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站在东西文化的交汇点

2018-01-28 07:57辛晓玲长安大学西安710064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莫言小说

⊙辛晓玲[长安大学, 西安 710064]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红高粱》 《丰乳肥臀》 《檀香刑》等作品,一度是与时尚同行的畅销小说。作为一个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莫言的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外来思潮的熏染。莫言也曾坦承:“我们现在要挽救这个衰退的文学唯一的方式就是两个,一个是向民间学习,一个是向外国学习。”①不可否认,莫言的小说融合了文学寻根、文化追溯、魔幻色彩、新历史主义等创作倾向与创作特色,但对情色与暴力的过度渲染和对东方主义的迎合,则构成莫言小说无法回避的硬伤。与此相关联的叛逆性、颠覆性,亦或多或少地偏离了传统读者的审美取向。

一、文学寻根:对中国传统文学的致敬

从莫言的小说创作中,我们始终可以看到一种对中国传统叙事的尊崇。这主要表现为对中国小说传奇精神的忠实继承和对传统文学创作技巧的多方借鉴。在《生死疲劳》的创作中,莫言甚至尝试着用章回体叙事,表达他对传统文学的敬意。

中国小说从诞生之初,就追求浓郁的传奇色彩。东汉桓谭在《新论》中指出,“街谈巷议”谓之小说,而能进入“街谈巷议”者,必系奇闻怪谈。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志怪文,进一步确立了小说传奇尚怪的立场;“唐传奇”更是“著文章之美,传要眇之情”;宋元话本、明清小说,均循着传奇这一线索展开。莫言小说曲折的情节、诡异的文风,莫不包含着对这种传奇精神的秉承。《秋水》一作写“我爷爷”在保定府杀了三个人,放了一把火,拐了一个姑娘,逃亡到了高密西北乡,遂成红高粱家族的始祖。《透明的红萝卜》篇幅不长,却至少有四条线索,即菊子姑娘和小石匠、小铁匠的情感瓜葛,菊子姑娘和小黑孩的亲密关系,老铁匠和小铁匠的技艺较量,小黑孩和小铁匠的艰难磨合,几条线索纵横交织,曲尽其妙。《生死疲劳》不仅采用了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叙事方式,而且以匪夷所思的叙述视角,穿梭于阴阳三届,循环于物理之间,酿成了莫言小说中独一无二的生死传奇。

传统的中国文学“一向以精约见胜……从汉语本质上看,它也是言短而意长的,每每凌空遣字,求弦外之音”(老舍《谈简练》)。在莫言笔下,很难见到冗长的欧化句式。莫言的小说语言简洁明快,富有张力。《檀香刑》的开头,女主人公眉娘“打水净了面,官粉搽了脸,胭脂擦了腮……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板道,去县衙探监”。一路上,她的意识随着紧促的脚步,起伏、变幻。想到自己的爹,眉娘又不免心生抱怨:“德国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来祸殃,血洗了村庄,二十七条人命,搭上了弟妹,还有小娘……”语气短促,既凸显了人物内心深处的紧张、焦虑,又以异常凝练的笔墨,交代了故事的因果。在《大风》中,“我”和“爷爷”在割草途中,遇到了龙卷风。狂风过处,天地昏黑。河里的鲤鱼被卷到空中,如同长了翅膀,又像一道道红色的闪电。描写这一连串的画面,莫言只用了一句话:“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飞。”语词的数量被压缩到了极致,语言的信息量也被扩张到了极致。作者道,那一次,风把车上的草基本上全部卷走了,最后只剩了一根茅草。若干年以后,“爷爷”在去世的前夕,突然推着小车到东北洼转了一圈,“割回了一棵草”。“爷爷”的行为让人费解,但“我”却深知那棵草的含义。那是“爷爷”对往事的深情追忆,是他对孙儿的牵挂眷念,更是他对人生的依恋与不舍。作者简单的叙述,让我们深味了生活所沉积的苍凉,亲情所纠织的伤悲。痴缠人生,因之弥漫了苦涩而悠长的余味。无论在长篇小说,还是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莫言总擅长用简洁的语言,刻绘繁复的图景或心情。

中国传统文学还注重意境的营造、意象的生发。而鲜明的意象和张扬的色彩,始终是莫言小说的主要特色。《透明的红萝卜》中,小黑孩在他苦难寂寞的生涯里,遇到了他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刻。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的图画:“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透明的红萝卜,从此成为黑孩不惜用生命去换取的意象,因为它意味着幸福与温暖,它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内心深处最虔诚、最美丽的梦幻。我们还看到,“一望无际的黄麻地”,像“原始森林一样茂密”,像“微波荡漾的湖水”,又如“深邃的海洋”“涌动的浪潮”。那既是黑孩做梦的地方,也是他梦想受伤的地方。像黄麻地一样,八月深秋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 红高粱》)。此外,红树林、白棉花……这些汪洋恣肆、流光溢彩的意象,都被莫言用为小说的标题。不仅如此,它们还是莫言笔下人物繁衍生息的壮丽背景;它们成就着莫言的心灵故乡,同时也成就了寻根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高密家园”。

莫言对中国小说传奇精神和对传统文学创作技巧的借鉴,影响着中国当代艺术创作,尤其是影视创作。张艺谋对色彩、意象和传奇的偏爱,一直未能摆脱《红高粱》的影响。较之影视作品,莫言的小说,无疑有着更厚重的思想内容、更深广的人文关怀、更深远的艺术意境。

二、文化追溯:对齐鲁文化资源的挖掘

山东是孔子故里、齐鲁文化发祥地。这里有深厚的儒家文化根基,更有热血张扬的传奇、粗犷奔放的民风。此类历史文化,曾滋养过《水浒传》 《聊斋志异》《老残游记》等文学巨著。至今,我们仍能从莫言笔下,看到《水浒传》中梁山好汉的影子,看到《聊斋志异》中奇幻多变的情节,看到《老残游记》中冷酷诡异的细节(如其中的“站笼”和《檀香刑》的刑具)。

基于对文化传统的尊崇,莫言不遗余力地开掘着齐鲁一带的地域文化资源。这包括对民间故事淋漓尽致的发挥、对风土人情浓墨重彩的书写、对“原始蛮力”充满激情的渲染。

在接受新华社记者的采访时,莫言表示,父老乡亲口述的原始宝贵的素材,成就了自己早期的小说;民间故事对自己的小说风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莫言对蒲松龄尤其推崇。莫言的家乡离蒲松龄的家乡淄博很近,他幼时听过不少蒲氏故事,并热忱地把蒲松龄视为自己的“祖师爷”。在自选集《学习蒲松龄》中,莫言称,蒲松龄曾给梦中的自己一枝“黄毛大笔”,而该作中的大部分作品,均是根据民间故事改写而成。莫言小说中有些细节,甚至直接从《聊斋志异》中移植而来。《檀香刑》写刽子手“利索的刀法”:“人们传说刘光第的脑袋被砍掉之后,眼睛流着泪,嘴里还高喊皇上。谭嗣同的头脱离了脖子,还高声地吟诵了一首七言绝句……”而蒲松龄的《好快刀》则写了明末兵士杀犯人时,“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该细节或许并非蒲氏首创,而是源自山东民间传说。因为莫言说过:“我阅读了《聊斋志异》后,发现书中的很多故事,我少年时曾经听老人们讲述过。”“这些故事到底是在《聊斋志异》之前,还是之后呢?”(《读书其实是在读自己——从学习蒲松龄谈起》)之前或者之后,其实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莫言对民间故事的热爱,看到他对蒲松龄的热爱。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言不假,莫言确实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

对山东当地民间艺术的挚爱,同样让莫言的小说富有华彩。茂腔距今有二百多年的历史,被誉为“胶东之花”。莫言说过:“我一听‘茂腔’就感觉得热泪盈眶!”在《檀香刑》里,流行于高密一带的“猫腔”(“茂腔”),被莫言写得荡气回肠。他不仅给小说的主人翁赋予“猫腔班主”的身份,他还在小说的每个回目下面,加上一段精粹的猫腔戏文。这无疑强化了小说的本土特色,也强化了小说的文本演绎。 同样的民间艺术成分,在莫言小说中十分常见。“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在《透明的红萝卜》里,老铁匠凄凉的唱词,酝酿着曲终人散的悲怀。“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大风》中,“爷爷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文中的歌声,似乎暗合了富有本土特色的民间艺术精神,这种精神,无疑是莫言进行小说创作的动力。

在莫言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不少齐鲁风物的影子。《拇指铐》 演绎了一个发生在“翰林墓”的故事。文中的“翰林墓”有“高大的石墓”“肥胖的石马”“臃肿的石羊”,有“方头方脑的石人”“光滑的石供桌”,“据说墓地里原有几十株参天的古柏”。这一番描写,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孔林的气息。只不过,现实中的孔林庄严、肃穆,而小说中的“翰林墓”,却是阴森、恐怖的代名词。为母亲求医的阿义,在这里遇到了他生命中最惨烈的事情:他被一个古怪的紫脸汉子,用罕见的拇指铐,铐在了松树上。在这里,阿义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拇指,或许还会失去生命。在《祖母的门牙》 中,孙大牙一出生,就“有两颗门牙”。“骈齿”一直被视作圣人的特权。古书称帝喾、周武王、孔子、李煜,均生有“骈齿”,其中孔子的“骈齿”最为出名。但是,孙大牙的两个大门牙,却引起家人的极度不安。因为在当地的民间传说中,生下来就有牙的孩子,多半都是“前世的仇人投胎”。以上两篇小说均涉及孔子,而相关的书写,则于悖论中,显示出强烈的反讽意味。这很容易让读者想起莫言的一段话:“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地方。”(《红高粱》)

值得一提的是,被中国现代乡土作家倾情演绎过的“原始的蛮力”,在莫言作品中,也得到了精彩的诠释。20世纪30年代,怀着对现代文明的强烈抵拒,在对乡土家园深情的眷顾中,京派作家将“原始的蛮力”,作为张扬生命旗帜的途径之一。正如“沈从文很想借文字的力量,将野蛮人的血液注入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上使它兴奋起来,好在世纪舞台能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②,莫言同样专注于对底层人物顽强生命力的书写。为歌颂这种原始的蛮力,生育、死亡,甚至成为莫言作品的主要话题。莫言的多部作品,均牵涉生育,部分作品甚至用大量的篇幅,极尽曲折描写妇人生育的过程。除了《蛙》 《金发婴儿》等篇章之外,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分娩的过程,占了全文的五分之一;《秋水》的全篇,则伴随着“我奶奶”分娩的过程。读者甚至可以看到,为了表现生命的顽强不屈,在莫言作品中,野合也被合理化,甚至被滥用和夸大了。

荒诞的变形,倾情的书写——莫言的高密家园是遥远而神秘的。它浸透了齐鲁文化的气息,留有鲜明的儒家文化痕迹。当绚丽的梦想与野性的生命,在这里起飞又折翼——莫言的爱与恨,也便在这里飞翔、跌宕。

三、从“幻奇精神”到“魔幻笔法法”:中西艺术精神的对接

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认为,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那么,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究竟源自拉美,还是根在中国?

在《读书其实是在读自己——从学习蒲松龄谈起》一文中,莫言表示,长篇小说《生死疲劳》2006年“出来以后,有人说我是学习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看完后对我说,莫言,你是借这本小说向蒲老致敬”。莫言承认,“山东民间故事本身颇具幻奇色彩”,《生死疲劳》的“框架就是从蒲松龄的《席方平》中学来的”。

前面提到,中国传统小说向来推崇传奇精神。在神怪小说中,这种传统小说的幻奇色彩,表现得尤为突出。《聊斋志异》中,《崂山道士》里的老道士,“剪纸如镜,黏壁间。俄顷,月明辉室”,“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偷桃》中的孩子“持索,盘旋而上”,偷得云间仙桃。

蒲松龄必然没读过马尔克斯,正如莫言必然读过马尔克斯。中国的幻奇与拉美的魔幻,其实是人类艺术精神的某种对接。对此我们可以进行平行研究、交叉研究,却无须进行影响研究。毕竟,以借鉴或影响来概括这种对接,难免失之牵强。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其根在中国,而非拉美。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莫言拒绝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所以,本文宁愿以“魔幻笔法”来描摹莫言的某种创作状态。

在莫言的小说创作中,所谓的魔幻手法,主要表现为特异的视角、变异的感觉。

莫言善于通过一些特异的、非正常的视角,去观察、书写和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

李贽认为,童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③。艺术家往往借助童心,来战胜世俗,从而实现某种精神超越。莫言小说中,澄澈如水的童心,随处可见。莫言善于通过童年视角,引领读者,直抵自己精神的故园。《透明的红萝卜》 《野骡子》 《拇指扣》等篇,均以孩子的眼睛和心灵,去感知世界。也因为倾情于儿童视角,莫言小说中出现最为频繁的,是“我爷爷”和“我奶奶”。这种对童年和母性的眷恋,对精神故园的回望,几乎是莫言所有小说的主题。为表现这一母题,为打通过去与未来,勾连自在与他在,莫言还使用了傻子视角(如《丰乳肥臀》)、死人视角(如《红树林》)、动物视角(如《生死疲劳》),等等。通过这些特异视角,莫言成功地以限知视角完成了全知叙事,并比较自如地实现了时空的全方位转换。这既是对限知叙事的突围,亦是对全知叙事的超越。因为,无论是孩子、傻子,还是动物、死魂灵,他们从身体到心灵都比较自由。他们可以随意游走,可以比常人更多地窥视到生活的真实,甚至是别人的隐私。他们可以用特异的心理,去理解人情世态,并用特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认知。傻子、动物和死魂灵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由于游离在阴阳的边界,游离于真与假、幻与实之间,他们超越空间而存在,他们能比较自如地,实现客观视角与主观叙视角的双向交流。这种视角自然带有强烈的魔幻色彩。

在《生死疲劳》中,莫言甚至综合了以上所有的视角,从而将中国式的魔幻笔法,发挥到了极致。英国批评家路伯说过:“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以为都要受观察点问题——叙述者所站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支配。”④特异视角的合理使用,必然会营造特殊的审美效果,进而提升小说叙事的深广度。

莫言小说创作中,与特异视角相伴相生的,是变异的感觉。

黑孩异常敏锐的听觉,可以黄泉碧落,上下翻飞(《透明的红萝卜》);上官金童对乳房的依恋,近乎痴迷(《丰乳肥臀》);动物可以以人的姿态,进行思考(《生死疲劳》);死者可以像朋友一样,对生者循循善诱(《红树林》)……变异的感觉出现在孩子、傻子、动物,或者死魂灵身上,不足为奇。莫言笔下的普通人,也因变异的感觉,演绎着匪夷所思的魔幻人生。海军中尉王四,赶赴家乡结婚。途中,他遇到了怀抱鲜花的女人,并从女人身上,闻到青草的气息,看到蓝色的闪光,那是她头发、眼睛、牙齿,甚至锁骨的光芒。在激烈的抵拒中,中尉不可救药地滑向狂乱的性与冰冷的死亡。有聊斋故事的幽冷崎岖,却没有聊斋故事的完满结局。变异的感觉带给王四的,显然不只是一场艳遇(《怀抱鲜花的女人》)。《师傅越来越幽默》中的丁师傅,曾清楚地看见,一对忧伤的中年男女,走进了林间小屋……当徒弟帮他打开紧锁的屋子,他惊讶地看到,屋子里一无所有……不曾被下岗击倒的师傅,最后却迷失于现实和幻觉之间。《金发婴儿》中,冷漠的孙天球,面对妻子出轨所生的孩子,他觉得“这个小东西什么都懂”。由于受不了婴儿“老练成熟,经验丰富”的哭声,孙天球终于狠下杀手。可是,婴儿虽咽气,他“蓝幽幽的目光”以及“嘲弄人的高贵表情”,仍使孙天球迷乱、疯狂。一切无关现实,让事情一步步脱轨的,是孙天球微妙的心理感应。

莫言在“感觉”的表现方面,可谓是出神入化。“在感觉强化的笼盖下,写实与象征结合、现代叙事方式、审丑倾向、魔幻色彩等,构成了莫言小说独特的风格”。 有学者据此将莫言归为“新感觉”作家,认为其小说“精髓不在于故事情节精彩与否,而在于从框架上生发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感觉”⑤。细加梳理,日本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感觉主义和中国20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以及马尔克斯和福克纳,都可能对莫言产生影响。莫言本人又曾表示,在20世纪80年代的所有创作中,自己最偏爱《金发婴儿》。因为该作品“深入到人的隐秘世界里”⑥。而变异的感觉,无疑是小说通向人的“隐秘世界”的桥梁。事实上,用荒诞的手法、变异的感觉,去揭示人物的深层心理,这也是西方现代作家惯用的技法,卡夫卡《变形记》、伍尔夫《墙上的斑点》,皆是如此。可以想象,虽然扎根于本土文学的沃土,但是在一个备受西方思潮冲击的年代,莫言必然会受到外来的影响。

四、中国新历史主义:充满颠覆意味的叙事立场

20世纪80年代初,西方新历史主义以反抗旧历史主义、清理形式主义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中国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的文学创作,深受这一思潮影响。只是每一种外来的思潮,必会因接受者的选择、移位,发生变异,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变异是绝对的”⑦。新历史主义在中国的变异,更具绝对性。或者说,在中国文学中,始终有类似的创作思潮暗流涌动。它们期待着一种合理的井喷,也期待着一个合理的名称。“中国人传统的历史观念中有很多与当代西方的新历史主义理念相通的东西,比如野史 ”⑧。新时期以来。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的空前生态化”⑨,那种“传统的历史观念”与西方的“新历史主义理念”不谋而合。中国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借此诞生。

早在1993年,王彪就在《新历史小说选》的序言中,指出了《红高粱家族》乃中国新历史小说的滥觞。但莫言在2000年台湾举行的两岸作家大会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的演讲。他极力否认自己曾受过西方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影响。但他同时也承认:“宁可相信野史……这是‘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的一个重要性,对此我不能否认它的正确性。”

撇开影响之争,可以肯定的是,莫言的许多小说,确实具备中国新历史主义文学的诸种特征,即擅长从生存角度以民间立场进行叙事。莫言的小说消解了庄重的书写风格,多了几分对真相的探索。

莫言钟情于那些边缘化的小人物,即使写英雄,他写的也是平民化的英雄。《红高粱》中的“我爷爷”杀人越货,横行无忌。如果没有罗汉大叔的被杀,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出现,我们很难把他和“英雄”二字联系在一起。然而,历史让无数的偶然,纷纷聚首。“我爷爷”因此成为崛起于乱世的草莽英雄。作为义和团义士,《檀香刑》中的孙丙,可以为挽救小镇百姓的性命,从容赴死。可是,此前的孙丙,却绝情负义,抛妻弃女。而他加入义和团的壮举,只缘于情人遭到德国技师的调戏。

伴随着小人物的纷纭登场,那种庄重的史诗书写风格,也在悄然瓦解。交换战俘,向来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但孙丙把它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闹剧。讨价还价之后,读者看到,孙丙挥了一下手,几个拳民扯住麻袋一抖搂,两头套着德国军衣的小猪和一只戴着德国军帽的白狗,连滚带爬地向德国兵跑了过去,孙丙却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自己变成了猪狗!”面对攻城的德国士兵,孙丙站在砖台子上,高声唱着咒语。拳民则每人手捧海碗,碗里是用水调和的纸灰(“符子”)。城破后从城门蜂拥而入的德国兵却又突然消失了。原来足智多谋的孙丙在大门内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陷阱里是传说中可以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的屎尿……富有特色的战术充满了恶作剧的精神,更像一场带有狂欢性质的游戏。面对人们印象中应当壮怀激烈的场景,莫言的表述,多了几分调笑的意味——这一如周星驰的无厘头搞笑,虽偏于流俗,却能于流光碎影中,道出几分庄重严肃的道理。

对真相的探索,也充满莫言的书写。《月光斩》中,关于月光斩的太多传说,让事实变得扑朔迷离。《秋水》中,那具泡涨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紫衣女子的父亲?黑衣人究竟是不是老七?那个白衣的盲女,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生生死死一群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瓜葛?《十三步》中,中学教师方富贵死而复生,但妻子却拒绝他进门。殡仪馆美容师把方富贵“变”成自己的丈夫,真正的丈夫最终像一个孤魂野鬼,无家可归——现实成了殡仪馆美容师的即兴发挥。

莫言在生存与死亡的主题之上,重构民间历史,书写人性中那些闪亮和幽暗的角落。“在叙述的过程中,作家将东方的与西方的、古老的与现代的种种不同的文化情境与符码有意拼接在一起,打破单线条的历时性叙述本身的局限,而产生出极为丰富的历史意蕴与鲜活生动的感性情景”⑩。

五、结语

虽然屡获大奖,但莫言的创作,始终备受争议。其作品对情色、暴力的过渡渲染,以及与此相关的东方主义气息,一直是读者批判的焦点。

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冲击计划经济,大众文化取代精英文化。作家从文化中心退至社会边缘。媚俗成为一种时尚,色情和暴力打着纯文学的旗号,粉墨登场。莫言的创作,未能幸免。

《檀香刑》中的爱情未能惊心动魄,酷刑却足以骇人听闻。该作中,莫言将自己宣写暴力的能力,展示得淋漓尽致。除了十分细腻地描写了二次“凌迟”,作者更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了“檀香刑”的整个过程。从受刑者的感官反应,到行刑者的身心体验,再到观刑者的视听感受——当作者一刀一刀,描写“凌迟”的细节;当他于闪跃腾挪中,把握“檀香刑”的真谛……声、色、味的冲撞、交织中,暴力在莫言笔下,成了一种不折不扣的审美。而张艺谋则以第五代导演特有的魄力,将《红高粱》中剥皮一场戏搬上银幕。两位大师精心合谋的暴力盛宴,让所有回望或重温的受众,触目惊心,心怀余悸。这种做法背离了传统的小说创作范式,挑战着国内读者的欣赏习惯。而今,当暴力变成一种审美时尚,登堂入室——对看惯了《人肉叉烧包》 《午夜食人列车》的年轻读者来说,剥皮抽筋,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和三级片足以媲美的暴力写作——相信非真正的严肃文学作家所愿为。

与肆无忌惮的暴力相辅相成的,自然是泛滥的情色。莫言作品中,野合比比皆是。如果不是一个故事的原因和目的,那么,它可能是某部作品表现的主要内容。从《红高粱》 《丰乳肥臀》 《红树林》 《白棉花》 《檀香刑》到相对纯净的中短篇小说,比如《金发婴儿》 《白狗秋千架》 《透明的红萝卜》……莫不如此。当然,若从发行量或获奖的角度考虑,这样的做法并无不妥。例如,201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就似有情色倾向。不过,在两位重要的候选作家——莫言和村上春树当中,前者显然要“上半身”得多。毕竟,即使能接受“反伦理的人类学”等字眼,泛滥的色情和暴力,仍容易引起传统阅读者的排斥。

情色和暴力之外,陌生、野蛮、变形,也是莫言不少作品留给读者的印象。电影《红高粱》获国际大奖之后,国人诟病的原因,也多在此。而带了他者猎奇性质的审视目光,恰是东方主义的重要特征。在东方主义的有关表述中,东方男性成为堕落无耻且被妖魔化的对象,东方女性被描绘成为放荡、被动且颇具异域风情的尤物。从莫言小说中,我们时常可以有类似的发现。或许是无意而为之,但从创作实践来看,莫言的某些作品,确实构成了对东方主义的迎合。

值得一提的是,莫言先后被冠以寻根派作家、先锋派、新感觉派作家等头衔。在方法论、本体论此起彼伏,在外来思潮甚嚣尘上的20世纪80年代,一个有着敏锐感知的作家,其创作必然带有多种思潮的痕迹,其作品必然存在多种文化的碰撞与复合。莫言小说的复杂情味,或许正来源于此。

多年来,莫言的创作一直处于学者和评价的关注之中,获奖更将这位大家熟悉的作家推上了文学批评的潮峰浪尖。无论褒贬,需要明了的是,诺贝尔文学奖不是终极真理。像对待中国其他许多优秀的作家一样,对莫言的讨论,我们能做到的,是保持一如既往的客观。

① 莫言:《文化多样性之我见》,《中国政协》2008年第2期。

② 苏雪林: 《沈从文论》,《文学》第3卷第3号。

③ 李贽:《焚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67页。

④ 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9页。

⑤ 庞守英:《新时期小说文体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5页 。

⑥ 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见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

⑦ 胡亚敏:《比较文学教程》,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⑧ 张清华:《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⑨ 白海君:《中国新历史主义观念形成的外生资源》,《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⑩ 张清华:《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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