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华小说地域性和现代性相结合的审美风格

2017-11-24 21:42蒋雪鸿
长江丛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王华乡土小说

蒋雪鸿

作家作品论

论王华小说地域性和现代性相结合的审美风格

蒋雪鸿

王华小说内容一贯立足乡土农村,以地域性语言描写偏僻落后的乡村生活,密切关注底层人群的生存境况,但在创作理念和艺术技巧上又有着开放的现代性品格。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娴熟的现代主义手法与深切的现实主义关怀相结合,形成了其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

地域文化 现代性 悲悯情怀 超越性

在贵州少数民族作家中,王华始终保持着突出的个人创作风格,她的小说内容上具有鲜明的乡土地域特征,同时在艺术手法上又有着开放的现代性品格。

作为土生土长的仡佬族作家,熟悉的黔北农村一直是王华创作的原生土壤,她的小说几乎都是农村题材的,这既是源于地域文化对她的浸润熏染,也是其审美追求的体现,她说:“一个作家写什么,是由其生活积淀决定的,就像庄稼一定是长在农村,而玫瑰肯定是长在花园里一样。我一直写乡村是因为我熟悉乡村,我的感情从泥土里来,而不是水泥地底下”[1]。

一、乡土情结——守望者的执着和殷切

在现代化进程的大背景下,中国的广大农村处于一个复杂多变的转型期,大城市抽走了偏远山区的劳动力,也抽走了乡村的精血,加之西部开发和城镇化对传统文化、自然生态的破坏,使许多乡村处于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贫瘠中。王华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在小说中真实展现了新世纪以来的农村现状,深刻地揭示了农民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面貌。《雪豆》以魔幻手法写工业污染对乡村生态环境的毁灭性破坏;《傩赐》描写傩赐人封闭落后的生存方式和对传统习俗的胁从;《在天上种玉米》写集体失地的三桥村农民移居城市后的精神失落;《家园》写因修水库动迁的安沙人失乐园的悲哀;《花村》写进城农民工的烦恼和痛苦,写留守妇女的生活艰辛,还重点写了她们生理饥渴和感情煎熬;《回家》写被迫返乡的农民工回家之路的艰难和回家后的尴尬;《旗》写农村底层教育的缺失和乡村教师的境况……这些作品表达了作者深沉的思索和隐忧。

许多有着农村生活经历的乡土作家,常有两种创作倾向,一是沉浸在故乡理想化和美化的怀旧中,二是对落后现象的批判,甚至是厌弃,而王华突出表现出的是对当下农村现实的深切关注和浓重的悲悯情怀。长篇小说《雪豆》以魔幻的笔法写了环境被水泥厂污染的桥溪庄,出现的种种怪诞现象:六年不下雨雪,全村人离奇丧失生殖能力,重点描写灾难降临后村民的焦虑、无助和恐慌,渲染出世界末日般的氛围,这在生态问题严峻的现代社会,带有广泛的警世意味。

《天上种玉米》中三桥村人迁到北京边上后,眷念家乡的老村长试图将现居的善各庄改名为三桥,还修建村牌坊。看到由于村民失去土地,无所事事而日渐堕落,他十分着急,认为问题在于土地的失去,“必须得有地了,庄稼人的婆娘得有地,就像娃得有娘”,于是突发奇在屋顶上铺土种玉米,希望找回传统的美好乡村生活。《家园》里原本如世外桃源的安沙,人们在迁居后重新适应不一

样的语言和生活方式,由好奇到惶惑、懊悔,想回家时却已无家可归。流浪村庄被割断了文化血脉也就丧失了生气,失去家园的农民再也唱不出动听的田园牧歌。

她的小说已不局限于描写一般意义上的生存苦难,而已上升到对人与自然、人与命运、传统文化和社会发展关系思索的层面。古老的传统文化既是生长之根,也是束缚之绳,当落后文化不能跟上高速飞转的时代车轮时,乡村必然难以跟随外面的世界前行,一些山区的贫穷落后,既因地理环境的封闭,还有文化观念的掣肘。

对于乡村的观察,王华有着广阔的视野,这从她小说人物的丰富性充分体现出来:在城市里被边缘化的农民工,为生活所迫出卖肉体的发廊妹,留守家乡艰难度日的妇女和老人,精神无依的失地农民,唱离歌的文化传承者,从村长到县长的各级小官员,被清退的民办老师……曾经当过乡村代课老师的王华,在《旗》、《香水》、《向日葵》、《村小》细写了这个群体的清贫、卑微、忧愁和执着,《旗》里的村小老师爱墨,以殉道者般的坚持执着于教育事业,最后学校只剩下一个智障孩子也不放弃。

她说自己的创作 “将固守在我的故土和我的民族”,其实,写好了这片土地上普通人的现实境遇和心灵状态,也就写出了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但若不探求揭示悲剧背后的原因,只是一味悲农悯农,其价值和意义也是有限的。

无疑,王华对乡土问题的体察是深刻的,她积极探究这些现象产生和存在的源头,在创作表现出强烈的拷问意识,但却没有虚无的、颓废的、绝望的情绪,始终呈现为积极地向善倾向,她的小说里往往在贫瘠落后的灰暗色调中透出人性美的亮光,《母亲》里年老的留守母亲,独力守护几个孙子,默默承受生活的艰辛和精神的孤独;花村的村长张大河,为村里的留守家庭处理各种困难、承担农活,任劳任怨;不少小说最后都安排了相对温暖的结局,如《傩赐》中反抗一女事三夫旧俗的秋秋,最终没有选择最爱的老三蓝桐,而是最需要照顾的二哥雾冬,毅然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担;《静静的夜晚》那个懦弱平庸的官员王格式,后来幡然悔悟,废除了荒谬的殡葬政策,去了阿朵的老家,照顾她的父母和收养的智障儿朝朝。

可见,一直以乡村守望者姿态写作的王华,那片生于斯长于斯土地留给她的,不仅是扯不断的情感记忆,还有渗进骨子里的深沉爱恋,乡村给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滋养着她的写作灵感。

二、模糊与超越 —— 乡土作家的“野心”

我国的乡土小说里往往给读者呈现了充满地域文化特色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众生百态,比如沈从文《边城》的湘西、贾平凹的小说里的商州、莫言小说里的山东高密乡。

王华也不例外。她的小说里展现了许多黔北地域特色的生活方式,如喝油茶,吃包谷饭,种油菜,煮猪食……《傩赐》浓墨重彩写“桐花节”盛况,秋秋被装扮成美丽的“桐花姑姑”,庄子里的男女老幼穿着盛装隆重庆祝,其中的情歌对唱,傩戏表演、高台舞狮、打篾鸡蛋等场面就具有典型的仡佬族风俗特征。

王华小说的地域特色还突出体现在语言上,自然鲜活的人物语言和民间土话、俚语,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营造出生动的人物和逼真的环境。

凶悍的王格式老婆骂王格式:“神经病,丢他母的是神经病!”,“丢你母的扶不上墙的稀屎,你最好是给汽车辗了,要不就掉下水道了……” (《静静的夜晚》)

“这两个平时也天文地武的,走了爱墨老师也省心”,“爱墨老师省下心,师母也松活些,把喉病养养吧” (《旗》)

《天上没有云朵》:爸说,狗日的月亮,跟太阳一样精神哩!

妈说,田都咧开一指宽了,秧苗子怕是吐不出穗儿了……苞谷叶子也点得燃了……

特定的民间语言对应着特定的地域文化风貌,她的小说描写了这些偏远封闭的乡村保留下来的一些传统习俗,过节时大唱山歌,女孩子出嫁时唱哭嫁歌,葬礼唱哭丧歌。《傩赐》里的情歌对唱:一进堂屋四角方,三排板凳四排亮。/三排板凳四排坐,坐的都是唱歌郎。/一进堂屋看四方,抬头不见唱歌娘。/见不着我的唱歌妹哟,抹抹眼泪想回程。

蓝桐妈妈唱的哭丧歌:

叫声哥哟我的君,我说你才没良心。

哟——没良心

跟着你来已十年,你好生站着没十天。

哟——没十天

吃好睡好还不算,还抛下我们上了天。

哟——上了天叻! (《傩赐》)

王华小说的地域特征却又是模糊的,曾有评论家批评她的小说不足之处在于未能全面描写出黔北地域风情和民族特征,其实这反而体现了作家的审美追求。她在小说中有意识进行民族身份模糊,《傩赐》里细致描述了不少标志性的仡佬族风俗习惯,但又虚构一个“桐花节”,并写道:“一代一代的祖辈,只告诉傩赐人要过桐花节,过桐花节要穿这样一身盛装,但并没有告诉过我们是什么民族。就是说,傩赐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民族 ”。 《家园》描写了安沙人过阿依节祭神:老人们领着乡人敲锣打鼓,虔诚地对远方的神(竹王)唱歌,把盛满了肉和五彩糯米饭的竹筒放进水里献给祖宗,这个虚化的阿依节并不属于哪一个特定的民族,但仪式与仡佬族的大树崇拜又有几分相似,而竹王崇拜是苗族、彝族等许多南方民族共有的文化习俗。

王华不在小说中刻意地突出民族性与地域性,正说明她想表现的不仅仅是乡村生命个体,更着眼于对整个群体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磨难的观照和乡村发展走向的思考,以及试图表达超越于这个群体之上的意义。有意地模糊实际上是一种超越——植根这片土地又不囿于题材和乡村视阈,突破了一些乡土小说狭隘的格局,具有广阔的视野和更为普遍的意味。

魔幻性是王华小说的一个特点,《雪豆》、《傩赐》、《家园》等几部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描绘的环境具有魔幻色彩,六年不下雪和雨的桥溪庄,“灰头土脸而又坚硬憔悴”;常年被浓雾笼罩的傩赐庄, “一年四季里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才有真正的阳光”,而且还是白太阳;安沙庄被水库淹没,那些竹楼却“漂浮在水上,形成了一个水上村庄” 。这些地方出现了种种具神秘性的人和事:猫一样的女子雪豆,刚生下来就喊“完了”,她出生以后,桥溪庄的男人们就死精了,庄上的女人也只怀气胎了。黑沙人张垒的媳妇生了个婴儿,长的却是“一张猫脸,尖耳朵,三瓣嘴”,病因是张垒曾把别的女人带回家里过夜,后来安沙人用巫术治好了孩子。生前已破相的依那被从坟里挖起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依那从前的模样。那脸饱满宽阔,英气逼人”;二十多个安沙百岁老人集体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些小说中,时间被模糊化,环境、人物和事件被虚拟化和抽象化,如同在一个个封闭的时空中上演“寓言剧”,不求摹写现实的真实,力求以虚化的描写超越特定地域的限制,使作品能揭示出更高、更普遍的人类生存样态。在接受访谈时王华被问到对其他魔幻文学的看法,她认为马尔克斯的魔幻“是宽泛的,是自然界神秘的东西”,感觉自己写的东西更接近马尔克斯。

有学者提出女性写作应有超地域文化关怀目标:“以地域性为基点,以民族性为中介,以世界性为目标,既有地方内容、地域文化精神,又有普遍意义和人类精神”[2]王华在谈起《花河》时,认为比自己以前的作品更近了一步,因为它尝试描写历史背后更为丰富复杂的世事人心,“有力量击打人的内心”, 从这里可以窥见她的创作“野心”。其实《家园》不但写了一个移民村庄的命运变迁,也表达了对生命存在价值和意义的认识,在奇美的安沙,人们把死亡看作是回家,“安沙人把死看成是生的一个起点站,在他们眼里人生不过是一段旅程,走完旅程就是胜利,胜利了,就该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花村》的栀子在绝望时想起母亲的话:“人生就像这河,要流过很多关口,流经很多风景,才能成为一条河” 。

三、坚守与突破——现代视野下的乡村书写

除王华外,黔北还有其他乡土小说作家如赵剑平、冉正万、肖勤等也都勤耕在这块土地上,但王华明显有着迥异于他们的审美风格,她的小说语言方式、情感方式、叙事方式、艺术手法都颇具个人特色,主要体现在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运用上,夸张、荒诞、象征、隐喻、神秘性、非理性描写……使作品有着别样的审美特质。

揭示世界的荒诞和人的异化是20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重要主题,艺术世界的荒诞指向现实的荒诞,这也是王华小说现代性的重要表现之一。

《静静的夜晚》里讲远水县荒唐的火葬指标政策,催生了尸体买卖行业,尸倒们疯狂追逐尸体,尸贩子们为逐利不惜杀人卖尸,而制定政策的民政局长王格式也因此险些被尸贩子当成“货”杀死。

当村小被撤销后,爱墨老师接了傻子端端来当自己唯一的学生,认真如初地给他上课。端端半岁就学会走路,三岁还不会说话,某一天却突然骂他的爹李木子,偶尔他会突如其来地叫出妈妈等开花的名字,会喊“师母”, 从未看过国旗的他,竟然脱口说出了“旗”,并且痴迷上了国旗,顺从地跟着老师学习。而当端端被强制送到镇上规范的特殊学校后,却不再安静接受教育,后来撞墙而死。

安沙人开辟旅游资源,从坟里挖出依那的尸体冒充曹操干尸;《向日葵》写吴本末因上访被当成疯子关进了精神病院;桥溪庄出现的种种荒诞现象直指身处困境的现代人的异化……不一而绝。

荒诞既是一种审美范畴,也是一种艺术手法,它让作家跳出摹写现实的限制,无须受“像”与“不像”的评判和束缚,扩大了想象空间,写作更自由无羁,使小说更有内在张力和传奇色彩。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观的渗透,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影响式微,现代主义创作手法被莫言、刘恒、贾平凹、刘震云等作家运用于乡土小说创作,开辟了一条脱离经验描摹束缚的新路,象征化叙事、魔幻化叙事成为他们小说的一大特点。王华的创作表现出这种影响的痕迹,她常常通过人物的内在视角来描写外在世界,表现的是有别于客观现实的心理真实。小说里常见非理性的感觉化描写:“孟回回听到自己的肠子断裂的声音了,每响一声,她就看到自己的肠子断成一截儿。那一阵,她全身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冷颤。”

还有大量关于人的性本能行为的描写,有的因过于直露,引来了一些评论家的批评。

王华小说常蕴含幽曲的隐喻和象征,《家园》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安沙可以看作美好传统文明的象征,黑沙则是现代文明世界的象征,安沙人和黑沙人的冲突实则为两种文化的冲突,安沙被水库淹没,喻示传统文明在现代文明的推进下最终难以为继。灰暗不见天日,连树也不长的桥溪庄,具有艾略特长诗《荒原》一般的象征内涵。而木耳村那面孤独飘扬在学校上空的“旗”也有隐喻,象征着爱墨老师毕生所坚守的信念,也喻示着乡村教育的落败。

值得一提的是王华小说的叙事特点,区别于曾经乡土小说激烈、痛心疾首的苦难叙述,她的小说以冷峻的旁观态度言说苦难,只叙述,不评判,克制到近乎零度情感的叙述方式颇有“新写实”之风。《静静的夜晚》尤其凸显了这一点,小说写血腥恐怖的杀人卖尸悲剧,不悲伤,不愤怒,不控诉,极为冷静的讲述透着刺骨的寒意,凸显现实的荒谬和压抑。青年评论家索良柱评价王华“对困难群体有着极深的体认”,但“同时又拉开了一定的美学距离,没有落入“底层文学”的情绪陷阱”。叙事方式和艺术手法反映着作者对待经验世界和想象世界的态度,即如何理解和介入他所描写的人和事,王华的亲身经历使她在描写乡村现实的苦痛和困境时,拥有入乎其内的真实感,但观察和审视时却刻意跳脱其外,与自己熟稔的乡村生活保持一种审美距离,淡化感情牵系,悲悯之情经过理性过滤和美学沉淀,更深沉、更有力量。

或许是追求亲临者的真实体验效果,王华在小说中频繁采用第一人称讲故事,“我”、“我们”、“我们县”、“我们的村庄”、、“我们小镇”、“我们那条河”、“我们木耳村”、 “我们花河”……,这里的“我”,有时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如《傩赐》的蓝桐,《静静的夜晚》中的“我”(阿朵),《出息》中的“我”(吴出息),都以亲历者的身份叙事。而更多的却是游离故事情节之外的旁观者,如《五百的鹅卵石》:“马琳和我们镇长一起到了我们的小镇”,小说叙事本身却是典型的全知视角,但“我们”完全没有介入马琳和五百故事中,《旗》、《在天上种玉米》也是如此:“我们三桥那块地方”、“我们师母”,这可以看作是一种为增加叙事可信度的叙述策略,同时也内隐着作者自我身份体认意识。

王华在艺术上致力于乡土小说的个性书写,勇于突破和创新,但无论怎样,她始终秉持着书写乡村苦难的现实主义追求,从未脱离与当下现实的联系,她将现实幻化而又不失其真,坚守着地域性和民族性又不囿于此,赋予了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 。

[1]金黔在线.写出山地文学经典华章,2008(11):14.

[2]张岚.本土视阈下的百年中国女性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14).

(作者单位: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

本文系贵州省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科研课题《黔北仡佬族作家王华小说现代性与地域性研究》(项目编号:JD2014195 )成果之一。

蒋雪鸿,女,贵州遵义人,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教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艺理论、地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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