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一个思想上有大格局的学者

2017-12-20 05:17
传记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杂文论语孔子

朱 旭

湖北大学文学院

李零:一个思想上有大格局的学者

朱 旭

湖北大学文学院

在《待兔轩文存·读史卷》的“自序”中,李零先生这样写道:“早晨,到清华散步,站在王国维的纪念碑前,我常常想,陈寅恪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由’不是白来的(The freedom is not free)。我请人刻过一方印,印文是‘小字白劳’。‘零’的意识就是‘白劳’。‘白劳’就是代价。”随后先生谈到自己在学术界“白劳”的几回经历,俞伟超先生知道其经历,说他的时间并没有白费,所得胜于所失。先生说:“真是这样吗?破涕为笑吧。”在我看来,还真是这样。无论是专业治学,还是兴趣之所在的杂文、随笔,亦或访古,先生能自由跨界的支撑,很大程度在于宽厚的积淀。正如先生自己所言:“人文学术,所有文科系,我都插过一脚。我甚至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艺术系教过书。孙悟空语录:‘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把这两句抄下来,挂在墙上。他是咱们中国的自由神。”先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初读李零先生,是他的随笔集《花间一壶酒》,读罢深感此人颇有意思。他可以规规矩矩地谈李白论诗与酒,可以深入浅出地谈战争论主义,也可以一本正经地谈脏话论纲常……这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学者,甚至有些顽童的味道。尽管是随笔,即使是生活中的思想碎片,先生在字里行间都逃不脱“古”的印记。他自己曾说:“我一直在逃,从专业学术的腹地逃向边缘,从边缘逃向它外面的世界。杂文就像荒漠中的绿洲,是我的栖息地。”在我看来,先生的这种“逃”其实是对自由的寻觅,专业领域无法言说的内心感受,通过随笔、杂文自由倾泻。尽管如此,先生的随笔、杂文还是有浓厚的“古”的专业氛围,不论是文章的内容、写法,还是他自己本身。

读罢《花间一壶酒》,我又读了《放虎归山》,还有《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鸟儿歌唱》等杂文集,深感李零先生的可贵之处在这些闲笔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即跨越学科的界限,这种超越学科的能力使得先生的文字有一种反讽的深层韵味,看似有些玩世不恭的字里行间,隐藏的却是令人可怖的冷静和理性。尽管先生说他的专业是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但立足点仍是现实,是当下。先生与当代中国社会思潮保持着关切,是个闲不下来的思想者,对学界的动向、对时代的重大问题都有着自己的判断。有时甚至一针见血,毫不手下留情,因此得了“愤青”的名号。先生自己却说:“如果批判社会就是愤青的话,如果年龄不影响‘愤青’这个称呼成立的话,那我就是愤青!”

李零在大同火山

李零先生不仅醉心于专业治学和业余的杂文创作,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践行者。他循着两千多年前孔子周游列国之路,试图在重走的过程中,从空间上最大限度地接近孔子的这一段人生历程,从而找到解读孔子及其思想、学说的新视角。这是近两千年来,继司马迁之后,第一位研究孔子的学者重走这段孔子周游列国之路,也是孔子为实现路漫漫的理想而上下求索的路线。不仅如此,李零先生多年来坚持实地考察中国大地上重要的战场、城址、祭祀和思想史遗迹,“研究中国,脚踏实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不跑路,你怎么知道,什么叫中国”。四卷本《我们的中国》系列,就是由他在旅行日记和考察笔记的基础上写作而成。“书中从禹贡九州,讲到周秦的两次大一统;从寻访孔子和秦始皇、汉武帝的足迹,到中国的山水形胜、岳镇海渎;最后还论述了20世纪中国革命的地理问题。经由此书,中国自上古以来的人文和精神世界,有了一个大地上的维度。”

读了李零先生的杂文集,越发对他的专业著作充满好奇。先生是个学问家,涉及面广,他研究金文、楚简、帛书、兵法、方术之类,门类繁多、范围广且门槛高,我这个外行的知识准备别说看门道了,连看热闹都不够。幸亏先生顾念我们这类非专业读者,一些专业著作的创作语言较为晓畅,旁征博引、考证精深,又加入了杂文笔法,深入浅出,将晦涩艰深的专业学问化作了浅显、平易的道理,这才使得我能磕磕巴巴地啃下来,但有时也难免糊里糊涂、一知半解。无论是杂文还是专业著作,先生涉猎的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实在令人敬佩。这厚重积淀背后的辛勤估计也非常人能及。这样丰富的治学经历背后,该是多么艰辛的付出和勤奋的钻研,才能如现在这般游刃有余,自由地打通文史,贯穿古今。而先生自己却说:“在我看来,任何学者想要在这一领域真正做出成绩,‘单打一’都是不行的,但‘四面出击’(兼顾历史、考古、古文字和古文献),又有学力精力不待之虞,其实驽钝如我,本没有什么好办法。勉强去做,只是不得已。我既没有奢望做一个‘通人’,也没有刻意做一个‘专家’,宏观的讨论或细节的考证,都只是随着兴趣跑。”随着兴趣跑是自由地奔跑,能够随着兴趣自由地奔跑,得有足够的底气、学术积淀和充分的热情才可成形,而这足够的底气和学术积淀并非空穴来风,是来自长年累月对枯燥专业知识的钻研。先生自述说:

现在回顾自己的经历,我曾换过好几个单位改过好几次行,因此所受的训练不止一种。这确实给我后来的研究带来很多好处,但坏处则是容易分散精力,难免草率粗疏。我的不断转换战线并不是出于我个人的设计安排,乃是由经历造成。首先,我能迷上中国古代,这本身就是偶然的。中学时代(1961-1967年),我是因为爱好书法篆刻才死啃《说文解字》,因为想写漂亮文章才醉心诗词古文,这是我和古文字、古文献结缘的开始。那时我不爱上课,只爱乱读闲书,最爱看的先秦文献是《诗经》《老子》和《孙子》。中学毕业后,我在内蒙、山西插过7年队(1968-1975年)。这段时间往往被称为我们这一代人的“不幸”,但我却庆幸自己可以借此摆脱讨厌的考试,继续读我的闲书。所谓“失学”只是失去正规教育,路子比较野而已。比如我对《孙子兵法》的研究就是在这一时期下的功夫,我的文献学基础,特别是版本目录学和校勘学知识,也是在返城期间从首都图书馆泡出来的。1976年,我回到北京,一心想到文物考古部门工作,希望哪怕有个旁观的机会也行。而天不负我,次年,我以研究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文投谒夏鼐先生,终于得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分在资料室整理金文资料(为后来的《殷周金文集成》核对著录和准备拓片),开始接触古文字研究和考古学研究,业余时间并继续研究《孙子兵法》。那时我最大的收获是打下了古文字研究、特别是金文研究和战国文字研究的基础。1979年,我开始在《考古学报》《考古》和《文史》等学术刊物发表文章(两篇是研究青铜器铭文,一篇是研究《孙子兵法》)。同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在张政烺先生指导下研究商周青铜器,选定题目是楚国铜器,由此开始注意楚国文字和楚国文化的研究。我关于下寺楚墓的讨论、关于楚国铜器的综合研究和写作《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一书都是在这一时期。1981年,作为田野实习,我参加了考古所在陕西西高泉春秋秦国墓地的发掘。1982年,我从研究生院毕业后,分回考古所,受人排挤,被迫中断原来参加的金文研究,改做田野工作,曾在陕西长安县沣西西周遗址进行发掘。这两次发掘经历对我也极为宝贵,它使我对真正的野外发掘有了直接的感性认识。……1983年,我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所研究农业起源、植物栽培史和土地制度史,开始注意史学理论、古代社会史和制度史的研究。我所写的与这类问题有关的论文虽然多发表于后来,但酝酿却是在这一时期(当时写了不少草稿,也翻译了一些资料)。1985年,我调到北京大学,除在古文献研究所从事古文字研究,也在中文系讲授古文献课程。1989-1990年和1993年,我曾两次到美国作访问研究,从此与国外汉学界有了较多接触……如果说我的研究还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往往交叉使用不同的研究手段,尽量利用已有的学术训练。

几十年来,李零先生的研究领域涉及之广,之深入,实在令人叹服,而这交叉使用不同的研究手段,必定得先拥有不同的学术“武器”才能办到,一句“已有的学术训练”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沉甸甸的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基础训练砌成。研究《孙子》,涉及军事史;研究方术,涉及科技史和宗教史;研究简帛古书,涉及思想史;四出访古,涉及历史地理;研究文物,涉及考古和艺术史。先生又并非浅尝辄止,每一个行当都做出了相当成绩。

在专业学术书籍的阅读中,我读到了一个治学严谨,学识精深、广博的李零;在杂文、序跋、游记的阅读中,我读到了一个有趣味、真性情甚至有些顽皮,但却是一个思想上有大格局的李零。当然,先生在学术界的自由驰骋,打通文史连接思想史,又能贯穿古今,与其治学严谨、认真、勤奋的态度,跨界的治学方式,跟着兴趣游走、逐个击破问题的治学状态是分不开的,也着实值得年轻一辈学习。

李零认为“我们的经典”是现代人眼中最能代表中国古典智慧的四部书:《论语》是儒家的代表,《老子》是道家的代表,讲人文,这两本最有代表性。《孙子》讲行为哲学,《周易》经传讲自然哲学,讲技术,这两本最有代表性。这四本书年代早,篇幅小,比其他古书更能代表中国文化,也更容易融入世界文化。其中李零对于《论语》的研究最具争议,尤其是《丧家狗:我读〈论语〉》,标题就引来不少口水之争。先不论内容,先生对于《论语》的读法本身就很值得读者思考。

李零在云冈石窟

在了解李零先生读《论语》的这个大前提之后,再观其读法,除了循旧例对《论语》进行逐字逐句的注解之外,先生对《论语》更是进行了全面解剖,从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进行立体审视。

李零先生自己解读道:

历史上捧孔子,有三种捧法,一是围绕政治(治统),这是汉儒;二是围绕道德(道教),这是宋儒;三是拿儒学当宗教(或准宗教),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说。三种都是意识形态。我读《论语》,就是要挑战这套咒语。

我的读法是:

(1)查考词语,通读全书。按原书顺序,一字一句、一章一节、一篇一篇,细读《论语》。先参合旧注(以程树德《论语集释》为主),梳理文义,再考证疑难,把全部细节过一遍。

(2)以人物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纵读《论语》。第一是孔子,第二是孔门弟子,第三是《论语》中的其他人物。借这种考察,为各章定年,能定的定,不能定的阙如,把《论语》当孔子的传记读。

(3)以概念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横读《论语》。我把全书,归纳为若干主题,每个主题下分若干细目,按主题摘录,看这本书里,孔子的思想是什么样,与《墨子》《老子》有什么区别。

(4)最后,是我的总结。我想思考的是知识分子的命运,用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理解另一个知识分子的心,从儒林外史读儒林内史。

孔子这本书,有不少道德格言,有些比较精彩,有些一般般。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尽心下》)

我于《论语》也是如此。

读《论语》,要心平气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

目的无他,我们需要一个真实的孔子。

李零先生按照这样的读法来读孔子,读《论语》,读原典,不仅尽力还原了孔子本人的真相,也讲清了孔子的生活背景和所处时代的社会现状,更述明了孔门儒家的学术传承。李零先生不仅读《论语》很有一套,对于其他经典也读出了不同的韵味。例如《孙子兵法》,先生读的是其中的思想,是斗争哲学,而不仅仅是技术,是兵法。他甚至认为,中国式的思维,和兵法有很大的关系,不懂兵法就不懂中国哲学。他说:“《孙子兵法》和毛泽东兵法,都很有哲学味儿。这种哲学是什么哲学?其实就是生存哲学,就是斗争哲学,就是以斗争求生存的哲学。人与人斗,很残酷,但无法回避。这是人类生存的大问题。人的所有行为,不管哪一种,都是对生存环境的反应。”

除了读法,李零的文字也颇具性格特征,其杂文的创作自不必赘言,专业的学术著作也一以贯之。文字自然、晓畅,不玩弄术语和理论,让人读着不觉晦涩。且多以短句为主,直抒胸臆、自然通脱,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毫不故作高深,更不矫揉造作。比如《周易·蒙卦第四》中有这样一段:“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先生是这样解释的:“占卜,是为了求取神谕。你给老天打电话,回答可能有好有坏。有人对老天的回答不满意,死乞白赖,不停拨号,老天也烦,干脆挂了。”先生的解读甚至令人莞尔,但着实贴切。这与先生自由、洒脱的性格不无关系。

先生不仅跨界做学术,自由出入于文、史、哲,畅游于古今,治学之法也是不拘一格,自由、通脱,行文风格更是其自由洒脱性格的具象体现。但这些并非“白劳”,先生的治学态度、学习经历、命运遭际都是浇灌这“自由”的养料。当然,这样的“自由”也造就了先生不会遵循“中庸”的准则,于仲达先生曾说:“李零也洞察到知识分子存在的荒谬,但是,也无法摆脱知识分子遗留的阴影,他至今对于‘知识分子’劣根带来的伤害记忆尤深,也因此他的发言难免给人‘为愤恨而愤恨’的印象,以至于我感觉他的心态缺乏了多元语境下的平和中正。”但是,“平和中正”的李零就不是李零了吧,正如鲁迅丢掉“愤笔”的话就不是鲁迅了吧。

李零著《花间一壶酒》书影

责任编辑/崔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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