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土小说看中国妇女地位之变化
——以刘恒为中心的研究

2018-02-09 01:23李莉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天青

李莉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也是中国现代文化的起点,从1917年发端,到2017年已有整整一个世纪。一百年来,中国的文学语言、文学思想、文学观念都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影响和地位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中,最为显著、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中国妇女地位的变化了。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没有哪个时代能够像这个时期一样,把妇女问题当作社会解放、社会发展的重要问题来对待。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恋爱自由等口号成为一个时代的情绪。引发了胡适①胡适的文章有《易卜生主义》《美国的妇人》《贞操问题》《论女子为强暴所污秽——答萧宜森》等,收录于《胡适散文》第一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鲁迅、周作人等新文化运动先驱的热烈关注,纷纷撰写文章发表看法。

1923年鲁迅写了《娜拉走后怎样》一文,指出女人要能真正走出家庭,必须有两个前提:“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1]77鲁迅富有预见地指出,女子要获得解放的两个重要条件,以及获得解放之艰难道路——战斗。1933年,鲁迅又写过两篇讨论妇女问题的文章。一篇是《关于女人》,谈到女人的地位:“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产,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看做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使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现在的正人君子,他们骂女人奢侈,板起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偷偷地欣赏着肉感的大腿文化。”[2]327鲁迅道出了女人的悲哀,批评了男人的霸权和虚伪。另一篇《关于妇女解放》中说道:“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他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3]365这个中原因,鲁迅也分析到了:“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这叹息和苦痛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如果女子得不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一切都是空话。“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3]366鲁迅这些观点极具远见。社会各界经历过大半个世纪的艰苦努力后,其愿望基本实现。今天的现实生活已表明,妇女不但实现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而且真正撐起了“半边天”,与男性一样享有各种权利:接受同等教育,参与社会管理,同工同酬,除了极少数行业在性别上和生理上有特殊要求外,中国女性的身影映现于社会各个领域。中国妇女在家庭、社会以及政治地位方面的种种变化,在中国乡土小说中有生动而丰富、广泛而深刻的表现。

一、中国乡土小说史是一部农村妇女解放史

作为一股文学潮流或是一个小说流派,中国乡土小说在20世纪初至今的一百多年里,是唯一没有中断的潮流或是流派。虽然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称谓,如“乡土小说”“新乡土小说”“乡村小说”“农民小说”“农村小说”“农民文化小说”[4]5等,但是,对乡村的书写、对土地的眷恋、对于乡村人物的各种感慨,总是在各类作品中绵延不绝。可以说,一部中国乡土文学史,就是一部中国乡村社会的发展史,也是一部中国农民的成长史;从女性角度看,则是一部中国农村妇女的解放史,一部见证中国女性地位变化的文学史。通过乡土小说,能够体察中国妇女特别是农村妇女地位的变化,其依据充分,案例生动,且理论丰富,意义深远。

20世纪早期的乡土小说,主要叙述农村妇女的悲惨遭遇,鲁迅的《祝福》、王鲁彦的《菊英的出嫁》、台静农的《拜堂》、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都用沉重的笔触书写妇女的悲剧命运,为妇女解放发出了先声。三四十年代后,随着妇女解放观念的普及与深入,有些地方的农村妇女开始觉醒,追求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如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小芹;有的走上了革命道路,如孙犁的《嘱咐》《荷花淀》中的水生嫂,等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多数地方的农村妇女地位逐渐提高,开始当家作主,也能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管理。如周立波《山乡巨变》中的盛淑君,浩然《艳阳天》中的焦淑红等。但也有部分偏远农村由于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妇女的权益仍然得不到保障,特别是婚姻上仍然受到各种桎梏。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如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朱晓平《桑树坪纪事》等作品反映了许多地方农村社会的爱情悲剧以及家庭悲剧。进入21世纪后,农村妇女地位日益提高,不但婚姻自主,而且积极参与社会政治,当上了领导干部,和男人一样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中的孔繁花、孟小红通过打拼成为村里的决策者,贾平凹《带灯》中的带灯也是为工作为事业积极献身的案例。[4]8

妇女地位的变化,既可以从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作品所表现的共同主题来考察,又可通过同一时期不同作家所表现的相似性人物来考察,或者根据同一作家不同时代的人物形象来考察,根据文本资料得出相应结论。下面以刘恒为中心,结合同时代其他作家或是作品予以阐释。

刘恒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的乡土作家。“我不是农民,只是……在山区滞留过一些日子。”又说,“我不是农民,但我是农民的孙子”。[5]19这表明了刘恒的生活经历和个人所从事的职业。因为他在山区生活过,所以其作品有乡村社会题材的;因为他不是职业农民,所以其作品不单是刻画农民形象和反映农村生活的,也有表现城市生活和历史生活等内容的(如《苍河白日梦》)。复杂的经历造就了刘恒书写视角广阔。其笔下人物形象鲜活,有农民,有仆人,有干部,也有知识分子等形象。中年后,他又从事编剧工作,根据剧本改写了许多形象,包括农妇、士兵(详见《集结号》)、画家(《画魂》)等。

通过刘恒的许多农村生活小说,可以看到他刻画农村妇女形象之用力和用心。从他的作品中,可以寻觅到妇女解放的轨迹,窥见中国妇女,尤其是农村妇女地位之变化。

《刘恒自选集》①参见刘恒《刘恒自选集》,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后文中提到的部分作品若无特殊说明,均出自此版本。第3集《虚证》和第4集《狗日的粮食》收录的中短篇小说中,故事背景多发生在洪水峪、桑峪等农村,是他各种创作中最具有乡土特色的作品,如第3集的《狼窝》,第4集的《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力气》《杀》《萝卜套》《陡坡》《种牛》《四条汉子》《东西南北风》《连环套》《两块心》《龙戏》,等等。其中,《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两个作品的主人公以女人为主,男人为辅;其他作品则以男人为主,女人为辅。由此可以看到女人的家庭地位和社会状态。

二、传统的婚恋生活呈现出妇女解放之艰难

中国农村社会曾长期存在买卖婚姻现象,女子被当作商品进行交易。《祝福》中的祥林嫂、《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春宝娘就属于买卖婚姻。这些女人没有任何权利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结婚后自己的生活也不能掌控,被婆家(祥林嫂)买卖,或者被丈夫(春宝娘)典当,女人成了牲口或是商品。这两部作品分别写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人物的生活背景与作家鲁迅、柔石的生活时代同步,是对当时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具有典型的现实意义。

刘恒的《伏羲伏羲》反映了社会交替时期农村妇女观念和命运的变化。故事起始于民国三十三年。洪水峪不到50岁的杨金山拿20亩山田换娶了新媳妇王菊豆,要她为杨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小娘儿们算个什么东西?她是他的地,任他犁任他种;她是他的牲口,就像他的青骡子,可以随着心意骑她抽她使唤她!她还是供他吃的肉饼,什么时候饥馋了就什么时候抓过来,香甜地或者凶狠地咬上一口。花二十亩地的大价换个嫩人,他得足够地充分地使用她。”[6]23这是杨金山的女人价值理论。一个水嫩嫩的大闺女,就是他的土地和牲口,任他耕种任他使唤,男权思想结下的毒瘤在杨金山脑袋中日益胀大。在他眼里,以交易方式得来的女人不再是人,只是一个动物,一个没有人格、没有尊严的供男人发泄欲望、传宗接代的工具。杨金山折腾多年,菊豆的肚子也没见起色。他不寻找自己的缘由,反而越发责怪妻子,变本加厉地打骂。

土地改革后,村里成立了妇委会。杨金山经常把菊豆打得鼻青脸肿,邻居和妇委会指责他糟辱老婆,杨金山不但不认错,反而振振有词地回应道:

“看看吧,揍出个活的,我给她做猫做狗,揍不出活的,图个乐子!我亏不亏?老子一辈子白活亏不亏?”

“打坏了,村里有法子治你!”

“崩了我才好!我活够啦……”[6]37

对此,作者发表议论:“话说到这个地步,金山竟能弹几滴眼泪下来,别人也就无话,觉得不可妄猜他的心地,无子无后到底是大悲哀,可恶中便有了可怜与可恕了。”无子无后的思想一直盘踞在杨金山和村里人的脑袋中。有了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便是折磨老婆,也算是情有可原的了。从这里看出,要解放妇女,首先是要解放观念。何况,不能生育并不是菊豆的问题,而是杨金山自己的问题。他和前妻生活30多年无子无女,和菊豆折磨多年也没生一个孩子。可是传统社会,人们不怪男人,只怪女子无能。即便村里“有法子”,也难以实施。女人的悲哀,就来源于牢不可破的封建观念。菊豆在家里没有话语权,在丈夫面前无地位,只能接受男人的无情打骂和肆意践踏。

面对杨金山的凶残,菊豆无论怎样哀求也无效。她在万般无奈中开始转移生的希望和爱的欲求。在身边,比她年岁小的侄儿杨天青长大了,这是个有血性的男儿。他痛恨叔叔对婶子菊豆的无情折磨,对遭受蹂躏的婶子产生了同情和关心。在原始生命力的驱动下,在人性本能的召唤中,菊豆觉察到了杨天青那默默注视的眼神,以及倔强生长的蓬勃朝气和青春力量。她自觉不自觉地表达自己的关注和关心,并伺机启发他,鼓励他,寻找机会表达自己的爱意。

一次劳动之余,菊豆与天青同食一根腌萝卜。聊天闲谈中,菊豆暗示天青:“天青,你怕了吧?”“妥妥看看你苦命的婶子,我像狼不?”“要吃你!怕你就走。”语言与行动并用,菊豆打消了天青的顾虑,俘获了他。26岁的菊豆和22岁的杨天青,在生命和青春的本能中,打破了伦理和社会规则,相亲相爱了。偷情给菊豆带来情感上的愉悦,也使她寻找到作为女人的幸福和作为母亲的快乐。然而,快乐是有限的,痛苦却是无穷的。

菊豆和天青结合,从年龄和情感讲,无可厚非,甚至更合乎人性。从情爱和婚姻权利上讲,他们都有自由选择权。但是,刚从旧社会走到新社会的女人,即使婚姻法允许,要突破根深蒂固的道德伦理藩篱,忍受社会舆论的嘲弄,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识!菊豆和天青没有话语权,也很难在邻居面前重新建构自己的话语权,两人又无法改变现实,也不愿逃往他乡,只好退而求其次,掩人耳目,偷情不止。这不但给菊豆的身体健康带来损害(如吃打胎药害怕怀孕),也把家庭关系一次次推向深渊。特别是当儿子天白长大懂事后,彼此间的畸形关系特别尴尬。特殊的家庭让天白喘不过气,他带着仇恨送走了杨金山,也以同样的方式送走了杨天青。菊豆的后半生则在思念的煎熬中度过。可见,挑战传统观念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天青付出了生命,菊豆付出了健康和情感。

小说《伏羲伏羲》被改编为电影《菊豆》。两两相比,各有千秋。在语言和情节上,小说更丰富,更生动,更有曲折感和波动感。当然,电影中人物对话也十分精练,特别是人物活动的场景、行为动作、表情神态、彼此面对面的交流更能直观地表现人物性格,以及事件发生的语境。

刘恒改编的电影剧本中,菊豆出场的画面看似喜庆,却蕴藏着凶兆:“菊豆蒙着新娘盖布坐在喜背子的毡垫儿上,青衫青裤,只有红盖头像一团火。她怀里抱着一把伞。”[7]99红盖头是新娘子的象征,充满喜气和吉祥。可是,作为新娘子的菊豆,却没有穿红衣服,只是“青衫青裤”,隐含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接亲途中又遇大雨,杨金山要避雨,要求天青放下喜背子。杨天青提醒他:“叔,喜背子不能落地……喜背子落地新媳妇命苦。”新婚中的禁忌在日常生活中是不能随意破坏的,一旦不合规矩就会遭遇不幸。这是民间的潜规则,需要谨慎遵守。可是,菊豆没有条件遵守(如红色衣服不能自己做主购买制作);新婚丈夫杨金山也不遵守,反而放肆地说:“今天老子就破破这个规矩!你婶子的命在我手心里攥着哩,我让它甜它敢不甜?”[7]100杨金山的回答充分暴露了男人的霸道、蛮横。菊豆后来的命运基本诠释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传统观念。父亲把她当商品卖给了杨金山,换取了山田和银元;杨金山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随意打骂;杨天白知道母亲和杨天青的不正当关系后,痛恨生父和母亲,家庭关系十分僵硬。菊豆只好看着儿子杨天白脸色度过余生。

总体看,菊豆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她饱受杨金山折磨,有挣扎和反抗,却无处容身。移情杨天青后,她得到安慰与温存。但是,婶侄恋是遭人唾骂的畸形恋情,不敢公开。她和天青又无法摆脱社会束缚寻找真正的自由,只能背负着道德伦理的枷锁过日子。虽然,他们结合时已是新社会,婚姻也可以自由选择,可是他们俩既成的身份状态,以及长久地在一个地方生活而形成和接受的习惯并不允许他们改变身份,获得合法的认同。这就是悲剧所在。虽然社会解放了,但是人们的很多观念、很多思想仍然没有解放,特别是家庭关系、情感关系等敏感话题总是让人难以放弃。菊豆和天青要脱离这种世俗眼光,在当时的认识水平和生活环境中几乎不可能,所以悲剧就难以避免。

三、妇女的称谓意味着家庭地位的变化

“姓名在严格的等级制度下可以成为身份关系的制度抽象,一个具体的姓名就是一个具体的身份,一个具体的姓名就意味着身份关系上的具体权利义务。正是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姓名权是一种身份权。”[8]中国封建社会,姓名是身份和财产的象征。为国立功之人皇上可以赐姓赐名,没有身份和财产的人不配有姓名。鲁迅在《阿Q正传》中叙述道,阿Q说自己是赵太爷的本家,结果遭到赵太爷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阿Q是男人都不能拥有姓名权,因为他是社会最底层的没有财产和身份之人,最底层的女人就更不用说了。封建社会的农村,女子很少有姓名。在家里由父母根据排行称呼。出嫁后,依附于丈夫,在丈夫名字后被冠以“×家的”,或跟着丈夫冠上一个辈分,如《祝福》中的“祥林嫂”,《故乡》中的“杨二嫂”。有了孩子后就随孩子叫,如《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春宝娘”,等等。

李准的短篇小说《李双双小传》[9]44在开头部分介绍李双双情况就是农村妇女姓名称谓变化的一个典型案例。“李双双是我们人民公社孙庄大队孙喜旺的爱人,今年二十七岁年纪。在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以前,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叫‘双双’。因为她年纪轻轻的就拉巴了两三个孩子。在高级社的时候,很少能上地做几回活,逢上麦秋忙天,就是做上几十个劳动日,也都上在喜旺的工折上。村里街坊邻居,老一辈人提起她,都管她叫‘喜旺家’,或者‘喜旺媳妇’;年轻人只管她叫‘喜旺嫂子’。至于喜旺本人,前些年在人前提起他,就只说‘俺那个屋里人’,近几年双双有了小孩子,他改叫作‘俺小菊她妈’。另外,他还有个不太好听的叫法,那就是‘俺做饭的’。”从这些称谓中,可以看到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女人地位之卑微、人格之卑微。

“双双娘家在解放前是个赤贫农户,她在十七岁那年,就嫁给了喜旺。才过门那几年,双双是个小丫头,什么事也不懂,可没断挨喜旺的打。到土改时候,政府又贯彻婚姻法,喜旺才不敢老打了。……合作化以后,男女实行同工同酬,双双虽然做活少,可也有人家一份。喜旺这时候办个什么事,也得和他商量商量。”

这两段描述告诉了读者农村妇女家庭地位的变化。旧时代,双双和其他女子一样,没有身份和地位。在娘家叫啥不得而知,到夫家后更没有人叫她名字,一切都随夫叫,连自己做的工作都只能记在丈夫名下。从“土改”到“合作化”,是中国妇女解放得到进一步落实的两个节点。前一个阶段,从家庭层面讲,丈夫不能随便殴打妻子,不能随意家暴。后一个阶段则是提高了妇女的社会地位,男女“同工同酬”,双双能和男人一样享有自己的劳动成果,而且能参与家庭事务的管理,男人办事也须和妻子“商量”,不能独断专行。不但如此,双双还能有机会进入扫盲班识字,给自己报的名字就叫“李双双”,开始享有受教育权。有了文化,双双就能编撰打油诗写大字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她不愿做纯粹的家庭主妇,希望走到集体生活中。“我在家闷得慌。人家都在大跃进哩,我就不能走出这个家!”走出家庭走向社会是双双们的心愿,也是许多农村妇女的心愿。这不只是她们个人愿望,也是她们的劳动、智慧、才干向社会展示的重要手段和渠道。双双主动参与到集体劳动,“工作积极负责,办事又公道”,被吸收入党,也成了村里的积极向上的带头人。她的举动激发了喜旺的上进心,把双双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我一定要赶赶你,也要争个上游!”

双双的变化,不但把妇女的潜能发挥出来,为国家建设出力,而且带动了男人的干劲,为社会发展树立了良好榜样。双双的进步和能干不只是一个妇女的表现,也是中国绝大多数妇女的表现,体现了一种时代精神和社会风尚。

据上面的分析得知,《李双双小传》是中国农村妇女从家庭走向社会的标志性作品,可以说是一部关于女权的代表作,反映了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女人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的变化。李双双依靠新社会的力量,勇敢地冲破了家庭重围,走向社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提升了自己的话语权和社会地位。

双双是幸运的,但是曹杏花就不同了。杏花是刘恒《狗日的粮食》中的女主角。“女人姓曹,叫什么谁也不知。她对人说叫杏花,但没有人信。西水那一带荒山无杏,有杏的得数洪水峪,杏花是她嫁来自己捡的名儿,大家都还说她不配,因此不叫。人们只叫她脖子上的那颗瘤,瘿袋!”[6]6杏花是洪水峪男人杨天宽花200斤粮食买的,因为脖子上长着瘿袋,就以这个作为标志来指称她。女人没有名字,即使有名字也不使用。她的姓名和存在对别人没有多大意义,只是对于男人来讲,有作为女人的价值,能生儿育女,能下地干活。

两人在“分地不久”之后结合,随着孩子的陆续降生,粮食越发稀少。到第四个孩子红豆出生时就是“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人眼见了树皮都红,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从这个模糊的时间概念看来,是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养活全家八口人(夫妻加六个孩子),饥饿时也顾不了脸面,顺手牵羊、偷瓜摸菜的事情常有发生。甚至,骡粪里没有消化的玉米粒,女人也会捡来淘洗后再煮给全家人吃。她拼尽力气,勤爬苦做,不惜名誉,不顾脸面得罪邻居,完全是为了自家人的存活。可是女人的良苦用心并没有得到男人的理解和尊重,得知女人把购粮证弄丢了时,他“竟扑上去无头无脸一阵乱拍,大巴掌在女人头上、瘿袋上弹来弹去”,邻居们幸灾乐祸,觉得男人应该“往死里揍她”。女人为粮食操碎了心,为一家人的生活忙碌,不小心弄丢粮证,得不到任何安慰,到不得任何尊重,竟遭男人暴打。一个向来懦弱的男人,偶然抓住了妻子一次的疏忽,就往死里打,瘿袋如何受得了?她伤心了,绝望了,便独自吞食苦杏仁寻了短见。瘿袋一生为粮食而活,为粮食而死。最终造成她走上绝路的直接凶手还是男人的无情暴力。

杨天宽的本领不大,但打老婆时逞英雄。刘恒另一篇小说《东西南北风》的男主人公赵洪生也是一个性格懦弱的男人。他做了高中女同学的倒插门女婿。整个文本中,她的老婆没有姓名,开头是“胖胖的女同学”,后来就是“女人”。尽管这是个勤快节俭的女人,但在赵洪生那里却是个用钱的障碍。他对女人说话总是凶巴巴的,少有体谅和温情。明知男人嗜好赌博,且经常撒谎,女人总是一次次原谅他,由恐惧到默然,还把血汗钱给他做“正经事”(偷偷赌博)。一个弱女子是难以阻止丈夫的不良行为的,只好跟着受苦受累。女人没有姓名,实际上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即使是上门女婿,在家里也比女人有权力。小说批判了乡村社会的不正之风,对女人的无奈也进行了思考:没有姓名的女人总是依附于男人,无论她怎样勤爬苦做、一再忍让,也难以得到男人的尊重和爱护。女人应该怎样做才能拥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

四、女性的话语权彰显其社会地位的变化

周作人曾说:“妇女的问题只有两件事:即经济的解放和性的解放。”[10]132他认为这两件事解决了,女人就拥有了经济权和性权,妇女就解放了。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经济权和性权是外在的、皮相的。女人要获得彻底解放,要得到整个社会的认同,必须是女人自己和全社会的观念解放,即精神思想——话语权的解放。一个女人如果拥有了经济权和性权,未必有话语权。例如,旧时代的富家女子和官宦人家女子,有钱,也有性权(选择自己的如意郎君),但是,她未必能当家做主,也未必能获得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反之,一个女人一旦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就可以拥有一定的经济权和性权,武则天和慈禧太后就是如此。她们有经济权,有性权,也有很高的话语权,但是,她们生活在男权社会,只是遵循既成的某些法则,竭尽所能去满足自己所需,达到个人目的。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女人并没有明确的女性解放意识,更没有解放其他女人的意识。她们的才能和各项权力在男权社会并没有被完全接受,也没有被真正认同,甚至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打压。可见,封建社会的妇女,要在政治领域得到男权认可,在社会上要和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一样得到尊重,会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挑战和困难。

中国妇女解放的脚步比西方晚得多。17世纪的法国最早掀起了妇女解放运动,18世纪的欧洲、美洲都有大规模的妇女运动发生。到20世纪初期,世界妇女运动如火如荼,妇女解放运动思潮随着其他社会思潮传播到中国,中国才开始有明确的妇女解放意识。这种意识起源于文艺界的讨论。其时,挪威著名戏剧作家易卜生的戏剧《娜拉》传播到中国,娜拉不愿做丈夫的玩偶,为追求个性解放而离家出走。娜拉出走后的情形,在中国社会,特别是文艺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胡适、鲁迅、周作人等纷纷撰文讨论妇女问题。当时的讨论集中于女人的贞操以及妇女离开家庭后怎么办等问题。很多人认为女人应该独立自强。

其实,女人的独立和自强,不完全是女人的事情。历史上有很多独立、自强的女性并没有摆脱旧思想的牢笼。例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窦娥冤》中的窦娥都追求独立人格,她们的命运比常人更凄惨。这就是说,女人很难解决女人自身的问题,很多要靠男人才能实现。半个世纪后,经过社会各方面的努力,女人的独立自强逐渐得以实现。

电影剧本《秋菊打官司》实际是一部关于话语权争夺的小说,乡村女人秋菊要为丈夫“讨一个说法”贯穿全文,也是作品凸显的主旨。剧本是根据陈源斌小说《万家诉讼》改编而成。小说出版时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秋菊有主见,有人格,精神自强,为了给受气的丈夫争口气,她三番五次上告村长。最后,依靠社会的支持,依靠法律的力量,她达到了目的。从秋菊打官司的目的看,她是为了“讨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就是话语权,就是人权,就是人格和尊严得到尊重的权利。由此这部作品反映了话语权进步的表现。

如果说,《菊豆》是围绕一个家庭而写,侧重于男女情、父子情。在家庭与社会关系中,菊豆要争取的是婚姻权,她完全可以放弃杨金山选择杨天青,但是,社会舆论未必允许。她站在杨青山身边,与关系上的侄子天青保持恋情时,就与伦理不符。这种尴尬的关系导致了家庭恩怨。菊豆的苦楚让人同情,但是她得不到家庭和社会的话语权,所以得不到婚姻权。《秋菊打官司》写邻里情、夫妻情、同学情,这些情感也是围绕家庭设计,围绕家庭问题来建构事件、突出矛盾、结构各种人物关系。各种关系中,秋菊要争取的是话语权。

《秋菊打官司》因为是剧本,要突出人物语言,通过语言动作展示人物性格符合人物身份。刘恒处理得十分精彩:秋菊的硬气、村长的霸气、张九路的义气、万庆来的怂气、调解人顺来的和气、店老板的大气、公安人员的锐气等。这些人物表现出这个村子的风格,每个人可以认理,却不愿意服输。特别是村长,是一个真实的、立体的形象。因为自己只生了几个女儿而没有儿子,觉得没有人续香火,使得他很不顺气,正是这个思想成了矛盾的焦点。庆来受到他欺负时,专门挑人家的短处,指桑骂槐地讽刺村长没有能耐生儿子。这在农村很常见,也是人们最为忌讳的事情。村长也不好惹,专踢庆来的命根子。这也是农村最忌讳的事情。头部都可以打,就是不能踢胯下,这是带有侮辱性的行为。村长王善堂以牙还牙的方式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激起了秋菊的愤怒。由此引发了秋菊的系列动作: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市里,三级地方机构都上访告状了,最后在秋菊不做指望,专心感谢村长为她生孩子而出手相助,对村长的打人和救人两事抵消而互相言和时,结局出现了反转:警察来了,村长被抓了。此时,秋菊惊讶了。她一直只想让村长认个错,讨个说法,给自己和男人长点志气。真把村长告倒时,他们夫妻又不忍心,风急火燎地再去上法院,要保村长出来。

这个故事的意义在于:农村妇女的自我意识提高了,人的尊严提高了,人在社会的地位提高了,法制观念也增强了。村长的“踢”并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他踢人的部位不能被人接受,踢了“命根子”,不但给人带来严重伤害,而且具有明显的侮辱性质。秋菊受过教育,她不能忍受这口气,必须给村长一个回击,否则,她和他的男人再也难以在村里立足了。所以,她带着身孕,不辞劳苦,不惜金钱,冒着风雪,一趟又一趟地告状。村长赔付钱财,秋菊并不在乎钱财的多少,倒是很在乎赔款的“给法”。第一次是村长故意把钱摔在地上,要他们“弯腰低头”去捡拾。第二次是调解书直接给了村长,他有意把赔付款放在台子上,要庆来“自己拿”。这两种赔钱方法都盛气凌人,不是真心诚意的道歉,刚强的秋菊当然不能接受。她没有接受赔款,反而以撒钱的方式回敬村长,于是有了第三次上告。秋菊与其说是告状,不如说是通过告状维护并挽回自己的尊严,挽回做人的尊严。同时也是回击村长这类霸道的干部,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是村里的“家长”,可以任意侮辱他人,犯错不改。两人在彼此的较量中,把面子和尊严放在第一位。

正如叔本华所言:“女人不论身处任何时地,都是透过丈夫的关系,间接支配一切,所以她们具有一种支配丈夫的力量。她们天生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一切以虏得丈夫为主。”[11]230丈夫是农村妇女的第一靠山,即使窝囊,也是作为男人的形象给女人以家庭的名分。秋菊打官司,不只是为了维护丈夫的尊严,也是维护自己和家庭的尊严。她不是和村长一个人打官司,而是和落后的封建观念打官司,和霸道蛮横的村干部打官司,为争取女人权益打官司。从女权的角度讲,她展示了新时代农村妇女的精神风貌。最后她要救村长,则显示了法制观念不够强,还必须深入普法。当然,这个作品在20世纪90年代具有鲜明的时代意识和时代精神。可以看到,妇女不但拥有了半边天,而且能充分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了自强意识,敢于运用法律武器维权。秋菊形象的现实意义就更加深刻了。

如果说菊豆代表的是爱的权利、性的权利和生育的权利,是家庭地位的争取与维护,那么秋菊代表的就是话语权、法律意识权,是女人社会地位提高的表现。这两个女人在两个不同层面维护着妇女的权益。

综上所述,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奋斗,中国妇女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妇女权益得到了保障。社会观念有了巨大进步。中国妇女不畏强权,可以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维护家庭的权益,这就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秋菊打官司,却反映了一个重大的社会主题:妇女解放具有了本质上的意义——妇女的择偶权、姓名权、话语权,一步步走向了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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