率性真情开始收敛,并有意识地模仿陶渊明平淡诗风,并以之隐居为楷模,作大量《和陶诗》,语言质朴,不假雕饰。

苏诗风格更为可贵之处在于两种对立风格的融合。在常人看来,“阴柔美”与“阳刚美”本是风格之两极,但在苏轼看来,它们可以融合成一种新的美学风格。他在《书黄子思集后》:“发纤秾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5]意谓韦应物和柳宗元的诗,融纤秾密丽于简古之诗风中,含丰富内容于外在简单形式中。再如在《次韵子由论书》中提出的“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5]将鲜明对立的两种风格熔铸为一体。如他的《澄迈驿通潮阁》其一:“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5]白鹭“横”于秋浦之上,用“横”字带出一股雄健之势,暗示出秋浦水天一色,空寥清旷;然后用“没”字写晚潮,虽然是动态,却也是无声无息,与作者浩渺心事连广宇相吻合,给人一种浩大旷渺的感觉。如此浩渺之景无形中消解了前面的倦客之乡愁。虽写悲伤之怀,却不流于颓唐,画面疏朗,笔力雄放。他追求的是“枯”与“膏”、“质”与“绮”、“癯”与“腴”、“清”与“雄”、“刚健”与“婀娜”等风格的对立统一,这既是苏轼诗歌理论和创作创新的诉求,也是他入世出世不二的通达精神体现。这和他诗中有画,以文为诗和以诗为词的文体互通观点本质上是一致的。

3.2 雅俗之并具

苏诗题材的世俗化和日常化带来了语言的通俗化,这也是他的审美追求,他在《题柳子厚诗》中说:“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5]还说:“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也许是出于唐诗之外的另辟蹊径考虑,一改宋前诗人不敢用俚字俗语的风气,与后来的江西诗派“点铁成金”有异曲同工之妙,“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其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11]但苏轼以俗为雅更多的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和幽默,俚俗语言运用起来更为自然,不同于江西诗派亦步亦趋之沾滞。苏诗中有不少地方使用俗语、谚语、方言,甚至平时的戏语。如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其三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5]“皮”与“骨”之典故出自《景德传灯录》卷三《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达摩欲返天竺,命门徒各言所得,谓道副曰:“汝得吾皮。”谓道育日:“汝得吾骨。”苏轼这样引用,意在表达,天下有几个人能得到杜甫作诗的精髓呢?形象而生动。而苏轼这首诗的“信手拈得”四字,也是佛典中常见的词汇。受到禅宗世俗化的影响,宋人的审美也向世俗化倾斜。但是“以俗为雅”的审美情趣指向的仍然是“雅”。所以,虽然使用俚语、方言,目的却是希望通过俗语获得古朴、高雅的趣味,使诗歌更有生命力。这也是宋人在迫于唐诗之艺术高峰之下而作出的努力和尝试。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5]可见,在肉和竹二者不可兼得的取舍间,苏轼还是选择了“不可居无竹”,因为“无竹令人俗”。《宝绘堂记》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5],还是保留了传统士大夫不被物欲所缚的高洁情操。《汲江煎茶》一诗:“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5]贬谪的生涯里,诗人带着几分闲情逸致,在荒城的深夜,一边品尝着自烹的清茶,一边聆听着清越的更鼓声,待着天明。由于作者的诗意情怀,水、火、瓢、勺等日常生活用品在江雪、明月、松风等高雅之物的衬托下,雅味十足。

“以俗为雅”往往使得雅俗并重,既有俗语之活泼,又有雅情之高洁。即使看起来鄙俗俚语的语句,在诗人笔下,也往往雅味十足。这既是苏轼才华之体现,也源于他对生活的热爱,也是他以万象入诗取材在语言层面的体现。

3.3 气势之恢宏

作家才性对艺术风貌的形成有着关键作用,刘勰的《文心雕龙·体性》说:“性情所铄,陶染所凝;……各师成心,亦如人面。”[10]人的才华、气质、学识和习惯都是由人的情性所决定的,各人按照自己本性来写作,作品的风格就像人的面貌一样彼此互异。苏轼率性旷达的个性成就了他旷放的诗风和恢宏的气势。苏轼的诗和他的文一样,气势磅礴,才气纵横。苏诗也有工整、凝练、艰深的一面,但他擅长的还是放笔纵意、以气运笔、痛快淋漓的写法。就苏诗创作主流来说,诗境界阔大,笔力豪迈,宏肆雄放,自由挥洒,具有豪健清雄的特点。苏轼喜欢使用排比句以及博喻,使文章气势磅礴,喜欢任意挥洒。如《江上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5]水急船快,景色飞逝而过,诗风奔逸,仿佛一挥而就,一气呵成。他的《荔枝叹》:“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5]作者将荔枝作为祸根,揭示了统治者贪图享乐,不惜鱼肉百姓、劳民伤财的可耻行径。晚年的《壶中九华诗》:“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5]作于绍圣元年东坡六十岁时南迁道中,诗从大处着笔,清澈的溪水,由于舟行急速,迅转如电,插入云霄的山峰也转瞬即逝,梦中还能看见那苍翠横空的山色。“失”和“扫”,有力地表现了舟行的急速,诗风健劲。再如他的《有美堂暴雨》《登玲珑山》《和子由木山引水》《渼陂鱼》《僧清顺新作垂云亭》《石苍舒醉墨堂》等,都以骏快见长,才气喷涌。诗人旷达的人生态度,奔腾的想象,驰骋的神思,敏锐的艺术感受,广博的学识,坚厚的文学功底造就了其信手拈来俱天成、笔底尽得风流的高华才气。赵翼《瓯北诗话》云:“才思横溢,触处生春”[12]。虽然苏轼有以文为诗的理论倾向,但这恢宏气势主要取决于苏轼的心胸气度和才华个性,苏诗的豪放风格是苏轼旷达性格、渊博学识、才华横溢以及创新精神的才性和个性在诗歌中的体现。沈德潜《说诗晬语》:“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熔铸。”[13]苏轼纵横恣肆的笔风和词体相结合,孕育了天风海雨般的豪放词。和诗相比较,词长短不一的体式,更符合苏轼的奔放恣肆的行文特点和随意率性的性格特征,而同时兼有诗的含蓄蕴藉,故苏词往往得到更多人的青睐。

苏轼的一生,仿佛一首交响乐,不同的阶段唱出不同的旋律,故而他的人生不是只有一种色调。人生的起伏使得他的人生呈现出多面性,而宋代文人的禅悦之风和为学的态度,使得他的创作更富于张力,也容易和后来者产生共鸣。不沾滞于物的态度使得苏轼作品气象万千。题材之“万境”、修辞手法之“万境”和用典之“万境”是苏轼旷达胸怀和学高才博的体现,也因此诞生了斑斓的艺术风格、雅俗并重的语言风格和恢宏的气势,而不变的是他那随缘自适的旷达,正是这份旷达,成就了他豪放的艺术本色,而这旷达,多得益于佛家般若空观的滋养,即使在逆境中,也没有沉沦,反而成就了他文艺的辉煌。

[1]大正藏·心经:八卷[M].848.

[2]大正藏·楞严经:十九卷[M].105.

[3]大正藏·金刚经:八十五卷[M].0001.

[4]龙树.龙树六论[M].汉藏诸大论师,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36.

[5]苏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96,111,331,1034,687,1476,2248,1159,1112,388,1661,1974,1159,906,2286,436,307,1186,891,2399,2364,1155,228,2362,16,2126,2047,1986,1661,2124,210,2109,356.

[6]大正藏·华严经:十卷[M].1.

[7]大正藏·圆觉经:十七卷[M].913.

[8]郭玉生.论禅宗语言对宋诗语言艺术的影响:从英美新批评理论的角度考察[J].宁夏社会科学,2003(1).

[9]惠洪.注石门文字禅[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548,1832.

[10]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601,614,614,505.

[11]吴文治.宋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8352,2942.

[12]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56.

[13]沈德潜.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33.

责任编辑 文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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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明(1982-),女,江苏宿迁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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